将四更時,那媽媽想恨唐僧等不受他的齋供,因爲花撲撲的送他,惹出這場災禍,便生妒害之心,欲陷他四衆,扶着寇梁道:“兒啊,不須哭了。你老子今日也齋僧,明日也齋僧,豈知今日做圓滿,齋着那一夥送命的僧也!”他兄弟道:“母親,怎麽是送命的僧?”媽媽道:“賊勢兇勇,殺進房來,我就躲在床下,戰兢兢的留心向燈火處看得明白,你說是誰?點火的是唐僧,持刀的是豬八戒,搬金銀的是沙和尚,打死你老子的是孫行者。”二子聽言,認了真實道:“母親既然看得明白,必定是了。他四人在我家住了半月,将我家門戶牆垣,窗棂巷道,俱看熟了,财動人心,所以乘此夜雨,複到我家,既劫去财物,又害了父親,此情何毒!待天明到府裏遞失狀坐名告他。”寇棟道:“失狀如何寫?”寇梁道:“就依母親之言。”寫道:“唐僧點着火,八戒叫殺人。沙和尚劫出金銀去,孫行者打死我父親。”一家子吵吵鬧鬧,不覺天曉。一壁廂傳請親人,置辦棺木;一壁廂寇梁兄弟,赴府投詞。原來這銅台府刺史正堂大人,平生正直,素性賢良。少年向雪案攻書,早歲在金銮對策。常懷忠義之心,每切仁慈之念。名揚青史播千年,龔黃再見;聲振黃堂傳萬古,卓魯重生。當時坐了堂,發放了一應事務,即令擡出放告牌。這寇梁兄弟抱牌而入,跪倒高叫道:“爺爺,小的們是告強盜得财,殺傷人命重情事。”刺史接上狀去,看了這般這的,如此如彼,即問道:“昨日有人傳說,你家齋僧圓滿,齋得四衆高僧,乃東土唐朝的羅漢,花撲撲的滿街鼓樂送行,怎麽卻有這般事情?”寇梁等磕頭道:“爺爺,小的父親寇洪齋僧二十四年,因這四僧遠來,恰足萬僧之數,因此做了圓滿,留他住了半月。他就将路道、門窗都看熟了。當日送出,當晚複回,乘黑夜風雨,遂明火執杖,殺進房來,劫去金銀财寶,衣服首飾,又将父打死在地。望爺爺與小民做主!”刺史聞言,即點起馬步快手并民壯人役,共有百五十人,各執鋒利器械,出西門一直來趕唐僧四衆。
卻說他師徒們,在那華光行院破屋下挨至天曉方才出門,上路奔西。可可的那些強盜當夜打劫了寇家,系出城外,也向西方大路上,行經天曉,走過華光院西去,有二十裏遠近,藏于山凹中,分撥金銀等物。分還未了,忽見唐僧四衆順路而來,衆賊心猶不歇,指定唐僧道:“那不是昨日送行的和尚來了!”衆賊笑道:“來得好!來得好!我們也是幹這般沒天理的買賣。這些和尚緣路來,又在寇家許久,不知身邊有多少東西,我們索性去截住他,奪了盤纏,搶了白馬湊分,卻不是遂心滿意之事?”衆賊遂持兵器,呐一聲喊,跑上大路,一字兒擺開,叫道:“和尚,不要走!快留下買路錢,饒你性命!牙迸半個不字,一刀一個,決不留存!”唬得個唐僧在馬上亂戰,沙僧與八戒心慌,對行者道:“怎的了!怎的了!苦奈得半夜雨天,又早遇強徒斷路,誠所謂禍不單行也!”行者笑道:“師父莫怕,兄弟勿憂。等老孫去問他一問。”
