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說晁蓋、宋江回至大寨聚義廳上,起請軍師吳學究定議山寨職事。吳用已與宋公明商議已定,次日會合衆頭領聽号令。先撥外面守店頭領。宋江道:“孫新、顧大嫂原是開酒店之家,着令夫婦二人替回童威、童猛别用。”再令時遷去幫助石勇,樂和去幫助朱貴,鄭天壽去幫助李立,東南西北四座店内賣酒賣肉,招接四方入夥好漢。每店内設兩個頭領。一丈青、王矮虎後山下寨,監督馬匹。金沙灘小寨,童威、童猛弟兄兩個守把。鴨嘴灘小寨,鄒淵、鄒潤叔侄兩個守把。山前大路,黃信、燕順部領馬軍下寨守護。解珍、解寶守把山前第一關。杜遷、宋萬守把宛子城第二關。劉唐、穆弘守把大寨口第三關。阮家三雄守把山南水寨。孟康仍前監造戰船。李應、杜興、蔣敬總管山寨錢糧金帛。陶宗旺、薛永監築梁山泊内城垣雁台。侯健專管監造衣袍、铠甲、旌旗、戰襖。朱富、宋清提調筵宴。穆春、李雲監造屋宇寨栅。蕭讓、金大堅掌管一應賓客書信公文。裴宣專管軍政司賞功罰罪。其餘呂方、郭盛、孫立、歐鵬、馬麟、鄧飛、楊林、白勝分調大寨八面安歇。晁蓋、宋江、吳用居于山頂寨内。花榮、秦明居于山左寨内。林沖、戴宗居于山右寨内。李俊、李逵居于山前。張橫、張順居于山後。楊雄、石秀守護聚義廳兩側。一班頭領,分撥已定,每日輪流一位頭領做筵席慶賀,山寨體統,甚是齊整。有詩爲證:巍巍高寨水中央,列職分頭任所長。隻爲朝廷無駕馭,遂令草澤有鷹揚。
再說雷橫離了梁山泊,背了包裹,提了樸刀,取路回到郓城縣;到家參見老母,更換些衣服,赍了回文,徑投縣裏來拜見了知縣;回了話,銷繳公文批帖,且自歸家暫歇。依舊每日縣中書畫卯酉,聽候差使。因一日行到縣衙東首,隻聽得背後有人叫道:“都頭,幾時回來?”雷橫回過臉來看時,卻是本縣一個幫閑的李小二。雷橫答道:“我卻才前日來家。”李小二道:“都頭出去了許多時,不知此處近日有個東京新來打踅的行院,色藝雙絕,叫做白秀英。那妮子來參都頭,卻值公差出外不在,如今現在勾欄裏說唱諸般品調,每日有那一般打散,或是戲舞,或是吹彈,或是歌唱,賺得那人山人海價看。都頭如何不去睃一睃?端的是好個粉頭!”
