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龔端等鬧了一個早起,叫莊客搬出酒食,請王慶等吃早膳。王慶道:“那厮日後必來報仇厮鬧。”龔端道:“這賊亡八窮出鳥來,家裏隻有一個老婆。左右鄰裏,隻礙他的膂力,今日見那賊亡八打壞了,必不肯替他出力氣。若是死了,拼個莊客償他的命,便吃官司,也說不得;若是不死,隻是個互相厮打的官司。今日全賴師父報了仇,師父且喝杯酒,放心在此,一發把槍棒教導了愚弟兄,必當補報。”龔端取出兩錠銀,各重五兩,送與兩個公人,求他再寬幾日。孫琳、賀吉得了錢,隻得應允。自此一連住了十餘日,把槍棒觔節,盡傳與龔端、龔正。因公人催促起身,又聽得黃達央人到縣裏告準,龔端取出五十兩白銀送與王慶,到陝州使用。起個半夜,收拾行囊包裹,天未明時,離了本莊。龔端叫兄弟帶了若幹銀兩,又來護送。于路無話,不則一日,來到陝州。孫琳、賀吉帶了王慶到州衙,當廳投下了開封府文牒。州尹看驗明白,收了王慶,押了回文,與兩個公人回去,不在話下。州尹随即把王慶帖發本處牢城營來,公人讨收管回話,又不必說。
當下龔正尋個相識,将些銀兩,替王慶到管營差撥處買上囑下的使用了。那個管營姓張,雙名世開,得了龔正賄賂,将王慶除了行枷,也不打甚麽殺威棒,也不來差他做生活,發下單身房内,由他自在出入。
不覺的過了兩個月,時遇秋深天氣。忽一日,王慶正在單身房裏閑坐,隻見一個軍漢走來說道:“管營相公喚你。”王慶随了軍漢,來到點視廳上磕了頭。管營張世開說道:“你來這裏許多時,不曾差遣你做甚麽。我要買一張陳州來的好角弓,那陳州是東京管下,你是東京人,必知價值真假。”說罷,便向袖中摸出一個紙包兒,親手遞與王慶道:“紋銀二兩,你去買了來回話。”王慶道:“小的理會得。”接了銀子,來到單身房裏,拆開紙包,看那銀子果是雪,将等子稱時,反重三四分。王慶出了本營,到府北街市上弓箭鋪中,止用得一兩七錢銀子,買了一張真陳州角弓,将回來,張管營已不在廳上了。王慶将弓交與内宅親随伴當送進去,喜得落了他三錢銀子。明日張世開又喚王慶到點視廳上說道:“你卻幹得事來,昨日買的角弓甚好。”王慶道:“相公須教把火來放在弓廂裏,不住的焙方好。”張世開道:“這個曉得。”從此張世開日日差王慶買辦食用供應,卻是不比前日發出現銀來,給了一本帳簿,教王慶将日逐買的,都登記在簿上。那行鋪人家,那個肯賒半文?王慶隻得取出己财,買了送進衙門内去。張世開嫌好道歉,非打即罵。及至過了十日,将簿呈遞,禀支價銀,那裏有毫忽兒發出來?如是月餘,被張管營或五棒,或十棒,或二十,或三十,前前後後,總計打了三百餘棒,将兩腿都打爛了,把龔端送的五十兩銀子賠費得罄盡。
一日,王慶到營西武功牌坊東側首一個修合丸散、賣飲片、兼内外科、撮熟藥,又賣杖瘡膏藥的張醫士鋪裏,買了幾張膏藥,貼療杖瘡。張醫士一頭與王慶貼膏藥,一頭口裏說道:“張管營的舅爺龐大郎,前日也在這裏取膏藥,貼治右手腕。他說在邙東鎮上跌壞的,咱看他手腕像個打壞的。”王慶聽了這句話,忙問道:“小人在營中,如何從不曾見面?”張醫士道:“他是張管營小夫人的同胞兄弟,單諱個元字兒。那龐夫人是張管營最得意的。那龐大郎好的是賭錢,又要使槍棒耍子。虧了這個姐姐,常照顧他。”王慶聽了這一段話,九分猜是“前日在柏樹下被俺打的那厮,一定是龐元了,怪道張世開尋罪過擺布俺”。王慶别了張醫士,回到營中,密地與管營的一個親随小厮,買酒買肉的請他,又把錢與他,慢慢的密問龐元詳細。那小厮的說話,與前面張醫士一般,更有兩句備細的話,說道:“那龐元前日在邙東鎮上被你打壞了,常在管營相公面前恨你。你的毒棒,隻恐兀是不能免哩!”正是:好勝誇強是禍胎,謙和守分自無災。隻因一棒成仇隙,如今加利奉還來。
