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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六十五章《水浒傳:繡像珍藏本·下》

第一百二十回 宋公明神聚蓼兒窪徽宗帝夢遊梁山泊話說宋江衣錦還鄉,還至東京,與衆弟兄相會,令其各人收拾行裝,前往任所。當有神行太保戴宗來探宋江,二人坐間閑話。隻見戴宗起身道:“小弟已蒙聖恩,除授兖州都統制。今情願納下官诰,要去泰安州嶽廟裏,陪堂求閑,過了此生,實爲萬幸。”宋江道:“賢弟何故行此念頭?”戴宗道:“是弟夜夢崔府君勾喚,因此發了這片善心。”宋江道:“賢弟生身,既爲神行太保,他日必作嶽府靈聰。”自此相别之後,戴宗納還了官诰,去到泰安州嶽廟裏,陪堂出家,每日殷勤奉祀聖帝香火,虔誠無忽。後數月,一夕無恙,請衆道伴相辭作别,大笑而終。後來在嶽廟裏累次顯靈,州人廟祝,随塑戴宗神像于廟裏,胎骨是他真身。

又有阮小七受了诰命,辭别宋江,已往蓋天軍做都統制職事。未及數月,被大将王禀、趙譚懷挾幫源洞辱罵舊恨,累累于童樞密前訴說阮小七的過失,曾穿着方臘的赭黃袍、龍衣玉帶,雖是一時戲耍,終久懷心不良,亦且蓋天軍地僻人蠻,必緻造反。童貫把此事達知蔡京,奏過天子,請降了聖旨,行移公文到彼處,追奪阮小七本身的官诰,複爲庶民。阮小七見了,心中也自歡喜,帶了老母,回還梁山泊石碣村,依舊打魚爲生,奉養老母,以終天年,後來壽至六十而亡。

且說小旋風柴進在京師,見戴宗納還官诰,求閑去了;又見說朝廷追奪了阮小七官诰,不合戴了方臘的平天冠、龍衣玉帶,意在學他造反,罰爲庶民,尋思:“我亦曾在方臘處做驸馬,倘或日後奸臣們知得,于天子前讒佞,見責起來,追了诰命,豈不受辱?不如自識時務,免受玷辱。”推稱風疾病患,不時舉發,難以任用,情願納還官诰,求閑爲農。辭别衆官,再回滄州橫海郡爲民,自在過活。忽然一日,無疾而終。

李應受中山府都統制,赴任半年,聞知柴進求閑去了,自思也推稱風癱,不能爲官,申達省院,繳納官诰,複還故鄉獨龍岡村中過活。後與杜興一處作富豪,俱得善終。

關勝在北京大名府總管兵馬,甚得軍心,衆皆欽伏。一日,操練軍馬回來,因大醉,失腳落馬,得病身亡。

呼延灼受禦營指揮使。每日随駕操備。後領大軍,破大金兀朮四太子,出軍殺至淮西陣亡。隻有朱仝在保定府管軍有功,後随劉光世破了大金,直做到太平軍節度使。

花榮帶同妻小妹子,前赴應天府到任。吳用自來單身,隻帶了随行安童,去武勝軍到任。李逵亦是獨自帶了兩個仆從,自來潤州到任。話說爲何隻說這三個到任,别的都說了絕後結果?爲這七員正将,都不厮見着,先說了結果。後這五員正将宋江、盧俊義、花榮、吳用、李逵還有厮會處,以此未說絕了,結果下來便見。

再說宋江、盧俊義在京師,都分派了諸将賞賜,各各令其赴任去訖。殁于王事者,止将家眷人口,關給與恩賞錢帛金銀,仍各送回故鄉,聽從其便。再有現在朝京偏将一十五員,除兄弟宋清還鄉爲農外,杜興已自跟随李應還鄉去了。黃信仍任青州。孫立帶同兄弟孫新、顧大嫂并妻小,自依舊登州任用。鄒潤不願爲官,回登雲山去了。蔡慶跟随關勝,仍回北京爲民。裴宣自與楊林商議了,自回飲馬川,受職求閑去了。蔣敬思念故鄉,願回潭州爲民。朱武自來投授樊瑞道法,兩個做了全真先生,雲遊江湖,去投公孫勝出家,以終天年。穆春自回揭陽鎮鄉中,複爲良民。淩振炮手非凡,仍受火藥局禦營任用。舊在京師偏将五員:安道全欽取回京,就于太醫院做了金紫醫官;皇甫端原受禦馬監大使;金大堅已在内府禦寶監爲官;蕭讓在蔡太師府中受職,作門館先生;樂和在驸馬王都尉府中盡老清閑,終身快樂。不在話下。

