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師父才攀鞍上馬,過了高山。正是滌慮洗心皈正覺,餐風宿水向西行。行彀多時,又值早春天氣,聽了些紫燕呢喃,黃鹂睆。紫燕呢喃香嘴困,黃鹂睆巧音頻。滿地落紅如布錦,遍山發翠似堆茵。嶺上青梅結豆,崖前古柏留雲。野潤煙光淡,沙暄日色曛。幾處園林花放蕊,陽回大地柳芽新。正行處,忽遇一道小河,澄澄清水,湛湛寒波。唐長老勒過馬觀看,遠見河那邊有柳陰垂碧,微露着茅屋幾椽。行者遙指那廂道:“那裏人家,一定是擺渡的。”三藏道:“我見那廂也似這般,卻不見船隻,未敢開言。”八戒旋下行李,厲聲高叫道:“擺渡的,撐船過來!”連叫幾遍,隻見那柳陰裏面,咿咿啞啞的,撐出一隻船兒。不多時,相近這岸。師徒們仔細看了那船兒,真個是:短棹分波,輕桡泛浪。堂油漆彩,艎闆滿平倉。船頭上鐵纜盤窩,船後邊舵樓明亮。雖然是一葦之航,也不亞泛湖浮海。縱無錦纜牙樯,實有松樁桂楫。固不如萬裏神舟,真可渡一河之隔。往來隻在兩崖邊,出入不離古渡口。那船兒須臾頂岸,有梢子叫雲:“過河的,這裏去。”三藏縱馬近前看處,那梢子怎生模樣:頭裹錦絨帕,足踏皂絲鞋。身穿百納綿裆襖,腰束千針裙布衫。手腕皮粗筋力硬,眼花眉皺面容衰。聲音嬌細如莺啭,近觀乃是老裙钗。行者近于船邊道:“你是擺渡的?”那婦人道:“是。”行者道:“梢公如何不在,卻着梢婆撐船?”婦人微笑不答,用手拖上跳闆。沙和尚将行李挑上去,行者扶着師父上跳,然後順過船來,八戒牽上白馬,收了跳闆。那婦人撐開船,搖動槳,頃刻間過了河。
身登西岸,長老教沙僧解開包,取幾文錢鈔與他。婦人更不争多寡,将纜拴在傍水的樁上,笑嘻嘻徑入莊屋裏去了。三藏見那水清,一時口渴,便着八戒:“取缽盂,舀些水來我吃。”那呆子道:“我也正要些兒吃哩。”即取缽盂,舀了一缽,遞與師父。師父吃了有一少半,還剩了多半,呆子接來,一氣飲幹,卻伏侍三藏上馬。師徒們找路西行,不上半個時辰,那長老在馬上呻吟道:“腹痛。”八戒随後道:“我也有些腹痛。”沙僧道:“想是吃冷水了?”說未畢,師父聲喚道:“疼的緊!”八戒也道:“疼得緊!”他兩個疼痛難禁,漸漸肚子大了。用手摸時,似有血團肉塊,不住的骨冗骨冗亂動。三藏正不穩便,忽然見那路旁有一村舍,樹梢頭挑着兩個草把。行者道:“師父,好了,那廂是個賣酒的蔔家。我們且去化他些熱湯與你吃,就問可有賣藥的,讨貼藥,與你治治腹痛。”三藏聞言甚喜,卻打白馬,不一時,到了村舍門口下馬。但隻見那門兒外有一個老婆婆,端坐在草墩上績麻。行者上前,打個問訊道:“婆婆,貧僧是東土大唐來的,我師父乃唐朝禦弟。因爲過河吃了河水,覺肚腹疼痛。”那婆婆喜哈哈的道:“你們在那邊河裏吃水來?”行者道:“是在此東邊清水河吃的。”那婆婆欣欣的笑道:“好耍子!好耍子!你都進來,我與你說。”
