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不說戴宗、劉唐來東京打聽消息,卻說童貫和畢勝沿路收聚得敗殘軍馬四萬餘人,比到東京;于路教衆多管軍的頭領,各自部領所屬軍馬回營寨去了,隻帶禦營軍馬入城來。童貫卸了戎裝衣甲,徑投高太尉府中去商議。兩個見了,各叙禮罷,請入後堂深處坐定。童貫把大折兩陣,結果了八路軍官,并許多軍馬,酆美又被活捉去了,似此如之奈何,一一都告訴了。高太尉道:“樞相不要煩惱,這件事隻瞞了今上天子便了。誰敢胡奏!我和你去告禀太師,再作個道理。”童貫和高俅上了馬,徑投蔡太師府内來。已有報知童樞密回了,蔡京料道不勝,又聽得和高俅同來,蔡京教喚入書院裏來厮見。童貫拜了太師,淚如雨下。蔡京道:“且休煩惱,我備知你折了軍馬之事。”高俅道:“賊居水泊,非船不能征進,樞密隻以馬步軍征剿,因此失利,中賊詭計。”童貫訴說折兵敗陣之事,蔡京道:“你折了許多軍馬,費了許多錢糧,又折了八路軍官,這事怎敢教聖上得知!”童貫再拜道:“望乞太師遮蓋,救命則個!”蔡京道:“明日隻奏道天氣暑熱,軍士不伏水土,權且罷戰退兵。倘或震怒說道:‘似此心腹大患,不去剿滅,後必爲殃。’如此時,恁衆官卻怎地回答?”高俅道:“非是高俅誇口,若還太師肯保高俅領兵親去那裏征讨,一鼓可平。”蔡京道:“若得太尉肯自去,可知是好,明日便當保奏太尉爲帥。”高俅又禀道:“隻有一件,須得聖旨任便起軍,并随造船隻,或是拘刷原用官船民船,或備官價收買木料,打造戰船,水陸并進,船騎同行,方可指日成功。”蔡京道:“這事容易。”正話間,門吏報道:“酆美回來了。”童貫大喜。太師教喚進來,問其緣故。酆美拜罷,叙說宋江但是活捉上山去的,盡數放回,不肯殺害,又與盤纏,令回鄉裏,因此小将得見鈞顔。高俅道:“這是賊人詭計,故意慢我國家。今後不點近處軍馬,直去山東、河北揀選得用的人,跟高俅去。”蔡京道:“既然如此計議定了,來日内裏相見,面奏天子。”各自回府去了。
次日五更三點,都在侍班閣子裏相聚。朝鼓響時,各依品從,分列丹墀,拜舞起居已畢,文武分班,列于玉階之下。隻見蔡太師出班奏道:“昨遣樞密使童貫統率大軍,進征梁山泊草寇,近因炎熱,軍馬不伏水土,抑且賊居水窪,非船不行,馬步軍兵,急不能進,因此權且罷戰,各回營寨暫歇,别候聖旨。”天子乃雲:“似此炎熱,再不複去矣!”蔡京奏道:“童貫可于泰乙宮聽罪,别令一人爲帥,再去征伐,乞請聖旨。”天子曰:“此寇乃是心腹大患,不可不除。誰與寡人分憂?”高俅出班奏曰:“微臣不材,願效犬馬之勞,去征剿此寇,伏取聖旨。”天子雲:“既然卿肯與寡人分憂,任卿擇選軍馬。”高俅又奏:“梁山泊方圓八百餘裏,非仗舟船,不能前進。臣乞聖旨,于梁山泊近處,采伐木植,督工匠造船,或用官錢收買民船,以爲戰伐之用。”天子曰:“委卿執掌,從卿處置,可行即行,慎勿害民。”高俅奏道:“微臣安敢!隻容寬限,以圖成功。”天子令取錦袍金甲賜與高俅,另選吉日出師。