且說宋江自與盧俊義分别之後,各自前去赴任。盧俊義亦無家眷,帶了數個随行伴當,自望廬州去了。宋江謝恩辭朝,别了省院諸官,帶同幾個家人仆從,前往楚州赴任。自此相别,都各分散去了。亦不在話下。

且說宋朝原來自太宗傳太祖帝位之時,說了誓願,以緻朝代奸佞不清。至今徽宗天子至聖至明,不期緻被奸臣當道,讒佞專權,屈害忠良,深可憫念。當此之時,卻是蔡京、童貫、高俅、楊戬四個賊臣,變亂天下,壞國,壞家,壞民。當有殿帥府太尉高俅、楊戬因見天子重禮厚賜宋江等這夥将校,心内好生不然。兩個自來商議道:“這宋江、盧俊義皆是我等仇人,今日倒吃他做了有功之臣,受朝廷這等恩賜,卻教他上馬管軍,下馬管民。我等省院官僚,如何不惹人恥笑?自古道:‘恨小非君子,無毒不丈夫!’”楊戬道:“我有一計,先對付了盧俊義,便是絕了宋江一隻臂膊。這人十分英勇,若先對付了宋江,他若得知,必變了事,倒惹出一場不好。”高俅道:“願聞你的妙計如何。”楊戬道:“排出幾個廬州軍漢,來省院首告盧安撫,招軍買馬,積草屯糧,意在造反。便與他申呈去太師府啓奏,和這蔡太師都瞞了。等太師奏過天子,請旨定奪,卻令人賺他來京師。待上皇賜禦食與他,于内下了些水銀,卻墜了那人腰腎,做用不得,便成不得大事。再差天使卻賜禦酒與宋江吃,酒裏也與他下了慢藥,隻消半月之間,一定沒救。”高俅道:“此計大妙!”有詩堪笑:自古權奸害善良,不容忠義立家邦。皇天若肯明昭報,男作俳優女作倡。

兩個賊臣計議定了,着心腹人出來尋覓兩個廬州土人,寫與他狀子,叫他去樞密院首告盧安撫在廬州即日招軍買馬,積草屯糧,意欲造反;使人常往楚州,結連安撫宋江,通情起義。樞密院卻是童貫,亦與宋江等有仇,當即收了原告狀子,徑呈來太師府啓奏。蔡京見了申文,便會官計議。此時高俅、楊戬俱各在彼,四個奸臣,定了計策,引領原告人入内啓奏天子。上皇曰:“朕想宋江、盧俊義征讨四方虜寇,掌握十萬兵權,尚且不生歹心。今已去邪歸正,焉肯背反?寡人不曾虧負他,如何敢叛逆朝廷?其中有詐,未審虛的,難以準信。”當有高俅、楊戬在旁奏道:“聖上道理雖然,人心難忖。想必是盧俊義嫌官卑職小,不滿其心,複懷反意,不幸被人知覺。”上皇曰:“可喚來寡人親問,自取實招。”蔡京、童貫又奏道:“盧俊義是一猛獸,未保其心。倘若驚動了他,必緻走透,深爲未便,今後難以收捕。隻可賺來京師,陛下親賜禦膳禦酒,将聖言撫谕之,窺其虛實動靜。若無,不必究問,亦顯陛下不負功臣之念。”上皇準奏,随即降下聖旨,差一使命徑往廬州,宣取盧俊義還朝,有委用的事。天使奉命來到廬州,大小官員出郭迎接,直至州衙,開讀已罷。

