晁蓋、宋江與衆頭領送行已罷,回到大寨裏聚義廳上坐定。宋江放心不下,對衆人說道:“李逵這個兄弟,此去必然有失。不知衆兄弟們,誰是他鄉中人?可與他那裏探聽個消息。”杜遷便道:“隻有朱貴原是沂州沂水縣人,與他是鄉裏。”宋江聽罷,說道:“我卻忘了。前日在白龍廟聚會時,李逵已自認得朱貴是同鄉人。”宋江便着人去請朱貴。小喽羅飛報下山來,直至店裏,請的朱貴到來。宋江道:“今有李逵兄弟前往家鄉搬取老母。因他酒性不好,爲此不肯差人與他同去,誠恐路上有失。我們難得知道。今知賢弟是他鄉中人,你可去他那裏探聽走一遭。”朱貴答道:“小弟是沂州沂水縣人,現在一個兄弟喚做朱富,在本縣西門外開着個酒店。這李逵他是本縣百丈村董店東住。有個哥哥,喚做李達,專與人家做長工。這李逵自小兇頑,因打死了人,逃走在江湖上,一向不曾回歸。如今着小弟去那裏探聽也不妨,隻怕店裏無人看管。小弟也多時不曾還鄉,亦就要回家探望兄弟一遭。”宋江道:“這個看店,不必你憂心,我自教侯健、石勇替你暫管幾時。”朱貴領了這言語,相辭了衆頭領下山來。便走到店裏,收拾包裹,交割鋪面與石勇、侯健,自奔沂州去了。
這裏宋江與晁蓋在寨中,每日筵席,飲酒快樂,與吳學究看習天書。不在話下。
且說李逵獨自一個離了梁山泊,取路來到沂水縣界。于路,李逵端的不吃酒,因此不惹事,無有話說。行至沂水縣西門外,見一簇人圍着榜看,李逵也立在人叢中,聽得讀道:“榜上第一名正賊宋江,系郓城縣人;第二名從賊戴宗,系江州兩院押獄;第三名從賊李逵,系沂州沂水縣人。”李逵在背後聽了,正待指手畫腳,沒做奈何處,隻見一個人搶向前來,攔腰抱住,叫道:“張大哥,你在這裏做甚麽?”李逵扭過身看時,認得是旱地忽律朱貴。李逵問道:“你如何也來這裏?”朱貴道:“你且跟我來說話。”
兩個一同來西門外近村一個酒店内,直入到後面一間靜房中坐了。朱貴指着李逵道:“你好大膽!那榜上明明寫着賞一萬貫錢捉宋江,五千錢捉戴宗,三千錢捉李逵,你卻如何立在那裏看榜?倘或被眼疾手快的拿了送官,如之奈何?宋公明哥哥隻怕你惹事,不肯教人和你同來,又怕你到這裏做出怪來,續後特使我趕來探聽你的消息。我遲下山來一日,又先到你一日,你如何今日才到這裏?”李逵道:“便是哥哥分付,教我不要吃酒,以此路上走得慢了。你如何認得這個酒店裏?你是這裏人,家在那裏住?”朱貴道:“這個酒店,便是我兄弟朱富家裏。我原是此間人,因在江湖上做客,消折了本錢,就于梁山泊落草。今次方回。”又叫兄弟朱富來與李逵相見了。朱富置酒管待李逵。李逵道:“哥哥分付,教我不要吃酒,今日我已到鄉裏了,便吃兩碗兒,打甚麽鳥緊!”朱貴不敢阻當他,由他吃。
當夜直吃到四更時分,安排些飯食,李逵吃了,趁五更曉星殘月,霞光明朗,便投村裏去。朱貴分付道:“休從小路去,隻從大樸樹轉彎,投東大路,一直往百丈村去,便是董店東。快取了母親來,和你早回山寨去。”李逵道:“我自從小路去,卻不近?大路走,誰耐煩!”朱貴道:“小路走,多大蟲,又有乘勢奪包裹的剪徑賊人。”李逵應道:“我卻怕甚鳥!”戴上氈笠兒,提了樸刀,跨了腰刀,别了朱貴、朱富,便出門投百丈村來。
