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江便請盧員外坐第一把交椅。盧俊義答禮道:“不才無識無能,誤犯虎威,萬死尚輕,何故相戲?”宋江陪笑道:“怎敢相戲。實慕員外威德,如饑如渴。萬望不棄鄙處,爲山寨之主,早晚共聽嚴命。”盧俊義回說:“甯就死亡,實難從命。”吳用道:“來日卻又商議。”當時置備酒食管待。盧俊義無計奈何,隻得飲了幾杯,小喽羅請去後堂歇了。
次日,宋江殺羊宰馬,大排筵宴,請出盧員外來赴席,再三再四,謙讓在中間裏坐了。酒至數巡,宋江起身把盞,陪話道:“夜來甚是沖撞,幸望寬恕。雖然山寨窄小,不堪歇馬,員外可看‘忠義’二字之面,宋江情願讓位,休得推卻。”盧俊義答道:“頭領差矣!小可身無罪累,頗有些少家私。生爲大宋人,死爲大宋鬼,甯死實難聽從。”吳用并衆頭領一個個說,盧俊義越不肯落草。吳用道:“員外既然不肯,難道逼勒?隻留得員外身,留不得員外心。隻是衆弟兄難得員外到此,既然不肯入夥,且請小寨略住數日,卻送還宅。”盧俊義道:“小可在此不妨,隻恐家中老小,不知這般的消息。”吳用道:“這事容易,先教李固送了車仗回去,員外遲去幾日,卻何妨?”吳用問道:“李都管,你的車仗貨物都有麽?”李固應道:“一些兒不少。”宋江叫取兩個大銀把與李固,兩個小銀打發當直的,那十個車腳,共與他白銀十兩。衆人拜謝。盧俊義分付李固道:“我的苦,你都知了。你回家中,說與娘子不要憂心。我過三五日便回也。”李固隻要脫身,滿口應說:“但不妨事。”辭了便下忠義堂去。吳用随即便起身說道:“員外寬心少坐,小生發送李都管下山,便來也。”
吳用隻推發送李固,卻先到金沙灘等候。少刻,李固和兩個當直的,并車仗、頭口、人伴都下山來。吳用将引五百小喽羅圍在兩邊,坐在柳陰樹下,便喚李固近前說道:“你的主人,已和我們商議定了,今坐第二把交椅。此乃未曾上山時,預先寫下四句反詩在家裏壁上。我教你們知道,壁上二十八個字,每一句包着一個字。‘蘆花蕩裏一扁舟’,包個‘盧’字;‘俊傑那能此地遊’,包個‘俊’字;‘義士手提三尺劍’,包個‘義’字;‘反時須斬逆臣頭’,包個‘反’字。這四句詩,包藏‘盧俊義反’四字。今日上山,你們怎知?本待把你衆人殺了,顯得我梁山泊行短。今日放你們星夜自回去,休想望你主人回來!”李固等隻顧下拜。吳用教把船送過渡口。一行人上路,奔回北京。正是鳌魚脫卻金鈎去,擺尾搖頭更不回。
話分兩處。不說李固等歸家,且說吳用回到忠義堂上,再入酒席,用巧言說誘盧俊義,筵會直到二更方散。次日,山寨裏再排筵會慶賀,盧俊義說道:“感承衆頭領好意相留,隻是小可度日如年,今日告辭。”宋江道:“小可不才,幸識員外,來日宋江體己聊備小酌,對面論心一會,勿請推卻。”又過了一日。明日宋江請,後日吳用請,大後日公孫勝請。話休絮繁,三十餘個上廳頭領,每日輪一個做筵席。光陰荏苒,日月如梭,早過一月有餘。盧俊義尋思,又要告别。宋江道:“非是不留員外,争奈急急要回。來日忠義堂上,安排薄酒送行。”