話休絮煩。盧俊義聽了聖旨,宣取回朝,便回使命離了廬州,一齊上了鋪馬來京。于路無話,早至東京皇城司前歇了。次日,早到東華門外,伺候早朝。時有太師蔡京、樞密院童貫、太尉高俅、楊戬,引盧俊義于偏殿朝見上皇。拜舞已罷,天子道:“寡人欲見卿一面。”又問:“廬州可容身否?”盧俊義再拜奏道:“托賴聖上洪福齊天,彼處軍民,亦皆安泰。”上皇又問了些閑話,俄延至午,尚膳廚官奏道:“進呈禦膳在此,未敢擅便,乞取聖旨。”此時高俅、楊戬已把水銀暗地着放在裏面,供呈在禦案上。天子當面将膳賜與盧俊義。盧俊義拜受而食。上皇撫谕道:“卿去廬州,務要盡心,安養軍士,勿生非意。”盧俊義頓首謝恩,出朝回還廬州,全然不知四個賊臣設計相害。高俅、楊戬相謂曰:“此後大事定矣!”

再說盧俊義是夜便回廬州來,覺道腰腎疼痛,動舉不得,不能乘馬,坐船回來。行至泗州淮河,天數将盡,自然生出事來。其夜因醉,要立在船頭上消遣,不想水銀墜下腰胯并骨髓裏去,冊立不牢,亦且酒後失腳,落于淮河深處而死。可憐河北玉麒麟,屈作水中冤抑鬼。從人打撈起屍首,具棺椁殡于泗州高原深處。本州官員動文書申複省院,不在話下。

且說蔡京、童貫、高俅、楊戬四個賊臣計較定了,将赍泗州申達文書,早朝奏聞天子說:“泗州申複盧安撫行至淮河,因酒醉堕水而死。臣等省院,不敢不奏。今盧俊義已死,隻恐宋江心内設疑,别生他事。乞陛下聖鑒,可差天使赍禦酒往楚州賞賜,以安其心。”上皇沉吟良久,欲道不準,未知其心。意欲準行,誠恐有弊。上皇無奈,終被奸臣讒佞所惑,片口張舌,花言巧語,緩裏取事,無不納受。遂降禦酒二樽,差天使一人赍往楚州,限目下便行。眼見得這使臣亦是高俅、楊戬二賊手下心腹之輩。天數隻注宋公明合當命盡,不期被這奸臣們将禦酒内放了慢藥在裏面,卻教天使赍擎了,徑往楚州來。

且說宋公明自從到楚州爲安撫,兼管總領兵馬,到任之後,惜軍愛民,百姓敬之如父母,軍校仰之若神明,訟庭肅然,六事俱備,人心既服,軍民欽敬。宋江公事之暇,時常出郭遊玩。原來楚州南門外,有個去處,地名喚做蓼兒窪。其山四面都是水港,中有高山一座。其山秀麗,松柏森然,甚有風水。雖然是個小去處,其内山峰環繞,龍虎踞盤,曲折峰巒,陂階台砌。四圍港汊,前後湖蕩,俨然是梁山泊水浒寨一般。宋江看了,心中甚喜。自己想道:“我若死于此處,堪爲陰宅。”但若身閑,常去遊玩,樂情消遣。

話休絮煩。自此宋江到任以來,将及半載,時是宣和六年首夏初旬,忽聽得朝廷降賜禦酒到來,與衆出郭迎接。入到公廨,開讀聖旨已罷。天使捧過禦酒,教宋安撫飲畢。宋江亦将禦酒回勸天使,天使推稱自來不會飲酒。禦酒宴罷,天使回京。宋江備禮饋送天使,天使不受而去。

宋江自飲禦酒之後,覺道肚腹疼痛,心中疑慮,想被下藥在酒裏。卻自急令從人打聽那來使時,于路館驿,卻又飲酒。宋江已知中了奸計,必是賊臣們下了藥酒,乃歎曰:“我自幼學儒,長而通吏,不幸失身于罪人,并不曾行半點異心之事。今日天子輕聽讒佞,賜我藥酒,得罪何辜!我死不争,隻有李逵現在潤州都統制,他若聞知朝廷行此奸弊,必然再去哨聚山林,把我等一世清名忠義之事壞了。隻除是如此行方可。”連夜使人往潤州喚取李逵星夜到楚州,别有商議。

