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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九十章《水浒傳:繡像珍藏本·上》(

第四十五回 楊雄醉罵潘巧雲石秀智殺裴如海話說石秀回來,見收過店面,便要辭别出門。潘公說道:“叔叔且住,老漢已知叔叔的意了。叔叔兩夜不曾回家,今日回來,見收拾過了家火什物,叔叔一定心裏隻道是不開店了,因此要去。休說恁地好買賣,便不開店時,也養叔叔在家。不瞞叔叔說,我這小女先嫁得本府一個王押司,不幸沒了。今得二周年,做些功果與他,因此歇了這兩日買賣。明日請下報恩寺僧人來做功德,就要央叔叔管待則個。老漢年紀高大,熬不得夜,因此一發和叔叔說知。”石秀道:“既然丈丈恁地說時,小人再納定性過幾時。”潘公道:“叔叔今後并不要疑心,隻顧随分且過。”當時吃了幾杯酒,并些素食,收過了杯盤。

隻見道人挑将經擔到來,鋪設壇場,擺放佛像、供器、鼓钹、鍾磬、香花、燈燭。廚下一面安排齋食。楊雄到申牌時分,回家走一遭,分付石秀道:“賢弟,我今夜卻限當牢,不得前來,凡事央你支持則個。”石秀道:“哥哥放心自去,晚間兄弟替你料理。”楊雄去了,石秀自在門前照管。沒多時,隻見一個年紀小的和尚揭起簾子入來。石秀看那和尚時,端的整齊。但見:一個青旋旋光頭新剃,把麝香松子勻搽;一領黃烘烘直裰初縫,使沉速栴檀香染。山根鞋履,是福州染到深青;九縷絲縧,系西地買來真紫。光溜溜一雙賊眼,隻睃趁施主嬌娘;美甘甘滿口甜言,專說誘喪家少婦。

那和尚入到裏面,深深地與石秀打個問訊。石秀答禮道:“師父少坐。”随背後一個道人,挑兩個盒子入來。石秀便叫:“丈丈,有個師父在這裏。”潘公聽得,從裏面出來。那和尚便道:“幹爺如何一向不到敝寺。”老子道:“便是開了這些店面,卻沒工夫出來。”那和尚便道:“押司周年,無甚罕物相送,些少挂面,幾包京棗。”老子道:“阿也,甚麽道理,教師父壞鈔!”教:“叔叔收過了。”石秀自搬入去,叫點茶出來,門前請和尚吃。

隻見那婦人從樓上下來,不敢十分穿重孝,隻是淡妝輕抹,便問:“叔叔,誰送物事來?”石秀道:“一個和尚,叫丈丈做幹爺的送來。”那婦人便笑道:“是師兄海阇黎裴如海,一個老實的和尚。他便是裴家絨線鋪裏小官人,出家在報恩寺中。因他師父是家裏門徒,結拜我父做幹爺;長奴兩歲,因此上叫他做師兄。他法名叫做海公。叔叔,晚間你隻聽他請佛念經,有這般好聲音。”石秀道:“原來恁地。”自肚裏已有些瞧科。

那婦人便下樓來見和尚,石秀卻背叉着手,随後跟出來,布簾裏張看。隻見那婦人出到外面,那和尚便起身向前來,合掌深深的打個問訊。那婦人便道:“甚麽道理,教師兄壞鈔!”和尚道:“賢妹,些少薄禮微物,不足挂齒。”那婦人道:“師兄何故這般說?出家人的物事,怎的消受得?”和尚道:“敝寺新造水陸堂,也要來請賢妹随喜,隻恐節級見怪。”那婦人道:“家下拙夫卻不恁地計較,老母死時,也曾許下血盆願心,早晚也要到上刹相煩還了。”和尚道:“這是自家的事,如何恁地說?但是分付如海的事,小僧便去辦來。”那婦人道:“師兄,多與我娘念幾卷經便好。”隻見裏面娅嬛捧茶出來,那婦人拿起一盞茶來,把帕子去茶鍾口邊抹一抹,雙手遞與和尚。那和尚一頭接茶,兩隻眼涎瞪瞪的隻顧看那婦人身上,這婦人也嘻嘻的笑着看這和尚。人道色膽如天,卻不防石秀在布簾裏張見。石秀自肚裏暗忖道:“‘莫信直中直,須防仁不仁。’我幾番見那婆娘常常的隻顧對我說些風話,我隻以親嫂嫂一般相待,原來這婆娘倒不是個良人。莫教撞在石秀手裏,敢替楊雄做個出場,也不見的。”石秀此時已有三分在意了,便揭起布簾,走将出來。那賊秃放下茶盞,便道:“大郎請坐。”這婦人便插口道:“這個叔叔,便是拙夫新認義的兄弟。”那和尚虛心冷氣,動問道:“大郎貴鄉何處?高姓大名?”石秀道:“我姓石,名秀,金陵人氏。因爲隻好閑管,替人出力,以此叫做‘拚命三郎’。我是個粗鹵漢子,禮數不到,和尚休怪!”裴如海道:“不敢,不敢。小僧去接衆僧來赴道場。”相别出門去了。那婦人道:“師兄早來些個。”那和尚應道:“便來了。”婦人送了和尚出門,自入裏面來了。石秀卻在門前低了頭,隻顧尋思。