次日,宋江又體己送路,隻見衆頭領都道:“俺哥哥敬員外十分,俺等衆人當敬員外十二分!偏我哥哥筵席便吃,‘磚兒何厚,瓦兒何薄!’”李逵在内大叫道:“我舍着一條性命,直往北京請得你來,卻不吃我弟兄們筵席,我和你眉尾相結,性命相撲!”吳學究大笑道:“不曾見這般請客的,甚是粗鹵。員外休怪,見他衆人薄意,再住幾時。”不覺又過了四五日,盧俊義堅意要行。隻見神機軍師朱武,将引一班頭領,直到忠義堂上開話道:“我等雖是以次弟兄,也曾與哥哥出氣力,偏我們酒中藏着毒藥?盧員外若是見怪,不肯吃我們的,我自不妨,隻怕小兄弟們做出事來,悔之晚矣。”吳用起身便道:“你們都不要煩惱,我與你央及員外,再住幾時,有何不可。常言道:‘将酒勸人,終無惡意。’”盧俊義抑衆人不過,隻得又住了幾日。——前後卻好三五十日。自離北京,是五月的話,不覺在梁山泊早過了兩個多月。但見金風淅淅,玉露泠泠,又早是中秋節近。盧俊義思想歸期,對宋工訴說。宋江見盧俊義思歸苦切,便道:“這個容易,來日金沙灘送别。”盧俊義大喜。有詩爲證:一别家山歲月賒,寸心無日不思家。此身恨不生雙翼,欲借天風過水涯。
次日,還把舊時衣裳刀棒送還員外,一行衆頭領都送下山。宋江把一盤金銀相送。盧俊義推道:“非是盧某說口,金帛錢财,家中頗有,但得到北京盤纏足矣。賜與之物,決不敢受。”宋江等衆頭領直送過金沙灘,作别自回,不在話下。
不說宋江回寨,隻說盧俊義拽開腳步,星夜奔波,行了旬日,到得北京。日已薄暮,趕不入城,就在店中歇了一夜。次日早晨,盧俊義離了村店,飛奔入城。尚有一裏多路,隻見一人頭巾破碎,衣裳藍褛,看着盧俊義納頭便拜。盧俊義擡眼看時,卻是浪子燕青,便問:“小乙,你怎地這般模樣?”燕青道:“這裏不是說話處。”盧俊義轉過土牆側首,細問緣故。燕青說道:“自從主人去後,不過半月,李固回來,對娘子說道:‘主人歸順了梁山泊宋江,坐了第二把交椅。’當時便去官司首告了。他已和娘子做了一路,嗔怪燕青違拗,将我趕逐出門。将一應衣服盡行奪了,趕出城外。更兼分付一應親戚相識,但有人安着燕青在家歇的,他便舍半個家私和他打官司,因此無人敢着小乙。在城中安不得身,隻得來城外求乞度日,權在庵内安身。正要往梁山泊尋見主人,又不敢造次。若主人果自泊裏來,可聽小乙言語,再回梁山泊去,别做個商議。若入城中,必中圈套。”盧俊義喝道:“我的娘子不是這般人,你這厮休來放屁!”燕青又道:“主人腦後無眼,怎知就裏?主人平昔隻顧打熬氣力,不親女色。娘子舊日和李固原有私情,今日推門相就,做了夫妻。主人若去,必遭毒手!”盧俊義大怒,喝罵燕青道:“我家五代在北京住,誰不識得?量李固有幾顆頭,敢做恁般勾當?莫不是你做出歹事來,今日倒來反說!我到家中問出虛實,必不和你幹休!”燕青痛哭,拜倒地下,拖住主人衣服。盧俊義一腳踢倒燕青,大踏步便入城來。
奔到城内,徑入家中,隻見大小主管都吃一驚。李固慌忙前來迎接,請到堂上,納頭便拜。盧俊義便問:“燕青安在?”李固答道:“主人且休問端的,一言難盡!隻怕發怒,待歇息定了卻說。”賈氏從屏風後哭将出來。盧俊義說道:“娘子休哭,且說燕小乙怎地來。”賈氏道:“丈夫且休問,慢慢地卻說。”盧俊義心中疑慮,定死要問燕青來曆。李固便道:“主人且請換了衣服,吃了早膳,那時訴說不遲。”一邊安排飯食與盧員外吃。方才舉箸,隻聽得前門後門喊聲齊起,二三百個做公的搶将入來。盧俊義驚得呆了,就被做公的綁了,一步一棍,直打到留守司來。