好大聖,束一束虎皮裙子,抖一抖錦布直裰,走近前,叉手當胸道:“列位是做甚麽的?”賊徒喝道:“這厮不知死活,敢來問我!你額顱下沒眼,不認得我是大王爺爺!快将買路錢來,放你過去!”行者聞言,滿面陪笑道:“你原來是剪徑的強盜!”賊徒發狠叫:“殺了!”行者假假的驚恐道:“大王!大王!我是鄉村中的和尚,不會說話,沖撞莫怪,莫怪!若要買路錢,不要問那三個,隻消問我。我是個管帳的,凡有經錢、襯錢,那裏化緣的、布施的,都在包袱中,盡是我管出入。那個騎馬的,雖是我的師父,他卻隻會念經,不管閑事,财色俱忘,一毫沒有。那個黑臉的,是我半路上收的個後生,隻會養馬。那個長嘴的,是我雇的長工,隻會挑擔。你把三個放過去,我将盤纏衣缽盡情送你。”衆賊聽說:“這個和尚倒是個老實頭兒。既如此,饒了你命,教那三個丢下行李,放他過去。”行者回頭使個眼色,沙僧就丢了行李擔子,與師父牽着馬,同八戒往西徑走。行者低頭打開包袱,就地撾把塵土,往上一灑,念個咒語,乃是個定身之法,喝一聲:“住!”那夥賊共有三十來名,一個個咬着牙,睜着眼,撒着手,直直的站定,莫能言語,不得動身。行者跳出路口叫道:“師父,回來!回來!”八戒慌了道:“不好,不好!師兄供出我們來了!他身上又無錢财,包袱裏又無金銀,必定是叫師父要馬哩,叫我們是剝衣服了。”沙僧笑道:“二哥莫亂說!大哥是個了得的,向者那般毒魔狠怪,也能收服,怕這幾個毛賊?他那裏招呼,必有話說,快回去看看。”長老聽言,欣然轉馬回至邊前,叫道:“悟空,有甚事叫回來也?”行者道:“你們看這些賊是怎的說?”八戒近前推着他,叫道:“強盜,你怎的不動彈了?”那賊渾然無知,不言不語。八戒道:“好的癡啞了!”行者笑道:“是老孫使個定身法定住也。”八戒道:“既定了身,未曾定口,怎麽連聲也不做?”行者道:“師父請下馬坐着。常言道,隻有錯拿,沒有錯放。兄弟,你們把賊都扳翻倒捆了,教他供一個供狀,看他是個雛兒強盜,把勢強盜。”沙僧道:“沒繩索哩。”行者即拔下些毫毛,吹口仙氣,變作三十條繩索,一齊下手,把賊扳翻,都四馬攢蹄捆住,卻又念念解咒,那夥賊漸漸蘇醒。
行者請唐僧坐在上首,他三人各執兵器喝道:“毛賊,你們一起有多少人?做了幾年買賣?打劫了有多少東西?可曾殺傷人口?還是初犯,卻是二犯,三犯?”衆賊開口道:“爺爺饒命!”行者道:“莫叫喚!從實供來!”衆賊道:“老爺,我們不是久慣做賊的,都是好人家子弟。隻因不才,吃酒賭錢,宿娼頑耍,将父祖家業盡花費了,一向無幹,又無錢用。訪知銅台府城中寇員外家資财豪富,昨日合夥,當晚乘夜雨昏黑,就去打劫。劫的有些金銀服飾,在這路北下山凹裏正自分贓,忽見老爺們來。内中有認得是寇員外送行的,必定身邊有物;又見行李沉重,白馬快走,人心不足,故又來邀截。豈知老爺有大神通法力,将我們困住。萬望老爺慈悲,收去那劫的财物,饒了我的性命也!”三藏聽說是寇家劫的财物,猛然吃了一驚,慌忙站起道:“悟空,寇老員外十分好善,如何招此災厄?”行者笑道:“隻爲送我們起身,那等彩帳花幢,盛張鼓樂,驚動了人眼目,所以這夥光棍就去下手他家。今又幸遇着我們,奪下他這許多金銀服飾。”三藏道:“我們擾他半月,感激厚恩,無以爲報,不如将此财物護送他家,卻不是一件好事?”行者依言,即與八戒、沙僧,去山凹裏取将那些贓物,收拾了,馱在馬上。又教八戒挑了一擔金銀,沙僧挑着自己行李。行者欲将這夥強盜一棍盡情打死,又恐唐僧怪他傷人性命,隻得将身一抖,收上毫毛。那夥賊松了手腳,爬起來,一個個落草逃生而去。這唐僧轉步回身,将财物送還員外。這一去,卻似飛蛾投火,反受其殃。有詩爲證,詩曰:恩将恩報人間少,反把恩慈變作仇。下水救人終有失,三思行事卻無憂。