約行了數十裏,天色漸漸微明,去那露草之中,趕出一隻白兔兒來,望前路去了。李逵趕了一直,笑道:“那畜生倒引了我一程路。”有詩爲證:山徑崎岖靜複深,西風黃葉滿疏林。偶因逐兔過前界,不記倉忙行路心。
正走之間,隻見前面有五十來株大樹叢雜,時值新秋,葉兒正紅。李逵來到樹林邊廂,隻見轉過一條大漢,喝道:“是會的留下買路錢,免得奪了包裹。”李逵看那人時,戴一頂紅絹抓兒頭巾,穿一領粗布衲襖,手裏拿着兩把闆斧,把黑墨搽在臉上。李逵見了,大喝一聲:“你這厮是甚麽鳥人?敢在這裏剪徑!”那漢道:“若問我名字,吓碎你心膽,老爺叫做黑旋風。你留下買路錢并包裹,便饒了你性命,容你過去。”李逵大笑道:“沒你娘鳥興!你這厮是甚麽人?那裏來的?也學老爺名目,在這裏胡行。”李逵挺起手中樸刀來奔那漢,那漢那裏抵當得住,卻待要走,早被李逵腿股上一樸刀,搠翻在地,一腳踏住胸脯,喝道:“認得老爺麽?”那漢在地下叫道:“爺爺,饒恁孩兒性命!”李逵道:“我正是江湖上的好漢黑旋風李逵,便是你這厮辱莫老爺名字。”那漢道:“小人雖然姓李,不是真的黑旋風。爲是爺爺江湖上有名目,提起好漢大名,神鬼也怕,因此小人盜學爺爺名目,胡亂在此剪徑。但有孤單客人經過,聽得說了黑旋風三個字,便撇了行李,逃奔了去,以此得這些利息,實不敢害人。小人自己的賤名叫做李鬼,隻在這前村住。”李逵道:“叵耐這厮無禮,卻在這裏奪人的包裹行李,壞我的名目,學我使兩把闆斧,且教他先吃我一斧。”劈手奪過一把斧來便砍。李鬼慌忙叫道:“爺爺殺我一個,便是殺我兩個。”李逵聽得,住了手問道:“怎的殺你一個,便是殺你兩個?”李鬼道:“小人本不敢剪徑,家中因有個九十歲的老母,無人養贍,因此小人單題爺爺大名唬吓人,奪些單身的包裹,養贍老母。其實并不曾敢害了一個人。如今爺爺殺了小人,家中老母必是餓殺。”李逵雖是個殺人不眨眼的魔君,聽的說了這話,自肚裏尋思道:“我特地歸家來取娘,卻倒殺了一個養娘的人,天地也不佑我。罷,罷!我饒了你這厮性命。”放将起來,李鬼手提着斧,納頭便拜。李逵道:“隻我便是真黑旋風,你從今已後,休要壞了俺的名目。”李鬼道:“小人今番得了性命,自回家改業,再不敢倚着爺爺名目,在這裏剪徑。”李逵道:“你有孝順之心,我與你十兩銀子做本錢,便去改業。”李逵便取出一錠銀子把與李鬼,拜謝去了。李逵自笑道:“這厮卻撞在我手裏。既然他是個孝順的人,必去改業,我若殺了他,也不合天理。我也自去休。”拿了樸刀,一步步投山僻小路而來。詩曰:李逵迎母卻逢傷,李鬼何曾爲養娘。可見世間忠孝處,事情言語貴參詳。
走到巳牌時分,看看肚裏又饑又渴,四下裏都是山徑小路,不見有一個酒店飯店。正走之間,隻見遠遠在山凹裏露出兩間草屋。李逵見了,奔到那人家裏來,隻見後面走出一個婦人來,髽髻鬓邊插一簇野花,搽一臉胭脂鉛粉。李逵放下樸刀道:“嫂子,我是過路客人,肚中饑餓,尋不着酒食店,我與你一貫足錢,央你回些酒飯吃。”那婦人見了李逵這般模樣,不敢說沒,隻得答道:“酒便沒買處,飯便做些與客人吃了去。”李逵道:“也罷。隻多做些個,正肚中饑出鳥來。”那婦人道:“做一升米不少麽?”李逵道:“做三升米飯來吃。”那婦人向廚中燒起火來,便去溪邊淘了米,将來做飯。