行者即攙唐僧,沙僧即扶八戒,兩人聲聲喚喚,腆着肚子,一個個隻疼得面黃眉皺,入草舍坐下,行者隻叫:“婆婆,是必燒些熱湯與我師父,我們謝你。”那婆婆且不燒湯,笑唏唏跑走後邊叫道:“你們來看!你們來看!”那裏面,蹼蹼踏的,又走出兩三個半老不老的婦人,都來望着唐僧灑笑。行者大怒,喝了一聲,把牙一嗟,唬得那一家子跌跌蹡蹡,往後就走。行者上前,扯住那老婆子道:“快早燒湯,我饒了你!”那婆子戰兢兢的道:“爺爺呀,我燒湯也不濟事,也治不得他兩個肚疼。你放了我,等我說。”行者放了他,他說:“我這裏乃是西梁女國。我們這一國盡是女人,更無男子,故此見了你們歡喜。你師父吃的那水不好了,那條河喚做子母河,我那國王城外,還有一座迎陽館驿,驿門外有一個照胎泉。我這裏人,但得年登二十歲以上,方敢去吃那河裏水。吃水之後,便覺腹痛有胎。至三日之後,到那迎陽館照胎水邊照去。若照得有了雙影,便就降生孩兒。你師吃了子母河水,以此成了胎氣,也不日要生孩子,熱湯怎麽治得?”三藏聞言,大驚失色道:“徒弟啊,似此怎了?”八戒扭腰撒胯的哼道:“爺爺呀!要生孩子,我們卻是男身,那裏開得産門?如何脫得出來。”行者笑道:“古人雲,瓜熟自落,若到那個時節,一定從脅下裂個窟窿,鑽出來也。”八戒見說,戰兢兢忍不得疼痛道:“罷了罷了!死了死了!”沙僧笑道:“二哥,莫扭莫扭!隻怕錯了養兒腸,弄做個胎前病。”那呆子越發慌了,眼中噙淚,扯着行者道:“哥哥,你問這婆婆,看那裏有手輕的穩婆,預先尋下幾個,這半會一陣陣的動蕩得緊,想是摧陣疼。快了!快了!”沙僧又笑道:“二哥,既知摧陣疼,不要扭動,隻恐擠破漿泡耳。”三藏哼着道:“婆婆啊,你這裏可有醫家?教我徒弟去買一貼堕胎藥吃了,打下胎來罷。”那婆子道:“就有藥也不濟事。隻是我們這正南街上有一座解陽山,山中有一個破兒洞,洞裏有一眼落胎泉。須得那泉裏水吃一口,方才解了胎氣。卻如今取不得水了,向年來了一個道人,稱名如意真仙,把那破兒洞改作聚仙庵,護住落胎泉水,不肯善賜與人。但欲求水者,須要花紅表禮,羊酒果盤,志誠奉獻,隻拜求得他一碗兒水哩。你們這行腳僧,怎麽得許多錢财買辦?但隻可挨命,待時而生産罷了。”行者聞得此言,滿心歡喜道:“婆婆,你這裏到那解陽山有幾多路程?”婆婆道:“有三十裏。”行者道:“好了!好了!師父放心,待老孫取些水來你吃。”好大聖,吩咐沙僧道:“你好仔細看着師父,若這家子無禮,侵哄師父,你拿出舊時手段來,裝虎唬他,等我取水去。”沙僧依命,隻見那婆子端出一個大瓦缽來,遞與行者道:“拿這缽頭兒去,是必多取些來,與我們留着用急。”行者真個接了瓦缽,出草舍,縱雲而去。那婆子才望空禮拜道:“爺爺呀,這和尚會駕雲!”才進去叫出那幾個婦人來,對唐僧磕頭禮拜,都稱爲羅漢菩薩,一壁廂燒湯辦飯,供奉唐僧不題。
卻說那孫大聖筋鬥雲起,少頃間見一座山頭,阻住雲角,即按雲光,睜睛看處,好山!但見那:幽花擺錦,野草鋪藍。澗水相連落,溪雲一樣閑。重重谷壑藤蘿密,遠遠峰巒樹木蘩。鳥啼雁過,鹿飲猿攀。翠岱如屏嶂,青崖似髻鬟。塵埃滾滾真難到,泉石涓涓不厭看。每見仙童采藥去,常逢樵子負薪還。果然不亞天台景,勝似三峰西華山!這大聖正然觀看那山不盡,又隻見背陰處,有一所莊院,忽聞得犬吠之聲。大聖下山,徑至莊所,卻也好個去處,看那:小橋通活水,茅舍倚青山。村犬汪籬落,幽人自往還。