當日百官朝退,童貫、高俅送太師到府,便喚中書省關房掾史傳奉聖旨,定奪撥軍。高太尉道:“前者有十節度使,多曾與國家建功,或征鬼方,或伐西夏,并金、遼等處,武藝精熟,請降鈞帖,差撥爲将。”蔡太師依允,便發十道劄付文書,仰各各部領所屬精兵一萬,前赴濟州取齊,聽候調用。十個節度使非同小可,每人領軍一萬,克期并進。那十路軍馬:河南河北節度使王煥;上黨太原節度使徐京;京北弘農節度使王文德;颍州汝南節度使梅展;中山安平節度使張開;江夏零陵節度使楊溫;雲中雁門節度使韓存保;隴西漢陽節度使李從吉;琅琊彭城節度使項元鎮;清河天水節度使荊忠。
原來這十路軍馬,都是曾經訓練精兵,更兼這十節度使舊日都是綠林叢中出身,後來受了招安,直做到許大官職,都是精銳勇猛之人,非是一時建了些少功名。當日中書省定了程限,發十道公文,要這十路軍馬如期都到濟州,遲慢者定依軍令處置。金陵建康府有一枝水軍,爲頭統制官喚做劉夢龍。那人初生之時,其母夢見一條黑龍飛入腹中,感而遂生。及至長大,善知水性,曾在西川峽江讨賊有功,升做軍官都統制。統領一萬五千水軍,棹船五百隻,守住江南。高太尉要取這支水軍并船隻星夜前來聽調。又差一個心腹人喚做牛邦喜,也做到步軍校尉,教他去沿江上下并一應河道内拘刷船隻,都要來濟州取齊,交割調用。高太尉帳前牙将極多,于内兩個最了得:一個喚做黨世英,一個喚做黨世雄。弟兄二人,現做統制官,各有萬夫不當之勇。高太尉又去禦營内選撥精兵一萬五千,通共各處軍馬一十三萬。先于諸路差官供送糧草,沿途交納。高太尉連日整頓衣甲,制造旌旗,未及登程。有詩爲證:輕事貪功願領兵,兵權到手便留行。幸因主帥遲遲去,多得三軍數日生。
卻說戴宗、劉唐在東京住了幾日,打探得備細消息,星夜回還山寨,報說此事。宋江聽得高太尉親自領兵,調天下軍馬一十三萬、十節度使統領前來,心中驚恐,便和吳用商議。吳用道:“仁兄勿憂,小生也久聞這十節度的名,多與朝廷建功,隻是當初無他的敵手,以此隻顯他的豪傑。如今放着這一班好弟兄,如狼似虎的人,那十節度已是過時的人了。兄長何足懼哉!比及他十路軍來,先教他吃我一驚。”宋江道:“軍師如何驚他?”吳用道:“他十路軍馬都到濟州取齊,我這裏先差兩個快厮殺的去濟州相近,接着來軍,先殺一陣。——這是報信與高俅知道。”宋江道:“叫誰去好?”吳用道:“差沒羽箭張清、雙槍将董平,此二人可去。”宋江差二将各帶一千馬軍,前去巡哨濟州,相迎截殺各路軍馬。又撥水軍頭領,準備泊子裏奪船。山寨中頭領預先調撥已定,且不細說,下來便知。
再說高太尉在京師俄延了二十餘日,天子降敕,催促起軍,高俅先發禦營軍馬出城,又選教坊司歌兒舞女三十餘人随軍消遣。至日祭旗,辭駕登程,卻好一月光景。時值初秋天氣,大小官員都在長亭餞别。高太尉戎裝披挂,騎一匹金鞍戰馬,前面擺着五匹玉辔雕鞍從馬,左右兩邊,排着黨世英、黨世雄弟兄兩個,背後許多殿帥統制官、統軍提轄、兵馬防禦、團練等官,參随在後。那隊伍軍馬,十分擺布得整齊。詩曰:匿奸罔上非忠荩,好戰全違舊典章。不事懷柔服強暴,隻驅良善敵刀槍。
那高太尉部領大軍出城,來到長亭前下馬,與衆官作别。飲罷餞行酒,攀鞍上馬,登程望濟州進發。于路上縱容軍士,盡去村中縱橫擄掠,黎民受害,非止一端。