看官聽說,原來但凡世上的人,惟有和尚色情最緊,爲何說這句話?且如俗人出家人,都是一般父精母血所生,緣何見得和尚家色情最緊?惟有和尚家第一閑。一日三餐,吃了檀越施主的好齋好供,住了那高堂大殿僧房,又無俗事所煩,房裏好床好鋪睡着,沒得尋思,隻是想着此一件事。假如譬喻說一個财主家,雖然十相俱足,一日有多少閑事惱心,夜間又被錢物挂念,到三更二更才睡,總有嬌妻美妾,同床共枕,那得情趣。又有那一等小百姓們,一日價辛辛苦苦掙紮,早晨巴不到晚,起的是五更,睡的是半夜。到晚來,未上床,先去摸一摸米甕看,到底沒顆米,明日又無錢,總然妻子有些顔色,也無些甚麽意興。因此上輸與這和尚們一心閑靜,專一理會這等勾當。那時古人評論到此去處,說這和尚們真個利害,因此蘇東坡學士道:“不秃不毒,不毒不秃;轉秃轉毒,轉毒轉秃。”和尚們還有四句言語,道是:一個字便是僧,兩個字是和尚,三個字鬼樂官,四字色中餓鬼。

且說這石秀自在門前尋思了半晌,又且去支持管待。不多時,隻見行者先來點燭燒香。少刻,海阇黎引領衆僧卻來赴道場,潘公、石秀接着,相待茶湯已罷。打動鼓钹,歌詠贊揚。隻見海阇黎同一個一般年紀小的和尚做阇黎,播動鈴杵,發牒請佛,獻齋贊供,諸大護法監壇主盟,“追薦亡夫王押司早生天界”。隻見那婦人喬素梳妝,來到法壇上,執着手爐,拈香禮佛。那海阇黎越逞精神,搖着鈴杵,念動真言。這一堂和尚見了楊雄老婆這等模樣,都七颠八倒起來。但見:班首輕狂,念佛号不知颠倒;阇黎沒亂,誦真言豈顧高低。燒香行者,推倒花瓶;秉燭頭陀,錯拿香盒。宣名表白,大宋國稱做大唐;忏罪沙彌,王押司念爲押禁。動铙的望空便撇,打钹的落地不知。敲铦子的軟做一團,擊響磬的酥做一塊。滿堂喧哄,繞席縱橫。藏主心忙,擊鼓錯敲了徒弟手;維那眼亂,磬槌打破了老僧頭。十年苦行一時休,萬個金剛降不住。

那衆僧都在法壇上看見了這婦人,自不覺都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一時間愚迷了佛性禅心,拴不定心猿意馬,以此上德行高僧世間難得。石秀卻在側邊看了,也自冷笑道:“似此有甚功德,正謂之作福不如避罪。”少間,證盟已了,請衆和尚就裏面吃齋。海阇黎卻在衆僧背後,轉過頭來,看着那婦人嘻嘻的笑。那婆娘也掩着口笑。兩個都眉來眼去,以目送情。石秀都看在眼裏,自有五分來不快意。衆僧都坐了吃齋,先飲了幾杯素酒,搬出齋來,都下了襯錢。潘公道:“衆師父飽齋則個。”少刻,衆僧齋罷,都起身行食去了。轉過一遭,再入道場。石秀心中好生不快意,隻推肚疼,自去睡在闆壁後了。

