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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二十三章《西遊記·繡像珍藏本·下冊

第五十六回 神狂誅草寇 道昧放心猿詩曰:靈台無物謂之清,寂寂全無一念生。猿馬牢收休放蕩,精神謹慎莫峥嵘。除六賊,悟三乘,萬緣都罷自分明。色邪永滅超真界,坐享西方極樂城。話說唐三藏咬釘嚼鐵,以死命留得一個不壞之身,感蒙行者等打死蠍子精,救出琵琶洞。一路無詞,又早是朱明時節,但見那:熏風時送野蘭香,濯雨才晴新竹涼。艾葉滿山無客采,蒲花盈澗自争芳。海榴嬌豔遊蜂喜,溪柳陰濃黃雀狂。長路那能包角黍,龍舟應吊汨羅江。他師徒們行賞端陽之景,虛度中天之節,忽又見一座高山阻路。長老勒馬回頭叫道:“悟空,前面有山,恐又生妖怪,是必謹防。”行者等道:“師父放心,我等皈命投誠,怕甚妖怪!”長老聞言甚喜,加鞭催駿馬,放辔趱蛟龍。須臾上了山崖,舉頭觀看,真個是:頂巅松柏接雲青,石壁荊榛挂野藤。萬丈崔巍,千層懸削。萬丈崔巍峰嶺峻,千層懸削壑崖深。蒼苔碧藓鋪陰石,古桧高槐結大林。林深處,聽幽禽,巧聲睆實堪吟。澗内水流如瀉玉,路旁花落似堆金。山勢惡,不堪行,十步全無半步平。狐狸麋鹿成雙遇,白鹿玄猿作對迎。忽聞虎嘯驚人膽,鶴鳴振耳透天庭。黃梅紅杏堪供食,野草閑花不識名。

四衆進山,緩行良久,過了山頭,下西坡,乃是一段平陽之地。豬八戒賣弄精神,教沙和尚挑着擔子,他雙手舉钯,上前趕馬。那馬更不懼他,憑那呆子嗒笞笞的趕,隻是緩行不緊。行者道:“兄弟,你趕他怎的?讓他慢慢走罷了。”八戒道:“天色将晚,自上山行了這一日,肚裏餓了,大家走動些,尋個人家化些齋吃。”行者聞言道:“既如此,等我教他快走。”把金箍棒幌一幌,喝了一聲,那馬溜了缰,如飛似箭,順平路往前去了。你說馬不怕八戒,隻怕行者何也?行者五百年前曾受玉帝封在大羅天禦馬監養馬,官名弼馬溫,故此傳留至今,是馬皆懼猴子。那長老挽不住缰口,隻扳緊着鞍鞒,讓他放了一路辔頭,有二十裏向開田地,方才緩步而行。

正走處,忽聽得一棒鑼聲,路兩邊閃出三十多人,一個個槍刀棍棒,攔住路口道:“和尚!那裏走!”唬得個唐僧戰兢兢,坐不穩,跌下馬來,蹲在路旁草科裏,隻叫:“大王饒命!大王饒命!”那爲頭的兩個大漢道:“不打你,隻是有盤纏留下。”長老方才省悟,知他是夥強人,卻欠身擡頭觀看,但見他:一個青臉獠牙欺太歲,一個暴睛圜眼賽喪門。鬓邊紅發如飄火,颔下黃須似插針。他兩個頭戴虎皮花磕腦,腰系貂裘彩戰裙。一個手中執着狼牙棒,一個肩上橫擔扢撻藤。果然不亞巴山虎,真個猶如出水龍。三藏見他這般兇惡,隻得走起來,合掌當胸道:“大王,貧僧是東土唐王差往西天取經者,自别了長安,年深日久,就有些盤纏也使盡了。出家人專以乞化爲由,那得個财帛?萬望大王方便方便,讓貧僧過去罷。”那兩個賊帥衆向前道:“我們在這裏起一片虎心,截住要路,專要些财帛,甚麽方便方便?你果無财帛,快早脫下衣服,留下白馬,放你過去!”三藏道:“阿彌陀佛!貧僧這件衣服,是東家化布,西家化針,零零碎碎化來的。你若剝去,可不害殺我也?隻是這世裏做得好漢,那世裏變畜生哩。”那賊聞言大怒,掣大棍,上前就打。這長老口内不言,心中暗想道:“可憐!你隻說你的棍子,還不知我徒弟的棍子哩。”那賊那容分說,舉着棒,沒頭沒臉的打來。長老一生不會說謊,遇着這急難處,沒奈何,隻得打個诳語道:“二位大王,且莫動手,我有個小徒弟,在後面就到。他身上有幾兩銀子,把與你罷。”那賊道:“這和尚是也吃不得虧,且捆起來。”衆婁羅一齊下手,把一條繩捆了,高高吊在樹上。