李逵卻轉過屋後山邊來淨手,隻見一個漢子手腳從山後歸來。李逵轉過屋後聽時,那婦人正要上山讨菜,開後門見了,便問道:“大哥,那裏閃朒了腿?”那漢子應道:“大嫂,我險些兒和你不厮見了,你道我晦鳥氣麽?指望出去等個單身的過,整整等了半個月,不曾發市。甫能今日抹着一個,你道是誰?原來正是那真黑旋風。卻恨撞着那驢鳥,我如何敵得他過?倒吃他一樸刀,搠翻在地,定要殺我,吃我假意叫道:‘你殺我一個,卻害了我兩個。’他便問我緣故,我便告道:‘家中有個九十歲的老娘,無人養贍,定是餓死。’那驢鳥真個信我,饒了我性命,又與我一個銀子做本錢,教我改了業養娘。我恐怕他省悟了。趕将來,且離了那林子裏僻靜處睡了一回,從後山走回家來。”那婦人道:“休要高聲。卻才一個黑大漢來家中,教我做飯,莫不正是他。如今在門前坐地,你去張一張看。若是他時,你去尋些麻藥來,放在菜内,教那厮吃了,麻翻在地。我和你卻對付了他,謀得他些金銀,搬往縣裏住,去做些買賣,卻不強似在這裏剪徑!”
李逵已聽得了,便道:“叵耐這厮,我倒與了他一個銀子,又饒了性命,他倒又要害我。這個正是情理難容。”一轉踅到後門邊。這李鬼恰待出門,被李逵劈揪住,那婦人慌忙自望前門走了。李逵捉住李鬼,按翻在地,身邊掣出腰刀,早割下頭來。拿着刀,卻奔前門尋那婦人時,正不知走那裏去了。再入屋内來,去房中搜看,隻見有兩個竹籠,盛些舊衣裳,底下搜得些碎銀兩并幾件钗環,李逵都拿了。又去李鬼身邊搜了那錠小銀子,都打縛在包裹裏。卻去鍋裏看時,三升米飯早熟了,隻沒菜蔬下飯。李逵盛飯來吃了一回,看看自笑道:“好癡漢,放着好肉在面前,卻不會吃。”拔出腰刀,便去李鬼腿上割下兩塊肉來,把些水洗淨了,竈裏抓些炭火來便燒。一面燒,一面吃,吃得飽了,把李鬼的屍首拖放屋下,放了把火,提了樸刀,自投山路裏去了。
比及趕到董店東時,日已平西。徑奔到家中,推開門,入進裏面,隻聽得娘在床上問道:“是誰人來?”李逵看時,見娘雙眼都盲了,坐在床上念佛。李逵道:“娘,鐵牛來家了。”娘道:“我兒,你去了許多時,這幾年正在那裏安身?你的大哥,隻是在人家做長工,止博得些飯食吃,養娘全不濟事。我時常思量你,眼淚流幹,因此瞎了雙目。你一向正是如何?”李逵尋思道:“我若說在梁山泊落草,娘定不肯去,我隻假說便了。”李逵應道:“鐵牛如今做了官,上路特來取娘。”娘道:“恁地卻好也!隻是你怎生和我去得?”李逵道:“鐵牛背娘到前路,卻覓一輛車兒載去。”娘道:“你等大哥來,卻商議。”李逵道:“等做甚麽?我自和你去便了。”恰待要行,隻見李達提了一罐子飯來。