雷橫聽了,又遇心閑,便和那李小二徑到勾欄裏來看,隻見門首挂着許多金字帳額,旗杆吊着等身靠背。入到裏面,便去青龍頭上第一位坐了。看戲台上,卻做笑樂院本。那李小二人叢裏撇了雷橫,自出外面趕碗頭腦去了。院本下來,隻見一個老兒裹着磕腦兒頭巾,穿着一領茶褐羅衫,系一條皂縧,拿把扇子,上來開呵道:“老漢是東京人氏,白玉喬的便是。如今年邁,隻憑女兒秀英歌舞吹彈,普天下伏侍看官。”鑼聲響處,那白秀英早上戲台,參拜四方,拈起鑼棒,如撒豆般點動,拍下一聲界方,念了四句七言詩,便說道:“今日秀英招牌上明寫着這場話本,是一段風流蘊藉的格範,喚做《豫章城雙漸趕蘇卿》。”說了,開話又唱,唱了又說,合棚價衆人喝采不絕。雷橫坐在上面看那婦人時,果然是色藝雙絕。但見:羅衣疊雪,寶髻堆雲。櫻桃口,杏臉桃腮;楊柳腰,蘭心蕙性。歌喉宛轉,聲如枝上莺啼;舞态蹁跹,影似花間鳳轉。腔依古調,音出天然,高低緊慢按宮商,輕重疾徐依格範。笛吹紫竹篇篇錦,闆拍紅牙字字新。
那白秀英唱到務頭,這白玉喬按喝道:“雖無買馬博金藝,要動聰明鑒事人。看官喝采道是去過了,我兒且回一回,下來便是襯交鼓兒的院本。”白秀英拿起盤子,指着道:“财門上起,利地上住,吉地上過,旺地上行,手到面前,休教空過。”白玉喬道:“我兒且走一遭,看官都待賞你。”白秀英托着盤子,先到雷橫面前,雷橫便去身邊袋裏摸時,不想并無一文。雷橫道:“今日忘了,不曾帶得些出來,明日一發賞你。”白秀英笑道:“‘頭醋不酽徹底薄’,官人坐當其位,可出個标首。”雷橫通紅了面皮道:“我一時不曾帶得出來,非是我舍不得。”白秀英道:“官人既是來聽唱,如何不記得帶錢出來?”雷橫道:“我賞你三五兩銀子也不打緊,卻恨今日忘記帶來。”白秀英道:“官人今日見一文也無,提甚三五兩銀子,正是教俺‘望梅止渴,畫餅充饑’。”白玉喬叫道:“我兒,你自沒眼,不看城裏人、村裏人,隻顧問他讨甚麽?且過去自問曉事的恩官,告個标首。”雷橫道:“我怎地不是曉事的?”白玉喬道:“你若省得這子弟門庭時,狗頭上生角。”衆人齊和起來。雷橫大怒,便罵道:“這忤奴,怎敢辱我?”白玉喬道:“便罵你這三家村使牛的,打甚麽緊?”有認得的喝道:“使不得,這個是本縣雷都頭。”白玉喬道:“隻怕是驢筋頭。”雷橫那裏忍耐得住,從坐椅上直跳下戲台來,揪住白玉喬,一拳一腳便打得唇綻齒落。衆人見打得兇,都來解拆開了,又勸雷橫自回去了。勾欄裏人,一哄盡散了。
原來這白秀英卻和那新任知縣舊在東京兩個來往,今日特地在郓城縣開勾欄。那娼妓見父親被雷橫打了,又帶重傷,叫一乘轎子,徑到知縣衙内,訴告雷橫毆打父親,攪散勾欄,意在欺騙奴家。知縣聽了,大怒道:“快寫狀來。”這個喚做“枕邊靈”。便教白玉喬寫了狀子,驗了傷痕,指定證見。本處縣裏有人都和雷橫好的,替他去知縣處打關節;怎當那婆娘守定在衙内,撒嬌撒癡,不由知縣不行。立等知縣差人把雷橫捉拿到官,當廳責打,取了招狀,将具枷來枷了,押出去号令示衆。那婆娘要逞好手,又去知縣行說了,定要把雷橫号令在勾欄門首。第二日,那婆娘再去做場,知縣卻教把雷橫号令在勾欄門首。這一班禁子人等,都是和雷橫一般的公人,如何肯扒他?這婆娘尋思一會,既是出名奈何了他,隻是一怪,走出勾欄門,去茶坊裏坐下,叫禁子過去發話道:“你們都和他有首尾,卻放他自在,知縣相公教你們扒他,你倒做人情。少刻我對知縣說了,看道奈何得你們也不?”禁子道:“娘子不必發怒,我們自去扒他便了。”白秀英道:“恁地時,我自将錢賞你。”禁子們隻得來對雷橫說道:“兄長,沒奈何,且胡亂一。”把雷橫扒在街上。
