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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五十九章《水浒傳:繡像珍藏本·下》

第一百十四回 甯海軍宋江吊孝湧金門張順歸神話說當下費保對李俊道:“小弟雖是個愚鹵匹夫,曾聞聰明人道:‘世事有成必有敗,爲人有興必有衰。’哥哥在梁山泊,勳業到今,已經數十餘載,更兼百戰百勝。去破遼國時,不曾損折了一個兄弟。今番收方臘,眼見挫動銳氣,天數不久。爲何小弟不願爲官?爲因世情不好。有日太平之後,一個個必然來侵害你性命。自古道:‘太平本是将軍定,不許将軍見太平。’此言極妙!今我四人,既已結義了,哥哥三人,何不趁此氣數未盡之時,尋個了身達命之處,對付些錢财,打了一隻大船,聚集幾人水手,江海内尋個淨辦處安身,以終天年,豈不美哉!”李俊聽罷,倒地便拜,說道:“仁兄,重蒙教導,指引愚迷,十分全美。隻是方臘未曾剿得,宋公明恩義難抛,行此一步未得。今日便随賢弟去了,全不見平生相聚的義氣。若是衆位肯姑待李俊,容待收伏方臘之後,李俊引兩個兄弟,徑來相投,萬望帶挈。是必賢弟們先準備下這條門路。若負今日之言,天實厭之,非爲男子也!”那四個道:“我等準備下船隻,專望哥哥到來,切不可負約!”李俊、費保結義飲酒,都約定了,誓不負盟。

次日,李俊辭别了費保四人,自和童威、童猛回來參見宋先鋒,俱說費保等四人不願爲官,隻願打魚快活。宋江又嗟歎了一回,傳令整點水陸軍兵起程。吳江縣已無賊寇,直取平望鎮,長驅而進,前望秀州而來。本州守将段恺聞知蘇州三大王方貌已死,隻思量收拾走路。使人探知大軍離城不遠,遙望水陸路上,旌旗蔽日,船馬相連,吓得魂消膽喪。前隊大将關勝、秦明已到城下,便分調水軍船隻,圍住西門。段恺在城上叫道:“不須攻擊,準備納降。”随即開放城門,段恺香花燈燭,牽羊擔酒,迎接宋先鋒入城,直到州治歇下。段恺爲首參見了,宋江撫慰段恺,複爲良臣。便出榜安民。段恺稱說:“恺等原是睦州良民,累被方臘殘害,不得已投順部下。今得天兵到此,安敢不降?”宋江備問:“杭州甯海軍城池,是甚人守據?有多少人馬良将?”段恺禀道:“杭州城郭闊遠,人煙稠密,東北旱路,南面大江,西面是湖,乃是方臘大太子南安王方天定守把,部下有七萬餘軍馬,二十四員戰将,四個元帥,共是二十八員。爲首兩個最了得:一個是歙州僧人,名号寶光如來,俗姓鄧,法名元覺,使一條禅杖,乃是渾鐵打就的,可重五十餘斤,人皆稱爲國師;又一個乃是福州人氏,姓石名寶,慣使一個流星錘,百發百中,又能使一口寶刀,名爲劈風刀,可以裁銅截鐵,遮莫三層铠甲,如劈風一般過去。外有二十六員,都是遴選之将,亦皆悍勇。主帥切不可輕敵。”宋江聽罷,賞了段恺,便教去張招讨軍前說知備細。後來段恺就跟了張招讨行軍,守把蘇州,卻委副都督劉光世來秀州守禦,宋先鋒卻移兵在槜李亭下寨。

當與諸将筵宴賞軍,商議調兵攻取杭州之策。隻見小旋風柴進起身道:“柴某自蒙兄長高唐州救命已來,一向累蒙仁兄顧愛,坐享榮華,不曾報得恩義。今願深入方臘賊巢,去做細作。或得一陣功勳,報效朝廷,也與兄長有光。未知尊意肯容否?”宋江大喜道:“若得大官人肯去直入賊巢,知得裏面溪山曲折,可以進兵,生擒賊首方臘,解上京師,方表微功,同享富貴。隻恐賢弟路程勞苦,去不得。”柴進道:“情願舍死一往,隻是得燕青爲伴同行最好。此人曉得諸路鄉談,更兼見機而作。”宋江道:“賢弟之言,無不依允。隻是燕青撥在盧先鋒部下,便可行文取來。”正商議未了,聞人報道:“盧先鋒特使燕青到來報捷。”宋江見報,大喜說道:“賢弟此行,必成大功矣!恰限燕青到來,也是吉兆。”柴進也喜。