入得門,李逵見了,便拜道:“哥哥,多年不見。”李達罵道:“你這厮歸來則甚?又來負累人。”娘便道:“鐵牛如今做了官,特地家來取我。”李達道:“娘呀!休信他放屁。當初他打殺了人,教我披枷帶鎖,受了萬千的苦。如今又聽得他和梁山泊賊人通同,劫了法場,鬧了江州,現在梁山泊做了強盜。前日江州行移公文到來,着落原籍追捕正身,卻要捉我到官比捕。又得财主替我官司分理,說他兄弟已自十來年不知去向,亦不曾回家,莫不是同名同姓的人冒供鄉貫?又替我上下使錢,因此不吃官司杖限追要。現今出榜賞三千錢捉他。你這厮不死,卻走家來胡說亂道!”李逵道:“哥哥不要焦躁,一發和你同上山去快活,多少是好。”李達大怒,本待要打李逵,卻又敵他不過,把飯罐撇在地下,一直去了。
李逵道:“他這一去,必然報人來捉我,卻是脫不得身,不如及早走罷。我大哥從來不曾見這大銀,我且留下一錠五十兩的大銀子,放在床上。大哥歸來見了,必然不趕來。”李逵便解下腰包,取一錠大銀,放在床上,叫道:“娘,我自背你去休。”娘道:“你背我那裏去?”李逵道:“你休問我,隻顧去快活便了。我自背你去不妨。”李逵當下背了娘,提了樸刀,出門望小路裏便走。
卻說李達奔來财主家報了,領着十來個莊客,飛也似趕到家裏看時,不見了老娘,隻見床上留下一錠大銀子。李達見了這錠大銀,心中忖道:“鐵牛留下銀子,背娘去那裏藏了。必是梁山泊有人和他來,我若趕去,倒吃他壞了性命。想他背娘,必去山寨裏快活。”衆人不見了李逵,都沒做理會處。李達卻對衆莊客說道:“這鐵牛背娘去,不知往那條路去了,這裏小路甚雜,怎地去趕他?”衆莊客見李達沒理會處,俄延了半晌,也各自回去了,不在話下。
這裏隻說李逵怕李達領人趕來,背着娘隻望亂山深處僻靜小路而走。看看天色晚了,但見:暮煙橫遠岫,宿霧鎖奇峰。慈鴉撩亂投林,百鳥喧呼傍樹。行行雁陣,墜長空飛入蘆花;點點螢光,明野徑偏依腐草。卷起金風飄敗葉,吹來霜氣布深山。
當下李逵背娘到嶺下,天色已晚了。娘雙眼不明,不知早晚。李逵卻自認得這條嶺,喚做沂嶺。過那邊去,方才有人家。娘兒兩個,趁着星明月朗,一步步捱上嶺來。娘在背上說道:“我兒,那裏讨口水來我吃也好。”李逵道:“老娘,且待過嶺去,借了人家安歇了,做些飯吃。”娘道:“我日中吃了些幹飯,口渴的當不得。”李逵道:“我喉嚨裏也煙發火出。你且等我背你到嶺上,尋水與你吃。”娘道:“我兒,端的渴殺我也!救我一救!”李逵道:“我也困倦的要不得。”李逵看看捱得到嶺上,松樹邊一塊大青石上把娘放下。插了樸刀在側邊,分付娘道:“耐心坐一坐,我去尋水來你吃。”李逵聽得溪澗裏水響,聞聲尋将去,盤過了兩三處山腳,到得那澗邊看時,一溪好水。怎見得?有詩爲證:穿崖透壑不辭勞,遠望方知出處高。溪澗豈能留得住,終歸大海作波濤。
李逵來到溪邊,捧起水來自吃了幾口,尋思道:“怎生能夠得這水去把與娘吃?”立起身來,東觀西望,遠遠地山頂上見個庵兒。李逵道:“好了。”攀藤攬葛,上到庵前,推開門看時,卻是個泗州大聖祠堂。面前有個石香爐。李逵用手去掇,原來卻是和座子鑿成的。李逵拔了一回,那裏拔得動。一時性起來,連那座子掇出,前面石階上一磕,把那香爐磕将下來。拿了再到溪邊,将這香爐水裏浸了,拔起亂草,洗得幹淨。挽了半香爐水,雙手擎來。再尋舊路,夾七夾八走上嶺來。