人鬧裏,卻好雷橫的母親正來送飯,看見兒子吃他扒在那裏,便哭起來,罵那禁子們道:“你衆人也和我兒一般在衙門裏出入的人,錢财直這般好使!誰保的常沒事?”禁子答道:“我那老娘聽我說,我們卻也要容情,怎奈被原告人監定在這裏要,我們也沒做道理處。不時,便要去和知縣說,苦害我們,因此上做不的面皮。”那婆婆道:“幾曾見原告人自監着被告号令的道理。”禁子們又低低道:“老娘,他和知縣來往得好,一句話便送了我們,因此兩難。”那婆婆一面自去解索,一頭口裏罵道:“這個賊賤人直恁的倚勢!我且解了這索子,看他如今怎的!”白秀英卻在茶坊裏聽得,走将過來,便道:“你那老婢子,卻才道甚麽?”那婆婆那裏有好氣,便指着罵道:“你這賤母狗,做甚麽倒罵我!”白秀英聽得,柳眉倒豎,星眼圓睜,大罵道:“老咬蟲、吃貧婆、賤人,怎敢罵我?”婆婆道:“我罵你待怎的?你須不是郓城縣知縣。”白秀英大怒,搶向前隻一掌,把那婆婆打個踉跄。那婆婆卻待掙紮,白秀英再趕入去,老大耳光子隻顧打。
這雷橫是個大孝的人,見了母親吃打,一時怒從心發,扯起枷來,望着白秀英腦蓋上打将下來。那一枷梢打個正着,劈開了腦蓋,撲地倒了。衆人看時,那白秀英打得腦漿迸流,眼珠突出,動彈不得,情知死了。
衆人見打死了白秀英,就押帶了雷橫,一發來縣裏首告,見知縣備訴前事。知縣随即差人押雷橫下來,會集相官,拘喚裏正、鄰佑人等,對屍檢驗已了,都押回縣來。雷橫一面都招承了,并無難意。他娘自保領回家聽候。把雷橫枷了,下在牢裏。當牢節級卻是美髯公朱仝,見發下雷橫來,也沒做奈何處,隻得安排些酒食管待,教小牢子打掃一間淨房,安頓了雷橫。
少間,他娘來牢裏送飯,哭着哀告朱仝道:“老身年紀六旬之上,眼睜睜地隻看着這個孩兒,望煩節級哥哥看日常間弟兄面上,可憐見我這個孩兒,看觑看觑。”朱仝道:“老娘自請放心歸去,今後飯食不必來送,小人自管待他。倘有方便處,可以救之。”雷橫娘道:“哥哥救得孩兒,卻是重生父母。若孩兒有些好歹,老身性命也便休了。”朱仝道:“小人專記在心,老娘不必挂念。”那婆婆拜謝去了。朱仝尋思了一日,沒做道理救他處。朱仝自央人去知縣處打關節,上下替他使用人情。那知縣雖然愛朱仝,隻是恨這雷橫打死了他表子白秀英,也容不得他說了。又怎奈白玉喬那厮催并,疊成文案,要知縣斷教雷橫償命。因在牢裏六十日,限滿斷結,解上濟州,主案押司抱了文卷先行,卻教朱仝解送雷橫。
朱仝引了十數個小牢子監押雷橫,離了郓城縣,約行了十數裏地,見個酒店,朱仝道:“我等衆人就此吃兩碗酒去。”衆人都到店裏吃酒。朱仝獨自帶過雷橫,隻做水火,來後面僻淨處開了枷,放了雷橫,分付道:“賢弟自回,快去家裏取了老母,星夜去别處逃難,這裏我自替你吃官司。”雷橫道:“小弟走了自不妨,必須要連累了哥哥。”朱仝道:“兄弟,你不知。知縣怪你打死了他表子,把這文案卻做死了,解到州裏,必是要你償命。我放了你,我須不該死罪。況兼我又無父母挂念,家私盡可賠償。你顧前程萬裏自去。”雷橫拜謝了,便從後門小路奔回家裏,收拾了細軟包裹,引了老母,星夜自投梁山泊入夥去了,不在話下。