燕青到寨中,上帳拜罷宋江,吃了酒食。問道:“賢弟水路來?旱路來?”燕青答道:“乘船到此。”宋江又問道:“戴宗回時,說道已進兵攻取湖州,其事如何?”燕青禀道:“自離宣州,盧先鋒分兵兩處:先鋒自引一半軍馬攻打湖州,殺死僞留守弓溫并手下副将五員,收伏了湖州,殺散了賊兵,安撫了百姓,一面行文申複張招讨,撥統制守禦,特令燕青來報捷。主将所分這一半人馬,叫林沖引領前去,攻取獨松關,都到杭州聚會。小弟來時,聽得說獨松關路上每日厮殺,取不得關。先鋒又同朱武去了,囑付委呼延将軍統領軍兵,守住湖州。待中軍招讨調撥得統制到來,護境安民,才一面進兵,攻取德清縣,到杭州會合。”宋江又問道:“湖州守禦取德清,并調去獨松關厮殺,兩處分的人将,你且說與我姓名,共是幾人去,并幾人跟呼延灼來。”

燕青道:“有單在此。分去獨松關厮殺取關,現有正偏将佐二十三員:先鋒盧俊義、朱武、林沖、董平、張清、解珍、解寶、呂方、郭盛、歐鵬、鄧飛、李忠、周通、鄒淵、鄒潤、孫新、顧大嫂、李立、白勝、湯隆、朱貴、朱富、時遷。現在湖州守禦,即日進兵德清縣,現有正偏将佐一十九員:呼延灼、索超、穆弘、雷橫、楊雄、劉唐、單廷珪、魏定國、陳達、楊春、薛永、杜遷、穆春、李雲、石勇、龔旺、丁得孫、張青、孫二娘。這兩處将佐,通計四十二員。小弟來時,那裏商議定了,目下進兵。”

宋江道:“既然如此,兩路進兵攻取最好。卻才柴大官人要和你去方臘賊巢裏面去做細作,你敢去麽?”燕青道:“主帥差遣,安敢不從?小弟願陪侍柴大官人去。”柴進甚喜,便道:“我扮做個白衣秀才,你扮做個仆者。一主一仆,背着琴劍書箱上路去,無人疑忌。直去海邊尋船,使過越州,卻取小路去諸暨縣。就那裏穿過山路,取睦州不遠了。”商議已定,擇一日,柴進、燕青辭了宋先鋒,收拾琴劍書籍,自投海邊,尋船過去,不在話下。

且說軍師吳用再與宋江道:“杭州南半邊有錢塘大江,通達海島。若得幾個人駕小船從海邊去進赭山門,到南門外江邊,放起号炮,豎立号旗,城中必慌。你水軍中頭領,誰人去走一遭?”說猶未了,張橫、三阮道:“我們都去。”宋江道:“杭州西路又靠着湖泊,亦要水軍用度,你等不可都去。”吳用道:“隻可叫張橫同阮小七,駕船将引侯健、段景住去。”當時撥了四個人,引着三十餘個水手,将帶了十數個火炮号旗,自來海邊尋船,望錢塘江裏進發。

看官聽說,這回話都是散沙一般。先人書會留傳,一個個都要說到,隻是難做一時說;慢慢敷演關目,下來便見。看官隻牢記關目頭行,便知衷曲奧妙。

再說宋江分調兵将已了,回到秀州,計議進兵,攻取杭州,忽聽得東京有使命赍捧禦酒賞賜到州。宋江引大小将校,迎接入城,謝恩已罷,作禦酒供宴,管待天使。飲酒中間,天使又将出太醫院奏準,爲上皇乍感小疾,索取神醫安道全回京,駕前委用,降下聖旨,就令來取。宋江不敢阻當。次日,管待天使已了,就行起送安道全赴京。宋江等送出十裏長亭餞行,安道全自同天使回京。有詩贊曰:安子青囊藝最精,山東行散有聲名。人誇脈得倉公妙,自負丹如薊子成。刮骨立看金镞出,解肌時見刃痕平。梁山結義堅如石,此别難忘手足情。