卻說十路軍馬陸續都到濟州,有節度使王文德領着京北等處一路軍馬,星夜奔濟州來,離州尚有四十餘裏。當日催動人馬,趕到一個去處,地名鳳尾坡,坡下一座大林。前軍卻好抹過林子,隻聽得一棒鑼聲響處,林子背後山坡腳邊轉出一彪軍馬來,當先一将攔路。那員将頂盔挂甲,插箭彎弓,去那弓袋箭壺内側插着小小兩面黃旗,旗上各有五個金字,寫道:“英雄雙槍将,風流萬戶侯。”兩手兩杆鋼槍。此将乃是梁山泊第一個慣沖頭陣的勇将董平,因此人稱爲董一撞。董平勒定戰馬,截住大路喝道:“來的是那裏兵馬?不早早下馬受縛,更待何時?”這王文德兜住馬,呵呵大笑道:“瓶兒罐兒也有兩個耳朵,你須曾聞我等十節度使累建大功,名揚天下,大将王文德麽?”董平大笑,喝道:“隻你便是殺晚爺的大頑。”王文德聽了大怒,罵道:“反國草寇,怎敢辱吾!”拍馬挺槍,直取董平。董平也挺雙槍來迎。兩将鬥到三十合,不分勝敗。王文德料道赢不得董平,喝一聲:“少歇再戰。”各歸本陣。王文德分付衆軍,休要戀戰,直沖過去。王文德在前,三軍在後,大發聲喊,殺将過去。
董平後面引軍追趕,将過林子,正走之間,前面又沖出一彪軍馬來。爲首一員上将,正是沒羽箭張清,在馬上大喝一聲:“休走!”手中拈定一個石子打将來,望王文德頭上便着。急待躲時,石子打中盔頂,王文德伏鞍而走,跑馬奔逃。兩将趕來,看看趕上,隻見側首沖過一隊軍來。王文德看時,卻是一般的節度使楊溫軍馬,齊來救應。因此,董平、張清不敢來追,自回去了。
兩路軍馬同入濟州歇定,太守張叔夜接待各路軍馬。數日之間,前路報來,高太尉大軍到了。十節度出城迎接,都相見了太尉,一齊護送入城,把州衙權爲帥府,安歇下了。高太尉傳下号令,教十路軍馬都向城外屯駐,伺候劉夢龍水軍到來,一同進發。這十路軍馬,各自下寨。近山砍伐木植,人家搬擄門窗,搭蓋窩鋪,十分害民。高太尉自在城中帥府内,定奪征進人馬,無銀兩使用者,都充頭哨出陣交鋒;有銀兩者,留在中軍,虛功濫報。似此奸弊,非止一端。
高太尉在濟州不過一二日,劉夢龍戰船到了,參谒帥府。禮畢,高俅随即便喚十節度使都到廳前,共議良策。王煥等禀複道:“太尉先教馬步軍去探路,引賊出戰,然後卻調水路戰船去劫賊巢,令其兩下不能相顧,可獲群賊矣!”高太尉從其所言。當時分撥王煥、徐京爲前部先鋒,王文德、梅展爲合後收軍,張開、楊溫爲左軍,韓存保、李從吉爲右軍,項元鎮、荊忠爲前後救應使。黨世雄引領三千精兵,上船協助劉夢龍水軍船隻,就行監戰。諸軍盡皆得令,整束了三日,請高太尉看閱諸路軍馬。高太尉親自出城,一一點看了便遣大小三軍并水軍一齊進發,徑望梁山泊來。
且說董平、張清回寨,說知備細。宋江與衆頭領統率大軍,下山不遠,早見官軍到來。前軍射住陣腳,兩邊拒定人馬。隻見先鋒王煥出陣,使一條長槍,在馬上厲聲高叫:“無端草寇,敢死村夫,認得大将王煥麽?”對陣繡旗開處,宋江親自出馬,與王煥聲喏道:“王節度,你年紀高大了,不堪與國家出力,當槍對敵,恐有些一差二誤,枉送了你一世清名。你回去罷!另教年紀小的出來戰。”王煥聽得大怒,罵道:“你這厮是個文面俗吏,安敢抗拒天兵!”宋江答道:“王節度,你休逞好手,我這一班兒替天行道的好漢,不到得輸與你!”王煥便挺槍戳将過來。宋江馬後早有一将,銮鈴響處,挺槍出陣。宋江看時,卻是豹子頭林沖,來戰王煥。兩馬相交,衆軍助喊,高太尉自臨陣前,勒住馬看。隻聽得兩軍呐喊喝采,果是馬軍踏镫擡身看,步卒掀盔舉眼觀。兩個施逞諸路槍法,但見:一個屏風槍勢如霹靂,一個水平槍勇若奔雷。一個朝天槍難防難躲,一個鑽風槍怎敵怎遮。這個恨不得槍戳透九霄雲漢,那個恨不得槍刺透九曲黃河。一個槍如蟒離岩洞,一個槍似龍躍波津。一個使槍的雄似虎吞羊,一個使槍的俊如雕撲兔。