卻說朱仝拿着空枷撺在草裏,卻出來對衆小牢子說道:“吃雷橫走了,卻是怎地好?”衆人道:“我們快趕去他家裏捉。”朱仝故意延遲了半晌,料着雷橫去得遠了,卻引衆人來縣裏出首。朱仝告道:“小人自不小心,路上被雷橫走了,在逃無獲,情願甘罪無辭。”知縣本愛朱仝,有心将就出脫他,被白玉喬要赴上司陳告朱仝故意脫放雷橫,知縣隻得把朱仝所犯情由申将濟州去。朱仝家中,自着人去上州裏使錢透了,卻解朱仝到濟州來,當廳審錄明白,斷了二十脊杖,刺配滄州牢城。朱仝隻得帶上行枷,兩個防送公人領了文案,押送朱仝上路。家間自有人送衣服盤纏,先赍發了兩個公人。當下離了郓城縣,迤逦望滄州橫海郡來,于路無話。
到得滄州,入進城中,投州衙裏來,正值知府升廳,兩個公人押朱仝在廳階下,呈上公文。知府看了,見朱仝一表非俗,貌如重棗,美髯過腹,知府先有八分歡喜。便教“這個犯人休發下牢城營裏,隻留在本府聽候使喚”。當下除了行枷,便與了回文。兩個公人相辭了自回。
隻說朱仝自在府中,每日隻在廳前伺候呼喚。那滄州府裏押番、虞候、門子、承局、節級、牢子都送了些人情,又見朱仝和氣,因此上都歡喜他。忽一日,本官知府正在廳上坐堂,朱仝在階侍立。知府喚朱仝上廳,問道:“你緣何放了雷橫,自遭配在這裏?”朱仝禀道:“小人怎敢故放了雷橫,隻是一時間不小心,被他走了。”知府道:“你如何得此重罪?”朱仝道:“被原告人執定,要小人如此招做故放,以此問得重了。”知府道:“雷橫如何打死了那娼妓?”朱仝卻把雷橫上項的事,備細說了一遍。知府道:“你敢見他孝道,爲義氣上放了他?”朱仝道:“小人怎敢欺公罔上?”
正問之間,隻見屏風背後轉出一個小衙内來,方年四歲,生得端嚴美貌,乃是知府親子,知府愛惜如金似玉。那小衙内見了朱仝,徑走過來,便要他抱,朱仝隻得抱起小衙内在懷裏。那小衙内雙手扯住朱仝長髯,說道:“我隻要這胡子抱。”知府道:“孩兒快放了手,休要羅唣。”小衙内又道:“我隻要這胡子抱,和我去耍。”朱仝禀道:“小人抱衙内去府前閑走,耍一回了來。”知府道:“孩兒既是要你抱,你和他去耍一回了來。”朱仝抱了小衙内,出府衙前來,買些細糖果子與他吃,轉了一遭,再抱入府裏來。知府看見,問衙内道:“孩兒那裏去來?”小衙内道:“這胡子和我街上看耍,又買糖和果子請我吃。”知府說道:“你那裏得錢買物事與孩兒吃?”朱仝禀道:“微表小人孝順之心,何足挂齒!”知府教取酒來與朱仝吃。府裏侍婢捧着銀瓶果合篩酒,連與朱仝吃了三大賞鍾。知府道:“早晚孩兒要你耍時,你可自行去抱他耍去。”朱仝道:“恩相台旨,怎敢有違?”自此爲始,每日來和小衙内上街閑耍。朱仝囊箧又有,隻要本官見喜,小衙内面上盡自倍費。