且說李逵自到潤州爲都統制,隻是心中悶倦,與衆終日飲酒,隻愛貪杯。聽得宋江差人到來有請,李逵道:“哥哥取我,必有話說。”便同幹人下了船,直到楚州,徑入州治,拜見宋江罷。宋江道:“兄弟,自從分散之後,日夜隻是想念衆人。吳用軍師武勝軍又遠;花知寨在應天府,又不知消耗。隻有兄弟在潤州鎮江較近,特請你來商量一件大事。”李逵道:“哥哥,甚麽大事?”宋江道:“你且飲酒!”宋江請進後廳,現成杯盤,随即管待李逵,吃了半晌酒食。将至半酣,宋江便道:“賢弟不知,我聽得朝廷差人赍藥酒來,賜與我吃。如死,卻是怎的好?”李逵大叫一聲:“哥哥,反了罷!”宋江道:“兄弟,軍馬盡都沒了,兄弟們又各分散,如何反得成?”李逵道:“我鎮江有三千軍馬,哥哥這裏楚州軍馬,盡點起來,并這百姓,都盡數起去,并氣力招軍買馬,殺将去!隻是再上梁山泊倒快活!強似在這奸臣們手下受氣!”宋江道:“兄弟且慢着,再有計較。”原來那接風酒内,已下了慢藥。當夜李逵飲酒了,次日具舟相送。李逵道:“哥哥幾時起義兵,我那裏也起軍來接應。”宋江道:“兄弟,你休怪我!前日朝廷差天使賜藥酒與我服了,死在旦夕。我爲人一世,隻主張‘忠義’二字,不肯半點欺心。今日朝廷賜死無辜,甯可朝廷負我,我忠心不負朝廷。我死之後,恐怕你造反,壞了我梁山泊替天行道忠義之名。因此,請将你來,相見一面。昨日酒中,已與了你慢藥服了,回至潤州必死。你死之後,可來此處楚州南門外有個蓼兒窪,風景盡與梁山泊無異,和你陰魂相聚。我死之後,屍首定葬于此處,我已看定了也!”言訖,堕淚如雨。李逵見說,亦垂淚道:“罷,罷,罷!生時伏侍哥哥,死了也隻是哥哥部下一個小鬼!”言訖淚下,便覺道身體有些沉重。當時灑淚,拜别了宋江下船。回到潤州,果然藥發身死。李逵臨死之時,囑咐從人:“我死了,可千萬将我靈柩去楚州南門外蓼兒窪和哥哥一處埋葬。”囑罷而死。從人置備棺椁盛貯,不負其言,扶柩而往。

再說宋江自從與李逵别後,心中傷感,思念吳用、花榮,不得會面。是夜藥發臨危,囑咐從人親随之輩:“可依我言,将我靈柩安葬此間南門外蓼兒窪高原深處,必報你衆人之德。乞依我囑!”言訖而逝。宋江從人置備棺椁,依禮殡葬。楚州官吏聽從其言,不負遺囑,當與親随人從、本州吏胥老幼,扶宋公明靈柩葬于蓼兒窪。數日之後,李逵靈樞,亦從潤州到來,葬于宋江墓側,不在話下。

且說宋清在家患病,聞知家人回來報說,哥哥宋江已故在楚州。病在郓城不能前來津送。後又聞說葬于本州南門外蓼兒窪,隻令得家人到來祭祀,看視墳茔,修築完備,回複宋清,不在話下。

卻說武勝軍承宣使軍師吳用,自到任之後,常常心中不樂,每每思念宋公明相愛之心。忽一日,心情恍惚,寝寐不安。至夜,夢見宋江、李逵二人扯住衣服,說道:“軍師,我等以忠義爲主,替天行道,于心不曾負了天子。今朝廷賜飲藥酒,我死無辜。身亡之後,現已葬于楚州南門外蓼兒窪深處。軍師若想舊日之交情,可到墳茔,親來看視一遭。”吳用要問備細,撒然覺來,乃是南柯一夢。吳用淚如雨下,坐而待旦。得了此夢,寝食不安。

