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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五十五章《水浒傳:繡像珍藏本·下》

第一百十回 燕青秋林渡射雁宋江東京城獻俘話說當下宋江問降将胡俊有何計策去取東川、安德兩處城池。胡俊道:“東川城中守将,是小将的兄弟胡顯。小将蒙李将軍不殺之恩,願往東川招兄弟胡顯來降。剩下安德孤城,亦将不戰而自降矣。”宋江大喜,仍令李俊同去。一面調遣将士,提兵分頭去招撫所屬未複州縣,一面差戴宗赍表,申奏朝廷,請旨定奪;并領文申呈陳安撫,及上宿太尉書劄。宋江令将士到王慶宮中,搜擄了金珠細軟,珍寶玉帛,将違禁的龍樓鳳閣、翠屋珠軒及違禁器仗衣服,盡行燒毀。又差人到雲安,教張橫等将違禁行宮器仗等項,亦皆燒毀。

卻說戴宗先将申文到荊南,報呈陳安撫。陳安撫也寫了表文,一同上達。戴宗到東京,将書劄投遞宿太尉,并送禮物。宿太尉将表進呈禦覽。徽宗皇帝龍顔大喜,即時降下聖旨,行到淮西,将反賊王慶解赴東京,候旨處決,其餘擒下僞妃、僞官等衆從賊,都就淮西市曹處斬,枭示施行。淮西百姓遭王慶暴虐,準留兵饷若幹,計戶給散,以贍窮民。其陣亡有功降将,俱從厚贈蔭。淮西各州縣所缺正佐官員,速推補赴任交代。各州官多有先行被賊脅從,以後歸正者,都着陳瓘分别事情輕重,便宜處分。其征讨有功正偏将佐,俱俟還京之日,論功升賞。敕命一下,戴宗先來報知。那陳安撫等,已都到南豐城中了。那時胡俊已是招降了兄弟胡顯,将東川軍民版籍、戶口及錢糧冊籍,前來獻納聽罪。那安德州賊人,望風歸降。雲安、東川、安德三處,農不離其田業,賈不離其肆宅,皆李俊之功。王慶占據的八郡八十六州縣,都收複了。

自戴宗從東京回到南豐十餘日,天使捧诏書,馳驿到來。陳安撫與各官接了聖旨,一一奉行。次早,天使還京。陳瓘令監中取出段氏、李助及一行叛逆從賊,判了斬字,推出南豐市曹處斬,将首級各門枭示訖。段三娘從小不循閨訓,自家擇配,做下迷天大罪,如今身首異處,又連累了若幹眷屬,其父段太公先死于房山寨。

話不絮繁。卻說陳安撫、宋先鋒标錄李俊、胡俊、瓊英、孫安功次,出榜去各處招撫,以安百姓。八十六州縣,複見天日,複爲良民,其餘随從賊徒不傷人者,撥還産業,複爲鄉民。西京守将喬道清、馬靈,已有新官到任,次第都到南豐。各州縣正佐貳官,陸續都到。李俊、二張、三阮、二童已将州務交代,盡到南豐相叙。陳安撫衆官及宋江以下一百單八個頭領及河北降将,都在南豐設太平宴,慶賀衆将官僚,賞勞三軍将佐。

宋江教公孫勝、喬道清主持醮事,打了七日七夜醮事,超度陣亡軍将及淮西屈死冤魂。醮事方完,忽報孫安患暴疾,卒于營中。宋江悲悼不已,以禮殡殓,葬于龍門山側。喬道清因孫安死了,十分痛哭,對宋江說道:“孫安與貧道同鄉,又與貧道最厚,他爲父報仇,因而犯罪,陷身于賊,蒙先鋒收錄,他指望日後有個結果,不意他中道而死。貧道得蒙先鋒收錄,亦是他來指迷。今日他死,貧道何以爲情。喬某蒙二位先鋒厚恩,銘心镂骨,終難補報。願乞骸骨歸田野,以延殘喘。”馬靈見喬道清要去,也來拜辭宋江:“懇求先鋒允放馬某與喬法師同往。”宋江聽說,慘然不樂,因二人堅意要去,十分挽留不住,宋江隻得允放,乃置酒餞别。公孫勝在旁,隻不做聲。喬道清、馬靈拜辭了宋江、公孫勝,又去拜辭了陳安撫,二人飄然去了。後來喬道清、馬靈都到羅真人處,從師學道,以終天年。

