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話的,卻是甚麽計策?下來便見。看官牢記這段話頭。原來和宋公明初打祝家莊時,一同事發。卻難這邊說一句,那邊說一回,因此權記下這兩打祝家莊的話頭,卻先說那一回來投入夥的人乘機會的話,下來接着關目。
原來山東海邊有個州郡,喚做登州。登州城外有一座山,山上多有豺狼虎豹,出來傷人。因此登州知府拘集獵戶,當廳委了杖限文書,捉捕登州山上大蟲。又仰山前山後裏正之家,也要捕虎文狀,限外不行解官,痛責枷号不恕。
且說登州山下有一家獵戶,兄弟兩個,哥哥喚做解珍,兄弟喚做解寶。弟兄兩個,都使渾鐵點鋼叉,有一身驚人的武藝。當州裏的獵戶們,都讓他第一。那解珍一個綽号喚做兩頭蛇,這解寶綽号叫做雙尾蠍。二人父母俱亡,不曾婚娶。那哥哥七尺以上身材,紫棠色面皮,腰細膀闊。這個兄弟解寶,更是利害,也有七尺以上身材,面圓身黑,兩隻腿上刺着兩個飛天夜叉,有時性起,恨不得騰天倒地,拔樹搖山。有一篇《西江月》,單道他弟兄的好處:世本登州獵戶,生來骁勇英豪。穿山越嶺健如猱,麋鹿見時驚倒。手執蓮花鐵镋,腰懸蒲葉尖刀。豹皮裙子虎筋縧,解氏二雄年少。
那弟兄兩個當官受了甘限文書,回到家中,整頓窩弓藥箭,弩子镋叉,穿了豹皮褲、虎皮套體,拿了鐵叉。兩個徑奔登州山上,下了窩弓,去樹上等了一日,不濟事了,收拾窩弓下去。次日,又帶了幹糧,再上山伺候,看看天晚,弟兄兩個再把窩弓下了,爬上樹去,直等到五更,又沒動靜。兩個移了窩弓,卻來西山邊下了,坐到天明,又等不着。兩個心焦,說道:“限三日内要納大蟲,遲時須用受責,卻是怎地好!”
兩個到第三日夜,伏至四更時分,不覺身體困倦。兩個背厮靠着且睡,未曾合眼,忽聽得窩弓發響。兩個跳将起來,拿了鋼叉,四下裏看時,隻見一個大蟲中了藥箭,在那地上滾。兩個拈着鋼叉向前來。那大蟲見了人來,帶着箭便走。兩個追将向前去,不到半山裏時,藥力透來,那大蟲當不住,吼了一聲,骨碌碌滾将下山去了。解寶道:“好了,我認得這山,是毛太公莊後園裏,我和你下去他家取讨大蟲。”
當時弟兄兩個提了鋼叉,徑下山來,投毛太公莊上敲門。此時方才天明,兩個敲開莊門入去,莊客報與太公知道。多時,毛太公出來,解珍、解寶放下鋼叉,聲了喏,說道:“伯伯,多時不見,今日特來拜擾。”毛太公道:“賢侄如何來得這等早?有甚話說?”解珍道:“無事不敢驚動伯伯睡寝。如今小侄因爲官司委了甘限文書,要捕獲大蟲,一連等了三日,今早五更,射得一個,不想從後山滾下在伯伯園裏。望煩借一路,取大蟲則個。”毛太公道:“不妨,既是落在我園裏,二位且少坐。敢是肚饑了,吃些早飯去取。”叫莊客且去安排早膳來相待。當時勸二位吃了酒飯,解珍、解寶起身謝道:“感承伯伯厚意,望煩引去,取大蟲還小侄。”毛太公道:“既是在我莊後,卻怕怎地?且坐吃茶,卻去取未遲。”解珍、解寶不敢相違,隻得又坐下。莊客拿茶來,叫二位吃了。毛太公道:“如今我和賢侄去取大蟲。”解珍、解寶道:“深謝伯伯。”