卻說三個撞禍精,随後趕來。八戒呵呵大笑道:“師父去得好快,不知在那裏等我們哩。”忽見長老在樹上,他又說:“你看師父,等便罷了,卻又有這般心腸,爬上樹去,扯着藤兒打秋千耍子哩!”行者見了道:“呆子,莫亂談。師父吊在那裏不是?你兩個慢來,等我去看看。”好大聖,急登高坡細看,認得是夥強人,心中暗喜道:“造化!造化!買賣上門了!”即轉步,搖身一變,變做個幹幹淨淨的小和尚,穿一領缁衣,年紀隻有二八,肩上背着一個藍布包袱,拽開步,來到前邊,叫道:“師父,這是怎麽說話?這都是些甚麽歹人?”三藏道:“徒弟呀,還不救我一救,還問甚的?”行者道:“是幹甚勾當的?”三藏道:“這一夥攔路的,把我攔住,要買路錢。因身邊無物,遂把我吊在這裏,隻等你來計較計較,不然,把這匹馬送與他罷。”行者聞言笑道:“師父不濟,天下也有和尚,似你這樣皮松的卻少。唐太宗差你往西天見佛,誰教你把這龍馬送人?”三藏道:“徒弟呀,似這等吊起來,打着要,怎生是好?”行者道:“你怎麽與他說來?”三藏道:“他打的我急了,沒奈何,把你供出來也。”行者道:“師父,你好沒搭撒,你供我怎的?”三藏道:“我說你身邊有些盤纏,且教道莫打我,是一時救難的話兒。”行者道:“好!好!好!承你擡舉,正是這樣供。若肯一個月供得七八十遭,老孫越有買賣。”

那夥賊見行者與他師父講話,撒開勢,圍将上來道:“小和尚,你師父說你腰裏有盤纏,趁早拿出來,饒你們性命!若道半個不字,就都送了你的殘生!”行者放下包袱道:“列位長官,不要嚷。盤纏有些在此包袱,不多,隻有馬蹄金二十來錠,粉面銀二三十錠,散碎的未曾見數。要時就連包兒拿去,切莫打我師父。古書雲,德者本也,财者末也,此是末事。我等出家人,自有化處。若遇着個齋僧的長者,襯錢也有,衣服也有,能用幾何?隻望放下我師父來,我就一并奉承。”那夥賊聞言,都甚歡喜道:“這老和尚悭吝,這小和尚倒還慷慨。”教:“放下來。”那長老得了性命,跳上馬,顧不得行者,操着鞭,一直跑回舊路。