其時梁中書正坐公廳。左右兩行,排列狼虎一般公人七八十個,把盧俊義拿到當面。賈氏和李固也跪在側邊。廳上梁中書大喝道:“你這厮是北京本處百姓良民,如何卻去投降梁山泊落草,坐了第二把交椅?如今倒來裏勾外連,要打北京!今被擒來,有何理說!”盧俊義道:“小人一時愚蠢,被梁山泊吳用假做賣卦先生來家,口出訛言,煽惑良心,掇賺到梁山泊,軟監了兩個多月。今日幸得脫身歸家,并無歹意,望恩相明鏡。”梁中書喝道:“如何說得過!你在梁山泊中,若不通情,如何住了許多時!現放着你的妻子并李固告狀出首,怎地是虛?”李固道:“主人既到這裏,招伏了罷。家中壁上現寫下藏頭反詩,便是老大的證見,不必多說。”賈氏道:“不是我們要害你,隻怕你連累我。常言道:‘一人造反,九族全誅!’”盧俊義跪在廳下,叫起屈來。李固道:“主人不必叫屈,是真難滅,是假易除。早早招了,免緻吃苦。”賈氏道:“丈夫,虛事難入公門,實事難以抵對。你若做出事來,送了我的性命。不奈有情皮肉,無情杖子。你便招了,也隻吃得有數的官司。”李固上下都使了錢,張孔目廳上禀說道:“這個頑皮賴骨,不打如何肯招!”梁中書道:“說的是!”喝叫一聲:“打!”左右公人把盧俊義捆翻在地,不由分說,打的皮開肉綻,鮮血迸流,昏暈去了三四次。盧俊義打熬不過,仰天歎曰:“是我命中合當橫死,我今屈招了罷!”張孔目當下取了招狀,讨一面一百斤死囚枷釘了,押去大牢裏監禁。府前府後看的人,都不忍見。當日推入牢門,吃了三十殺威棒,押到庭心内,跪在面前。獄子炕上坐着那個兩院押牢節級,帶管劊子,把手指道:“你認的我麽?”盧俊義看了,不敢則聲。那人是誰,有詩爲證:兩院押牢稱蔡福,堂堂儀表氣淩雲。腰間緊系青鸾帶,頭上高懸墊角巾。行刑問事人傾膽,使索施枷鬼斷魂。滿郡誇稱鐵臂膊,殺人到處顯精神。
這個小押獄蔡慶,生來愛帶一枝花,河北人順口,都叫他做一枝花蔡慶。那人拄着一條水火棍,立在哥哥側邊。蔡福道:“你且把這個死囚帶在那一間牢裏,我家去走一遭便來。”蔡慶把盧俊義自帶去了。
蔡福起身,出離牢門來,隻見司前牆下轉過一個人來,手裏提個飯罐,面帶憂容。蔡福認的是浪子燕青。蔡福問道:“燕小乙哥,你做甚麽?”燕青跪在地下,擎着兩行眼淚告道:“節級哥哥,可憐見小人的主人盧員外吃屈官司,又無送飯的錢财!小人城外叫化得這半罐子飯權與主人充饑。節級哥哥怎地做個方便。”說罷,淚如雨下,拜倒在地。蔡福道:“我知此事,你自去送飯把與他吃。”燕青拜謝了,自進牢裏去送飯。
蔡福轉過州橋來,隻見一個茶博士叫住唱喏道:“節級,有個客人在小人茶房内樓上,專等節級說話。”蔡福來到樓上看時,卻是主管李固。各施禮罷,蔡福道:“主管有何見教?”李固道:“奸不厮瞞,俏不厮欺,小人的事,都在節級肚裏。今夜晚間,隻要光前絕後。無甚孝順,五十兩蒜條金在此,送與節級。廳上官吏,小人自去打點。”蔡福笑道:“你不見正廳戒石上刻着‘下民易虐,上蒼難欺’。你那瞞心昧己勾當,怕我不知!你又占了他家私,謀了他老婆,如今把五十兩金子與我結果了他性命。日後提刑官下馬,我吃不的這等官司。”李固道:“隻是節級嫌少,小人再添五十兩。”蔡福道:“李固,你割貓兒尾,拌貓兒飯!北京有名恁地一個盧員外,隻值得這一百兩金子?你若要我倒地他,不是我詐你,隻把五百兩金子與我。”李固便道:“金子有在這裏,便都送與節級,隻要今夜晚些成事。”蔡福收了金子,藏在身邊,起身道:“明日早來扛屍。”李固拜謝,歡喜去了。