那婦人一點情動,那裏顧的防備人看見,便自去支持衆僧,又打了一回鼓钹動事,把些茶食果品煎點。海阇黎着衆僧用心看經,請天王拜忏,設浴召亡,參禮三寶。追薦到三更時分,衆僧困倦,這海阇黎越逞精神,高聲看誦。那婦人在布簾下看了,便教娅嬛請海和尚說話。那賊秃慌忙來到婦人面前。這婆娘扯住和尚袖子說道:“師兄明日來取功德錢時,就對爹爹說血盆願心一事,不要忘了。”和尚道:“小僧記得。隻說要還願,也還了好。”和尚又道:“你家這個叔叔好生利害。”婦人應道:“這個睬他則甚!又不是親骨肉。”海阇黎道:“恁地小僧卻才放心。我隻道是節級的至親兄弟。”兩個又戲笑了一回。那和尚自出去判斛送亡。不想石秀卻在闆壁後假睡,正張得着,都看在肚裏了。當夜五更道場滿散,送佛化紙已了,衆僧作謝回去,那婦人自上樓去睡了。石秀卻自尋思了,氣道:“哥哥恁的豪傑,卻恨撞了這個淫婦。”忍了一肚皮鳥氣,自去作坊裏睡了。

次日,楊雄回家,俱各不提。飯後楊雄又出去了。隻見海阇黎又換了一套整整齊齊的僧衣,徑到潘公家來。那婦人聽得是和尚來了,慌忙下樓,出來接着,邀入裏面坐地,便叫點茶來。那婦人謝道:“夜來多教師兄勞神,功德錢未曾拜納。”海阇黎道:“不足挂齒。小僧夜來所說血盆忏願心這一事,特禀知賢妹。要還時,小僧寺裏現在念經,隻要都疏一道就是。”那婦人道:“好,好。”便叫娅嬛請父親出來商量。潘公便出來謝道:“老漢打熬不得,夜來甚是有失陪侍。不想石叔叔又肚疼倒了,無人管待,卻是休怪,休怪。”那和尚道:“幹爺正當自在。”那婦人便道:“我要替娘還了血盆忏舊願,師兄說道,明日寺中做好事,就附答還了。先教師兄去寺裏念經,我和你明日飯罷去寺裏,隻要證明忏疏,也是了當一頭事。”潘公道:“也好,明日隻怕買賣緊,櫃上無人。”那婦人道:“放着石叔叔在家照管,卻怕怎的?”潘公道:“我兒出口爲願,明日隻得要去。”那婦人就取些銀子做功果錢,與和尚去,“有勞師兄,莫責輕微,明日準來上刹讨素面吃”。海阇黎道:“謹候拈香。”收了銀子,便起身謝道:“多承布施,小僧将去分俵衆僧,來日專等賢妹來證盟。”那婦人直送和尚到門外去了。石秀自在作坊裏安歇,起來宰豬趕趁。詩曰:古來佛殿有奇逢,偷約歡期情倍濃。也學裴航勤玉杵,巧雲移處鵲橋通。

卻說楊雄當晚回來安歇,婦人待他吃了晚飯,洗了腳手,卻教潘公對楊雄說道:“我的阿婆臨死時,孩兒許下血盆經忏願心在這報恩寺中,我明日和孩兒去那裏證盟酬了便回,說與你知道。”楊雄道:“大嫂,你便自說與我何妨。”那婦人道:“我對你說,又怕你嗔怪,因此不敢與你說。”當晚無話,各自歇了。

次日五更,楊雄起來,自去畫卯,承應官府。石秀起來,自理會做買賣。隻見那婦人起來,濃妝豔飾,打扮得十分濟楚,包了香盒,買了紙燭,讨了一乘轎子。石秀自一早晨顧買賣,也不來管他。飯罷,把娅嬛迎兒也打扮了。巳牌時候,潘公換了一身衣裳,來對石秀道:“小弟相煩叔叔照管門前,老漢和拙女同去還些願心便回。”石秀笑道:“小人自當照管;丈丈但照管嫂嫂,多燒些好香早早來。”石秀自肚裏已知了。

且說潘公和迎兒跟着轎子一徑望報恩寺裏來。古人有篇偈子說得好,道是:朝看釋伽經,暮念華嚴咒。種瓜還得瓜,種豆還得豆。經咒本慈悲,冤結如何救?照見本來心,方便多竟究。心地若無私,何用求天佑?地獄與天堂,作者還自受。