到得松樹裏邊,石頭上不見了娘,隻見樸刀插在那裏。李逵叫娘吃水,杳無蹤迹,叫了幾聲不應。李逵心慌,丢了香爐,定住眼四下裏看時,并不見娘。走不到三十餘步,隻見草地上一團血迹。李逵見了,心裏越疑惑,趁着那血迹尋将去。尋到一處大洞口,隻見兩個小虎兒在那裏舐一條人腿。正是:假黑旋風真搗鬼,生時欺心死燒腿。誰知娘腿亦遭傷,餓虎餓人皆爲嘴。
李逵心裏忖道:“我從梁山泊歸來,特爲老娘來取他,千辛萬苦,背到這裏,卻把來與你吃了。那鳥大蟲拖着這條人腿,不是我娘的是誰的?”心頭火起,赤黃須豎立起來,将手中樸刀挺起來,搠那兩個小虎。這小大蟲被搠得慌,也張牙舞爪鑽向前來,被李逵手起,先搠死了一個。那一個望洞裏便鑽了入去,李逵趕到洞裏,也搠死了。李逵卻鑽入那大蟲洞内,伏在裏面張外面時,隻見那母大蟲張牙舞爪望窩裏來。李逵道:“正是你這業畜吃了我娘。”放下樸刀,胯邊掣出腰刀。那母大蟲到洞口,先把尾去窩裏一剪,便把後半截身軀坐将入去。李逵在窩内看得仔細,把刀朝母大蟲尾底下盡平生氣力舍命一戳,正中那母大蟲糞門。李逵使得力重,和那刀靶,也直送入肚裏去了。那母大蟲吼了一聲,就洞口帶着刀,跳過澗邊去了。李逵卻拿了樸刀,就洞裏趕将出來。那老虎負疼,直搶下山石岩下去了。李逵恰待要趕,隻見就樹邊卷起一陣狂風,吹得敗葉樹木如雨一般打将下來。自古道:“雲生從龍,風生從虎。”那一陣風起處,星月光輝之下,大吼了一聲,忽地跳出一隻吊睛白額虎來。那大蟲望李逵勢猛一撲,那李逵不慌不忙,趁着那大蟲的勢力,手起一刀,正中那大蟲颔下。那大蟲不曾再展再撲,一者護那疼痛,二者傷着他那氣管。那大蟲退不夠五七步,隻聽得響一聲,如倒半壁山,登時間死在岩下。
那李逵一時間殺了子母四虎,還又到虎窩邊,将着刀複看了一遍,隻恐還有大蟲,已無有蹤迹。李逵也困乏了,走向泗州大聖廟裏,睡到天明。次日早晨,李逵卻來收拾親娘的兩腿及剩的骨殖,把布衫包裹了,直到泗州大聖庵後掘土坑葬了。李逵大哭了一場,有詩爲證:沂嶺西風九月秋,雌雄虎子聚林丘。因将老母殘軀啖,緻使英雄血淚流。猛拚一身探虎穴,立誅四虎報冤仇。泗州廟後親埋葬,千古傳名李鐵牛。
這李逵肚裏又饑又渴,不免收拾包裹,拿了樸刀,尋路慢慢的走過嶺來。隻見五七個獵戶都在那裏收窩弓弩箭,見了李逵一身血污,行将下嶺來,衆獵戶吃了一驚,問道:“你這客人莫非是山神土地,如何敢獨自過嶺來?”李逵見問,自肚裏尋思道:“如今沂水縣出榜,賞三千貫錢捉我,我如何敢說實話?隻謊說罷。”答道:“我是客人。昨夜和娘過嶺來,因我娘要水吃,我去嶺下取水,被那大蟲把我娘拖去吃了。我直尋到虎窩裏,先殺了兩個小虎,後殺了兩個大虎,泗州大聖廟裏睡到天明,方才下來。”衆獵戶齊叫道:“不信你一個人如何殺得四個虎?便是李存孝和子路也隻打得一個。這兩個小虎且不打緊,那兩個大虎非同小可。我們爲這兩個畜生,不知都吃了幾頓棍棒。這條沂嶺自從有了這窩虎在上面,整三五個月,沒人敢行。我們不信,敢是你哄我?”李逵道:“我又不是此間人,沒來由哄你做甚麽?你們不信,我和你上嶺去尋讨與你。就帶些人去扛了下來。”衆獵戶道:“若端的有時,我們自重重的謝你。卻是好也!”