陳安撫招撫赈濟淮西諸郡軍民已畢。那淮西乃淮渎之西,因此,宋人叫宛州、南豐等處是淮西。陳安撫傳令,教先鋒頭目收拾朝京。軍令傳下,宋江一面先發中軍軍馬,護送陳安撫、侯參謀、羅武谕起行,一面着令水軍頭領乘駕船隻,從水路先回東京,駐紮聽調。宋江教蕭讓撰文,金大堅镌石勒碑以記其事,立石于南豐城東龍門山下,至今古迹尚存。降将胡俊、胡顯置酒餞别宋先鋒。後來宋江入朝,将胡俊、胡顯反邪歸正,招降二将之功,奏過天子,特授胡俊、胡顯爲東川水軍團練之職,此是後話。

當下宋江将兵馬分作五起進發,克日起行,軍士除留下各州縣鎮守外,其間亦有乞歸田裏者。現今兵馬共十餘萬,離了南豐,取路望東京來。軍有紀律,所過地方,秋毫無犯。百姓香花燈燭價拜送。于路行了數日,到一個去處,地名秋林渡。那秋林渡在宛州屬下内鄉縣秋林山之南。那山泉石佳麗,宋江在馬上遙看山景,仰觀天上,見空中數行塞雁,不依次序,高低亂飛,都有驚鳴之意。宋江見了,心疑作怪。又聽的前軍喝采,使人去問緣由,飛馬回報,原來是浪子燕青,初學弓箭,向空中射雁,箭箭不空。卻才須臾之間,射下十數隻鴻雁,因此諸将驚訝不已。宋江教喚燕青來。隻見燕青彎弓插箭,即飛馬而來,背後馬上捎帶死雁數隻,來見宋江,下馬離鞍,立在一邊。宋公明問道:“恰才你射雁來?”燕青答道:“小弟初學弓箭,見空中一群雁過,偶然射之,不想箭箭皆中。”宋江道:“爲軍的人,學射弓箭,是本等的事,射的親是你能處。我想賓鴻避寒,離了天山,銜蘆過關,趁江南地暖,求食稻粱,初春方回。此賓鴻仁義之禽,或數十,或三五十隻,遞相謙讓,尊者在前,卑者在後,次序而飛,不越群伴,遇晚宿歇,亦有當更之報。且雄失其雌,雌失其雄,至死不配。此禽仁義禮智信,五常俱備:空中遙見死雁,盡有哀鳴之意,失伴孤雁,并無侵犯,此爲仁也;一失雌雄,死而不配,此爲義也;依次而飛,不越前後,此爲禮也;預避鷹雕,銜蘆過關,此爲智也;秋南春北,不越而來,此爲信也。此禽五常足備之物,豈忍害之。天上一群鴻雁相呼而過,正如我等弟兄一般。你卻射了那數隻,比俺兄弟中失了幾個,衆人心内如何?兄弟今後不可害此禮義之禽。”燕青默默無語,悔罪不及。宋江有感于心,在馬上口占詩一首:山嶺崎岖水渺茫,橫空雁陣兩三行。忽然失卻雙飛伴,月冷風清也斷腸。

宋江吟詩罷,不覺自己心中凄慘,睹物傷情。當晚屯兵于秋林渡口。宋江在帳中,因複感歎燕青射雁之事,心中納悶,叫取過紙筆,作詞一首:楚天空闊,雁離群萬裏,恍然驚散。自顧影欲下寒塘。正草枯沙淨,水平天遠。寫不成書,隻寄的相思一點。暮日空濠,曉煙古塹,訴不盡許多哀怨。揀盡蘆花無處宿,歎何時玉關重見。嘹呖憂愁嗚咽,恨江渚難留戀。請觀他春晝歸來,畫梁雙燕。

宋江寫畢,遞與吳用、公孫勝看。詞中之意,甚有悲哀憂戚之思。宋江心中,郁郁不樂。當夜,吳用等設酒備肴,盡醉方休。次日天明,俱各上馬,望南而行。路上行程,正值暮冬,景物凄涼。宋江于路,此心終有所感。不則一日,回到京師,屯駐軍馬于陳橋驿,聽候聖旨。