行者忙叫道:“走錯路了。”提着包袱,就要追去。那夥賊攔住道:“那裏走?将盤纏留下,免得動刑!”行者笑道:“說開,盤纏須三分分之。”那賊頭道:“這小和尚忒乖,就要瞞着他師父留起些兒。也罷,拿出來看。若多時,也分些與你背地裏買果子吃。”行者道:“哥呀,不是這等說。我那裏有甚盤纏?說你兩個打劫别人的金銀,是必分些與我。”那賊聞言大怒,罵道:“這和尚不知死活!你倒不肯與我,返問我要!不要走!看打!”輪起一條扢撻藤棍,照行者光頭上打了七八下。行者隻當不知,且滿面陪笑道:“哥呀,若是這等打,就打到來年打罷春,也是不當真的。”那賊大驚道:“這和尚好硬頭!”行者笑道:“不敢不敢,承過獎了,也将就看得過。”那賊那容分說,兩三個一齊亂打,行者道:“列位息怒,等我拿出來。”好大聖,耳中摸一摸,拔出一個繡花針兒道:“列位,我出家人,果然不曾帶得盤纏,隻這個針兒送你罷。”那賊道:“晦氣呀!把一個富貴和尚放了,卻拿住這個窮秃驢!你好道會做裁縫?我要針做甚的?”行者聽說不要,就拈在手中,幌了一幌,變作碗來粗細的一條棍子。那賊害怕道:“這和尚生得小,倒會弄術法兒。”行者将棍子插在地下道:“列位拿得動,就送你罷。”兩個賊上前搶奪,可憐就如蜻蜓撼石柱,莫想弄動半分毫。這條棍本是如意金箍棒,天秤稱的,一萬三千五百斤重,那夥賊怎麽知得?大聖走上前,輕輕的拿起,丢一個蟒翻身拗步勢,指着強人道:“你都造化低,遇着我老孫了!”那賊上前來,又打了五六十下。行者笑道:“你也打得手困了,且讓老孫打一棒兒,卻休當真。”你看他展開棍子,幌一幌,有井欄粗細,七八丈長短,蕩的一棍,把一個打倒在地,嘴唇土,再不做聲。那一個開言罵道:“這秃厮老大無禮!盤纏沒有,轉傷我一個人!”行者笑道:“且消停,且消停!待我一個個打來,一發教你斷了根罷!”蕩的又一棍,把第二個又打死了,唬得那衆婁羅撇槍棄棍,四路逃生而走。

卻說唐僧騎着馬,往東正跑,八戒、沙僧攔住道:“師父往那裏去?錯走路了。”長老兜馬道:“徒弟啊,趁早去與你師兄說,教他棍下留情,莫要打殺那些強盜。”八戒道:“師父住下,等我去來。”呆子一路跑到前邊,厲聲高叫道:“哥哥,師父教你莫打人哩。”行者道:“兄弟,那曾打人?”八戒道:“那強盜往那裏去了?”行者道:“别個都散了,隻是兩個頭兒在這裏睡覺哩。”八戒笑道:“你兩個遭瘟的,好道是熬了夜,這般辛苦,不往别處睡,卻睡在此處。”呆子行到身邊,看看道:“倒與我是一起的,幹淨張着口睡,淌出些粘涎來了。”行者道:“是老孫一棍子打出豆腐來了。”八戒道:“人頭上又有豆腐?”行者道:“打出腦子來了。”八戒聽說打出腦子來,慌忙跑轉去,對唐僧道:“散了夥也!”三藏道:“善哉!善哉!往那條路上去了?”八戒道:“打也打得直了腳,又會往那裏去走哩!”三藏道:“你怎麽說散夥?”八戒道:“打殺了,不是散夥是甚的?”三藏問:“打的怎麽模樣?”八戒道:“頭上打了兩個大窟窿。”三藏教:“解開包,取幾文襯錢,快去那裏讨兩個膏藥與他兩個貼貼。”八戒笑道:“師父好沒正經,膏藥隻好貼得活人的瘡腫,那裏好貼得死人的窟窿?”三藏道:“真打死了?”就惱起來,口裏不住的絮絮叨叨,猢狲長,猴子短,兜轉馬,與沙僧、八戒至死人前,見那血淋淋的,倒卧山坡之下。