毛太公引了二人入到莊後,叫莊客把鑰匙來開門,百般開不開。毛太公道:“這園多時不曾有人來開,敢是鎖鏽了,因此開不得,去取鐵錘來打開了罷。”莊客便将鐵錘來,敲開了鎖,衆人都入園裏去看時,遍山邊去看,尋不見。毛太公道:“賢侄,你兩個莫不錯看了,認不仔細?敢不曾落在我園裏?”解珍道:“怎地得我兩個錯看了?是這裏生長的人,如何不認得?”毛太公道:“你自尋便了,有時自擡去。”解寶道:“哥哥,你且來看,這裏一帶草滾得平平地都倒了,又有血路在上頭,如何說不在這裏?必是伯伯家莊客擡過了。”毛太公道:“你休這等說,我家莊上的人如何得知有大蟲在園裏?便又擡得過?你也須看見方才當面敲開鎖來,和你兩個一同入園裏來尋。你如何這般說話!”解珍道:“伯伯,你須還我這個大蟲去解官。”毛太公道:“你這兩個好無道理!我好意請你吃酒飯,你颠倒賴我大蟲。”解寶道:“有甚麽賴處!你家也現當裏正,官府中也委了甘限文書,卻沒本事去捉,倒來就我現成,你倒将去請功,教我兄弟兩個吃限棒。”毛太公道:“你吃限棒,幹我甚事!”解珍、解寶睜起眼來,便道:“你敢教我搜一搜麽?”毛太公道:“我家比你家,各有内外。你看這兩個教化頭倒來無禮。”解寶搶近廳前尋不見,心中火起,便在廳前打将起來;解珍也就廳前攀折欄杆,打将入去。毛太公叫道:“解珍、解寶白晝搶劫!”那兩個打碎了廳前椅桌,見莊上都有準備,兩個便拔步出門,指着莊上罵道:“你賴我大蟲,和你官司裏去理會。”解氏深機捕獲,毛家巧計牢籠。當日因争一虎,後來引起雙龍。
那兩個正罵之間,隻見兩三匹馬投莊上來,引着一夥伴當。解珍認得是毛太公兒子毛仲義,接着說道:“你家莊上莊客捉過了我大蟲,你爹不讨還我,颠倒要打我弟兄兩個。”毛仲義道:“這厮村人不省事,我父親必是被他們瞞過了。你兩個不要發怒,随我到家裏,讨還你便了。”解珍、解寶謝了毛仲義,叫開莊門,教他兩個進去。待得解珍、解寶入得門來,便叫關上莊門,喝一聲:“下手!”兩廊下走出二三十個莊客,并恰才馬後帶來的,都是做公的。那兄弟兩個措手不及,衆人一發上,把解珍、解寶綁了。毛仲義道:“我家昨夜自射得一個大蟲,如何來白賴我的?乘勢搶擄我家财,打碎家中什物,當得何罪?解上本州,也與本州除了一害。”
原來毛仲義五更時,先把大蟲解上州裏去了,卻帶了若幹做公的來捉解珍、解寶。不想他這兩個不識局面,正中了他的計策,分說不得。毛太公教把他兩個使的鋼叉并一包贓物,扛擡了許多打碎的家夥什物,将解珍、解寶剝得赤條條地,背剪綁了,解上州裏來。本州有個六案孔目,姓王,名正,卻是毛太公的女婿,已自先去知府面前禀說了。才把解珍、解寶押到廳前,不由分說,捆翻便打,定要他兩個招做混賴大蟲,各執鋼叉,因而搶擄财物。解珍、解寶吃拷不過,隻得依他招了。知府教取兩面二十五斤的重枷來枷了,釘下大牢裏去。毛太公、毛仲義自回莊上商議道:“這兩個男女,卻放他不得,不如一發結果了他,免緻後患。”當時子父二人自來州裏,分付孔目王正:“與我一發斬草除根,萌芽不發,我這裏自行與知府的打關節。”