蔡福回到家裏,卻才進門,隻見一人揭起蘆簾,随即入來,那人叫聲:“蔡節級相見。”蔡福看時,但見那一個人生得十分标緻,且是打扮得整齊,身穿鴉翅青團領,腰系羊脂玉鬧妝,頭帶冠,足蹑珍珠履。那人進得門,看着蔡福便拜。蔡福慌忙答禮,便問道:“官人高姓?有何見教?”那人道:“可借裏面說話。”蔡福便請入來一個商議閣裏,分賓坐下。那人開話道:“節級休要吃驚。在下便是滄州橫海郡人氏,姓柴,名進,大周皇帝嫡派子孫,綽号小旋風的便是。隻因好義疏财,結識天下好漢,不幸犯罪,流落梁山泊。今奉宋公明哥哥将令差遣前來,打聽盧員外消息。誰知被贓官污吏、淫婦奸夫通情陷害,監在死囚牢裏,一命懸絲,盡在足下之手。不避生死,特來到宅告知,如是留得盧員外性命在世,佛眼相看,不忘大德。但有半米兒差錯,兵臨城下,将至濠邊,無賢無愚,無老無幼,打破城池,盡皆斬首!久聞足下是個仗義全忠的好漢,無物相送,今将一千兩黃金薄禮在此。倘若要捉柴進,就此便請繩索,誓不皺眉。”蔡福聽罷,吓得一身冷汗,半晌答應不的。柴進起身道:“好漢做事,休要躊躇,便請一決。”蔡福道:“且請壯士回步,小人自有措置。”柴進便拜道:“既蒙語諾,當報大恩。”出門喚個從人,取出黃金,遞與蔡福,唱個喏便走。外面從人,乃是神行太保戴宗,又是一個不會走的!
蔡福得了這個消息,擺撥不下。思量半晌,回到牢中,把上項的事,卻對兄弟說了一遍。蔡慶道:“哥哥生平最會斷決,量這些小事,有何難哉?常言道:‘殺人須見血,救人須救徹!’既然有一千兩金子在此,我和你替他上下使用。梁中書、張孔目,都是好利之徒,接了賄賂,必然周全盧俊義性命。葫蘆提配将出去,救得救不得,自有他梁山泊好漢,俺們幹的事便了也。”蔡福道:“兄弟這一論,正合我意。你且把盧員外安頓好處,早晚把些好酒食将息他,傳個消息與他。”蔡福、蔡慶兩個商議定了,暗地裏把金子買上告下,關節已定。
次日,李固不見動靜,前來蔡福家催并。蔡慶回說:“我們正要下手結果他,中書相公不肯,已有人分付,要留他性命。你自去上面使用,囑付下來,我這裏何難?”李固随即又央人去上面使用。中間過錢人去囑托,梁中書道:“這是押牢節級的勾當,難道教我下手?過一兩日,教他自死。”兩下裏厮推,張孔目已得了金子,隻管把文案拖延了日期。
蔡福就裏又打關節,教及早發落。張孔目将了文案來禀。梁中書道:“這事如何決斷?”張孔目道:“小吏看來,盧俊義雖有原告,卻無實迹。雖是在梁山泊住了許多時,這個是扶同诖誤,難問真犯。脊杖四十,刺配三千裏,不知相公意下如何?”梁中書道:“孔目見得極明,正與下官相合。”随喚蔡福牢中取出盧俊義來,就當廳除了長枷,讀了招狀文案,決了四十脊杖,換一具二十斤鐵葉盤頭枷,就廳前釘了;便差董超、薛霸管押前去,直配沙門島。原來這董超、薛霸自從開封府做公人,押解林沖去滄州路上害不得林沖,回來被高太尉尋事,刺配北京。梁中書因見他兩個能幹,就留在留守司勾當。今日又差他兩個監押盧俊義。
當下董超、薛霸領了公文,帶了盧員外,離了州衙;把盧俊義監在使臣房裏,各自歸家,收拾行李包裹,即便起程。詩曰:不親女色丈夫身,爲甚離家憶内人?誰料室中獅子吼,卻能斷送玉麒麟!