且說先是陳安撫并侯參謀中軍人馬入城,已将宋江等功勞,奏聞天子,報說宋先鋒等諸将兵馬,班師回京,已到關外。陳安撫前來啓奏,說宋江等諸将征戰勞苦之事,天子聞奏,大加稱贊。陳瓘、侯蒙、羅戬各封升官爵,欽賞銀兩緞匹,傳下聖旨,命黃門侍郎宣宋江等面君朝見,都教披挂入城。有詩爲證:去時三十六,回來十八雙。縱橫千萬裏,談笑卻還鄉。

且說宋江等衆将一百八人,遵奉聖旨,本身披挂。戎裝革帶,頂盔挂甲,身穿錦襖,懸帶金銀牌面,從東華門而入,都至文德殿朝見天子,拜舞起居,山呼萬歲。皇上看了宋江等衆将英雄,盡是錦袍金帶,惟有吳用、公孫勝、魯智深、武松身着本身服色,天子聖意大喜,乃曰:“寡人多知卿等征進勞苦,剿寇用心,中傷者多,寡人甚爲憂戚。”宋江再拜奏道:“托聖上洪福齊天,臣等衆将雖有金傷,俱各無事。今元兇授首,淮西平定,實陛下威德所緻,臣等何勞之有。”再拜稱謝奏道:“臣等奉旨,将王慶獻俘阙下,候旨定奪。”天子降旨:“着法司會官,将王慶淩遲處決。”宋江将蕭嘉穗用奇計克複城池,保全生靈,有功不伐,超然高舉。天子稱獎道:“皆卿等忠誠感動!”命省院官訪取蕭嘉穗赴京擢用。宋江叩頭稱謝。那些省院官,那個肯替朝廷出力,訪問賢良?此是後話。是日,天子特命省院等官計議封爵。太師蔡京、樞密童貫商議奏道:“目今天下尚未靜平,不可升遷。且加宋江爲保義郎,帶禦器械,正受皇城使;副先鋒盧俊義加爲宣武郎,帶禦器械,行營團練使;吳用等三十四員,加封爲正将軍;朱武等七十二員,加封爲偏将軍;支給金銀,賞賜三軍人等。”天子準奏,仍敕與省院衆官,加封爵祿,與宋江等支給賞賜。宋江等就于文德殿頓首謝恩。天子命光祿寺大設禦宴,欽賞宋江錦袍一領,金甲一副,名馬一匹;盧俊義以下,賞賜有差,盡于内府關支。宋江與衆将謝恩已罷,盡出宮禁,都到西華門外,上馬回營。一行衆将,出的城來,直至行營安歇,聽候朝廷委用。

當日法司奉旨會官,寫了犯由牌,打開囚車,取出王慶,判了“剮”字,擁到市曹。看的人壓肩疊背,也有唾罵的,也有嗟歎的。那王慶的父王砉及前妻丈人等諸親眷屬,已于王慶初反時收捕,誅夷殆盡。今日隻有王慶一個,簇擁在刀劍林中。兩聲破鼓響,一棒碎鑼鳴,槍刀排白雪,皂纛展烏雲。劊子手叫起惡殺都來,恰好午時三刻,将王慶押到十字路頭,讀罷犯由,如法淩遲處死。看的人都道:此是惡人榜樣,到底骈首戕身。若非犯着十惡,如何受此極刑?當下監斬官将王慶處決了當,枭首施行,不在話下。

再說宋江衆人,受恩回營。次日,隻見公孫勝直至行營中軍帳内,與宋江等衆人打了稽首,便禀宋江道:“向日本師羅真人囑咐小道,令送兄長還京之後,便回山中。今日兄長功成名遂,貧道就今拜别仁兄,辭别衆位,便歸山中,從師學道,侍養老母,以終天年。”宋江見公孫勝說起前言,不敢翻悔,潸然淚下,便對公孫勝道:“我想昔日弟兄相聚,如花始開,今日弟兄分别,如花零落。吾雖不敢負汝前言,心中豈忍分别?”公孫勝道:“若是小道半途撇了仁兄,便是寡情薄意。今來仁兄功成名遂,隻得曲允。”宋江再四挽留不住,便乃設一筵宴,令衆弟兄相别。筵上舉杯,衆皆歎息,人人灑淚,各以金帛相赆。公孫勝推卻不受,衆兄弟隻顧打拴在包裹。次日,衆皆相别。公孫勝穿上麻鞋,背上包裹,打個稽首,望北登程去了。宋江連日思憶,淚如雨下,郁郁不樂。