當下王慶問了小厮備細,回到單身房裏,歎口氣道:“不怕官,隻怕管。前日偶爾失口,說了那厮,赢了他棒,卻不知道是管營心上人的兄弟。他若擺布得我要緊,隻索逃走他處,再作道理。”便悄地到街坊,買了一把解手尖刀,藏在身邊,以防不測。如此又過十數日,幸得管營不來呼喚,棒瘡也覺好了些。
忽一日,張管營又叫他買兩匹緞子。王慶有事在心,不敢怠惰,急急的到鋪中買了回營。張管營正坐在點視廳上,王慶上前回話。張世開嫌那緞子顔色不好,尺頭又短,花樣又是舊的,當下把王慶大罵道:“大膽的奴才!你是個囚徒,本該差你挑水搬石,或鎖禁在大鏈子上。今日差遣你奔走,是十分擡舉你。你這賊骨頭,卻是不知好歹!”罵得王慶頓口無言,插燭也似磕頭求方便。張世開喝道:“權且寄着一頓棒,速将緞匹換上好的來。限你今晚回話,若稍遲延,你須仔細着那條賊性命!”王慶隻得脫出身上衣服,向解庫中典了兩貫錢,添錢買換上好的緞子,抱回營來。跋涉久了,已是上燈後了,隻見營門閉着。當直軍漢說:“黑夜裏誰肯擔這幹系,放你進去?”王慶分說道:“蒙管營相公遣差的。”那當直軍漢那裏肯聽!王慶身邊尚有剩下的錢,送與當直的,方才放他進去,卻是又被他纏了一回。捧了兩匹緞子,來到内宅門外,那守内宅門的說道:“管營相公和大奶奶厮鬧,在後面小奶奶房裏去了。大奶奶卻是利害得緊,誰敢與你傳話,惹是招非?”王慶思想道:“他限着今晚回話,如何又恁般阻拒我?卻不是故意要害我,明日那頓惡棒怎脫得過?這條性命,一定送在那賊亡八手裏,俺被他打了三百餘棒,報答那一棒的仇恨也夠了。前又受了龔正許多銀兩,今日直恁如此翻臉擺布俺!”
那王慶從小惡逆,生身父母也再不來觸犯他的。當下逆性一起,道是“恨小非君子,無毒不丈夫”,一不做,二不休,挨到更餘,營中人及衆囚徒都睡了,悄地踅到内宅後邊,爬過牆去,輕輕的拔了後門的栓兒,藏過一邊。那星光之下,照見牆垣内東邊有個馬廄,西邊小小一間屋,看時,乃是個坑廁。王慶掇那馬廄裏一扇木栅,豎在二重門的牆邊,從木栅爬上牆去,從牆上抽起木栅,豎在裏面,輕輕溜将下去。先拔了二重門栓,藏過木栅,裏面又是牆垣。隻聽得牆裏邊笑語喧嘩。王慶踅到牆邊,伏着側耳細聽,認得是張世開的聲音,一個婦人聲音,又是一個男子聲音,卻在那裏喝酒閑話。王慶竊聽多時,忽聽得張世開說道:“舅子,那厮明日來回話,那條性命,隻在棒下。”又聽得那個男子說道:“我算那厮身邊東西,也七八分了。姐夫須決意與我下手,出這口鳥氣!”張世開答道:“隻在明後日教你快活罷了!”那婦人道:“也夠了!你們也索罷休!”那男子道:“姐姐說那裏話?你莫管!”王慶在牆外聽他每三個一遞一句,說得明白,心中大怒,那一把無明業火高舉三千丈,按納不住,恨不得有金剛般神力,推倒那粉牆,搶進去殺了那厮每。正是:爽口物多終作病,快心事過必爲殃。金風未動蟬先覺,無常暗送怎提防!