且說李固得知,隻叫得苦。便叫人來請兩個防送公人說話。董超、薛霸到得那裏酒店内,李固接着,請至閣兒裏坐下,一面鋪排酒食管待。三杯酒罷,李固開言說道:“實不相瞞,盧員外是我仇家。如今配去沙門島,路途遙遠,他又沒一文,教你兩個空費了盤纏。急待回來,也得三四個月。我沒甚的相送,兩錠大銀,權爲壓手。多隻兩程,少無數裏,就僻靜去處結果了他性命,揭取臉上金印回來表證,教我知道,每人再送五十兩蒜條金與你。你們隻動得一張文書,留守司房裏,我自理會。”董超、薛霸兩兩相觑,沉吟了半晌。見了兩個大銀,如何不起貪心。董超道:“隻怕行不得。”薛霸便道:“哥哥,這李官人也是個好男子,我們也把這件事結識了他。若有急難之處,要他照管。”李固道:“我不是忘恩失義的人,慢慢地報答你兩個。”
董超、薛霸收了銀子,相别歸家,收拾包裹,連夜起身。盧俊義道:“小人今日受刑,杖瘡疼痛,容在明日上路。”薛霸罵道:“你便閉了鳥嘴!老爺自晦氣,撞着你這窮神!沙門島往回六千裏有餘,費多少盤纏!你又沒一文,教我們如何布擺!”盧俊義訴道:“念小人負屈含冤,上下看觑則個。”董超罵道:“你這财主們閑常一毛不拔,今日天開眼,報應得快!你不要怨怅,我們相幫你走。”盧俊義忍氣吞聲,隻得走動。行出東門,董超、薛霸把衣包雨傘都挂在盧員外枷頭上。盧員外一生财主,今做了囚人,無計奈何。那堪又值晚秋天氣,紛紛黃葉墜,對對塞鴻飛,憂悶之中,隻聽的橫笛之聲。正是:誰家玉笛弄秋清,撩亂無端惱客情。自是斷腸聽不得,非幹吹出斷腸聲。
兩個公人,一路上做好做惡,管押了行。看看天色傍晚,約行了十四五裏,前面一個村鎮,尋覓客店安歇。當時小二哥引到後面房裏,安放了包裹,薛霸說道:“老爺們苦殺是個公人,那裏倒來伏侍罪人。你若要飯吃,快去燒火!”盧俊義隻得帶着枷,來到廚下,問小二哥讨了個草柴,縛做一塊,來竈前燒火。小二哥替他淘米做飯,洗刷碗盞。盧俊義是财主出身,這般事卻不會做。草柴火把又濕,又燒不着,一齊滅了,甫能盡力一吹,被灰眯了眼睛。董超又喃喃讷讷地罵。做得飯熟,兩個都盛去了,盧俊義并不敢讨吃。兩個自吃了一回,剩下些殘湯冷飯,與盧俊義吃了。薛霸又不住聲罵了一回。吃了晚飯,又叫盧俊義去燒腳湯。等得湯滾,盧俊義方敢去房裏坐地。兩個自洗了腳。掇一盆百煎滾湯,賺盧俊義洗腳。方才脫得草鞋,被薛霸扯兩條腿,納在滾湯裏,大痛難禁。薛霸道:“老爺伏侍你,颠倒做嘴臉!”兩個公人自去炕上睡了。把一條鐵索,将盧員外鎖在房門背後,聲喚到四更,兩個公人起來,叫小二哥做飯。自吃飽了,收拾包裹要行。盧俊義看腳時,都是潦漿泡,點地不得。