卻說解珍、解寶押到死囚牢裏,引至亭心上來,見這個節級。爲頭的那人,姓包,名吉,已自得了毛太公銀兩,并聽信王孔目之言,教對付他兩個性命,便來亭心裏坐下。小牢子對他兩個說道:“快過來,跪在亭子前。”包節級喝道:“你兩個便是甚麽兩頭蛇、雙尾蠍,是你麽?”解珍道:“雖然别人叫小人們這等混名,實不曾陷害良善。”包節級喝道:“你這兩個畜生,今番我手裏教你兩頭蛇做一頭蛇,雙尾蠍做單尾蠍,且與我押入大牢裏去。”
那一個小牢子把他兩個帶在牢裏來,見沒人,那小節級便道:“你兩個認得我麽?我是你哥哥的妻舅。”解珍道:“我隻親弟兄兩個,别無那個哥哥。”那小牢子道:“你兩個須是孫提轄的兄弟。”解珍道:“孫提轄是我姑舅哥哥,我卻不曾與你相會。足下莫非是樂和舅?”那小節級道:“正是,我姓樂,名和,祖貫茅州人氏。先祖挈家到此,将姐姐嫁與孫提轄爲妻。我自在此州裏勾當,做小牢子。人見我唱得好,都叫我做鐵叫子樂和。姐夫見我好武藝,教我學了幾路槍法在身。”怎見得?有詩爲證:玲珑心地衣冠整,俊俏肝腸語話清。能唱人稱鐵叫子,樂和聰慧自天生。
原來這樂和是一個聰明伶俐的人,諸般樂品,盡皆曉得,學着便會。作事見頭知尾。說起槍棒武藝,如糖似蜜價愛。爲見解珍、解寶是個好漢,有心要救他,隻是單絲不成線,孤掌豈能鳴,隻報得他一個信。樂和說道:“好教你兩個得知,如今包節級得受了毛太公錢财,必然要害你兩個性命,你兩個卻是怎生好?”解珍道:“你不說起孫提轄則休,你既說起他來,隻央你寄一個信。”樂和道:“你卻教我寄信與誰?”解珍道:“我有個姐姐,是我爺面上的,卻與孫提轄兄弟爲妻,現在東門外十裏牌住。他是我姑娘的女兒,叫做母大蟲顧大嫂,開張酒店,家裏又殺牛開賭。我那姐姐有三二十人近他不得,姐夫孫新這等本事,也輸與他。隻有那個姐姐,和我弟兄兩個最好。孫新、孫立的姑娘,卻是我母親,以此他兩個又是我姑舅哥哥。央煩的你暗暗地寄個信與他,把我的事說知,姐姐必然自來救我。”
樂和聽罷,分付說:“賢親,你兩個且寬心着。”先去藏些燒餅肉食,來牢裏開了門,把與解珍、解寶吃了。推了事故,鎖了牢門,教别個小節級看守了門,一徑奔到東門外,望十裏牌來。早望見一個酒店,門前懸挂着牛羊等肉,後面屋下一簇人在那裏賭博。樂和見酒店裏一個婦人坐在櫃上,但見:眉粗眼大,胖面肥腰。插一頭異樣钗環,露兩個時興钏镯。有時怒起,提井欄便打老公頭;忽地心焦,拿石錐敲翻莊客腿。生來不會拈針線,弄棒持槍當女工。