三藏師徒們将着金銀服飾拿轉,正行處,忽見那槍刀簇簇而來。三藏大驚道:“徒弟,你看那兵器簇擁相臨,是甚好歹?”八戒道:“禍來了,禍來了!這是那放去的強盜,他取了兵器,又夥了些人,轉過路來與我們鬥殺也!”沙僧道:“二哥,那來的不是賊勢。大哥,你仔細觀之。”行者悄悄的向沙僧道:“師父的災星又到了,此必是官兵捕賊之意。”說不了,衆兵卒至邊前,撒開個圈子陣,把他師徒圍住道:“好和尚,打劫了人家東西,還在這裏搖擺哩!”一擁上前,先把唐僧抓下馬來,用繩捆了,又把行者三人,也一齊捆了,穿上扛子,兩個擡一個,趕着馬,奪了擔,徑轉府城。隻見那:唐三藏,戰戰兢兢,滴淚難言。豬八戒,絮絮叨叨,心中報怨。沙和尚,囊突突,意下躊躇。孫行者,笑唏唏,要施手段。衆官兵攢擁扛擡,須臾間拿到城裏,徑自解上黃堂報道:“老爺,民快人等,捕獲強盜來了。”那刺史端坐堂上,賞勞了民快,撿看了賊贓,當叫寇家領去,卻将三藏等提近廳前,問道:“你這起和尚,口稱是東土遠來,向西天拜佛,卻原來是些設法看門路,打家劫舍之賊!”三藏道:“大人容告:貧僧實不是賊,決不敢假,随身現有通關文牒可照。隻因寇員外家齋我等半月,情意深重,我等路遇強盜,奪轉打劫寇家的财物,因送還寇家報恩,不期民快人等捉獲,以爲是賊,實不是賊。望大人詳察。”刺史道:“你這厮見官兵捕獲,卻巧言報恩。既是路遇強盜,何不連他捉來,報官報恩?如何隻是你四衆!你看!寇梁遞得失狀,坐名告你,你還敢展掙?”三藏聞言,一似大海烹舟,魂飛魄喪,叫:“悟空,你何不上來折辨!”行者道:“有贓是實,折辨何爲!”刺史道:“正是啊!贓證現存,還敢抵賴?”叫手下:“拿腦箍來,把這秃賊的光頭箍他一箍,然後再打!”行者慌了,心中暗想道:“雖是我師父該有此難,還不可教他十分受苦。”他見那皂隸們收拾索子結腦箍,即便開口道:“大人且莫箍那個和尚。昨夜打劫寇家,點火的也是我,持刀的也是我,劫财的也是我,殺人的也是我。我是個賊頭,要打隻打我,與他們無幹,但隻不放我便是。”刺史聞言就教:“先箍起這個來。”皂隸們齊來上手,把行者套上腦箍,收緊了一勒,扢撲的把索子斷了。又結又箍,又扢撲的斷了。一連箍了三四次,他的頭皮,皺也不曾皺一些兒。卻又換索子再結時,隻聽得有人來報道:“老爺,都下陳少保爺爺到了,請老爺出郭迎接。”那刺史即命刑房吏:“把賊收監,好生看轄,待我接過上司,再行拷問。”刑房吏遂将唐僧四衆,推進監門。八戒沙僧将自己行李擔進随身。
三藏道:“徒弟,這是怎麽起的?”行者笑道:“師父,進去進去!這裏邊沒狗叫,倒好耍子!”可憐把四衆捉将進去,一個個都推入轄床,扣拽了滾肚、敵腦、攀胸,禁子們又來亂打。三藏苦痛難禁,隻叫:“悟空!怎的好!怎的好!”行者道:“他打是要錢哩。常言道,好處安身,苦處用錢。如今與他些錢,便罷了。”三藏道:“我的錢自何來?”行者道:“若沒錢,衣物也是,把那袈裟與了他罷。”三藏聽說就如刀刺其心,一時間見他打不過,隻得開言道:“悟空,随你罷。”行者便叫:“列位長官,不必打了。我們擔進來的那兩個包袱中,有一件錦襕袈裟,價值千金。你們解開拿了去罷。”衆禁子聽言,一齊動手,把兩個包袱解看。雖有幾件布衣,雖有個引袋,俱不值錢,隻見幾層油紙包裹着一物,霞光焰焰,知是好物。抖開看時,但隻見:巧妙明珠綴,稀奇佛寶攢。盤龍鋪繡結,飛鳳錦沿邊。