王煥大戰林沖,約有七八十合,不分勝敗。兩邊各自鳴金,二将分開,各歸本陣。隻見節度使荊忠到前軍,馬上欠身,禀複高太尉道:“小将願與賊人決一陣,乞請鈞旨。”高太尉便教荊忠出馬交戰。宋江馬後銮鈴響處,呼延灼來迎。荊忠使一口大杆刀,騎一匹瓜黃馬,二将交鋒,約鬥二十合,被呼延灼賣個破綻,隔過大刀,順手提起鋼鞭來隻一下,打個襯手,正着荊忠腦袋,打得腦漿迸流,眼珠突出,死于馬下。高俅看見折了一個節度使,火急便差項元鎮,驟馬挺槍,飛出陣前大喝:“草賊敢戰吾麽?”宋江馬後,雙槍将董平撞出陣前,來戰項元鎮。兩個鬥不到十合,項元鎮霍地勒回馬,拖了槍便走。董平拍馬去趕,項元鎮不入陣去,繞着陣腳,落荒而走。董平飛馬去追,項元鎮帶住槍,左手拈弓,右手搭箭,拽滿弓,翻身背射一箭。董平聽得弓弦響,擡手去隔,一箭正中右臂,棄了槍,撥回馬便走。項元鎮挂着弓,拈着箭,倒趕将來。呼延灼、林沖見了,兩騎馬各出,救得董平歸陣。高太尉指揮大軍混戰,宋江先教救了董平回山,後面軍馬,遮攔不住,都四散奔走。高太尉直趕到水邊,卻調人去接應水路船隻。
且說劉夢龍和黨世雄布領水軍,乘駕船隻,迤逦前投梁山泊深處來,隻見茫茫蕩蕩,盡是蘆葦蒹葭,密密遮定港汊。這裏官船樯篙不斷,相連十餘裏水面。正行之間,隻聽得山坡上一聲炮響,四面八方,小船齊出,那官船上軍士,先有五分懼怯,看了這等蘆葦深處,盡皆慌了。怎禁得蘆葦裏面埋伏着小船,齊出沖斷大隊。官船前後不相救應,大半官軍,棄船而走。梁山泊好漢看見官軍陣腳亂了,一齊鳴鼓搖船,直沖上來。劉夢龍和黨世雄急回船時,原來經過的淺港内都被梁山泊好漢用小船裝載柴草,砍伐山中木植,填塞斷了,那橹槳竟搖不動。衆多軍卒,盡棄了船隻下水。劉夢龍脫下戎裝披挂,爬過水岸,揀小路走了。這黨世雄不肯棄船,隻顧叫水軍尋港汊深處搖去,不到二裏,隻見前面三隻小船,船上是阮氏三雄,各人手執蓼葉槍,挨近船邊來。衆多駕船軍士都跳下水裏去了。黨世雄自持鐵搠,立在船頭上,與阮小二交鋒,阮小二也跳下水裏去,阮小五、阮小七兩個逼近身來。黨世雄見不是頭,撇了鐵搠,也跳下水裏去了。隻見水底下鑽出船火兒張橫來,一手揪住頭發,一手提定腰胯,滴溜溜丢上蘆葦根頭。先有十數個小喽羅躲在那裏,铙鈎套索搭住,活捉上水浒寨來。
卻說高太尉見水面上船隻都紛紛滾滾,亂投山邊去了,船上縛着的,盡是劉夢龍水軍的旗号,情知水路裏又折了一陣,忙傳軍令,且教收兵回濟州去,别作道理。
五軍比及要退,又值天晚,隻聽得四下裏火炮不住價響,宋江軍馬,不知幾路殺将來。高太尉隻叫得苦了也。正是陰陵失路逢神弩,赤壁鏖兵遇怪風。畢竟高太尉怎地脫身,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