樂和入進店内,看着顧大嫂,唱個喏道:“此間姓孫麽?”顧大嫂慌忙答道:“便是。足下卻要沽酒,卻要買肉?如要賭錢,後面請坐。”樂和道:“小人便是孫提轄妻弟樂和的便是。”顧大嫂笑道:“原來卻是樂和舅,可知尊顔和姆姆一般模樣。且請裏面拜茶。”樂和跟進裏面客位裏坐下。顧大嫂便動問道:“聞知得舅舅在州裏勾當,家下窮忙少閑,不曾相會。今日甚風吹得到此?”樂和答道:“小人無事,也不敢來相惱。今日廳上偶然發下兩個罪人進來,雖不曾相會,多聞他的大名。一個是兩頭蛇解珍,一個是雙尾蠍解寶。”顧大嫂道:“這兩個是我的兄弟,不知因甚罪犯下在牢裏?”樂和道:“他兩個因射得一個大蟲,被本鄉一個财主毛太公賴了。又把他兩個強扭做賊,搶擄家财,解入州裏來。他又上上下下都使了錢物,早晚間要教包節級牢裏做翻他兩個,結果了性命。小人路見不平,獨力難救。隻想一者沾親,二乃義氣爲重,特地與他通個消息。他說道:‘隻除是姐姐便救得他。’若不早早用心着力,難以救拔。”
顧大嫂聽罷,一片聲叫起苦來。便叫火家:“快去尋得二哥家來說話。”有幾個火家去不多時,尋得孫新歸來,與樂和相見。怎見得孫新的好處?有詩爲證:軍班才俊子,眉目有神威。身在蓬萊寓,家從瓊海移。自藏鴻鹄志,恰配虎狼妻。鞭舉龍雙見,槍來蟒獨飛。年似孫郎少,人稱小尉遲。
原來這孫新祖是瓊州人氏,軍官子孫,因調來登州駐紮,弟兄就此爲家。孫新生得身長力壯,全學得他哥哥的本事,使得幾路好鞭槍,因此多人把他弟兄兩個比尉遲恭,叫他做小尉遲。顧大嫂把上件事對孫新說了,孫新道:“既然如此,叫舅舅先回去。他兩個已下在牢裏,全望舅舅看觑則個。我夫妻商量個長便道理,卻徑來相投。”樂和道:“但有用着小人處,盡可出力向前。”顧大嫂置酒相待已了,将出一包碎銀,付與樂和:“望煩舅舅将去牢裏,散與衆人并小牢子們,好生周全他兩個弟兄。”樂和謝了,收了銀兩,自回牢裏來替他使用,不在話下。
且說顧大嫂和孫新商議道:“你有甚麽道理,救我兩個兄弟?”孫新道:“毛太公那厮,有錢有勢,他防你兩個兄弟出來,須不肯幹休,定要做番了他兩個,似此必然死在他手。若不去劫牢,别樣也救他不得。”顧大嫂道:“我和你今夜便去。”孫新笑道:“你好粗鹵。我和你也要算個長便,劫了牢,也要個去向。若不得我那哥哥和這兩個人時,行不得這件事。”顧大嫂道:“這兩個是誰?”孫新道:“便是那叔侄兩個最好賭的鄒淵、鄒潤,如今現在登雲山台峪裏,聚衆打劫。他和我最好,若得他兩個相幫助,此事便成。”顧大嫂道:“登雲山離這裏不遠,你可連夜去請他叔侄兩個來商議。”孫新道:“我如今便去。你可收拾了酒食肴馔,我去定請得來。”顧大嫂分付火家,宰了一口豬,鋪下數盤果品按酒,排下桌子。
天色黃昏時候,隻見孫新引了兩籌好漢歸來。那個爲頭的姓鄒,名淵,原是萊州人氏,自小最好賭錢,閑漢出身,爲人忠良慷慨。更兼一身好武藝,性氣高強,不肯容人,江湖上喚他綽号出林龍。第二個好漢,名喚鄒潤,是他侄兒,年紀與叔叔仿佛,二人争差不多,身材長大,天生一等異相,腦後一個肉瘤,以此人都喚他做獨角龍。那鄒潤往常但和人争鬧,性起來一頭撞去,忽然一日,一頭撞折了澗邊一株松樹,看的人都驚呆了。有《西江月》一首,單道他叔侄的好處:厮打場中爲首,呼盧隊裏稱雄。天生忠直氣如虹,武藝驚人出衆。結寨登雲台上,英名播滿山東。翻江攪海似雙龍,豈作池中玩弄?