次日,便收拾行李徑往楚州來。不帶從人,獨自奔來。前至楚州,果然宋江已死,隻聞彼處人民無不嗟歎。吳用安排祭儀,直至南門外蓼兒窪,尋到墳茔,置祭宋公明、李逵。就于墓前,以手掴其墳冢,哭道:“仁兄英靈不昧,乞爲昭鑒。吳用是一村中學究,始随晁蓋,後遇仁兄,救護一命,坐享榮華。到今數十餘載,皆賴兄之德。今日既爲國家而死,托夢顯靈與我,兄弟無以報答,願得将此良夢,與仁兄同會于九泉之下。”言罷痛哭。

正欲自缢,隻見花榮從船上飛奔到于墓前,見了吳用,各吃一驚。吳學究便問道:“賢弟在應天府爲官,緣何得知宋兄已喪?”花榮道:“兄弟自從分散到任之後,無日身心得安,常想念衆兄之情。因夜得一異夢,夢見宋公明哥哥和李逵前來,扯住小弟,訴說朝廷賜飲藥酒鸩死,現葬于楚州南門外蓼兒窪高原之上。兄弟如不棄舊,可到墳前,看望一遭。因此,小弟擲了家間,不避驅馳,星夜到此。”吳用道:“我得異夢,亦是如此,與賢弟無異,因此而來。今得賢弟到此最好,吳某心中想念宋公明恩義難舍,交情難報,正欲就此處自缢而死,魂魄與仁兄同聚一處。身後之事,托與賢弟。”花榮道:“軍師既有此心,小弟便當随從,亦與仁兄同歸一處。”似此真乃死生契合者也。有詩爲證:紅蓼窪中托夢長,花榮吳用各悲傷。一腔義血元同有,豈忍田橫獨喪亡?

吳用道:“我指望賢弟看見我死之後,葬我于此,你如何也行此事?”花榮道:“小弟尋思宋兄長仁義難舍,恩念難忘。我等在梁山泊時,已是大罪之人,幸然不死。累累相戰,亦爲好漢。感得天子赦罪招安,北讨南征,建立功勳。今已姓揚名顯,天下皆聞。朝廷既已生疑,必然來尋風流罪過。倘若被他奸謀所施,誤受刑戮,那時悔之無及。如今随仁兄同死于黃泉,也留得個清名于世,屍必歸墳矣!”吳用道:“賢弟,你聽我說,我已單身,又無家眷,死卻何妨?你今現有幼子嬌妻,使其何依?”花榮道:“此事不妨,自有囊箧足以口。妻室之家,亦自有人料理。”兩個大哭一場,雙雙懸于樹上,自缢而死。

船上從人久等,不見本官出來,都到墳前看時,隻見吳用、花榮自缢身死。慌忙報與本州官僚,置備棺椁,葬于蓼兒窪宋江墓側,宛然東西四丘。楚州百姓,感念宋江仁德,忠義兩全,建立祠堂,四時享祭,裏人祈禱,無不感應。

且不說宋江在蓼兒窪累累顯靈,所求立應。卻說道君皇帝在東京内院,自從賜禦酒與宋江之後,聖意累累設疑,又不知宋江消息,常隻挂念于懷,每日被高俅、楊戬議論奢華受用所惑,隻要閉塞賢路,謀害忠良。忽然一日,上皇在内宮閑玩,猛然思想起李師師,就從地道中和兩個小黃門徑來到他後園中,拽動鈴索。李師師慌忙迎接聖駕,到于卧房内坐定,上皇便叫前後關閉了門戶。李師師盛妝向前起居已罷,天子道:“寡人近感微疾,現令神醫安道全看治,有數十日不曾來與愛卿相會,思慕之甚!今一見卿,朕懷不勝悅樂!”李師師奏道:“深蒙陛下眷愛之心,賤人愧感莫盡!”房内鋪設酒肴,與上皇飲酌取樂。才飲過數杯,隻見上皇神思困倦,點的燈燭熒煌,忽然就房裏起一陣冷風。上皇見個穿黃衫的立在面前。上皇驚起問道:“你是甚人,直來到這裏?”那穿黃衫的人奏道:“臣乃是梁山泊宋江部下神行太保戴宗。”上皇道:“你緣何到此?”戴宗奏道:“臣兄宋江隻在左右,啓請陛下車駕同行。”上皇曰:“輕屈寡人車駕何往?”戴宗道:“自有清秀好去處,請陛下遊玩。”上皇聽罷此語,便起身随戴宗出得後院來。見馬車足備,戴宗請上皇乘馬而行。但見如雲似霧,耳聞風雨之聲,到一個去處。但見漫漫煙水,隐隐雲山。不觀日月光明,隻見水天一色。紅瑟瑟滿目蓼花,綠依依一洲蘆葉。雙雙鴻雁,哀鳴在沙渚矶頭;對對鹡鸰,倦宿在敗荷汀畔。霜楓簇簇,似離人點染淚波;風柳疏疏,如怨婦蹙颦眉黛。淡月寒星長夜景,涼風冷露九秋天。