當日秋雨紛紛,路上又滑,盧俊義一步一。薛霸拿起水火棍,攔腰便打。董超假意去勸,一路上埋冤叫苦。離了村店,約行了十餘裏,到一座大林,盧俊義道:“小人其實捱不動了,可憐見權歇一歇!”兩個公人帶入林子來,正是東方漸明,未有人行。薛霸道:“我兩個起得早了,好生困倦,欲要就林子裏睡一睡,隻怕你走了。”盧俊義道:“小人插翅也飛不去。”薛霸道:“莫要着你道兒,且等老爺縛一縛。”腰間解下麻索來,兜住盧俊義肚皮,去那松樹上隻一勒,反拽過腳來,綁在樹上。薛霸對董超道:“大哥,你去林子外立着,若有人來撞着,咳嗽爲号。”董超道:“兄弟,放手快些個。”薛霸道:“你放心去看着外面。”說罷,拿起水火棍,看着盧員外道:“你休怪我兩個,你家主管李固,教我們路上結果你。便到沙門島,也是死。不如及早打發了你!陰司地府,不要怨我們。明年今日,是你周年。”盧俊義聽了,淚如雨下,低頭受死。薛霸兩隻手拿起水火棍,望着盧員外腦門上劈将下來。董超在外面,隻聽得一聲撲地響,慌忙走入林子裏來看時,盧員外依舊縛在樹上,薛霸倒仰卧樹下,水火棍撇在一邊。董超道:“卻又作怪!莫不是他使的力猛,倒吃一交?”仰着臉四下裏看時,不見動靜。薛霸口裏出血,心窩裏露出三四寸長一枝小小箭杆。卻待要叫,隻見東北角樹上坐着一個人,聽的叫聲:“着!”撒手響處,董超脖項上早中了一箭,兩腳蹬空,撲地也倒了。
那人托地從樹上跳将下來,拔出解腕尖刀,割斷繩索,劈碎盤頭枷,就樹邊抱住盧員外,放聲大哭。盧俊義開眼看時,認得是浪子燕青,叫道:“小乙,莫不是魂魄和你相見麽?”燕青道:“小乙直從留守司前跟定這厮兩個。見他把主人監在使臣房裏,又見李固請去說話,小乙疑猜這厮們要害主人,連夜直跟出城來。主人在村店裏時,小乙伏侍在外頭,比及五更裏起來,小乙先在這裏等候。想這厮們必來這林子裏下手。被我兩弩箭結果了他兩個,主人見麽?”這浪子燕青那把弩弓,三枝快箭,端的是百發百中。怎見得弩箭好處:弩樁勁裁烏木,山根對嵌紅牙。撥手輕襯水晶,弦索半抽金線。背纏錦袋,彎彎如秋月未圓;穩放雕翎,急急似流星飛迸。
盧俊義道:“雖是你強救了我性命,卻射死這兩個公人,這罪越添得重了,待走那裏去的是?”燕青道:“當初都是宋公明苦了主人,今日不上梁山泊時,别無去處。”盧俊義道:“隻是我杖瘡發作,腳皮破損,點地不得。”燕青道:“事不宜遲,我背着主人去。”便去公人身邊,搜出銀兩,帶着弩弓,插了腰刀,拿了水火棍,背着盧俊義,一直望東邊行走。不到十數裏,早馱不動,見一個小小村店,入到裏面,尋房安下;買些酒肉,權且充饑。兩個暫時安歇這裏。