衆皆争看,又驚動本司獄官,走來喝道:“你們在此嚷甚的?”禁子們跪道:“老爹,才子卻提控,送下四個和尚,乃是大夥強盜。他見我們打了他幾下,把這兩個包袱與我。我們打開看時,見有此物,無可處置。若衆人扯破分之,其實可惜;若獨歸一人,衆人無利。幸老爹來,憑老爹做個劈着。”獄官見了,乃是一件袈裟,又将别項衣服,并引袋兒通檢看了,又打開袋内關文一看,見有各國的寶印花押,道:“早是我來看呀!不然,你們都撞出事來了。這和尚不是強盜,切莫動他衣物,待明日太爺再審,方知端的。”衆禁子聽言,将包袱還與他,照舊包裹,交與獄官收訖。
漸漸天晚,聽得樓頭起鼓,火甲巡更。捱至四更三點,行者見他們都不呻吟,盡皆睡着,他暗想道:“師父該有這一夜牢獄之災,老孫不開口折辨,不使法力者,蓋爲此耳。如今四更将盡,災将滿矣,我須去打點打點,天明好出牢門。”你看他弄本事,将身小一小,脫出轄床,搖身一變,變做個蜢蟲兒,從房檐瓦縫裏飛出。見那星光月皎,正是清和夜靜之天,他認了方向,徑飛向寇家門首,隻見那街西下一家兒燈火明亮。又飛近他門口看時,原來是個做豆腐的,見一個老頭兒燒火,媽媽兒擠漿。那老兒忽的叫聲:“媽媽,寇大官且是有子有财,隻是沒壽。我和他小時同學讀書,我還大他五歲。他老子叫做寇銘,當時也不上千畝田地,放些租帳,也讨不起。他到二十歲時,那銘老兒死了,他掌着家當,其實也是他一步好運。娶的妻是那張旺之女,小名叫做穿針兒,卻倒旺夫。自進他門,種田又收,放帳又起;買着的有利,做着的賺錢,被他如今掙了有十萬家私。他到四十歲上,就回心向善,齋了萬僧,不期昨夜被強盜踢死。可憐!今年才六十四歲,正好享用,何期這等向善,不得好報,乃死于非命?可歎!可歎!”
行者一一聽之,卻早五更初點。他就飛入寇家,隻見那堂屋裏已停着棺材,材頭邊點着燈,擺列着香燭花果,媽媽在旁啼哭;又見他兩個兒子也來拜哭,兩個媳婦拿兩盞飯兒供獻。行者就釘在他材頭上,咳嗽了一聲,唬得那兩個媳婦查手舞腳的往外跑,寇梁兄弟伏在地下不敢動,隻叫:“爹爹!”那媽媽子膽大,把材頭撲了一把道:“老員外,你活了?”行者學着那員外的聲音道:“我不曾活。”兩個兒子一發慌了,不住的叩頭垂淚,隻叫:“爹爹!”媽媽子硬着膽又問道:“員外,你不曾活,如何說話?”行者道:“我是閻王差鬼使押将來家與你們講話的。”說道:“那張氏穿針兒枉口诳舌,陷害無辜。”那媽媽子聽見叫他小名,慌得跪倒磕頭道:“好老兒啊!這等大年紀還叫我的小名兒!我那些枉口诳舌,害甚麽無辜?”行者喝道:“那裏有個甚麽唐僧點着火,八戒叫殺人,沙僧劫出金銀去,行者打死你父親?隻因你诳言,把那好人受難。那唐朝四位老師,路遇強徒,奪将财物,送來謝我,是何等好意!你卻假撚失狀,着兒子們首官,官府又未細審,又如今把他們監禁,那獄神、土地、城隍俱慌了,坐立不甯,報與閻王。閻王轉差鬼使押解我來家,教你們趁早解放他去;不然,教我在家攪鬧一月,将合門老幼并雞狗之類,一個也不存留!”寇梁兄弟又磕頭哀告道:“爹爹請回,切莫傷殘老幼,待天明就去本府投遞解狀,願認招回,隻求存殁均安也。”行者聽了即叫:“燒紙,我去呀!”他一家兒都來燒紙。