這篇言語,古人留下,單說善惡報應,如影随形,既修六度萬緣,當守三歸五戒。叵耐缁流之輩,專爲狗彘之行,辱莫前修,遺謗後世。

卻說海阇黎這賊秃,單爲這婦人結拜潘公做幹爺,隻吃楊雄阻滞礙眼,因此不能夠上手。自從和這婦人結識起,隻是眉來眼去送情,未見真實的事。因這一夜道場裏,才見他十分有意。期日約定了。那賊秃磨槍備劍,整頓精神,先在山門下伺候,看見轎子到來,喜不自勝,向前迎接。潘公道:“甚是有勞和尚。”那婦人下轎來謝道:“多多有勞師兄。”海阇黎道:“不敢,不敢!小僧已和衆僧都在水陸堂上,從五更起來誦經,到如今未曾住歇,隻等賢妹來證盟,卻是多有功德。”把這婦人和老子引到水陸堂上,已自先安排下花果香燭之類,有十數個僧人在彼看經,那婦人都道了萬福,參禮了三寶。海阇黎引到地藏菩薩面前證盟忏悔。通罷疏頭,便化了紙,請衆僧自去吃齋,着徒弟陪侍。

海和尚卻請:“幹爺和賢妹去小僧房裏拜茶。”一邀把這婦人引到僧房裏深處,預先都準備下了,叫聲:“師哥拿茶來。”隻見兩個侍者捧出茶來,白雪錠器盞内,朱紅托子,絕細好茶。吃罷放下盞子,“請賢妹裏面坐一坐”。又引到一個小小閣兒裏,琴光黑漆春台,排幾幅名人書畫,小桌兒上焚一爐妙香。潘公和女兒一台坐了,和尚對席,迎兒立在側邊。那婦人道:“師兄端的是好個出家人去處,清幽靜樂。”海阇黎道:“妹子休笑話,怎生比得貴宅上。”潘公道:“生受了師兄一日,我們回去。”那和尚那裏肯,便道:“難得幹爺在此,又不是外人,今日齋食已是賢妹做施主,如何不吃箸面了去?師哥快搬來!”說言未了,卻早托兩盤進來,都是日常裏藏下的希奇果子,異樣菜蔬,并諸般素馔之物,擺滿春台。那婦人便道:“師兄何必治酒,反來打攪。”和尚笑道:“不成禮數,微表薄情而已。”師哥将酒來斟在杯中。和尚道:“幹爺多時不來,試嘗這酒。”老兒飲罷道:“好酒,端的味重。”和尚道:“前日一個施主家傳得此法,做了三五石米,明日送幾瓶來與令婿吃。”老兒道:“甚麽道理?”和尚又勸道:“無物相酬賢妹娘子,胡亂告飲一杯。”兩個小師哥兒輪番篩酒,迎兒也吃勸了幾杯。那婦人道:“酒住,吃不去了。”和尚道:“難得賢妹到此,再告飲幾杯。”潘公叫轎夫入來,各人與他一杯酒吃。和尚道:“幹爺不必記挂,小僧都分付了。已着道人邀在外面,自有坐處吃酒。幹爺放心,且請開懷自飲幾杯。”原來這賊秃爲這個婦人,特地對付下這等有力氣的好酒,潘公吃央不過,多吃了兩杯,當不住醉了。和尚道:“且扶幹爺去床上睡一睡。”和尚叫兩個師哥隻一扶,把這老兒攙在一個冷淨房裏去睡了。

這裏和尚自勸道:“娘子開懷再飲幾杯。”那婦人一者有心,二乃酒入情懷,自古道:“酒亂性,色迷人。”那婦人三杯酒落肚,便覺有些朦朦胧胧上來,口裏嘈道:“師兄,你隻顧央我吃酒做甚麽?”和尚扯着口嘻嘻的笑道:“隻是敬重娘子。”那婦人道:“我吃不得了。”和尚道:“請娘子去小僧房裏看佛牙。”那婦人便道:“我正要看佛牙則個。”這和尚把那婦人一引,引到一處樓上,卻是海阇黎的卧房,鋪設得十分整齊。那婦人看了,先自五分歡喜,便道:“你端的好個卧房,幹幹淨淨。”和尚笑道:“隻是少一個娘子。”那婦人也笑道:“你便讨一個不得?”和尚道:“那裏得這般施主。”婦人道:“你且教我看佛牙則個。”和尚道:“你叫迎兒下去了,我便取出來。”那婦人道:“迎兒,你且下去看老爺醒也未。”迎兒自下的樓來去看潘公,和尚把樓門關上。那婦人道:“師兄,你關我在這裏怎的?”這賊秃淫心蕩漾,向前捧住那婦人,說道:“我把娘子十分愛慕,我爲你下了兩年心路。今日難得娘子到此,這個機會作成小僧則個!”那婦人又道:“我的老公不是好惹的,你卻要騙我。倘若他得知,卻不饒你。”和尚跪下道:“隻是娘子可憐見小僧則個!”那婦人張着手,說道:“和尚家倒會纏人,我老大耳刮子打你!”和尚嘻嘻的笑着說道:“任從娘子打,隻怕娘子閃了手。”那婦人淫心也動,便摟起和尚道:“我終不成真個打你。”和尚便抱住這婦人,向床前卸衣解帶,共枕歡娛。正是:不顧如來法教,難遵佛祖遺言。一個色膽歪斜,管甚丈夫利害;一個淫心蕩漾,從他長老埋冤。這個氣喘聲嘶,卻似牛齁柳影;那一個言嬌語澀,渾如莺啭花間。一個耳邊訴雨意雲情,一個枕上說山盟海誓,阇黎房裏,翻爲快活道場;報恩寺中,反作極樂世界。可惜菩提甘露水,一朝傾在巧雲中。