卻說過往人看見林子裏射死兩個公人在彼,近處社長報與裏正得知,卻來大名府裏首告。随即差官下來檢驗,卻是留守司公人董超、薛霸。回複梁中書,着落大名府緝捕觀察,限了日期,要捉兇身。做公的人都來看了:“論這弩箭,眼見得是浪子燕青的。”事不宜遲,一二百做公的分頭去,一到處貼了告示,說那兩個模樣,曉谕遠近村坊道店,市鎮人家,挨捕捉拿。卻說盧俊義正在村店房中将息杖瘡,又走不動,隻得在那裏且住。店小二聽得有殺人公事,村坊裏排頭說來,畫兩個模樣。小二見了,連忙去報本處社長:“我店裏有兩個人,好生腳叉,不知是也不是。”社長轉報做公的去了。
卻說燕青爲無下飯,拿了弩子,去近邊處尋幾個蟲蟻吃;卻待回來,隻聽得滿村裏發喊。燕青躲在樹林裏張時,看見一二百做公的,槍刀圍定,把盧俊義縛在車子上,推将過去。燕青要搶出去救時,又無軍器,隻叫得苦。尋思道:“若不去梁山泊報與宋公明得知,叫他來救,卻不是我誤了主人性命?”
當時取路,行了半夜,肚裏又饑,身邊又沒一文。走到一個土岡子上,叢叢雜雜,有些樹木,就林子裏睡到天明。心中憂悶,隻聽得樹枝上喜雀咶咶噪噪,尋思道:“若是射得下來,村坊人家讨些水,煮瀑得熟,也得充饑。”走出林子外,擡頭看時,那喜雀朝着燕青噪。燕青輕輕取出弩弓,暗暗問天買卦,望空祈禱,說道:“燕青隻有這一隻箭了。若是救的主人性命,箭到處,靈雀墜空;若是主人命運合休,箭到,靈雀飛去。”搭上箭,叫聲:“如意子,不要誤我!”弩子響處,正中喜雀後尾,帶了那枝箭,直飛下岡子去。燕青大踏步趕下岡子去,不見了喜雀。正尋之間,隻見兩個人從前面走來。怎生打扮?但見前頭的,帶頂豬嘴頭巾,腦後兩個金裹銀環,上穿香皂羅衫,腰系銷金搭膊,穿半膝軟襪麻鞋,提一條齊眉棍棒。後面的,白範陽遮塵笠子,茶褐攢線袖衫。腰系绯紅纏袋,腳穿踢土皮鞋,背了衣包,提條短棒,跨口腰刀。
這兩個來的人,正和燕青打個肩厮拍。燕青轉回身,看了這兩個,尋思道:“我正沒盤纏,何不兩拳打倒兩個;奪了包裹,卻好上梁山泊。”揣了弩弓,抽身回來。這兩個低着頭隻顧走。燕青趕上,把後面帶氈笠兒的後心一拳,撲地打倒;卻待拽拳再打那前面的,反被那漢子手起棒落,正中燕青左腿,打翻在地。後面那漢子爬将起來,踏住燕青,掣出腰刀,劈面門便剁。燕青大叫道:“好漢,我死不妨,卻誰爲主人報信!”那漢便不下刀,收住了手,提起燕青問道:“你這厮報甚麽音信?”燕青道:“你問我待怎地?”那前面的好漢把燕青手一拖,卻露出手腕上花繡,慌忙問道:“你不是盧員外家甚麽浪子燕青?”燕青想道:“左右是死,索性說了,教他捉去,和主人陰魂做一處!”便道:“我正是盧員外家浪子燕青。今要上梁山泊報信,教宋公明救我主人則個。”二人見說,呵呵大笑,說道:“早是不殺了你,原來正是燕小乙哥!你認得我兩個麽?”穿皂的不是别人,梁山泊頭領病關索楊雄,後面的便是拚命三郎石秀。楊雄道:“我兩個今奉哥哥将令,差往北京,打聽盧員外消息。軍師與戴院長亦随後下山,專候通報。”燕青聽得是楊雄、石秀,把上件事都對兩個說了。楊雄道:“既是如此說時,我和燕青上山寨,報知哥哥,别做個道理。你可自去北京,打聽消息,便來回報。”石秀道:“最好。”便把包裹與燕青背了,跟着楊雄,連夜上梁山泊來。見了宋江,燕青把上項事備細說了一遍,宋江大驚,便會衆頭領商議良策。