當時顧大嫂見了,請入後面屋下坐地。卻把上件事告訴與他,次後商量劫牢一節。鄒淵道:“我那裏雖有八九十人,隻有二十來個心腹的。明日幹了這件事,便是這裏安身不得了。我卻有個去處,我也有心要去多時,隻不知你夫婦二人肯去麽?”顧大嫂道:“遮莫甚麽去處,都随你去,隻要救了我兩個兄弟。”鄒淵道:“如今梁山泊十分興旺,宋公明大肯招賢納士。他手下現有我的三個相識在彼:一個是錦豹子楊林,一個是火眼狻猊鄧飛,一個是石将軍石勇,都在那裏入夥了多時。我們救了你兩個兄弟,都一發上梁山泊投奔入夥去,如何?”顧大嫂道:“最好,有一個不去的,我便亂槍戳死他。”鄒潤道:“還有一件,我們倘或得了人,誠恐登州有些軍馬追來,如之奈何?”孫新道:“我的親哥哥現做本州軍馬提轄,如今登州隻有他一個了得。幾番草寇臨城,都是他殺散了,到處聞名。我明日自去請他來,要他依允便了。”鄒淵道:“隻怕他不肯落草。”孫新說道:“我自有良法。”
當夜吃了半夜酒,歇到天明,留下兩個好漢在家裏,卻使一個火家帶領了一兩個人,推一輛車子:“快走城中營裏,請我哥哥孫提轄并嫂嫂樂大娘子,說道:‘家中大嫂害病沉重,便煩來家看觑。’”顧大嫂分付火家道:“隻說我病重臨危,有幾句緊要的話,須是便來,隻有幾番相見囑付。”火家推車兒去了。
孫新專在門前伺候,等接哥哥。飯罷時分,遠遠望見車兒來了,載着樂大娘子,背後孫提轄騎着馬,十數個軍漢跟着,望十裏牌來。孫新入去報與顧大嫂得知,說:“哥嫂來了。”顧大嫂分付道:“隻依我如此行。”孫新出來,接見哥嫂,且請嫂嫂下了車兒,同到房裏,看視弟媳婦病症。孫提轄下了馬,入門來,端的好條大漢,淡黃面皮,落腮胡須,八尺以上身材,姓孫,名立,綽号病尉遲,射得硬弓,騎得劣馬,使一管長槍,腕上懸一條虎眼竹節鋼鞭,海邊人見了,望風而降。有詩爲證:胡須黑霧飄,性格流星急。鞭槍最熟慣,弓箭常溫習。闊臉似妝金,雙睛如點漆。軍中顯姓名,病尉遲孫立。
當下病尉遲孫立下馬來,進得門便問道:“兄弟,嬸子害甚麽病?”孫新答道:“他害得症候,病得跷蹊,請哥哥到裏面說話。”孫立便入來。孫新分付火家,着這夥跟馬的軍士去對門店裏吃酒。便教火家牽過馬,請孫立入到裏面來坐下。良久,孫新道:“請哥哥、嫂嫂去房裏看病。”孫立同樂大娘子入進房裏,見沒有病人。孫立問道:“嬸子病在那裏房内?”隻見外面走入顧大嫂來,鄒淵、鄒潤跟在背後。孫立道:“嬸子,你正是害甚麽病?”顧大嫂道:“伯伯拜了。我害些救兄弟的病。”孫立道:“卻又作怪,救甚麽兄弟?”顧大嫂道:“伯伯你不要推聾妝啞。你在城中,豈不知道他兩個是我兄弟,偏不是你的兄弟。”孫立道:“我并不知因由,是那兩個兄弟?”顧大嫂道:“伯伯在上,今日事急,隻得直言拜禀:這解珍、解寶被登雲山下毛太公與同王孔目設計陷害,早晚要謀他兩個性命。我如今和這兩個好漢商量已定,要去城中劫牢,救出他兩個兄弟,都投梁山泊入夥去,恐怕明日事發,先負累伯伯。因此我隻推患病,請伯伯、姆姆到此說個長便。若是伯伯不肯去時,我們自去上梁山泊去了。如今朝廷有甚分曉,走了的倒沒事,見在的便吃官司。