從古及今,先人留下兩句言語,單道這和尚家是鐵裏蛀蟲,凡俗人家豈可惹他。自古說這秃子道:色中餓鬼獸中狨,弄假成真說祖風。此物隻宜林下看,豈堪引入畫堂中。

當時兩個雲雨才罷,那和尚摟住這婦人,說道:“你既有心于我,我身死而無怨。隻是今日雖然虧你作成了我,隻得一霎時的恩愛快活,久後必然害殺小僧。”那婦人便道:“你且不要慌,我已尋思一條計較。我的老公,一個月倒有二十來日當牢上宿,我自買了迎兒,教他每日在後門裏伺候。若是夜晚老公不在家時,便掇一個香桌兒出來,燒夜香爲号,你便放心入來。若怕五更睡着了,不知省覺,卻那裏尋得一個報曉的頭陀,買他來後門頭大敲木魚,高聲叫佛,便好出去。若買得這等一個時,一者得他外面策望,二乃不叫你失了曉。”和尚聽了這話大喜道:“妙哉!你隻顧如此行,我這裏自有個頭陀胡道人,我自分付他來策望便了。”那婦人道:“我不敢留戀長久,恐這厮們疑忌,我快回去是得,你隻不要誤約。”那婦人連忙再整雲鬟,重勻粉面,開了樓門,便下樓來,教迎兒叫起潘公,慌忙便出僧房來。轎夫吃了酒面,已在寺門前伺候。海阇黎直送那婦人出山門外,那婦人作别了上轎,自和潘公、迎兒歸家,不在話下。

卻說這海阇黎自來尋報曉頭陀。本房原有個胡道人,在寺後退居裏小庵中過活,諸人都叫他做胡頭陀。每日隻是起五更來敲木魚報曉,勸人念佛,天明時收掠齋飯。海和尚喚他來房中,安排三杯好酒相待了他,又取些銀子送與胡道。胡道起身說道:“弟子無功,怎敢受祿?屢承師父的恩惠。”海阇黎道:“我自看你是個志誠的人。我早晚出些錢,貼買道度牒,剃你爲僧。這些銀子,權且将去,買些衣服穿着。”原來這海阇黎日常時隻是教師哥不時送些午齋與胡道吃,已下又帶挈他去念經,得些齋襯錢。胡道感恩不淺,尚未報他,“今日又與我銀兩,必有用我處,何必等他開口”?胡道便道:“師父有事,若用小道處,即當向前。”海阇黎道:“胡道,你既如此好心,有件事不瞞你,所有潘公的女兒要和我來往,約定後門口擺設香桌兒在外時,便是教我來。我也難去那裏踅,若得你先去看探有無,我才好去。又要煩你五更起來叫人念佛時,可就來那裏後門頭看沒人,便把木魚大敲報曉,高聲叫佛,我便好出來。”胡道便道:“這個有何難哉!”當時應允了。

其日先來潘公後門首讨齋飯,隻見迎兒出來說道:“你這道人,如何不來前門讨齋飯,卻在後門裏來?”那胡道便念起佛來。裏面這婦人聽得了,已自瞧科,便出來後門問道:“你這道人,莫不是五更報曉的頭陀?”胡道應道:“小道便是五更報曉的頭陀,教人省睡,晚間宜燒些香,教人積福。”那婦人聽了大喜,便叫迎兒去樓上取一串銅錢來布施他。這頭陀張得迎兒轉身,便對那婦人說道:“小道便是海阇黎心腹之人,特地使我前來探路。”那婦人道:“我已知道了。今夜晚間,你可來看,如有香桌兒在外,你可便報與他則個。”胡道把頭來點着。迎兒就将銅錢來,與胡道去了。那婦人來到樓上,卻把心腹之事對迎兒說了。自古道:“人家女使,謂之奴才。”但得須些小便宜,如何不随順了,天大之事,也都做了。因此人家婦人女使,可用而不可信,卻又少他不得。有詩爲證:送暖偷寒起禍胎,壞家端的是奴才。請看當日紅娘事,卻把莺莺哄出來。