且說石秀隻帶自己随身衣服,來到北京城外,天色已晚,入不得城,就城外歇了一宿。次日早飯罷,入得城來,但見人人嗟歎,個個傷情。石秀心疑。來到市心裏,隻見人家閉戶關門,石秀問市戶人家時,隻見一個老丈回言道:“客人,你不知我這北京有個盧員外,等地财主。因被梁山泊賊人擄掠前去,逃得回來,倒吃了一場屈官司,疊配去沙門島,又不知怎地路上壞了兩個公人。昨夜拿來,今日午時三刻,解來這裏市曹上斬他,客人可看一看。”
石秀聽罷,走來市曹上看時,十字路口,是個酒樓,石秀便來酒樓上,臨街占個閣兒坐了。酒保前來問道:“客官,還是請人,隻是獨自酌杯?”石秀睜着怪眼說道:“大碗酒,大塊肉,隻顧賣來,問甚麽鳥!”酒保倒吃了一驚。打兩角酒,切一大盤牛肉将來。石秀大碗大塊,吃了一回。坐不多時,隻聽得樓下街上熱鬧,石秀便去樓窗外看時,隻見家家閉戶,鋪鋪關門。酒保上樓來道:“客官醉也?樓下出公事,快算了酒錢,别處去回避!”石秀道:“我怕甚麽鳥!你快走下去,莫要讨老爺打!”酒保不敢做聲,下樓去了。不多時,隻見街上鑼鼓喧天價來。但是兩聲破鼓響,一棒碎鑼鳴。皂纛旗招展如雲,柳葉槍交加似雪。犯由牌前引,白混棍後随。押牢節級猙獰,仗刃公人猛勇。高頭馬上,監斬官勝似活閻羅;刀劍林中,掌法吏猶如追命鬼。可憐十字街心裏,要殺含冤負屈人!
石秀在樓窗外看時,十字路口,周回圍住法場,十數對刀棒劊子,前排後擁,把盧俊義綁押到樓前跪下。鐵臂膊蔡福拿着法刀;一枝花蔡慶扶着枷梢,說道:“盧員外,你自精細看,不是我弟兄兩個救你不的,事做拙了。前面五聖堂裏,我已安排下你的坐位了,你可一魂去那裏領受。”說罷,人叢裏一聲叫道:“午時三刻到了!”一邊開枷,蔡慶早拿住了頭,蔡福早掣出法刀在手。當案孔目高聲讀罷犯由牌,衆人齊和一聲。樓上石秀,隻就那一聲和裏,掣着腰刀在手,應聲大叫:“梁山泊好漢全夥在此!”蔡福、蔡慶撇了盧員外,扯了繩索先走。石秀從樓上跳将下來,手舉鋼刀,殺人似砍瓜切菜,走不疊的,殺翻十數個;一隻手拖住盧俊義,投南便走。
原來這石秀不認得北京的路,更兼盧員外驚得呆了,越走不動。梁中書聽得報來大驚,便點帳前頭目,引了人馬,分頭去把城四門關上;差前後做公的,合将攏來。随你好漢英雄,怎出高城峻壘?正是分開陸地無牙爪,飛上青天欠羽毛。畢竟盧員外同石秀當下怎地脫身,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