當下王慶正在按納不住,隻聽得張世開高叫道:“小厮,點燈照我往後面去登東廁。”王慶聽了這句,連忙掣出那把解手尖刀,将身一堆兒蹲在那株梅樹後,隻聽得呀的一聲,那裏面兩扇門兒開了。王慶在黑地裏觀看,卻是日逐透遞消息的那個小厮,提個行燈,後面張世開擺将出來。不知暗裏有人,望着前隻顧走,到了那二重門邊,罵道:“那些奴才每,一個也不小心,如何這早晚不将這栓兒拴了?”那小厮開了門,照張世開。方才出得二重門,王慶悄悄的挨将上來。張世開聽得後面腳步響,回轉頭來,隻見王慶右手掣刀,左手叉開五指,搶上前來。張世開把那心肝五髒,都提在九霄雲外,叫聲道:“有賊!”說時遲,那時快,被王慶早落一刀,把張世開齊耳根連脖子砍着,撲地便倒。那小厮雖是平日與王慶厮熟,今日見王慶拿了明晃晃一把刀在那裏行兇,怎的不怕?卻待要走,兩隻腿一似釘住了的,再要叫的,口裏又似啞了的,喊不出來,端的驚得呆了。張世開正在掙命,王慶趕上,照後心又刺一刀,結果了性命。龐元正在姐姐房中吃酒,聽得外面隐隐的聲喚,點燈不疊,忽跑出來看視。王慶見裏面有人出來,把那提燈的小厮隻一腳,那小厮連身帶燈跌去,燈火也滅了。龐元隻道張世元開打小厮,他便叫道:“姐夫,如何打那小厮?”卻待上前來勸,被王慶飛搶上前,暗地裏望着龐元一刀刺去,正中脅肋。龐元殺豬也似喊了一聲,翻在地。王慶揪住了頭發,一刀割下頭來。龐氏聽得外面喊聲兇險,急叫丫嬛點燈,一同出來照看。王慶看見龐氏出來,也要上前來殺。你道有恁般怪事!說也不信。王慶那時轉眼間,便見龐氏背後有十數個親随伴當,都執器械,趕喊出來。王慶慌了手腳,搶出外去,開了後門,越過營中後牆,脫下血污衣服,揩淨解手刀,藏在身邊。聽得更鼓,已是三更,王慶乘那街坊人靜,踅到城邊。那陝州是座土城,城垣不甚高,濠塹不甚深,當夜被王慶越城去了。
且不說王慶越城,再說張世開的妾龐氏隻同得兩個丫嬛,點燈出來照看,原無甚麽伴當同他出來。他先看見了兄弟龐元血渌渌的頭在一邊,體在一邊,唬得龐氏與丫嬛都面面厮觑,正如分開八片頂陽骨,傾下半桶冰雪水,半晌價說不出話。當下龐氏三個,連跌帶滾,戰戰兢兢的跑進去,聲張起來,叫起裏面親随,外面當值的軍牢,打着火把,執着器械,都到後面照看。隻見二重門外,又殺死張管營,那小厮跌倒在地,尚在掙命,口中吐血,眼見得不能夠活了。衆人見後門開了,都道是賊從後面來的,一擁到門外照看,火光下照見兩匹彩緞,抛在地下,衆人齊聲道是王慶。連忙查點各囚徒,隻有王慶不在。當下鬧動了一營及左右前後鄰舍衆人,在營後牆外照着血污衣服,細細檢認,件件都是王慶的。衆人都商議,趁着未開城門,去報知州尹,急差人搜捉。此時已是五更時分了,州尹聞報大驚,火速差縣尉檢驗殺死人數及行兇人出沒去處,一面差人教将陝州四門閉緊,點起軍兵并緝捕人員、城中坊廂裏正,逐一排門搜捉兇人王慶。閉門鬧了兩日,家至戶到,逐一挨查,并無影迹。州尹押了文書,委官下該管地方各處鄉保都村,排家搜捉,緝捕兇首。寫了王慶鄉貫、年甲、貌相、模樣,畫影圖形,出一千貫信賞錢。“如有人知得王慶下落,赴州告報,随文給賞。如有人藏匿犯人在家食宿者,事發到官,與犯人同罪。”遍行鄰近州縣,一同緝捕。