這長老甚不忍見,即着八戒:“快使釘钯,築個坑子埋了,我與他念卷倒頭經。”八戒道:“師父左使了人也。行者打殺人,還該教他去燒埋,怎麽教老豬做土工?”行者被師父罵惱了,喝着八戒道:“潑懶夯貨,趁早兒去埋!遲了些兒,就是一棍!”呆子慌了,往山坡下築了有三尺深,下面都是石腳石根,扛住钯齒,呆子丢了钯,便把嘴拱,拱到軟處,一嘴有二尺五,兩嘴有五尺深,把兩個賊屍埋了,盤作一個墳堆。三藏叫:“悟空,取香燭來,待我禱祝,好念經。”行者努着嘴道:“好不知趣!這半山之中,前不巴村,後不着店,那讨香燭?就有錢也無處去買。”三藏恨恨的道:“猴頭過去!等我撮土焚香禱告。”這是三藏離鞍悲野冢,聖僧善念祝荒墳,祝雲:“拜惟好漢,聽禱原因:念我弟子,東土唐人。奉太宗皇帝旨意,上西方求取經文。适來此地,逢爾多人,不知是何府、何州、何縣,都在此山内結黨成群。我以好話,哀告殷勤。爾等不聽,返善生嗔。卻遭行者,棍下傷身。切念屍骸暴露,吾随掩土盤墳。折青竹爲香燭,無光彩,有心勤;取頑石作施食,無滋味,有誠真。你到森羅殿下興詞,倒樹尋根,他姓孫,我姓陳,各居異姓。冤有頭,債有主,切莫告我取經僧人。”八戒笑道:“師父推了幹淨,他打時卻也沒有我們兩個。”三藏真個又撮土禱告道:“好漢告狀,隻告行者,也不幹八戒、沙僧之事。”大聖聞言,忍不住笑道:“師父,你老人家忒沒情義。爲你取經,我費了多少殷勤勞苦,如今打死這兩個毛賊,你倒教他去告老孫。雖是我動手打,卻也隻是爲你。你不往西天取經,我不與你做徒弟,怎麽會來這裏,會打殺人?索性等我祝他一祝。”攥着鐵棒,望那墳上搗了三下,道:“遭瘟的強盜,你聽着!我被你前七八棍,後七八棍,打得我不疼不癢的,觸惱了性子,一差二誤,将你打死了,盡你到那裏去告,我老孫實是不怕:玉帝認得我,天王随得我;二十八宿懼我,九曜星官怕我;府縣城隍跪我,東嶽天齊怖我;十代閻君曾與我爲仆從,五路猖神曾與我當後生;不論三界五司,十方諸宰,都與我情深面熟,随你那裏去告!”三藏見說出這般惡話,卻又心驚道:“徒弟呀,我這禱祝是教你體好生之德,爲良善之人,你怎麽就認真起來?”行者道:“師父,這不是好耍子的勾當,且和你趕早尋宿去。”那長老隻得懷嗔上馬。

孫大聖有不睦之心,八戒、沙僧亦有嫉妒之意,師徒都面是背非,依大路向西正走,忽見路北下有一座莊院。三藏用鞭指定道:“我們到那裏借宿去。”八戒道:“正是。”遂行至莊舍邊下馬。看時,卻也好個住場,但見:野花盈徑,雜樹遮扉。遠岸流山水,平畦種麥葵。蒹葭露潤輕鷗宿,楊柳風微倦鳥栖。青柏間松争翠碧,紅蓬映蓼鬥芳菲。村犬吠,晚雞啼,牛羊食飽牧童歸。爨煙結霧黃粱熟,正是山家入暮時。長老向前,忽見那村舍門裏走出一個老者,即與相見,道了問訊。那老者問道:“僧家從那裏來?”三藏道:“貧僧乃東土大唐欽差往西天求經者。适路過寶方,天色将晚,特來檀府告宿一宵。”老者笑道:“你貴處到我這裏,程途迢遞,怎麽涉水登山,獨自到此?”三藏道:“貧僧還有三個徒弟同來。”老者問:“高徒何在?”三藏用手指道:“那大路旁立的便是。”老者猛擡頭,看見他們面貌醜陋,急回身往裏就走,被三藏扯住道:“老施主,千萬慈悲,告借一宿!”老者戰兢兢鉗口難言,搖着手,擺着手道:“不不不不像人模樣!是是是幾個妖精!”三藏陪笑道:“施主切休恐懼,我徒弟生得是這等相貌,不是妖精!”老者道:“爺爺呀,一個夜叉,一個馬面,一個雷公!”行者聞言,厲聲高叫道:“雷公是我孫子,夜叉是我重孫,馬面是我玄孫哩!”那老者聽見,魄散魂飛,面容失色,隻要進去。三藏攙住他,同到草堂,陪笑道:“老施主,不要怕他。他都是這等粗魯,不會說話。”