衆獵戶打起胡哨來,一霎時聚起三五十人,都拿了撓鈎槍棒,跟着李逵,再上嶺來。此時天大明朗。都到那山頂上,遠遠望見窩邊果然殺死兩個小虎,一個在窩内,一個在外面;一隻母大蟲死在山岩邊,一隻雄虎死在泗州大聖廟前。
衆獵戶見了殺死四個大蟲,盡皆歡喜。便把索子抓縛起來,衆人扛擡下嶺,就邀李逵同去請賞。一面先使人報知裏正上戶,都來迎接着。擡到一個大戶人家,喚做曹太公莊上。那人原是閑吏,專一在鄉放刁把濫。近來暴有幾貫浮财,隻是爲人行短。當時曹太公親自接來相見了,邀請李逵到草堂上坐定,動問那殺虎的緣由。李逵卻把夜來同娘到嶺上要水吃,因此殺死大蟲的話,說了一遍。衆人都呆了。曹太公動問壯士高姓名諱,李逵答道:“我姓張,無名,隻喚做張大膽。”詩曰:人言隻有假李逵,從來再無李逵假。如何李四冒張三,誰假誰真皆作耍。
曹太公道:“真乃是大膽壯士,不恁地膽大,如何殺的四個大蟲!”一壁廂叫安排酒食管待,不在話下。
且說當村裏得知沂嶺上殺了四個大蟲,擡在曹太公家,講動了村坊道店,哄的前村後村,山僻人家,大男幼女,成群拽隊,都來看虎;入見曹太公相待着打虎的壯士,在廳上吃酒。數中卻有李鬼的老婆,逃在前村爹娘家裏,随着衆人也來看虎,卻認得李逵的模樣,慌忙來家對爹娘說道:“這個殺虎的黑大漢,便是殺我老公,燒了我屋的。他正是梁山泊黑旋風李逵。”爹娘聽了,連忙來報知裏正。裏正聽了道:“他既是黑旋風時,正是嶺後百丈村打死了人的李逵,逃走在江州,又做出事來,行移到本縣原籍追捉。如今官司出三千貫賞錢拿他。他卻走在這裏!”暗地使人去請得曹太公到來商議。曹太公推道更衣,急急的到裏正家裏。正說這個殺虎的壯士,便是嶺後百丈村裏的黑旋風李逵,現今官司着落拿他。曹太公道:“你們要打聽得仔細。倘不是時,倒惹得不好,若真個是時,卻不妨。要拿他時也容易,隻怕不是他時卻難。”裏正道:“現有李鬼的老婆認得他。曾來李鬼家做飯吃,殺了李鬼。”曹太公道:“既是如此,我們且隻顧置酒請他,卻問他:‘今番殺了大蟲,還是要去縣請功,隻是要村裏讨賞?’若還他不肯去縣裏請功時,便是黑旋風了。着人輪換把盞,灌得醉了,縛在這裏。卻去報知本縣,差都頭來取去,萬無一失。”有詩爲證:常言芥投針孔,窄路每遇冤家。李鬼鬼魂不散,旋風風色非佳。打虎功思縣賞,殺人身被官拿。試看螳螂黃雀,勸君得意休誇。
衆人道:“說得是。”裏正與衆人商量定了。曹太公回家來款住李逵,一面且置酒來相待,便道:“适間抛撇,請勿見怪。且請壯士解下腰間包裹,放下樸刀,寬松坐一坐。”李逵道:“好,好!我的腰刀已搠在雌虎肚裏了,隻有刀鞘在這裏。若是開剝時,可讨來還我。”曹太公道:“壯士放心,我這裏有的是好刀,相送一把與壯士懸帶。”李逵解了腰刀、尖刀并纏袋、包裹,都遞與莊客收貯,便把樸刀倚在壁邊。曹太公叫取大盤肉、大壺酒來。衆多大戶并裏正、獵戶人等,輪番把盞,大碗大鍾,隻顧勸李逵。曹太公又請問道:“不知壯士要将這虎解官請功,隻是在這裏讨些赍發!”