再說宋江把頒降到賞賜,分俵衆将,擇日祭旗起軍,辭别劉都督、耿參謀,上馬進兵,水陸并行,船騎同發。路至崇德縣,守将聞知,奔回杭州去了。

且說方臘太子方天定,聚集諸将在行宮議事。今時龍翔宮基址,乃是舊日行宮。方天定手下有四員大将。那四員?寶光如來國師鄧元覺,南離大将軍元帥石寶,鎮國大将軍厲天閏,護國大将軍司行方。

這四個皆稱元帥大将軍名号,是方臘加封。又有二十四員偏将。那二十四員?厲天佑、吳值、趙毅、黃愛、晁中、湯逢士、王、薛鬥南、冷恭、張儉、元興、姚義、溫克讓、茅迪、王仁、崔彧、廉明、徐白、張道原、鳳儀、張韬、蘇泾、米泉、貝應夔。

這二十四個,皆封爲将軍。共是二十八員,在方天定行宮,聚集計議。方天定說道:“即目宋江水陸并進,過江南來,平折了與他三個大郡。止有杭州,是南國之屏障,若有虧失,睦州焉能保守?前者司天太監浦文英,奏是‘罡星侵入吳地,就裏爲禍不小’,正是這夥人了。今來犯吾境界,汝等諸官各受重爵,務必赤心報國,休得怠慢。”衆将啓奏方天定道:“主上寬心!放着許多精兵良将,未曾與宋江對敵。目今雖是折陷了數處州郡,皆是不得其人,以緻如此。今聞宋江、盧俊義分兵三路,來取杭州,殿下與國師謹守甯海軍城郭,作萬年基業。臣等衆将,各各分調迎敵。”太子方天定大喜,傳下令旨,也分三路軍馬前去策應,隻留國師鄧元覺同保城池。分去那三員元帥?乃是:

護國元帥司行方,引四員首将救應德清:薛鬥南、黃愛、徐白、米泉。鎮國元帥厲天閏,引四員首将救應獨松關:厲天佑、張儉、張韬、姚義。南離元帥石寶,引八員首将總軍出郭迎敵大隊人馬:溫克讓、趙毅、冷恭、王仁、張道原、吳值、廉明、鳳儀。

三員大将,分調三路,各引軍三萬。分撥人馬已定,各賜金帛,催促起身。元帥司行方引了一枝軍馬,救應德清州,望奉口鎮進發;元帥厲天閏引一枝軍馬,救應獨松關,望餘杭州進發。

且不說兩路軍馬策應去了。卻說這宋先鋒大隊軍兵,迤逦前進,來至臨平山,望見山頂一面紅旗,在那裏磨動。宋江當下差正将二員——花榮、秦明先來哨路,随即催趱戰船車過長安壩來。花榮、秦明兩個帶領了一千軍馬,轉過山嘴,早迎着南軍石寶軍馬。手下兩員首将當先,望見花榮、秦明,一齊出馬。一個是王仁,一個是鳳儀,各挺一條長槍,便奔将來。宋軍中花榮、秦明便把軍馬擺開出戰。秦明手舞狼牙大棍,直取鳳儀;花榮挺槍來戰王仁。四馬相交,鬥過十合,不分勝敗。秦明、花榮觀見南軍後有接應,都喝一聲:“少歇!”各回馬還陣。花榮道:“且休戀戰,快去報哥哥來,别作商議。”後軍随即飛報去中軍。

宋江引朱仝、徐甯、黃信、孫立四将,直到陣前。南軍王仁、鳳儀再出馬交鋒,大罵:“敗将敢再出來交戰!”秦明大怒,舞起狼牙棍,縱馬而出,和鳳儀再戰。王仁卻花榮出戰。隻見徐甯一騎馬,便挺槍殺去。花榮與徐甯是一副一正——金槍手、銀槍手。花榮随即也縱馬,便出在徐甯背後,拈弓取箭在手,不等徐甯、王仁交手,觑得較親,隻一箭,把王仁射下馬去,南軍盡皆失色。鳳儀見王仁被箭射下馬來,吃了一驚,措手不及,被秦明當頭一棍打着,下馬去,南兵漫散奔走。宋軍沖殺過去,石寶抵當不住,退回臯亭山來,直近東新橋下寨。當日天晚,策立不定,南兵且退入城去。

次日,宋先鋒軍馬已過了臯亭山,直抵東新橋下寨,傳令教分調本部軍兵,作三路夾攻杭州。那三路軍兵将佐是誰?