且說王慶當夜越出陝州城,抓紮起衣服,從城濠淺處去過對岸,心中思想道:“雖是逃脫了性命,卻往那裏去躲避好?”此時是仲冬将近,葉落草枯,星光下看得出路徑。王慶當夜轉過了三四條小路,方才有條大路。急忙忙的奔走,到紅日東升,約行了六七十裏,卻是望着南方行走,望見前有人家稠密去處。王慶思想身邊尚有一貫錢,且到那裏買些酒食吃了,再算計投那裏去。不多時,走到市裏,天氣尚早,酒肉店尚未開哩。隻有朝東一家屋檐下,挂個安歇客商的破燈籠兒,是那家昨晚不曾收得,門兒兀是半開半掩。王慶上前,呀的一聲推進門去,隻見一個人兀未梳洗,從裏面走将出來。王慶看時,認得“這個乃是我母姨表兄院長範全。他從小随父親在房州經紀得利,因此就充做本州兩院押牢節級。今春三月中,到東京公幹,也在我家住過幾日”。當下王慶叫道:“哥哥别來無恙!”範全也道:“是像王慶兄弟。”見他這般模樣,臉上又刺了兩行金印,正在疑慮,未及回答。那邊王慶見左右無人,托地跪下道:“哥哥救兄弟則個!”範全慌忙扶起道:“你果是王慶兄弟麽?”王慶搖手道:“禁聲!”範全會意,一把挽住王慶袖子,扯他到客房中,卻好範全昨晚揀賃的是獨宿房兒。範全悄地忙問:“兄弟何故如此模樣?”王慶附耳低言的将那吃官司刺配陝州的事,述了一遍。次後說張世開報仇忒狠毒,昨夜已是如此如此。範全聽罷大驚,躊躇了一回,急急的梳洗吃飯,算還了房錢飯錢,商議教王慶隻做軍牢跟随的人,離了飯店,投奔房州來。王慶于路上問範全爲何到此,範全說道:“蒙本處州尹差往陝州州尹處投遞書劄,昨日方讨得回書,随即離了陝州,因天晚在此歇宿。卻不知兄弟正在陝州,又做出恁般的事來。”範全同了王慶,夜止曉行,潛逃到房州。才過了兩日,陝州行文挨捕兇人王慶。範全捏了兩把汗,回家與王慶說知:“城中必不可安身。城外定山堡東,我有幾間草房,又有二十餘畝田地,是前年買下的。如今發幾個莊客在那裏耕種,我兄弟到那裏躲避幾日,卻再算計。”範全到黑夜裏引王慶出城,到定山堡東草房内藏匿。卻把王慶改姓改名,叫做李德。範全思想王慶臉上金印不穩,幸得昔年到建康,聞得神醫安道全的名,用厚币交結他,學得個療金印的法兒,卻将毒藥與王慶點去了,後用好藥調治,起了紅疤,再将金玉細末,塗搽調治,二月有餘,那疤痕也消磨了。
光陰荏苒,過了百餘日,卻是宣和元年的仲春了。官府挨捕的事,已是虎頭蛇尾,前緊後慢。王慶臉上沒了金印,也漸漸的闖将出來,衣服鞋襪,都是範全周濟他。一日,王慶在草房内悶坐,忽聽得遠遠地有喧嘩厮鬧的聲,王慶便來問:“莊客,何處恁般熱鬧?”莊客道:“李大官不知,這裏西去一裏有餘,乃是定山堡内段家莊。段氏兄弟向本州接得個粉頭,搭戲台,說唱諸般品調。那粉頭是西京來新打踅的行院,色藝雙絕,賺得人山人海價看。大官人何不到那裏睃一睃?”王慶聽了這話,那裏耐得腳住?一徑來到定山堡,隻因王慶走到這個所在,有分教,配軍村婦諧姻眷,地虎民殃毒一方。畢竟王慶到那裏觀看,真個有粉頭說唱也不,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