卻說楊雄此日正該當牢,未到晚,先來取了鋪蓋去,自監裏上宿。這迎兒得了些小意兒,巴不到晚,自去安排了香桌兒,黃昏時掇在後門外,那婦人卻閃在傍邊伺候。初更左側,一個人戴頂頭巾,閃将入來,迎兒問道:“是誰?”那人也不答應,便除下頭巾,露出光頂來。這婦人在側邊見是海和尚,輕輕地罵一聲:“賊秃,倒好見識。”兩個厮摟厮抱着上樓去了。迎兒自來掇過了香桌兒,關上了後門,也自去睡了。他兩個當夜如膠似漆,如糖似蜜,如酥似髓,如魚似水,快活淫戲了一夜。自古道:“莫說歡娛嫌夜短,隻要金雞報曉遲。”兩個正好睡哩,隻聽得咯咯地木魚響,高聲念佛,和尚和婦人夢中驚覺。海阇黎披衣起來道:“我去也,今晚再相會。”那婦人道:“今後但有香桌兒在後門外,你便不可負約。如無香桌兒在後門,你便切不可來。”和尚下床,依前戴上頭巾,迎兒開了後門,放他去了。自此爲始,但是楊雄出去當牢上宿,那和尚便來家中。隻有這個老兒,未晚先自要睡,迎兒這個丫頭,已自做一路了,隻要瞞着石秀一個。兩個一似被攝了魂魄的一般。這和尚隻待頭陀報了,便離寺來。那婦人專得迎兒做腳,放他出入,因此快活偷養和尚戲耍。自此往來,将近一月有餘。這和尚也來了十數遍。

且說這石秀每日收拾了店時,自在坊裏歇宿,常有這件事挂心,每日委決不下,卻又不曾見這和尚往來。每日五更睡覺,不時跳将起來,料度這件事。隻聽得報曉頭陀直來巷裏敲木魚,高聲叫佛。石秀是個乖覺的人,早瞧了八分,冷地裏思量道:“這條巷是條死巷,如何有這頭陀連日來這裏敲木魚叫佛?事有可疑。”當是十一月中旬之日,五更時分,石秀正睡不着,隻聽得木魚敲響,頭陀直敲入巷裏來,到後門口高聲叫道:“普度衆生,救苦救難,諸佛菩薩!”石秀聽得叫的跷蹊,便跳将起來,去門縫裏張時,隻見一個人戴頂頭巾從黑影裏閃将出來,和頭陀去了,随後便是迎兒來關門。石秀見了,自說道:“哥哥如此豪傑,卻恨讨了這個淫婦,倒被這婆娘瞞過了,做成這等勾當。”巴得天明,把豬出去門前挑了,賣個早市。飯罷,讨了一遭賒錢,日中前後,徑到州衙前來尋楊雄。

卻好行至州橋邊,正迎見楊雄。楊雄便問道:“兄弟,那裏去來?”石秀道:“因讨賒錢,就來尋哥哥。”楊雄道:“我常爲官事忙,并不曾和兄弟快活吃三杯,且來這裏坐一坐。”楊雄把這石秀引到州橋下一個酒樓上,揀一處僻淨閣兒裏兩個坐下,叫酒保取瓶好酒來,安排盤馔、海鮮、案酒。二人飲過三杯,楊雄見石秀隻低了頭尋思。楊雄是個性急的人,便問道:“兄弟心中有些不樂,莫不家裏有甚言語傷觸你處?”石秀道:“家中也無有甚話。兄弟感承哥哥把做親骨肉一般看待,有句話敢說麽?”楊雄道:“兄弟何故今日見外?有的話但說不妨。”石秀道:“哥哥每日出來,隻顧承當官府,卻不知背後之事。這個嫂嫂不是良人,兄弟已看在眼裏多遍了,且未敢說。今日見得仔細,忍不住來尋哥哥,直言休怪。”楊雄道:“我自無背後眼,你且說是誰?”石秀道:“前者家裏做道場,請那個賊秃海阇黎來,嫂嫂便和他眉來眼去,兄弟都看見。第三日又去寺裏還血盆忏願心,兩個都帶酒歸來。我近日隻聽得一個頭陀直來巷内敲木魚叫佛,那厮敲得作怪。今日五更被我起來張時,看見果然是這賊秃,戴頂頭巾,從家裏出去。似這等淫婦,要他何用?”楊雄聽了大怒道:“這賤人怎敢如此!”石秀道:“哥哥且息怒。今晚都不要提,隻和每日一般;明日隻推做上宿,三更後卻再來敲門,那厮必然從後門先走,兄弟一把拿來,從哥哥發落。”楊雄道:“兄弟見得是。”石秀又分付道:“哥哥今晚且不可胡發說話。”楊雄道:“我明日約你便是。”兩個再飲了幾杯,算還了酒錢,一同下樓來,出得酒肆,各散了。