時下又值正旦節相近,諸官準備朝賀。蔡太師恐宋江人等都來朝賀,天子見之,必當重用,随即奏聞天子,降下聖旨,使人當住,隻教宋江、盧俊義兩個有職人員随班朝賀,其餘出征官員,俱系白身,恐有驚禦,盡皆免禮。是日正旦,百官朝賀。宋江、盧俊義俱各公服,都在待漏院伺候早朝,随班行禮。是日駕坐紫宸殿受朝,宋江、盧俊義随班拜罷,于兩班侍下,不能上殿。仰觀殿上,玉簪珠履,紫绶金章,往來稱觞獻壽,自天明直至午牌,方始得沾謝恩禦酒。百官朝散,天子駕起。宋江、盧俊義出内,卸了公服幞頭,上馬回營,面有愁顔赧色。吳用等接着。衆将見宋江面帶憂容,心悶不樂,都來賀節。百餘人拜罷,立于兩邊,宋江低首不語。吳用問道:“兄長今日朝賀天子回來,何以愁悶?”宋江歎口氣道:“想我生來八字淺薄,命運蹇滞。破遼平寇,東征西讨,受了許多勞苦,今日連累衆兄弟無功,因此愁悶。”吳用答道:“兄長既知造化未通,何故不樂?萬事分定,不必多憂。”黑旋風李逵道:“哥哥好沒尋思!當初在梁山泊裏,不受一個的氣,卻今日也要招安,明日也要招安,讨得招安了,卻惹煩惱。放着兄弟們都在這裏,再上梁山泊去,卻不快活!”宋江大喝道:“這黑禽獸又來無禮!如今做了國家臣子,都是朝廷良臣。你這厮不省得道理,反心尚兀自未除!”李逵又應道:“哥哥不聽我說,明朝有的氣受哩!”衆人都笑,且捧酒與宋江添壽。是日隻飲到二更,各自散了。

次日引十數騎馬入城,到宿太尉、趙樞密并省院各官處賀節,往來城中,觀看者甚衆。就裏有人對蔡京說知此事。次日,奏過天子,傳旨教省院出榜禁約,于各城門上張挂:“但凡一應出征官員将軍頭目,許于城外下營屯紮,聽候調遣。非奉上司明文呼喚,不許擅自入城。如違,定依軍令拟罪施行。”差人赍榜,徑來陳橋門外張挂榜文。有人看了,徑來報知宋江。宋江轉添愁悶,衆将得知,亦皆焦躁,盡有反心,隻礙宋江一個。且說水軍頭領特地來請軍師吳用商議事務。吳用去到船中,見了李俊、張橫、張順、阮家三昆仲,俱對軍師說道:“朝廷失信,奸臣弄權,閉塞賢路。俺哥哥破了大遼,剿滅田虎,如今又平了王慶,止得個皇城使做,又未曾升賞我等衆人。如今倒出榜文,來禁約我等,不許入城。我想那夥奸臣,漸漸的待要拆散我們弟兄,各調開去。今請軍師自做個主張,若和哥哥商量,斷然不肯。就這裏殺将起來,把東京劫掠一空,再回梁山泊去,隻是落草倒好。”吳用道:“宋公明兄長斷然不肯。你衆人枉費了力,箭頭不發,努折箭杆。自古蛇無頭而不行,我如何敢自主張?這話須是哥哥肯時,方才行得。他若不肯做主張,你們要反,也反不出去!”六個水軍頭領見吳用不敢主張,都做聲不得。吳用回至中軍寨中,來與宋江閑話,計較軍情,便道:“仁兄往常千自由,百自在,衆多弟兄亦皆快活。自從受了招安,與國家出力,爲國家臣子,不想倒受拘束,不能任用,兄弟們都有怨心。”宋江聽罷,失驚道:“莫不誰在你行說甚來?”吳用道:“此是人之常情,更待多說?古人雲:‘富與貴,人之所欲;貧與賤,人之所惡。’觀形察色,見貌知情。”宋江道:“軍師,若是弟兄們但有異心,我當死于九泉,忠心不改!”