不時來至門首,見一個老道人,盤坐在綠茵之上,大聖放下瓦缽,近前道問訊,那道人欠身還禮道:“那方來者?至小庵有何勾當?”行者道:“貧僧乃東土大唐欽差西天取經者。因我師父誤飲了子母河之水,如今腹疼腫脹難禁。問及土人,說是結成胎氣,無方可治。訪得解陽山破兒洞有落胎泉可以消得胎氣,故此特來拜見如意真仙,求些泉水,搭救師父,累煩老道指引指引。”那道人笑道:“此間就是破兒洞,今改爲聚仙庵了。我卻不是别人,即是如意真仙老爺的大徒弟。你叫做甚麽名字?待我好與你通報。”行者道:“我是唐三藏法師的大徒弟,賤名孫悟空。”那道人問曰:“你的花紅酒禮,都在那裏?”行者道:“我是個過路的挂搭僧,不曾辦得來。”道人笑道:“你好癡呀!我老師父護住山泉,并不曾白送與人。你回去辦将禮來,我好通報,不然請回,莫想莫想!”行者道:“人情大似聖旨,你去說我老孫的名字,他必然做個人情,或者連井都送我也。”
那道人聞此言,隻得進去通報,卻見那真仙撫琴,隻待他琴終,方才說道:“師父,外面有個和尚,口稱是唐三藏大徒弟孫悟空,欲求落胎泉水,救他師父。”那真仙不聽說便罷,一聽得說個悟空名字,卻就怒從心上起,惡向膽邊生,急起身,下了琴床,脫了素服,換上道衣,取一把如意鈎子,跳出庵門,叫道:“孫悟空何在?”行者轉頭,觀見那真仙打扮:頭戴星冠飛彩豔,身穿金縷法衣紅。足下雲鞋堆錦繡,腰間寶帶繞玲珑。一雙納錦淩波襪,半露裙閃繡絨。手拿如意金鈎子,利杆長若蟒龍。鳳眼光明眉菂豎,鋼牙尖利口翻紅。額下髯飄如烈火,鬓邊赤發短蓬松。形容惡似溫元帥,争奈衣冠不一同。行者見了,合掌作禮道:“貧僧便是孫悟空。”那先生笑道:“你真個是孫悟空,卻是假名托姓者?”行者道:“你看先生說話,常言道:‘君子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我便是悟空,豈有假托之理?”先生道:“你可認得我麽?”行者道:“我因歸正釋門,秉誠僧教,這一向登山涉水,把我那幼時的朋友也都疏失,未及拜訪,少識尊顔。适間問道子母河西鄉人家,言及先生乃如意真仙,故此知之。”那先生道:“你走你的路,我修我的真,你來訪我怎的?”行者道:“因我師父誤飲了子母河水,腹疼成胎,特來仙府,拜求一碗落胎泉水,救解師難也。”那先生怒目道:“你師父可是唐三藏麽?”行者道:“正是,正是。”先生咬牙恨道:“你們可曾會着一個聖嬰大王麽?”行者道:“他是号山枯松澗火雲洞紅孩兒妖怪的綽号,真仙問他怎的?”先生道:“是我之舍侄,我乃牛魔王的兄弟。前者家兄處有信來報我,稱說唐三藏的大徒弟孫悟空憊懶,将他害了。我這裏正沒處尋你報仇,你倒來尋我,還要甚麽水哩!”行者陪笑道:“先生差了,你令兄也曾與我做朋友,幼年間也曾拜七弟兄,但隻是不知先生尊府,有失拜望。