隻見四五個虞候叫楊雄道:“那裏不尋節級?知府相公在花園裏坐地,教尋節級來和我們使棒,快走,快走。”楊雄便分付石秀道:“本官喚我,隻得去應答,兄弟,你先回家去。”石秀當下自歸家裏來,收拾了店面,自去作坊裏歇息。

且說楊雄被知府喚去到後花園中,使了幾回棒,知府看了大喜,叫取酒來,一連賞了十大賞鍾。楊雄吃了,都各散了,衆人又請楊雄去吃酒。至晚,吃得大醉,扶将歸來。詩曰:曾聞酒色氣相連,浪子酣尋花柳眠。隻有英雄心裏事,醉中觸憤不能蠲。

那婦人見丈夫醉了,謝了衆人,卻自和迎兒攙上樓梯去,明晃晃地點着燈燭。楊雄坐在床上,迎兒去脫鞋,婦人與他除頭巾,解巾帻。楊雄看了那婦人,一時蓦上心來。自古道:“醉是醒時言。”指着那婦人罵道:“你這賤人賊妮子,好歹是我結果了你!”那婦人吃了一驚,不敢回話,且伏侍楊雄睡了。楊雄一頭上床睡,一頭口裏恨恨的罵道:“你這賤人,腌臜潑婦,那厮敢大蟲口裏倒涎。我手裏不到得輕輕地放了你。”那婦人那裏敢喘氣,直待楊雄睡着。

看看到五更。楊雄酒醒了,讨水吃。那婦人便起舀碗水,遞與楊雄吃了。桌上殘燈尚明。楊雄吃了水,便問道:“大嫂,你夜來不曾脫衣裳睡?”那婦人道:“你吃得爛醉了,隻怕你要吐,那裏敢脫衣裳,隻在腳後倒了一夜。”楊雄道:“我不曾說甚言語?”那婦人道:“你往常酒性好,但吃醉了便睡,我夜來隻有些兒放不下。”楊雄又問道:“石秀兄弟這幾日不曾和他快活吃得三杯,你家裏也自安排些請他。”那婦人也不應,自坐在踏床上,眼淚汪汪,口裏歎氣。楊雄又說道:“大嫂,我夜來醉了,又不曾惱你,做甚麽了煩惱?”那婦人掩着淚眼隻不應。楊雄連問了幾聲,那婦人掩着臉假哭。楊雄就踏床上扯起那婦人在床上,務要問他爲何煩惱。那婦人一頭哭,一面口裏說道:“我爹娘當初把我嫁王押司,隻指望一竹竿打到底,誰想半路相抛!今日嫁得你十分豪傑,卻又是好漢,誰想你不與我做主!”楊雄道:“又作怪,誰敢欺負你,我不做主?”那婦人道:“我本待不說,卻又怕你着他道兒;欲待說來,又怕你忍氣。”楊雄聽了,便道:“你且說怎麽地來。”那婦人道:“我說與你,你不要氣苦。自從你認義了這個石秀家來,初時也好,向後看看放出刺來。見你不歸時,時常看了我說道:‘哥哥今日又不來,嫂嫂自睡也好冷落。’我隻不睬他,不是一日了。這個且休說。昨日早晨,我在廚房洗脖項,這厮從後走出來,看見沒人,從背後伸隻手來摸我胸前道:‘嫂嫂,你有孕也無?’被我打脫了手。本待要聲張起來,又怕鄰舍得知笑話,裝你的望子;巴得你歸來,卻又濫泥也似醉了,又不敢說。我恨不得吃了他,你兀自來問石秀兄弟怎的!”正是:淫婦從來多巧言,丈夫耳軟易爲昏。自今石秀前門出,好放阇黎進後門。