正勸解處,隻見後面走出一個婆婆,攜着五六歲的一個小孩兒,道:“爺爺,爲何這般驚恐?”老者才叫:“媽媽,看茶來。”那婆婆真個丢了孩兒,入裏面捧出二鍾茶來。茶罷,三藏卻轉下來,對婆婆作禮道:“貧僧是東土大唐差往西天取經的,才到貴處,拜求尊府借宿,因是我三個徒弟貌醜,老家長見了虛驚也。”婆婆道:“見貌醜的就這等虛驚,若見了老虎豺狼,卻怎麽好?”老者道:“媽媽呀,人面醜陋還可,隻是言語一發吓人。我說他像夜叉馬面雷公,他吆喝道,雷公是他孫子,夜叉是他重孫,馬面是他玄孫。我聽此言,故然悚懼。”唐僧道:“不是不是,像雷公的是我大徒孫悟空,像馬面的是我二徒豬悟能,像夜叉的是我三徒沙悟淨。他們雖是醜陋,卻也秉教沙門,皈依善果,不是甚麽惡魔毒怪,怕他怎麽!”公婆兩個,聞說他名号皈正沙門之言,卻才定性回驚,教:“請來,請來。”長老出門叫來,又吩咐道:“适才這老者甚惡你等,今進去相見,切勿抗禮,各要尊重些。”八戒道:“我俊秀,我斯文,不比師兄撒潑。”行者笑道:“不是嘴長、耳大、臉醜,便也是一個好男子。”沙僧道:“莫争講,這裏不是那抓乖弄俏之處,且進去!且進去!”

遂此把行囊馬匹,都到草堂上,齊同唱了個喏,坐定。那媽媽兒賢慧,即便攜轉小兒,吩咐煮飯,安排一頓素齋,他師徒吃了。漸漸晚了,又掌起燈來,都在草堂上閑叙。長老才問:“施主高姓?”老者道:“姓楊。”又問年紀。老者道:“七十四歲。”又問:“幾位令郎?”老者道:“止得一個,适才媽媽攜的是小孫。”長老:“請令郎相見拜揖。”老者道:“那厮不中拜。老拙命苦,養不着他,如今不在家了。”三藏道:“何方生理?”老者點頭而歎:“可憐!可憐!若肯何方生理,是吾之幸也。那厮專生惡念,不務本等,專好打家截道,殺人放火。相交的都是些狐群狗黨。自五日之前出去,至今未回。”三藏聞說,不敢言喘,心中暗想道:“或者悟空打殺的就是也。”長老神思不安,欠身道:“善哉!善哉!如此賢父母,何生惡逆兒!”行者近前道:“老官兒,似這等不良不肖、奸盜邪淫之子,連累父母,要他何用!等我替你尋他來打殺了罷。”老者道:“我待也要送了他,奈何再無以次人丁,縱是不才,一定還留他與老漢掩土。”沙僧與八戒笑道:“師兄,莫管閑事,你我不是官府。他家不肖,與我何幹!且告施主,見賜一束草兒,在那廂打鋪睡覺,天明走路。”老者即起身,着沙僧到後園裏拿兩個稻草,教他們在園中草團瓢内安歇。行者牽了馬,八戒挑了行李,同長老俱到團瓢内安歇不題。