一路分撥步軍頭領正偏将,從湯鎮路去取東門,是朱仝、史進、魯智深、武松、王英、扈三娘。

一路分撥水軍頭領正偏将,從北新橋取古塘,截西路,打靠湖城門:李俊、張順、阮小二、阮小五、孟康。

中路馬步水三軍,分作三隊進發,取北關門、艮山門。前隊正偏将是關勝、花榮、秦明、徐甯、郝思文、淩振。

第二隊總兵主将宋先鋒、軍師吳用,部領人馬。正偏将是:戴宗、李逵、石秀、黃信、孫立、樊瑞、鮑旭、項充、李衮、馬麟、裴宣、蔣敬、燕順、宋清、蔡福、蔡慶、郁保四。

第三隊水路陸路助戰策應。正偏将是李應、孔明、杜興、楊林、童威、童猛。

當日宋江分撥大小三軍已定,各自進發。

有話即長,無話即短。且說中路大隊軍兵前隊關勝,直哨到東新橋,不見一個南軍。關勝心疑,退回橋外,使人回複宋先鋒。宋江聽了,使戴宗傳令,分付道:“且未可輕進,每日輪兩個頭領出哨。”頭一日,是花榮、秦明,第二日徐甯、郝思文,一連哨了數日,又不見出戰。此日又該徐甯、郝思文,兩個帶了數十騎馬,直哨到北關門來,見城門大開着,兩個來到吊橋邊看時,城上一聲擂鼓響,城裏早撞出一彪軍馬來。徐甯、郝思文急回馬時,城西偏路喊聲又起,一百餘騎馬軍,沖在前面。徐甯并力死戰,殺出馬軍隊裏,回頭不見了郝思文。再回來看時,見數員将校,把郝思文活捉了入城去。徐甯急待回身,項上早中了一箭,帶着箭飛馬走時,六将背後趕來,路上正逢着關勝,救得回來,血暈倒了。六員南将,已被關勝殺退,自回城裏去了。慌忙報與宋先鋒知道。宋江急來看徐甯時,七竅流血。宋江垂淚,便喚随軍醫士治療,拔去箭矢,用金槍藥敷貼。宋江且教扶下戰船内将息,自來看視。當夜三四次發昏,方知中了藥箭。宋江仰天歎道:“神醫安道全已被取回京師,此間又無良醫可救,必損吾股肱也!”傷感不已。吳用來請宋江回寨,主議軍情,勿以兄弟之情,誤了國家重事。宋江使人送徐甯到秀州去養病,不想箭中藥毒,調治不痊。

且說宋江又差人去軍中打聽郝思文消息,次日,隻見小軍來報道:“杭州北關門城上,把竹竿挑起郝思文頭來示衆。”方知道被方天定碎剮了。宋江見報,好生傷感。後半月徐甯已死,申文來報。宋江因折了二将,按兵不動,且守住大路。

卻說李俊等引兵到北新橋住紮,分軍直到古塘深山去處探路,聽得飛報道:“折了郝思文,徐甯中箭而死。”李俊與張順商議道:“尋思我等這條路道,第一要緊是去獨松關、湖州、德清二處沖要路口。抑且賊兵都在這裏出沒,我們若當住他咽喉道路,被他兩面來夾攻,我等兵少,難以迎敵。不若一發殺入西山深處,卻好屯紮。西湖水面好做我們戰場。山西後面,通接西溪,卻又好做退步。”便使小校,報知先鋒,請取軍令。次後引兵直過桃源嶺西山深處,在今時靈隐寺屯駐。山北面西溪山口,亦紮小寨,在今時古塘深處。前軍卻來唐家瓦出哨。當日張順對李俊說道:“南兵都已收入杭州城裏去了。我們在此屯兵,今經半月之久,不見出戰,隻在山裏,幾時能夠獲功。小弟今欲從湖裏沒水過去,從水門中暗入城去。放火爲号。哥哥便可進兵取他水門,就報與主将先鋒,教三路一齊打城。”李俊道:“此計雖好,恐兄弟獨力難成。”張順道:“便把這命報答先鋒哥哥許多年好情分,也不多了。”李俊道:“兄弟且慢去,待我先報與哥哥,整點人馬策應。”張順道:“我這裏一面行事,哥哥一面使人去報。比及兄弟到得城裏,先鋒哥哥已自知了。”