次日早起,會集諸将,商議軍機,大小人等都到帳前,宋江開話道:“俺是郓城小吏出身,又犯大罪,托賴你衆弟兄扶持,尊我爲頭,今日得爲臣子。自古道:‘成人不自在,自在不成人。’雖然朝廷出榜禁治,理合如此。汝諸将士,無故不得入城。我等山間林下,鹵莽軍漢極多。倘或因而惹事,必然以法治罪,卻又壞了聲名。如今不許我等入城去,倒是幸事。你們衆人,若嫌拘束,但有異心,先當斬我首級,然後你們自去行事。不然,吾亦無顔居世,必當自刎而死,一任你們自爲!”衆人聽了宋江之言,俱各垂淚設誓而散。有詩爲證:誰向西周懷好音,公明忠義不移心。當時羞殺秦長腳,身在南朝心在金。

宋江諸将,自此之後,無事也不入城。看看上元節至,東京年例,大張燈火,慶賞元宵,諸路盡做燈火,于各衙門點放。且說宋江營内浪子燕青,自與樂和商議:“如今東京點放花燈火戲,慶賞豐年,今上天子,與民同樂。我兩個更換些衣服,潛地入城,看了便回。”隻見有人說道:“你們看燈,也帶挈我則個!”燕青看見,卻是黑旋風李逵。李逵道:“你們瞞着我,商量看燈,我已聽了多時。”燕青道:“和你去不打緊,隻吃你性子不好,必要惹出事來。現今省院出榜,禁治我們,不許入城。倘若和你入城去看燈,惹出事端,正中了他省院之計。”李逵道:“我今番再不惹事便了,都依着你行!”燕青道:“明日換了衣巾,都打扮做客人相似,和你入城去。”李逵大喜。次日都打扮做客人,伺候燕青,同入城去。不期樂和懼怕李逵,潛與時遷先入城去了。燕青灑脫不開,隻得和李逵入城看燈,不敢從陳橋門入去,大寬轉卻從封丘門入城。兩個手厮挽着,正投桑家瓦來。來到瓦子前,聽的勾欄内鑼響,李逵定要入去,燕青隻得和他挨在人叢裏,聽的上面說平話,正說三國志,說到關雲長刮骨療毒。當時有雲長左臂中箭,箭毒入骨。醫人華陀道:“若要此疾毒消,可立一銅柱,上置鐵環,将臂膊穿将過去,用索拴牢,割開皮肉,去骨三分,除卻箭毒,卻用油線縫攏,外用敷藥貼了,内用長托之劑,不過半月,可以平複如初。因此極難治療。”關公大笑道:“大丈夫死生不懼,何況隻手?不用銅柱鐵環,隻此便割何妨!”随即叫取棋盤,與客弈棋,伸起左臂,命華陀刮骨取毒,面不改色,對客談笑自若。正說到這裏,李逵在人叢中高叫道:“這個正是好男子!”衆人失驚,都看李逵。燕青慌忙攔道:“李大哥,你怎地好村!勾欄瓦舍,如何使得大驚小怪這等叫!”李逵道:“說到這裏,不由人喝采!”燕青拖了李逵便走。

兩個離了桑家瓦,轉過串道,隻見一個漢子飛磚擲瓦,去打一戶人家。那人家道:“清平世界,蕩蕩乾坤,散了二次,不肯還錢,颠倒打我屋裏。”黑旋風聽了,路見不平,便要去打。燕青務死抱住,李逵睜着雙眼,要和他厮打的意思。那漢子便道:“俺自和他有帳讨錢,幹你甚事?即日要跟張招讨下江南出征去,你休惹我。到那裏去也是死,要打便和你厮打,死在這裏,也得一口好棺材。”李逵道:“卻是甚麽下江南?不曾聽的點兵調将。”燕青且勸開了鬧,兩個厮挽着,轉出串道,離了小巷,見一個小小茶肆,兩個入去裏面,尋副座頭,坐了吃茶。對席有個老者,便請會茶,閑口論閑話。燕青道:“請問丈丈,卻才巷口一個軍漢厮打,他說道要跟張招讨下江南,早晚要去出征,請問端的那裏去出征?”那老人道:“客人原來不知。如今江南草寇方臘反了,占了八州二十五縣,從睦州起,直至潤州,自号爲一國,早晚來打揚州。因此朝廷已差下張招讨、劉都督去剿捕。”