當下上皇在馬上觀之不足,問戴宗道:“此是何處,要寡人到此?”戴宗指着山上關路道:“請陛下行去,到彼便知。”上皇縱馬登山,行過三重關道。至第三座關前,見有上百人俯伏在地,盡是披袍挂铠,戎裝革帶,金盔金甲之将。上皇大驚,連問道:“卿等皆是何人?”隻見爲頭一人,鳳翅金盔,錦袍金甲,向前奏道:“臣乃梁山泊宋江是也。”上皇道:“寡人已教卿在楚州爲安撫使,卻緣何在此?”宋江奏道:“臣等謹請陛下到忠義堂上,容臣細訴衷曲枉死之冤。”上皇到忠義堂前下馬,上堂坐定,看堂下時,煙霧中拜伏着許多人。上皇猶豫不定,隻見爲首的宋江上階,跪膝向前,垂淚啓奏。上皇道:“卿何故淚下?”宋江奏道:“臣等雖曾抗拒天兵,素秉忠義,并無分毫異心。自從奉陛下敕命招安之後,先退遼兵,次平三寇,弟兄手足,十損其八。臣蒙陛下命守楚州,到任已來,與軍民水米無交,天地共知。今陛下賜臣藥酒,與臣服吃,臣死無憾,但恐李逵懷恨,辄起異心。臣特令人去潤州喚李逵到來,親與藥酒鸩死。吳用、花榮亦爲忠義而來,在臣冢上,俱皆自缢而亡。臣等四人,同葬于楚州南門外蓼兒窪。裏人憐憫,建立祠堂于墓前。今臣等陰魂不散,俱聚于此,伸告陛下,訴平生衷曲,始終無異。乞陛下聖鑒。”上皇聽了大驚曰:“寡人親差天使,親賜黃封禦酒,不知是何人換了藥酒賜卿?”宋江奏道:“陛下可問來使,便知奸弊所出。”上皇看見三關寨栅雄壯,慘然問曰:“此是何所,卿等聚會于此?”宋江奏曰:“此是臣等舊日聚義梁山泊也。”上皇又曰:“卿等已死,當往受生,何故相聚于此?”宋江奏道:“天帝哀憐臣等忠義,蒙玉帝符牒敕命,封爲梁山泊都土地。衆将已會于此,有屈難伸,特令戴宗屈萬乘之主,親臨水泊,懇告平日衷曲。”上皇曰:“卿等何不詣九重深院,顯告寡人?”宋江奏道:“臣乃幽陰魂魄,怎得到鳳阙龍樓?今者陛下出離宮禁,屈邀至此。”上皇曰:“寡人可以觀玩否?”宋江等再拜謝恩。上皇下堂,回首觀看堂上牌額,大書“忠義堂”三字,上皇點頭下階。忽見宋江背後轉過李逵,手掿雙斧,厲聲高叫道:“皇帝,皇帝!你怎地聽信四個賊臣挑撥,屈壞了我們性命?今日既見,正好報仇!”黑旋風說罷,輪起雙斧,徑奔上皇。

天子吃這一驚,撒然覺來,乃是南柯一夢,渾身冷汗。閃開雙眼,見燈燭熒煌,李師師猶然未寝。上皇問曰:“寡人恰在何處去來?”李師師奏道:“陛下适間伏枕而卧。”上皇卻把夢中神異之事,對李師師一一說知。李師師又奏曰:“凡人正直者,必然爲神。莫非宋江端的已死,是他故顯神靈,托夢與陛下?”上皇曰:“寡人來日,必當舉問此事。若是如果死了,必須與他建立宙宇,敕封烈侯。”李師師奏道:“若聖上果然加封,顯陛下不負功臣之德。”上皇當夜嗟歎不已。