當晚張順身邊藏了一把蓼葉尖刀,飽吃了一頓酒食,來到西湖岸邊,看見那三面青山,一湖綠水,遠望城郭,四座禁門,臨着湖岸。那四座門?錢塘門、湧金門、清波門、錢湖門。看官聽說,原來這杭州舊宋以前,喚做清河鎮。錢王手裏,改爲杭州甯海軍,設立十座城門:東有菜市門、薦橋門;南有候潮門、嘉會門;西有錢湖門、清波門、湧金門、錢塘門;北有北關門、艮山門。高宗車駕南渡之後,建都于此,喚做花花臨安府,又添了三座城門。目今方臘占據時,還是錢王舊都,城子方圓八十裏,雖不比南渡以後,安排得十分的富貴,從來江山秀麗,人物奢華,所以相傳道:“上有天堂,下有蘇杭。”怎見得?江浙昔時都會,錢塘自古繁華。休言城内風光,且說西湖景物,有一萬頃碧澄澄掩映琉璃,列三千面青娜娜參差翡翠。春風湖上,豔桃濃李如描;夏日池中,綠蓋紅蓮似畫。秋雲涵如,看南國嫩菊堆金;冬雪紛飛,觀北嶺寒梅破玉。九裏松青煙細細,六橋水碧響泠泠。曉霞連映三天竺,暮雲深鎖二高峰。風生在猿呼洞口,雨飛來龍井山頭。三賢堂畔,一條鳌背侵天;四聖觀前,百丈祥雲缭繞。蘇公堤東坡古迹,孤山路和靖舊居。訪友客投靈隐去,簪花人逐淨慈來。平昔隻聞三島遠,豈知湖北勝蓬萊?

蘇東坡學士有詩贊道:湖光潋滟晴偏好,山色空蒙雨亦奇。若把西湖比西子,淡妝濃抹也相宜。

又有古詞名《浣溪沙》爲證:湖上朱橋響畫輪,溶溶春水浸春雲,碧琉璃滑淨無塵。當路遊絲迎醉客,入花黃鳥喚行人,日斜歸去奈何春!

這西湖,故宋時果是景緻無比,說之不盡。張順來到西陵橋上,看了半晌。時當春暖,西湖水色拖藍,四面山光疊翠。張順看了道:“我身生在浔陽江上,大風巨浪經了萬千,何曾見這一湖好水,便死在這裏,也做個快活鬼!”說罷,脫下布衫,放在橋下,頭上挽着個穿心紅的兒,下面着腰生絹水裙,系一條搭膊,挂一口尖刀,赤着腳,鑽下湖裏去,卻從水底下摸将過湖來。此時已是初更天氣,月色微明,張順摸近湧金門邊,探起頭來,在水面上聽時,城上更鼓,卻打一更四點。城外靜悄悄地,沒一個人。城上女牆邊,有四五個人在那裏探望。張順再伏在水裏去了,又等半回,再探起頭來看時,女牆邊悄不見一個人。張順摸到水口邊看時,一帶都是鐵窗棂隔着。摸裏面時,都是水簾護定,簾子上有繩索,索上縛着一串銅鈴。張順見窗棂牢固,不能夠入城,舒隻手入去,扯那水簾時,牽得索子上鈴響,城上人早發起喊來。張順從水底下再鑽入湖裏伏了。聽得城上人馬下來,看那水簾時,又不見有人,都在城上說道:“鈴子響得跷蹊,莫不是個大魚,順水遊來,撞動了水簾。”衆軍漢看了一回,并不見一物,又各自去睡了。

張順再聽時,城樓上已打三更,打了好一回更點,想必軍人各自去東倒西歪睡熟了。張順再鑽向城邊去,料是水裏入不得城。爬上岸來看時,那城上不見一個人在上面,便欲要爬上城去,且又尋思道:“倘或城上有人,卻不幹折了性命,我且試探一試探。”摸些土塊,擲撒上城去。有不曾睡的軍士,叫将起來,再下來看水門時,又沒動靜。再上城來敵樓上看湖面上時,又沒一隻船隻。原來西湖上船隻,已奉方天定令旨,都收入清波門外和淨慈港内,别門俱不許泊船。衆人道:“卻是作怪?”口裏說道:“定是個鬼!我們各自睡去,休要睬他!”口裏雖說,卻不去睡,盡伏在女牆邊。張順又聽了一個更次,不見些動靜,卻鑽到城邊來聽,上面更鼓不響。張順不敢便上去,又把些土石抛擲上城去,又沒動靜。張順尋思道:“已是四更,将及天亮,不上城去,更待幾時?”卻才爬到半城,隻聽得上面一聲梆子響,衆軍一齊起。張順從半城上跳下水池裏去,待要趁水沒時,城上踏弩、硬弓、苦竹箭、鵝卵石,一齊都射打下來。可憐張順英雄,就湧金門外水池中身死。詩曰:曾聞善戰死兵戎,善溺終然喪水中。瓦罐不離井上破,勸君莫但逞英雄。