卻說那夥賊内果有老楊的兒子。自天早在山前被行者打死兩個賊首,他們都四散逃生,約摸到四更時候,又結坐一夥,在門前打門。老者聽得門響,即披衣道:“媽媽,那厮們來也。”媽媽道:“既來,你去開門,放他來家。”老者方才開門,隻見那一夥賊都嚷道:“餓了!餓了!”這老楊的兒子忙入裏面,叫起他妻來,打米煮飯。卻廚下無柴,往後園裏拿柴到廚房裏,問妻道:“後園裏白馬是那裏的?”其妻道:“是東土取經的和尚,昨晚至此借宿,公公婆婆管待他一頓晚齋,教他在草團瓢内睡哩。”那厮聞言,走出草堂,拍手打掌笑道:“兄弟們,造化!造化!冤家在我家裏也。”衆賊道:“那個冤家?”那厮道:“卻是打死我們頭兒的和尚,來我家借宿,現睡在草團瓢裏。”衆賊道:“卻好!卻好!拿住這些秃驢,一個個剁成肉醬,一則得那行囊白馬,二來與我們頭兒報仇。”那厮道:“且莫忙,你們且去磨刀。等我煮飯熟了,大家吃飽些,一齊下手。”真個那些賊磨刀的磨刀,磨槍的磨槍。那老兒聽得此言,悄悄的走到後園,叫起唐僧四位道:“那厮領衆來了,知得汝等在此,意欲圖害,我老拙念你遠來,不忍傷害,快早收拾行李,我送你往後門出去罷。”三藏聽說,戰兢兢的叩頭謝了老者,即喚八戒牽馬,沙僧挑擔,行者拿了九環錫杖。老者開後門,放他去了,依舊悄悄的來前睡下。

卻說那厮們磨快了刀槍,吃飽了飲食,時已五更天氣,一齊來到園中看處,卻不見了。即忙點燈着火,尋彀多時,四無蹤迹,但見後門開着,都道:“從後門走了!走了!”發一聲喊,“趕将上拿來。”一個個如飛似箭,直趕到東方日出,卻才望見唐僧。那長老忽聽得喊聲,回頭觀看,後面有二三十人,槍刀簇簇而來,便叫:“徒弟啊,賊兵追至,怎生奈何?”行者道:“放心!放心!老孫了他去來!”三藏勒馬道:“悟空,切莫傷人,隻吓退他便罷。”行者那肯聽信,急掣棒回首相迎道:“列位那裏去?”衆賊罵道:“秃厮無禮!還我大王的命來!”那厮們圈子陣把行者圍在中間,舉槍刀亂砍亂搠。這大聖把金箍棒幌一幌,碗來粗細,把那夥賊打得星落雲散,湯着的就死,挽着的就亡;搕着的骨折,擦着的皮傷,乖些的跑脫幾個,癡些的都見閻王。

三藏在馬上,見打倒許多人,慌的放馬奔西。豬八戒與沙和尚,緊随鞭镫而去。行者問那不死帶傷的賊人道:“那個是那楊老兒的兒子?”那賊哼哼的告道:“爺爺,那穿黃的是!”行者上前,奪過刀來,把個穿黃的割下頭來,血淋淋提在手中,收了鐵棒,拽開雲步,趕到唐僧馬前,提着頭道:“師父,這是楊老兒的逆子,被老孫取将首級來也。”三藏見了,大驚失色,慌得跌下馬來,罵道:“這潑猢狲唬殺我也!快拿過!快拿過!”八戒上前,将人頭一腳踢下路旁,使釘钯築些土蓋了。沙僧放下擔子,攙着唐僧道:“師父請起。”那長老在地下正了性,心中念起《緊箍兒咒》來,把個行者勒得耳紅面赤,眼脹頭昏,在地下打滾,隻教:“莫念!莫念!”那長老念彀有十餘遍,還不住口。行者翻筋鬥,豎蜻蜓,疼痛難禁,隻叫:“師父饒我罪罷!有話便說,莫念!莫念!”三藏卻才住口道:“沒話說,我不要你跟了,你回去罷!”行者忍疼磕頭道:“師父,怎的就趕我去耶?”三藏道:“你這潑猴,兇惡太甚,不是個取經之人。昨日在山坡下,打死那兩個賊頭,我已怪你不仁。及晚了到老者之家,蒙他賜齋借宿,又蒙他開後門放我等逃了性命,雖然他的兒子不肖,與我無幹,也不該就枭他首,況又殺死多人,壞了多少生命,傷了天地多少和氣。屢次勸你,更無一毫善念,要你何爲!快走!快走!免得又念真言!”行者害怕,隻教:“莫念,莫念!我去也!”說聲去,一路筋鬥雲,無影無蹤,遂不見了。咦!這正是:心有兇狂丹不熟,神無定位道難成。畢竟不知那大聖投向何方,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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