次日,上皇駕坐文德殿,見高俅、楊戬在側,聖旨問道:“汝等省院,近日知楚州宋江消息否?”二人不敢啓奏,各言不知。上皇輾轉心疑,龍體不樂。

且說宿太尉幹人,已到楚州打探回來,備說宋江蒙禦賜飲藥酒而死。已喪之後,楚人感其忠義,今葬于楚州蓼兒窪高山之上。更有吳用、花榮、李逵三人,一處埋葬。百姓哀憐,蓋造祠堂于墓前,春秋祭賽,虔誠奉祀,士庶祈禱,極有靈驗。宿太尉聽了,慌忙引領幹人入内,備将此事,回奏天子。上皇見說,不勝傷感。

次日早朝,天子大怒,當百官前,責罵高俅、楊戬:“敗國奸臣,壞寡人天下!”二人俯伏在地,叩頭謝罪。蔡京、童貫亦向前奏道:“人之生死,皆由注定。省院未有來文,不敢妄奏。昨夜楚州才有申文到院,臣等正欲啓奏。”上皇終被四賊曲爲掩飾,不加其罪,當即喝退高俅、楊戬,便教追要原赍禦酒使臣。不期天使自離楚州回還,已死于路。

宿太尉次日見上皇于偏殿,再以宋江忠義顯靈之事,奏聞天子。上皇準宣宋江親弟宋清,承襲宋江名爵。不期宋清已感風疾在身,不能爲官,上表辭謝,隻願郓城爲農。上皇憐其孝道,賜錢十萬貫,田三千畝,以贍其家。待有子嗣,朝廷錄用。後來宋清生一子宋安平,應過科舉,官至秘書學士。這是後話。

再說上皇具宿太尉所奏,親書聖旨,敕封宋江爲忠烈義濟靈應侯,仍敕賜錢于梁山泊,起蓋廟宇,大建祠堂,妝塑宋江等殁于王事諸多将佐神像。敕賜殿宇牌額,禦筆親書“靖忠之廟”。濟州奉敕,于梁山泊起造廟宇。但見金釘朱戶,玉柱銀門。畫棟雕梁,朱檐碧瓦。綠欄幹低繞軒窗,繡簾幕高懸寶檻。五間大殿,中懸敕額金書;兩庑長廊,彩畫出朝入相。綠槐影裏,棂星門高接青雲;翠柳陰中,靖忠廟直侵霄漢。黃金殿上,塑宋公明等三十六員天罡正将;兩廊之内,列朱武爲頭七十二座地煞将軍。門前侍從猙獰,部下神兵勇猛。紙爐巧匠砌樓台,四季焚燒楮帛。桅竿高豎挂長幡,二社鄉人祭賽。庶民恭禮正神祇,祀典朝參忠烈帝。萬年春火享無窮,千載功勳表史記。

又有絕句一首,詩曰:天罡盡已歸天界,地煞還應入地中。千古爲神皆廟食,萬年青史播英雄。

後來宋公明累累顯靈,百姓四時享祭不絕。梁山泊内祈風得風,禱雨得雨。楚州蓼兒窪亦顯靈驗。彼處人民,重建大殿,添設兩廊,奏請賜額。妝塑神像三十六員于正殿,兩廊仍塑七十二将。年年享祭,萬民頂禮,至今古迹尚存。史官有唐律二首哀挽,詩曰:莫把行藏怨老天,韓彭赤族已堪憐。一心報國摧鋒日,百戰擒遼破臘年。煞曜罡星今已矣,讒臣賊子尚依然!早知鸩毒埋黃壤,學取鸱夷範蠡船。

又詩:生當鼎食死封侯,男子生平志已酬。鐵馬夜嘶山月曉,玄猿秋嘯暮雲稠。不須出處求真迹,卻喜忠良作話頭。千古蓼窪埋玉地,落花啼鳥總關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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