楊雄聽了,心中火起,便罵道:“‘畫龍畫虎難畫骨,知人知面不知心。’這厮倒來我面前又說海阇黎許多事,說得個沒巴鼻。眼見得那厮慌了,便先來說破,使個見識。”口裏恨恨地道:“他又不是我親兄弟,趕了出去便罷。”楊雄到天明,下樓來對潘公說道:“宰了的牲口,腌了罷,從今日便休要做買賣。”一霎時,把櫃子和肉案都拆了。

石秀天明正将了肉出來門前開店,隻見肉案并櫃子都拆翻了。石秀是個乖覺的人,如何不省得,笑道:“是了。因楊雄醉後出言,走透了消息,倒吃這婆娘使個見識,撺定是反說我無禮。他教丈夫收了肉店,我若便和他分辯,教楊雄出醜。我且退一步了,卻别作計較。”石秀便去作坊裏收拾了包裹。楊雄怕他羞恥,也自去了。石秀提了包裹,跨了解腕尖刀,來辭潘公道:“小人在宅上打攪了許多時,今日哥哥既是收了鋪面,小人告回,帳目已自明明白白,并無分文來去。如有毫厘昧心,天誅地滅。”潘公被女婿分付了,也不敢留他。有詩爲證:枕邊言易聽,背後眼難開。直道驅将去,奸邪漏進來。

石秀相辭了,卻隻在近巷内尋個客店安歇,賃了一間房住下。石秀卻自尋思道:“楊雄與我結義,我若不明白得此事,枉送了他的性命。他雖一時聽信了這婦人說,心中怪我,我也分别不得,務要與他明白了此一事。我如今且去探聽他幾時當牢上宿,起個四更,便見分曉。”在店裏住了兩日,卻去楊雄門前探聽。當晚隻見小牢子取了鋪蓋出去,石秀道:“今晚必然當牢,我且做些工夫看便了。”

當晚回店裏,睡到四更起來,跨了這口防身解腕尖刀,悄悄地開了店門,徑踅到楊雄後門頭巷内,伏在黑影裏張時,卻好交五更時候,隻見那個頭陀挾着木魚,來巷口探頭探腦。石秀一閃,閃在頭陀背後,一隻手扯住頭陀,一隻手把刀去脖子上擱着,低聲喝道:“你不要掙紮。若高則聲,便殺了你。你隻好好實說,海和尚叫你來怎地?”那頭陀道:“好漢,你饒我便說。”石秀道:“你快說,我不殺你。”頭陀道:“海阇黎和潘公女兒有染,每夜來往,教我隻看後門頭有香桌兒爲号,喚他入钹;五更裏卻教我來敲木魚叫佛,喚他出钹。”石秀道:“他如今在那裏?”頭陀道:“他還在他家裏睡着。我如今敲得木魚響,他便出來。”石秀道:“你且借衣服木魚與我。”頭陀身上剝了衣服,奪了木魚。頭陀把衣服正脫下來,被石秀将刀就頸上一勒,殺倒在地。頭陀已死了,石秀卻穿上直裰、護膝,一邊插了尖刀,把木魚直敲入巷裏來。海阇黎在床上,卻好聽得木魚咯咯地響,連忙起來,披衣下樓。迎兒先來開門,和尚随後從後門裏閃将出來。石秀兀自把木魚敲響,那和尚悄悄喝道:“隻顧敲甚麽!”石秀也不應他,讓他走到巷口,一交放翻,按住喝道:“不要高則聲!高聲便殺了你。隻等我剝了衣服便罷。”海阇黎知道是石秀,那裏敢掙紮則聲。被石秀都剝了衣裳,赤條條不着一絲,悄悄去屈膝邊拔出刀來,三四刀搠死了。卻把刀來放在頭陀身邊,将了兩個衣服,卷做一捆包了,再回客店裏,輕輕地開了門進去,悄悄地關上了自去睡,不在話下。

卻說本處城中一個賣糕粥的王公,其日早挑着擔糕粥,點着個燈籠,一個小猴子跟着出來趕早市。正來到死屍邊過,卻被絆一交,把那老子一擔糕粥傾潑在地下。隻見小猴子叫道:“苦也!一個和尚醉倒在這裏。”老子摸得起來,摸了兩手血迹,叫聲苦,不知高低。

幾家鄰舍聽得,都開了門出來,把火照時,隻見遍地都是血粥,兩個屍首躺在地上。衆鄰舍一把拖住老子,要去官司陳告。正是禍從天降,災向地生。畢竟王公怎地脫身,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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