燕青、李逵聽了這話,慌忙還了茶錢,離了小巷,徑奔出城,回到營中,來見軍師吳學究,報知此事。吳用見說,心中大喜,來對宋先鋒說知江南方臘造反,朝廷已遣張招讨領兵。宋江聽了道:“我等諸将軍馬,閑居在此,甚是不宜。不若使人去告知宿太尉,令其于天子前保奏,我等情願起兵,前去征進。”當時會集諸将商議,盡皆歡喜。

次日,宋江換了些衣服,帶領燕青,自來說此一事。徑入城中,直至太尉府前下馬。正值太尉在府,令人傳報,太尉聞知,忙教請進。宋江來到堂上,再拜起居。宿太尉道:“将軍何事,更衣而來?”宋江禀道:“近因省院出榜,但凡出征官軍,非奉呼喚,不敢擅自入城。今日小将私步至此,上告恩相。聽的江南方臘造反,占據州郡,擅改年号,侵至潤州,早晚渡江,來打揚州。宋江等人馬久閑,在此屯紮不宜。某等情願部領兵馬,前去征剿,盡忠報國,望恩相于天子前題奏則個!”宿太尉聽了,大喜道:“将軍之言,正合吾意。下官當以一力保奏。将軍請回,來早宿某具本奏聞,天子必當重用。”宋江辭了太尉,自回營寨,與衆兄弟說知。

卻說宿太尉次日早朝入内,見天子在披香殿與百官文武計事,正說江南方臘作耗,占據八州二十五縣,改年建号,如此作反,自霸稱尊,目今早晚兵犯揚州。天子乃曰:“已命張招讨、劉都督征進,未見次第。”宿太尉越班奏道:“想此草寇,既成大患,陛下已遣張總兵、劉都督,再差征西得勝宋先鋒,這兩支軍馬爲前部,可去剿除,必幹大功。”天子聞奏大喜,急令使臣宣省院官聽聖旨。當下張招讨,從、耿二參謀,亦行保奏,要調宋江這一幹人馬爲前部先鋒。省院官到殿,領了聖旨,随即宣取宋先鋒、盧先鋒,直到披香殿下,朝見天子。拜舞已畢,天子降敕,封宋江爲平南都總管,征讨方臘正先鋒;封盧俊義爲兵馬副總管,平南副先鋒。各賜金帶一條,錦袍一領,金甲一副,名馬一騎,彩緞二十五表裏。其餘正偏将佐,各賜緞匹銀兩,待有功次,照名升賞,加受官爵。三軍頭目,給賜銀兩。都就于内務府關支,定限目下出師起行。宋江、盧俊義領了聖旨,就辭了天子。皇上乃曰:“卿等數内,有個能镌玉石印信金大堅,又有個能識良馬皇甫端,留此二人,駕前聽用。”宋江、盧俊義承旨,再拜謝恩,出内上馬回營。

宋江、盧俊義兩個在馬上歡喜,并馬而行。出的城來,隻見街市上一個漢子,手裏拿着一件東西,兩條巧棒,中穿小索,以手牽動,那物便響。宋江見了,卻不識的,使軍士喚那漢子問道:“此是何物?”那漢子答道:“此是胡敲也。用手牽動,自然有聲。”宋江乃作詩一首:一聲低了一聲高,嘹喨聲音透碧霄。空有許多雄氣力,無人提挈謾徒勞。

宋江在馬上與盧俊義笑道:“這胡敲正比着我和你,空有沖天的本事,無人提挈,何能振響!”盧俊義道:“兄長何故發此言?據我等胸中學識,不在古今名将之下。如無本事,枉自有人提挈,亦作何用?”宋江道:“賢弟差矣!我等若非宿太尉一力保奏,如何能夠天子重用,爲人不可忘本!”盧俊義自覺失言,不敢回話。