李逵道:“我是過往客人,忙些個,偶然殺了這窩猛虎,不須去縣裏請功。隻此有些赍發便罷;若無,我也去了。”曹太公道:“如何敢輕慢了壯士?少刻村中斂取盤纏相送。我這裏自解虎到縣裏去。”李逵道:“布衫先借一領與我換了上蓋。”曹太公道:“有,有。”當時便取一領細青布衲襖,就與李逵換了身上的血污衣裳。隻見門前鼓響笛鳴,都将酒來,與李逵把盞作慶,一杯冷,一杯熱。李逵不知是計,隻顧開懷暢飲,全不記宋江分付的言語。不兩個時辰,把李逵灌得酩酊大醉,立腳不住。衆人扶到後堂空屋下,放翻在一條闆凳上,就取兩條繩子,連闆凳綁住了。便叫裏正帶人,飛也似去縣裏報知。就引李鬼老婆去做原告,補了一紙狀子。
此時哄動了沂水縣裏,知縣聽得大驚,連忙升廳問道:“黑旋風拿住在那裏?這是謀叛的人,不可走了。”原告人并獵戶答應道:“現縛在本鄉曹大戶家。爲是無人禁得他,誠恐有失,路上走了,不敢解來。”知縣随即叫喚本縣都頭去取來。就廳前轉過一個都頭來聲喏,那人是誰?有詩爲證:面闊眉濃須鬓赤,雙睛碧綠似番人。沂水縣中青眼虎,豪傑都頭是李雲。
當下知縣喚李雲上廳來,分付道:“沂嶺下曹大戶莊上拿住黑旋風李逵,你可多帶人去,密地解來,休要哄動村坊,被他走了。”李都頭領了台旨,下廳來,點起三十個老郎土兵,各帶了器械,便奔沂嶺村中來。
這沂水縣是個小去處,如何掩飾得過?此時街市上講動了,說道:“拿着了鬧江州的黑旋風,如今差李都頭去拿來。”朱貴在東莊門外朱富家聽了這個消息,慌忙來後面對兄弟朱富說道:“這黑厮又做出來了,如何解救?宋公明特爲他,誠恐有失,差我來打聽消息。如今他吃拿了,我若不救得他時,怎的回寨去見哥哥?似此怎生是好?”朱富道:“大哥且不要慌。這李都頭一身好本事,有三五十人近他不得,我和你隻兩個同心合意,如何敢近傍他?隻可智取,不可力敵。李雲日常時最是愛我,常常教我使些器械,我卻有個道理對他,隻是在這裏安不得身了。今晚煮了三二十斤肉,将十數瓶酒,把肉大塊切了,卻将些蒙汗藥拌在裏面。我兩個五更帶數個火家挑着,去半路裏僻靜處等候他解來時,隻做與他把酒賀喜,将衆人都麻翻了,卻放李逵如何?”朱貴道:“此計大妙。事不宜遲,可以整頓,及早便去。”朱富道:“隻是李雲不會吃酒,便麻翻了,終久醒得快。還有件事:倘或日後得知,須在此安身不得。”朱貴道:“兄弟,你在這裏賣酒,也不濟事。不如帶領老小,跟我上山,一發入了夥,論秤分金銀,換套穿衣服,卻不快活?今夜便叫兩個火家覓了一輛車兒,先送妻子和細軟行李起身,約在十裏牌等候,都去上山。我如今包裹内帶得一包蒙汗藥在這裏,李雲不會吃酒時,肉裏多糁些,逼着他多吃些,也麻倒了,救得李逵同上山去,有何不可。”朱富道:“哥哥說得是。”便叫人去覓下了一輛車兒,打拴了三五個包箱,捎在車兒上,家中粗物都棄了。叫渾家和兒女上了車子,分付兩個火家,跟着車子,隻顧先去。