常言道:‘近火先焦。’伯伯便替我們吃官司坐牢,那時又沒人送飯來救你。伯伯尊意如何?”孫立道:“我卻是登州的軍官,怎地敢做這等事!”顧大嫂道:“既是伯伯不肯,我們今日先和伯伯并個你死我活。”顧大嫂身邊便掣出兩把刀來,鄒淵、鄒潤各拔出短刀在手。孫立叫道:“嬸子且住,休要急速!待我從長計較,慢慢地商量。”樂大娘子驚得半晌做聲不得。顧大嫂又道:“既是伯伯不肯去時,即便先送姆姆前行,我們自去下手。”孫立道:“雖要如此行時,也待我歸家去收拾包裹行李,看個虛實,方可行事。”顧大嫂道:“伯伯,你的樂阿舅透風與我們了。一就去劫牢,一就去取行李不遲。”孫立歎了一口氣,說道:“你衆人既是如此行了,我怎地推卻得開,不成日後倒要替你們吃官司?罷,罷,罷,都做一處商議了行。”先叫鄒淵去登雲山寨裏收拾起财物人馬,帶了那二十個心腹的人,來店裏取齊。鄒淵去了。又使孫新入城裏來,問樂和讨信,就約會了,暗通消息解珍、解寶得知。
次日,登雲山寨裏鄒淵收拾金銀已了,自和那起人到來相助。孫新家裏也有七八個知心腹的火家,并孫立帶來的十數個軍漢,共有四十餘人。孫新宰了兩口豬,一腔羊,衆人盡吃了一飽。顧大嫂貼肉藏了尖刀,扮做個送飯的婦人先去。孫新跟着孫立,鄒淵領了鄒潤,各帶了火家,分作兩路入去。正是:捉虎翻成縱虎災,虎官虎吏枉安排。全憑鐵叫通關節,始得牢城鐵甕開。
且說登州府牢裏包節級得了毛太公錢物,隻要陷害解珍、解寶的性命。當日樂和拿着水火棍,正立在牢門裏獅子口邊,隻聽得拽鈴子響,樂和道:“甚麽人?”顧大嫂應道:“送飯的婦人。”樂和已自瞧科了,便來開門,放顧大嫂入來,再關了門。将過廊下去,包節級正在亭心裏,看見便喝道:“這婦人是甚麽人?敢進牢裏來送飯?自古獄不通風。”樂和道:“這是解珍、解寶的姐姐,自來送飯。”包節級喝道:“休要教他入去,你們自與他送進去便了。”樂和讨了飯,卻來開了牢門,把與他兩個。解珍、解寶問道:“舅舅夜來所言的事如何?”樂和道:“你姐姐入來了,隻等前後相應。”樂和便把匣床與他兩個開了。隻聽的小牢子入來報道:“孫提轄敲門,要走入來。”包節級道:“他自是營官,來我牢裏有何事幹?休要開門!”顧大嫂一踅,踅下亭心邊去。外面又叫道:“孫提轄焦躁了打門。”包節級忿怒,便下亭心來。顧大嫂大叫一聲:“我的兄弟在那裏?”身邊便掣出兩把明晃晃尖刀來。包節級見不是頭,望亭心外便走。解珍、解寶提起枷,從牢眼裏鑽将出來,正迎着包節級。包節級措手不及,被解寶一枷梢打重,把腦蓋擗得粉碎。當時顧大嫂手起,早戳翻了三五個小牢子,一齊發喊,從牢裏打将出來。孫立、孫新把兩個當住了,見四個從牢裏出來,一發望州衙前便走。鄒淵、鄒潤早從州衙裏提出王孔目頭來。街市上人大喊起,先奔出城去。孫提轄騎着馬,彎着弓,搭着箭,壓在後面。街上人家都關上門,不敢出來。州裏做公的人,認得是孫提轄,誰敢向前攔當。
衆人簇擁着孫立,奔出城門去,一直望十裏牌來,扶攙樂大娘子上了車兒。顧大嫂上了馬,幫着便行。解珍、解寶對衆人道:“叵耐毛太公老賊冤家,如何不報了去?”孫立道:“說得是。”便令兄弟孫新與舅舅樂和先護持車兒前行着,“我們随後趕來。”孫新、樂和簇擁着車兒先行去了。