時過半月之後,便是七月十五日盂蘭盆大齋之日,年例各處點放河燈,修設好事。當日天晚,堂裏侍婢奶子叫道:“朱都頭,小衙内今夜要去看河燈,夫人分付,你可抱他去看一看。”朱仝道:“小人抱去。”那小衙内穿一領綠紗衫兒,頭上角兒拴兩條珠子頭須,從裏面走出來。朱仝馱在肩頭上,轉出府衙内前來,望地藏寺裏去看點放河燈。那時恰才是初更時分,但見:鍾聲杳霭,幡影招搖。爐中焚百和名香,盤内貯諸般素食。僧持金杵,誦真言薦拔幽魂;人列銀錢,挂孝服超升滞魄。合堂功德,畫陰司八難三塗;繞寺莊嚴,列地獄四生六道。楊柳枝頭分淨水,蓮花池内放明燈。
當時朱仝肩背着小衙内,繞寺看了一遭,卻來水陸堂放生池邊看放河燈。那小衙内爬在欄杆上,看了笑耍。隻見背後有人拽朱仝袖子道:“哥哥借一步說話。”朱仝回頭看時,卻是雷橫,吃了一驚,便道:“小衙内且下來,坐在這裏。我去買糖來與你吃,切不要走動。”小衙内道:“你快來,我要去橋上看河燈。”朱仝道:“我便來也。”轉身卻與雷橫說話。
朱仝道:“賢弟因何到此?”雷橫扯朱仝到淨處拜道:“自從哥哥救了性命,和老母無處歸着,隻得上梁山泊投奔了宋公明入夥。小弟說哥哥恩德,宋公明亦然思想哥哥舊日放他的恩念。晁天王和衆頭領,皆感激不淺,因此特地教吳軍師同兄弟前來相探。”朱仝道:“吳先生現在何處?”背後轉過吳學究道:“吳用在此。”言罷便拜。朱仝慌忙答禮道:“多時不見,先生一向安樂。”吳學究道:“山寨裏頭領多多緻意,今番教吳用和雷都頭特來相請足下上山,同聚大義。到此多日了,不敢相見,今夜伺候得着,請仁兄便挪尊步,同赴山寨,以滿晁、宋二公之意。”朱仝聽罷,半晌答應不得,便道:“先生差矣!這話休題,恐被外人聽了不好。雷橫兄弟他自犯了該死的罪,我因義氣放了他,出頭不得,上山入夥。我亦爲他配在這裏,天可憐見,一年半載,掙紮還鄉,複爲良民。我卻如何肯做這等的事?你二位便可請回,休在此間惹口面不好。”雷橫道:“哥哥在此,無非隻是在人之下,伏侍他人,非大丈夫男子漢的勾當。不是小弟裹合上山,端的晁、宋二公仰望哥哥久矣,休得遲延自誤。”朱仝道:“兄弟,你是甚麽言語?你不想我爲你母老家寒上放了你去,今日你倒來陷我爲不義!”吳學究道:“既然都頭不肯去時,我們自告退,相辭了去休。”朱仝道:“說我賤名,上複衆位頭領。”一同到橋邊。
朱仝回來,不見了小衙内,叫起苦來,兩頭沒路去尋。雷橫扯住朱仝道:“哥哥休尋,多管是我帶來的兩個伴當,聽得哥哥不肯去,因此倒抱了小衙内去了。我們一同去尋。”朱仝道:“兄弟,不是耍處。這個小衙内是知府相公的性命,分付在我身上。”雷橫道:“哥哥且跟我來。”朱仝幫住雷橫、吳用三個離了地藏寺,徑出城外。朱仝心慌,便問道:“你的伴當抱小衙内在那裏?”雷橫道:“哥哥且走,到我下處,包還你小衙内。”朱仝道:“遲了時,恐知府相公見怪。”吳用道:“我那帶來的兩個伴當,是個沒分曉的,一定直抱到我們的下處去了。”朱仝道:“你那伴當姓甚名誰?”雷橫答道:“我也不認得,隻聽聞叫做黑旋風李逵。”朱仝失驚道:“莫不是江州殺人的李逵麽?”吳用道:“便是此人。”朱仝跌腳叫苦,慌忙便趕。離城約走到二十裏,隻見李逵在前面叫道:“我在這裏。”朱仝搶近前來問道:“小衙内放在那裏?”李逵唱個喏道:“拜揖節級哥哥,小衙内有在這裏。”朱仝道:“你好好的抱出小衙内還我。”李逵指着頭上道:“小衙内頭須兒卻在我頭上。”朱仝看了,又問小衙内正在何處。李逵道:“被我拿些麻藥,抹在口裏,直馱出城來,如今睡在林子裏,你自請去看。”朱仝乘着月色明朗,徑搶入林子裏尋時,隻見小衙内倒在地上。朱仝便把手去扶時,隻見頭劈做兩半個,已死在那裏。