如今令侄得了好處,現随着觀音菩薩,做了善财童子,我等尚且不如,怎麽反怪我也?”先生喝道:“這潑猢狲,還弄巧舌!我舍侄還是自在爲王好,還是與人爲奴好?不得無禮!吃我這一鈎!”大聖使鐵棒架住道:“先生莫說打的話,且與些泉水去也。”那先生罵道:“潑猢狲,不知死活!如若三合敵得我,與你水去;敵不過,隻把你剁爲肉醬,方與我侄子報仇。”大聖罵道:“我把你不識起倒的孽障!既要打,走上來看棍!”那先生如意鈎劈手相還。二人在聚仙庵好殺:聖僧誤食成胎水,行者來尋如意仙。那曉真仙原是怪,倚強護住落胎泉。及至相逢講仇隙,争持決不遂如然。言來語去成僝僽,意惡情兇要報冤。這一個因師傷命來求水,那一個爲侄亡身不與泉。如意鈎強如蠍毒,金箍棒狠似龍巅。當胸亂刺施威猛,着腳斜鈎展妙玄。陰手棍丢傷處重,過肩鈎起近頭鞭。鎖腰一棍鷹持雀,壓頂三鈎蜋捕蟬。往往來來争勝敗,返返複複兩回還。鈎攣棒打無前後,不見輸赢在那邊。那先生與大聖戰經十數合,敵不得大聖。這大聖越加猛烈,一條棒似滾滾流星,着頭亂打,先生敗了筋力,倒拖着如意鈎,往山上走了。
大聖不去趕他,卻來庵内尋水,那個道人早把庵門關了。大聖拿着瓦缽,趕至門前,盡力氣一腳,踢破庵門,闖将進去,見那道人伏在井欄上,被大聖喝了一聲,舉棒要打,那道人往後跑了。卻才尋出吊桶來,正自打水,又被那先生趕到前邊,使如意鈎子把大聖鈎着腳一跌,跌了個嘴哏地。大聖爬起來,使鐵棒就打,他卻閃在旁邊,執着鈎子道:“看你可取得我的水去!”大聖罵道:“你上來!你上來!我把你這個孽障,直打殺你!”那先生也不上前拒敵,隻是禁住了,不許大聖打水。大聖見他不動,卻使左手輪着鐵棒,右手使吊桶,将索子才突魯魯的放下。他又來使鈎。大聖一隻手撐持不得,又被他一鈎鈎着腳,扯了個踵,連井索通跌下井去了。大聖道:“這厮卻是無禮!”爬起來,雙手輪棒,沒頭沒臉的打将上去。那先生依然走了,不敢迎敵。大聖又要去取水,奈何沒有吊桶,又恐怕來鈎扯,心中暗暗想道:“且去叫個幫手來!”
好大聖,撥轉雲頭,徑至村舍門首叫一聲:“沙和尚。”那裏邊三藏忍痛呻吟,豬八戒哼聲不絕,聽得叫喚,二人歡喜道:“沙僧啊,悟空來也。”沙僧連忙出門接着道:“大哥,取水來了?”大聖進門,對唐僧備言前事,三藏滴淚道:“徒弟啊,似此怎了?”大聖道:“我來叫沙兄弟與我同去,到那庵邊,等老孫和那厮敵鬥,教沙僧乘便取水來救你。”三藏道:“你兩個沒病的都去了,丢下我兩個有病的,教誰伏侍?”那個老婆婆在旁道:“老羅漢隻管放心,不須要你徒弟,我家自然看顧伏侍你。你們早間到時,我等實有愛憐之意,卻才見這位菩薩雲來霧去,方知你是羅漢菩薩。我家決不敢複害你。”行者咄的一聲道:“汝等女流之輩,敢傷那個?”老婆子笑道:“爺爺呀,還是你們有造化,來到我家!若到第二家,你們也不得囫囵了!”八戒哼哼的道:“不得囫囵,是怎麽的?”婆婆道:“我一家兒四五口,都是有幾歲年紀的,把那風月事盡皆休了,故此不肯傷你。