孫立引着解珍、解寶、鄒淵、鄒潤并火家伴當一徑奔毛太公莊上來,正值毛仲義與太公在莊上慶壽飲酒,卻不提備。一夥好漢呐聲喊,殺将入去,就把毛太公、毛仲義并一門老小盡皆殺了,不留一個。去卧房裏搜檢得十數包金銀财寶,後院裏牽得七八匹好馬,把四匹捎帶馱載。解珍、解寶揀幾件好的衣服穿了,将莊院一把火,齊放起燒了。各人上馬,帶了一行人,趕不到三十裏路,早趕上車仗人馬,一處上路行程。于路莊戶人家,又奪得三五匹好馬,一行星夜奔上梁山泊去。有《西江月》爲證:忠義立身之本,奸邪壞國之端。狼心狗行濫居官,緻使英雄扼腕。奪虎機謀可惡,劫牢計策堪觀。登州城廓痛悲酸,頃刻橫屍遍滿。
不一二日,來到石勇酒店裏,那鄒淵與他相見了,問起楊林、鄧飛二人。石勇答言,說起宋公明去打祝家莊,二人都跟去,兩次失利,聽得報來說,楊林、鄧飛俱被陷在那裏,不知如何。備聞祝家莊三子豪傑,又有教師鐵棒栾廷玉相助,因此二次打不破那莊。孫立聽罷,大笑道:“我等衆人來投大寨入夥,正沒半分功勞,獻此一條計策打破祝家莊,爲進身之報如何?”石勇大喜道:“願聞良策。”孫立道:“栾廷玉那厮,和我是一個師父教的武藝。我學的槍刀,他也知道,他學的武藝,我也盡知。我們今日隻做登州對調來郓州守把,經過來此相望,他必然出來迎接。我們進身入去,裏應外合,必成大事。此計如何?”
正與石勇說計未了,隻見小校報道:“吳學究下山來,前往祝家莊救應去。”石勇聽得,便叫小校快去報知軍師,請來這裏相見。說猶未了,已有軍馬來到店前,乃是呂方、郭盛并阮氏三雄,随後軍師吳用帶領五百人馬到來。石勇接入店内,引着這一行人都相見了,備說投托入夥,獻計一節。吳用聽了大喜,說道:“既然衆位好漢肯作成山寨,且休上山,便煩請往祝家莊行此一事,成全這段功勞如何?”孫立等衆人皆喜,一齊都依允了。吳用道:“小生今去,也如此見陣,我人馬前行,衆位好漢随後一發便來。”
吳學究商議已了,先來宋江寨中。見宋公明眉頭不展,面帶憂容,吳用置酒與宋江解悶,備說起石勇、楊林、鄧飛三個的一起相識,是登州兵馬提轄病尉遲孫立,和這祝家莊教師栾廷玉是一個師父教的。今來共有八人,投托大寨入夥,特獻這條計策,以爲進身之報。今已計較定了,裏應外合,如此行事,随後便來參見兄長。宋江聽說罷,大喜,把愁悶都撇在九霄雲外,忙叫寨内置酒,安排筵席等來相待。
卻說孫立教自己的伴當人等,跟着車仗人馬投一處歇下,隻帶了解珍、解寶、鄒淵、鄒潤、孫新、顧大嫂、樂和共是八人,來參宋江,都講禮已畢。宋江置酒設席管待,不在話下。吳學究暗傳号令與衆人,教第三日如此行,第五日如此行。分付已了,孫立等衆人領了計策,一行人自來和車仗人馬投祝家莊進身行事。
再說吳學究道:“啓動戴院長到山寨裏走一遭,快與我取将這四個頭領來,我自有用他處。”
不是教戴宗連夜來取這四個人來,有分教,水泊重添新羽翼,山莊無複舊衣冠。畢竟吳學究取那四個人來,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