當時朱仝心下大怒,奔出林子來,早不見了三個人。四下裏望時,隻見黑旋風遠遠地拍着雙斧叫道:“來,來,來,和你鬥二三十合。”朱仝性起,奮不顧身,拽紮起布衫大踏步趕将來。李逵回身便走,背後朱仝趕來。這李逵卻是穿山度嶺慣走的人,朱仝如何趕得上,先自喘做一塊。李逵卻在前面,又叫:“來,來,來,和你并個你死我活。”朱仝恨不得一口氣吞了他,隻是趕他不上。趕來趕去,天色漸明。李逵在前面急趕急走,慢趕慢行,不趕不走,看看趕入一個大莊院裏去了。朱仝看了道:“那厮既有下落,我和他幹休不得。”
朱仝直趕入莊院内廳前去,見裏面兩邊都插着許多軍器,朱仝道:“想必也是個官宦之家。”立住了腳,高聲叫道:“莊裏有人麽?”隻見屏風背後轉出一個人來。那人是誰?正是:累代金枝玉葉,先朝鳳子龍孫。丹書鐵券護家門,萬裏招賢名振。待客一團和氣,揮金滿面陽春。能文會武孟嘗君,小旋風聰明柴進。
出來的正是小旋風柴進,問道:“兀的是誰?”朱仝見那人人物軒昂,資質秀麗,慌忙施禮,答道:“小人是郓城縣當牢節級朱仝,犯罪刺配到此。昨晚因和知府的小衙内出來看放河燈,被黑旋風殺了小衙内,現今走在貴莊,望煩添力捉拿送官。”柴進道:“既是美髯公,且請坐。”朱仝道:“小人不敢拜問官人高姓?”柴進答道:“小可姓柴名進,小旋風便是。”朱仝道:“久聞大名。”連忙下拜,又道:“不期今日得識尊顔!”柴進說道:“美髯公亦久聞名,且請後堂說話。”朱仝随着柴進直到裏面。朱仝道:“黑旋風那厮,如何卻敢徑入貴莊躲避?”柴進道:“容複:小可平生專愛結識江湖上好漢。爲是家間祖上有陳橋讓位之功,先朝曾敕賜丹書鐵券,但有做下不是的人,停藏在家,無人敢搜。近間有個愛友,和足下亦是舊交,目今在那梁山泊内做頭領,名喚及時雨宋公明,寫一封密書,令吳學究、雷橫、黑旋風俱在敝莊安歇,禮請足下上山,同聚大義。因見足下推阻不從,故意教李逵殺害了小衙内,先絕了足下歸路,隻得上山坐把交椅。吳先生、雷兄,如何不出來陪話?”隻見吳用、雷橫從側首閣子裏出來,望着朱仝便拜,說道:“兄長望乞恕罪,皆是宋公明哥哥将令,分付如此。若到山寨,自有分曉。”朱仝道:“是則是你們弟兄好情意,隻是忒毒些個!”柴進一力相勸,朱仝道:“我去則去,隻教我見黑旋風面罷!”柴進道:“李大哥,你快出來陪話。”李逵也從側首出來,唱個大喏。朱仝見了,心頭一把無明業火高三千丈,按納不下,起身搶近前來,要和李逵性命相搏。柴進、雷橫、吳用三個苦死勸住。朱仝道:“若要我上山時,依得我一件事,我便去。”吳用道:“休說一件事,遮莫幾十件,也都依你。願聞那一件事。”
不争朱仝說出這件事來,有分教,大鬧高唐州,惹動梁山泊,直教昭賢國戚遭刑法,好客皇親喪土坑。畢竟朱仝說出甚麽事來,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