若還到第二家,老小衆大,那年小之人,那個肯放過你去!就要與你交合。假如不從,就要害你性命,把你們身上肉,都割了去做香袋兒哩。”八戒道:“若這等,我決無傷。他們都是香噴噴的,好做香袋;我是個臊豬,就割了肉去,也是臊的,故此可以無傷。”行者笑道:“你不要說嘴,省些力氣,好生産也。”那婆婆道:“不必遲疑,快求水去。”行者道:“你家可有吊桶?借個使使。”那婆子即往後邊取出一個吊桶,又窩了一條索子,遞與沙僧。沙僧道:“帶兩條索子去,恐一時井深要用。”沙僧接了桶索,即随大聖出了村舍,一同駕雲而去。那消半個時辰,卻到解陽山界,按下雲頭,徑至庵外。大聖吩咐沙僧道:“你将桶索拿了,且在一邊躲着,等老孫出頭索戰。你待我兩人交戰正濃之時,你乘機進去,取水就走。”沙僧謹依言命。孫大聖掣了鐵棒,近門高叫:“開門!開門!”那守門的看見,急入裏通報道:“師父,那孫悟空又來了也。”那先生心中大怒道:“這潑猴老大無狀!一向聞他有些手段,果然今日方知,他那條棒真是難敵。”道人道:“師父,他的手段雖高,你亦不亞與他,正是個對手。”先生道:“前面兩回,被他赢了。”道人道:“前兩回雖赢,不過是一猛之性;後面兩次打水之時,被師父鈎他兩跌,卻不是相比肩也?先既無奈而去,今又複來,必然是三藏胎成身重,埋怨得緊,不得已而來也,決有慢他師之心。管取我師決勝無疑。”真仙聞言,喜孜孜滿懷春意,笑盈盈一陣威風,挺如意鈎子,走出門來喝道:“潑猢狲,你又來作甚?”大聖道:“我來隻是取水。”真仙道:“泉水乃吾家之井,憑是帝王宰相,也須表禮羊酒來求,方才僅與些須。況你又是我的仇人,擅敢白手來取?”大聖道:“真個不與?”真仙道:“不與,不與!”大聖罵道:“潑孽障,既不與水,看棍!”丢一個架手,搶個滿懷,不容說,着頭便打。那真仙側身躲過,使鈎子急架相還。這一場比前更勝,好殺:金箍棒,如意鈎,二人奮怒各懷仇。飛砂走石乾坤暗,播土揚塵日月愁。大聖救師來取水,妖仙爲侄不容求。兩家齊努力,一處賭安休。咬牙争勝負,切齒定剛柔。添機見,越抖擻,噴雲嗳霧鬼神愁。樸樸兵兵鈎棒響,喊聲哮吼振山丘。狂風滾滾催林木,殺氣紛紛過鬥牛。大聖愈争愈喜悅,真仙越打越綢缪。有心有意相争戰,不定存亡不罷休。他兩個在庵門外交手,跳跳舞舞的,鬥到山坡之下,恨苦相持不題。
卻說那沙和尚提着吊桶,闖進門去,隻見那道人在井邊擋住道:“你是甚人,敢來取水!”沙僧放下吊桶,取出降妖寶杖,不對話,着頭便打。那道人躲閃不及,把左臂膊打折,道人倒在地下掙命。沙僧罵道:“我要打殺你這孽畜,怎奈你是個人身!我還憐你,饒你去罷!讓我打水!”那道人叫天叫地的,爬到後面去了。沙僧卻才将吊桶向井中滿滿的打了一吊桶水,走出庵門,駕起雲霧,望着行者喊道:“大哥,我已取了水去也!饒他罷!饒他罷!”大聖聽得,方才使鐵棒支住鈎子道:“你聽老孫說,我本待斬盡殺絕,争奈你不曾犯法,二來看你令兄牛魔王的情上。先頭來,我被鈎了兩下,未得水去。才然來,我是個調虎離山計,哄你出來争戰,卻着我師弟取水去了。