行者一翅飛起,徑又飛至刺史住宅裏面。低頭觀看,那房内裏已有燈光,見刺史已起來了。他就飛進中堂看時,隻見中間後壁挂着一軸畫兒,是一個官兒騎着一匹點子馬,有幾個從人,打着一把青傘,搴着一張交床,更不識是甚麽故事,行者就釘在中間。忽然那刺史自房裏出來,彎着腰梳洗。行者猛的裏咳嗽一聲,把刺史唬得慌慌張張,走入房内梳洗畢,穿了大衣,即出來對着畫兒焚香禱告道:“伯考姜公乾一神位,孝侄姜坤三蒙祖上德蔭,忝中甲科,今叨受銅台府刺史,旦夕侍奉香火不絕,爲何今日發聲?切勿爲邪爲祟,恐唬家衆。”行者暗笑道:“此是他大爺的神子!”卻就綽着經兒叫道:“坤三賢侄,你做官雖承祖蔭,一向清廉,怎的昨日無知,把四個聖僧當賊,不審來因,囚于禁内!那獄神、土地、城隍不安,報與閻君,閻君差鬼使押我來對你說,教你推情察理,快快解放他;不然,就教你去陰司折證也。”刺史聽說,心中悚懼道:“大爺請回,小侄升堂,當就釋放。”行者道:“既如此,燒紙來,我去見閻君回話。”刺史複添香燒紙拜謝。
行者又飛出來看時,東方早已發白。及飛到地靈縣,又見那合縣官卻都在堂上,他思道:“蜢蟲兒說話,被人看見,露出馬腳來不好。”他就半空中,改了個大法身,從空裏伸下一隻腳來,把個縣堂滿,口中叫道:“衆官聽着:吾乃玉帝差來的浪蕩遊神。說你這府監裏屈打了取經的佛子,驚動三界諸神不安,教吾傳說,趁早放他;若有差池,教我再來一腳,先踢死合府縣官,後死四境居民,把城池都踏爲灰燼!”概縣官吏人等,慌得一齊跪倒,磕頭禮拜道:“上聖請回。我們如今進府,禀上府尊,即教放出,千萬莫動腳,驚唬死下官。”行者才收了法身,仍變做個蜢蟲兒,從監房瓦縫兒飛入,依舊鑽在轄床中間睡着。
卻說那刺史升堂,才擡出投文牌去,早有寇梁兄弟抱牌跪門叫喊。刺史着令進來,二人将解狀遞上。刺史見了發怒道:“你昨日遞了失狀,就與你拿了賊來,你又領了贓去,怎麽今日又來遞解狀?”二人滴淚道:“老爺,今夜小的父親顯魂道:‘唐朝聖僧,原将賊徒拿住,奪獲财物,放了賊去,好意将财物送還我家報恩,怎麽反将他當賊,拿在獄中受苦!獄中土地城隍俱不安,報了閻王,閻王差鬼使押解我來教你赴府再告,釋放唐僧,庶免災咎,不然,老幼皆亡。’因此,特來遞個解詞,望老爺方便!方便!”刺史聽他說了這話,卻暗想道:“他那父親,乃是熱屍新鬼,顯魂報應猶可;我伯父死去五六年了,卻怎麽今夜也來顯魂,教我審放?看起來必是冤枉。”正忖度間,隻見那地靈縣知縣等官,急急跑上堂亂道:“老大人,不好了!不好了!适才玉帝差浪蕩遊神下界,教你快放獄中好人。昨日拿的那些和尚,不是強盜,都是取經的佛子。若少遲延,就要踢殺我等官員,還要把城池連百姓俱盡踏爲灰燼。”刺史又大驚失色,即叫刑房吏火速寫牌提出。當時開了監門提出,八戒愁道:“今日又不知怎的打哩。”行者笑道:“管你一下兒也不敢打,老孫俱已幹辦停當。上堂切不可下跪,他還要下來請我們上坐,卻等我問他要行李,要馬匹。少了一些兒,等我打他你看。”說不了,已至堂口,那刺史、知縣并府縣大小官員,一見都下來迎接道:“聖僧昨日來時,一則接上司忙迫,二則又見了所獲之贓,未及細問端的。”唐僧合掌躬身,又将前情細陳了一遍。衆官滿口認稱,都道:“錯了錯了!莫怪莫怪!”又問獄中可曾有甚疏失,行者近前努目睜看,厲聲高叫道:“我的白馬是堂上人得了,行李是獄中人得了,快快還我!今日卻該我拷較你們了!