話分兩頭,卻說宋江日間已接了李俊飛報,說張順沒水入城,放火爲号,便轉報與東門軍士去了。當夜宋江在帳中和吳用議事,到四更,覺道神思困倦,退了左右,在帳中伏幾而卧。猛然一陣冷風,宋江起身看時,隻見燈燭無光,寒氣逼人。定睛看時,見一個似人非人,似鬼非鬼,立于冷氣之中。看那人時,渾身血污着,低低道:“小弟跟随哥哥許多年,恩愛至厚。今以殺身報答,死于湧金門下槍箭之中,今特來辭别哥哥。”宋江道:“這個不是張順兄弟?”回過臉來這邊,又見三四個,都是鮮血滿身,看不仔細。宋江大哭一聲,蓦然覺來,乃是南柯一夢。

帳外左右,聽得哭聲,入來看時,宋江道:“怪哉!”叫請軍師圓夢。吳用道:“兄長卻才困倦暫時,有何異夢?”宋江道:“适間冷氣過處,分明見張順一身血污,立在此間,告道:‘小弟跟着哥哥許多年,蒙恩至厚。今以殺身報答,死于湧金門下槍箭之中,特來辭别。’轉過臉來,這面又立着三四個帶血的人,看不分曉,就哭覺來。”吳用道:“早間李俊報說,張順要過湖裏去,越城放火爲号,莫不隻是兄長記心,卻得這惡夢?”宋江道:“隻想張順是個精靈的人,必然死于無辜。”吳用道:“西湖到城邊,必是險隘,想端的送了性命。張順魂來,與兄長托夢。”宋江道:“若如此時,這三四個又是甚人?”和吳學究議論不定,坐而待旦,絕不見城中動靜,心中越疑。

看看午後,隻見李俊使人飛報将來說:“張順去湧金門越城,被箭射死于水中,現今西湖城上把竹竿挑起頭來,挂着号令。”宋江見報了,又哭的昏倒;吳用等衆将亦皆傷感。原來張順爲人甚好,深得弟兄情分。宋江道:“我喪了父母,也不如此傷悼,不由我連心透骨苦痛!”吳用及衆将勸道:“哥哥以國家大事爲念,休爲弟兄之情,自傷貴體。”宋江道:“我必須親自到湖邊,與他吊孝。”吳用谏道:“兄長不可親臨險地,若賊兵知得,必來攻擊。”宋江道:“我自有計較。”随即點李逵、鮑旭、項充、李衮四個引五百步軍去探路,宋江随後帶了石秀、戴宗、樊瑞、馬麟,引五百軍士,暗暗地從西山小路裏去李俊寨裏。李俊等接着,請到靈隐寺中方丈内歇下。宋江又哭了一場,便請本寺僧人,就寺裏誦經,追薦張順。

次日天晚,宋江叫小軍去湖邊揚一首白幡,上寫道:“亡弟正将張順之魂”,插于水邊。西陵橋上,排下許多祭物,卻分付李逵道:“如此如此。”埋伏在北山路口;樊瑞、馬麟、石秀左右埋伏;戴宗随在身邊。隻等天色相近一更時分,宋江挂了白袍,金盔上蓋着一層孝絹,同戴宗并五七個僧人,卻從小行山轉到西陵橋上。軍校已都列下黑豬白羊,金銀祭物,點起燈燭熒煌,焚起香來。宋江在當中證盟,朝着湧金門下哭奠。戴宗立在側邊。先是僧人搖鈴誦咒,攝招呼名,祝贊張順魂魄,降墜神幡。次後戴宗宣讀祭文,宋江親自把酒澆奠,仰天望東而哭。

正哭之間,隻聽得橋下兩邊,一聲喊起,南北兩山,一齊鼓響,兩彪軍馬來拿宋江。正是隻因恩義如天大,惹起兵戈卷地來。畢竟宋江、戴宗怎地迎敵,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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