兩個回到營寨,升帳而坐。當時會集諸将,除女将瓊英因懷孕染病,留下東京,着葉清夫婦伏侍,請醫調治外,其餘将佐,盡教收拾鞍馬衣甲,準備起身,征讨方臘。後來瓊英病痊,彌月,産下一個面方耳大的兒子,取名叫做張節。次後聞得丈夫被賊将厲天閏殺死于獨松關,瓊英哀恸昏絕,随即同葉清夫婦親自到獨松關,扶柩到張清故鄉彰德府安葬。葉清又因病故,瓊英同安氏老妪,苦守孤兒。張節長大,跟吳玠大敗金兀朮于和尚原,殺得兀朮亟鬄須髯而遁。因此張節得封官爵,歸家養母,以終天年,奏請表揚其母貞節。此是瓊英等貞節孝義的結果。

話休絮繁。再說宋江于奉招讨方臘的次日,于内府關到賞賜緞匹銀兩,分俵諸将,給散三軍頭目,便就起送金大堅、皇甫端去禦前聽用。宋江一面調撥戰船先行,着令水軍頭領整頓篙橹風帆,撐駕望大江進發,傳令與馬軍頭領,整頓弓、箭、槍、刀、衣袍、铠甲。水陸并進,船騎同行,收拾起程。隻見蔡太師差府幹到營,索取聖手書生蕭讓,要他代筆。次日,王都尉自來問宋江求要鐵叫子樂和,聞此人善能歌唱,要他府裏使令。宋江隻得依允,随即又起送了二人去訖。宋江自此去了五個弟兄,心中好生郁郁不樂。當與盧俊義計議定了,号令諸軍,準備出師。

卻說這江南方臘造反已久,積漸而成,不想弄到許大事業。此人原是歙州山中樵夫,因去溪邊淨手,水中照見自己頭戴平天冠,身穿衮龍袍,以此向人說自家有天子福分。因朱勔在吳中征取花石綱,百姓大怨,人人思亂,方臘乘機造反,就清溪縣内幫源洞中,起造寶殿、内苑、宮阙,睦州、歙州亦各有行宮,仍設文武職台,省院官僚,内相外将,一應大臣。睦州即今時建德,宋改爲嚴州;歙州即今時婺源,宋改爲徽州。這方臘直從這裏占到潤州,今鎮江是也。共該八州二十五縣。那八州?歙州、睦州、杭州、蘇州、常州、湖州、宣州、潤州。那二十五縣,都是這八州管下。此時嘉興、松江、崇德、海甯,皆是縣治。方臘自爲國王,獨霸一方,非同小可。原來方臘上應天書,推背圖上道:“十千加一點,冬盡始稱尊。縱橫過浙水,顯迹在吳興。”那十千,是萬也;頭加一點,乃方字也。冬盡,乃臘也。稱尊者,乃南面爲君也。正應方臘二字。占據江南八郡,隔着長江天塹,又比淮西差多少來去。

再說宋江選将出師,相辭了省院諸官,當有宿太尉、趙樞密親來送行,賞勞三軍。水軍頭領已把戰船從泗水入淮河,望淮安軍壩,俱到揚州取齊。宋江、盧俊義謝了宿太尉、趙樞密,将人馬分作五起,取旱路投揚州來。于路無話,前軍已到淮安縣屯紮。當有本州官員,置筵設席,等接宋先鋒到來,請進城中管待,訴說:“方臘賊兵浩大,不可輕敵。前面便是揚子大江,此是江南第一個險隘去處。隔江卻是潤州。如今是方臘手下樞密呂師囊并十二個統制官守把住江岸。若不得潤州爲家,難以抵敵。”宋江聽了,便請軍師吳用計較良策,即目前面大江攔截,須用水軍船隻向前。吳用道:“揚子江中,有金、焦二山,靠着潤州城郭。可叫幾個弟兄前去探路,打聽隔江消息,用何船隻,可以渡江?”宋江傳令,教喚水軍頭領前來聽令:“你衆弟兄,誰人與我先去探路,打聽隔江消息?”隻見帳下轉過四員戰将,盡皆願往。

不是這幾個人來探路,有分教,橫屍似北固山高,流血染揚子江赤。直教大軍飛渡烏龍陣,戰艦平吞白雁灘。畢竟宋江軍馬怎地去收方臘,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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