枉拿平人做賊,你們該個甚罪?”府縣官見他作惡,無一個不怕,即便叫收馬的牽馬來,收行李的取行李來,一一交付明白。你看他三人一個個逞兇,衆官隻以寇家遮飾。三藏勸解了道:“徒弟,是也不得明白。我們且到寇家去,一則吊問,二來與他對證對證,看是何人見我做賊。”行者道:“說得是,等老孫把那死的叫起來,看是那個打他。”沙僧就在府堂上把唐僧撮上馬,吆吆喝喝,一擁而出。那些府縣多官,也一一俱到寇家,唬得那寇梁兄弟在門前不住的磕頭,接進廳。隻見他孝堂之中,一家兒都在孝幔裏啼哭,行者叫道:“那打诳語栽害平人的媽媽子,且莫哭!等老孫叫你老公來,看他說是那個打死的,羞他一羞!”衆官員隻道孫行者說的是笑話。行者道:“列位大人,略陪我師父坐坐。八戒、沙僧好生保護,等我去了就來。”好大聖,跳出門,望空就起,隻見那遍地彩霞籠住宅,一天瑞氣護元神。衆等方才認得是個騰雲駕霧之仙,起死回生之聖,這裏一一焚香禮拜不題。
那大聖一路筋鬥雲,直至幽冥地界,徑撞入森羅殿上,慌得那十代閻君拱手接,五方鬼判叩頭迎。千株劍樹皆攲側,萬疊刀山盡坦平。枉死城中魑魅化,奈河橋下鬼超生。正是那神光一照如天赦,黑暗陰司處處明。十閻王接下大聖,相見了,問及何來何幹。行者道:“銅台府地靈縣齋僧的寇洪之鬼,是那個收了?快點查來與我。”十閻王道:“寇洪善士,也不曾有鬼使勾他,他自家到此,遇着地藏王的金衣童子,他引見地藏也。”行者即别了,徑至翠雲宮,見地藏王菩薩。菩薩與他禮畢,具言前事,菩薩喜道:“寇洪陽壽,止該卦數,命終不染床席,棄世而來。我因他齋僧,是個善士,收他做個掌善緣簿子的案長。既大聖來取,我再延他陽壽一紀,教他跟大聖去。”金衣童子遂領出寇洪,寇洪見了行者,聲聲叫道:“老師!老師!救我一救!”行者道:“你被強盜踢死。此乃陰司地藏王菩薩之處,我老孫特來取你到陽世間,對明此事,既蒙菩薩放回,又延你陽壽一紀,待十二年之後,你再來也。”那員外頂禮不盡。行者謝辭了菩薩,将他吹化爲氣,掉于衣袖之間,同去幽府,複返陽間。駕雲頭到了寇家,即喚八戒捎開材蓋,把他魂靈兒推付本身。須臾間,透出氣來活了,那員外爬出材來,對唐僧四衆磕頭道:“師父!師父!寇洪死于非命,蒙師父至陰司救活,乃再造之恩!”言謝不已。及回頭見各官羅列,即又磕頭道:“列位老爹都如何在舍?”那刺史道:“你兒子始初遞失狀,坐名告了聖僧,我即差人捕獲;不期聖僧路遇殺劫你家之賊,奪取财物,送還你家。是我下人誤捉,未得詳審,當送監禁。今夜被你顯魂,我先伯亦來家訴告,縣中又蒙浪蕩遊神下界,一時就有這許多顯應,所以放出聖僧,聖僧卻又去救活你也。”那員外跪道:“老爹,其實枉了這四位聖僧!那夜有三十多名強盜,明火執杖,劫去家私,是我難舍,向賊理說,不期被他一腳撩陰踢死,與這四位何幹!”叫過妻子來,“是誰人踢死,你等辄敢妄告?請老爹定罪。”當時一家老小隻是磕頭,刺史寬恩,免其罪過。寇洪教安排筵宴,酬謝府縣厚恩,個個未坐回衙。至次日,再挂齋僧牌,又款留三藏,三藏決不肯住。卻又請親友,辦旌幢,如前送行而去。咦!這正是:地辟能存兇惡事,天高不負善心人。逍遙穩步如來徑,隻到靈山極樂門。畢竟不知見佛何如,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