老孫若肯拿出本事來打你,莫說你是一個甚麽如意真仙,就是再有幾個,也打死了。正是打死不如放生,且饒你教你活幾年耳,已後再有取水者,切不可勒掯他。”那妖仙不識好歹,演一演,就來鈎腳,被大聖閃過鈎頭,趕上前,喝聲:“休走!”那妖仙措手不及,推了一個蹼辣,掙紮不起。大聖奪過如意鈎來,折爲兩段,總拿着又一抉,抉作四段,擲之于地道:“潑孽畜,再敢無禮麽?”那妖仙戰戰兢兢,忍辱無言,這大聖笑呵呵,駕雲而起。有詩爲證,詩曰:真鉛若煉須真水,真水調和真汞幹。真汞真鉛無母氣,靈砂靈藥是仙丹。嬰兒枉結成胎象,土母施功不費難。推倒旁門宗正教,心君得意笑容還。大聖縱着祥光,趕上沙僧,得了真水,喜喜歡歡,回于本處,按下雲頭,徑來村舍,隻見豬八戒腆着肚子,倚在門枋上哼哩。行者悄悄上前道:“呆子,幾時占房的?”呆子慌了道:“哥哥莫取笑,可曾有水來麽?”行者還要耍他,沙僧随後就到,笑道:“水來了!水來了!”三藏忍痛欠身道:“徒弟啊,累了你們也!”那婆婆卻也歡喜,幾口兒都出禮拜道:“菩薩呀,卻是難得!難得!”即忙取個花磁盞子,舀了半盞兒,遞與三藏道:“老師父,細細的吃,隻消一口,就解了胎氣。”八戒道:“我不用盞子,連吊桶等我喝了罷。”那婆子道:“老爺爺,唬殺人罷了!若吃了這吊桶水,好道連腸子肚子都化盡了!”吓得呆子不敢胡爲,也隻吃了半盞。那裏有頓飯之時,他兩個腹中絞痛,隻聽毂辘毂辘三五陣腸鳴。腸鳴之後,那呆子忍不住,大小便齊流,唐僧也忍不住要往靜處解手。行者道:“師父啊,切莫出風地裏去。怕人子,一時冒了風,弄做個産後之疾。”那婆婆即取兩個淨桶來,教他兩個方便。須臾間,各行了幾遍,才覺住了疼痛,漸漸的銷了腫脹,化了那血團肉塊。那婆婆家又煎些白米粥與他補虛,八戒道:“婆婆,我的身子實落,不用補虛。且燒些湯水與我洗個澡,卻好吃粥。”沙僧道:“哥哥,洗不得澡,坐月子的人弄了水漿緻病。”八戒道:“我又不曾大生,左右隻是個小産,怕他怎的?洗洗兒幹淨。”真個那婆子燒些湯與他兩個淨了手腳。唐僧才吃兩盞兒粥湯,八戒就吃了十數碗,還隻要添。行者笑道:“夯貨!少吃些!莫弄做個沙包肚,不像模樣。”八戒道:“沒事!沒事!我又不是母豬,怕他做甚?”那家子真個又去收拾煮飯。
老婆婆對唐僧道:“老師父,把這水賜了我罷。”行者道:“呆子,不吃水了?”八戒道:“我的肚腹也不疼了,胎氣想是已行散了,灑然無事,又吃水何爲?”行者道:“既是他兩個都好了,将水送你家罷。”那婆婆謝了行者,将餘剩之水,裝于瓦罐之中,埋在後邊地下,對衆老小道:“這罐水,彀我的棺材本也!”衆老小無不歡喜,整頓齋飯,調開桌凳,唐僧們吃了齋。消消停停,将息了一宿。次日天明,師徒們謝了婆婆家,出離村舍。唐三藏攀鞍上馬,沙和尚挑着行囊,孫大聖前邊引路,豬八戒攏了缰繩,這裏才是洗淨口孽身幹淨,銷化凡胎體自然。畢竟不知到國界中還有甚麽理會,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