且說朱貴、朱富當夜煮熟了肉,切做大塊,将藥來拌了,連酒裝做兩擔,帶了二三十個空碗。又有若幹菜蔬,也把藥來拌了。恐有不吃肉的,也教他着手。兩擔酒肉,兩個火家各挑一擔。弟兄兩個,自提了些果盒之類,四更前後,直接将來僻靜山路口坐等。到天明,遠遠地隻聽得敲着鑼響,朱貴接到路口。
且說那三十來個土兵自村裏吃了半夜酒,四更前後,把李逵背剪綁了,解将來。後面李都頭坐在馬上,看看來到面前,朱富便向前攔住,叫道:“師父且喜,小弟将來接力。”桶内舀一壺酒來,斟一大鍾,上勸李雲。朱貴托着肉來,火家捧過果盒。李雲見了,慌忙下馬,跳向前來,說道:“賢弟,何勞如此遠接。”朱富道:“聊表徒弟孝順之心。”李雲接過酒來,到口不吃。朱富跪下道:“小弟已知師父不飲酒。今日這個喜酒,也飲半盞兒。”李雲推卻不過,略呷了兩口。朱富便道:“師父不飲酒,須請些肉。”李雲道:“夜間已飽,吃不得了。”朱富道:“師父行了許多路,肚裏也饑了。雖不中吃,胡亂請些,也免小弟之羞。”揀兩塊好的,遞将過來。李雲見他如此殷勤,隻得勉意吃了兩塊。朱富把酒來勸上戶、裏正,并獵戶人等,都勸了三鍾。朱貴便叫土兵、莊客衆人都來吃酒。這夥男女那裏顧個冷熱、好吃不好吃,酒肉到口,隻顧吃,正如這風卷殘雲,落花流水,一齊上來,搶着吃了。李逵光着眼,看了朱貴兄弟兩個,已知用計,故意道:“你們也請我吃些。”朱貴喝道:“你是歹人,有何酒肉與你吃,這般殺才,快閉了口。”
李雲看着土兵,喝道叫走,隻見一個個都面面厮觑,走動不得,口顫腳麻,都跌倒了。李雲急叫:“中了計了。”恰待向前,不覺自家也頭重腳輕,暈倒了,軟做一堆,睡在地下。當時朱貴、朱富各奪了一條樸刀,喝聲:“孩兒們休走!”兩個挺起樸刀,來趕這夥不曾吃酒肉的莊客,并那看的人。走得快的走了,走得遲的,就搠死在地。李逵大叫一聲,把那綁縛的麻繩都掙斷了,便奪過一條樸刀來殺李雲。朱富慌忙攔住叫道:“不要害他。他是我的師父,爲人最好,你隻顧先走。”李逵應道:“不殺得曹太公老驢,如何出得這口氣!”李逵趕上,手起一樸刀,先搠死曹太公并李鬼的老婆,續後裏正也殺了。性起來,把獵戶排頭兒一味價搠将去,那三十來個土兵都被搠死了。這看的人和衆莊客隻恨爹娘少生兩隻腳,都望深村野路逃命去了。
李逵還隻顧尋人要殺,朱貴喝道:“不幹看的人事,休隻管傷人。”慌忙攔住,李逵方才住了手,就土兵身上剝了兩件衣服穿上。三個人提着樸刀,便要從小路裏走。朱富道:“不好,卻是我送了師父性命。他醒時,如何見的知縣,必然趕來。你兩個先行,我等他一等。我想他日前教我的恩義,且是爲人忠直,等他趕來,就請他一發上山入夥,也是我的恩義,免得教回縣去吃苦。”朱貴道:“兄弟,你也見的是,我便先去跟了車子行,留李逵在路旁幫你等他。隻有李雲那厮吃的藥少,沒一個時辰便醒。若是他不趕來時,你們兩個休執迷等他。”朱富道:“這是自然了。”當下朱貴前行去了。
隻說朱富和李逵坐在路旁邊等候,果然不到一個時辰,隻見李雲挺着一條樸刀,飛也似趕來,大叫道:“強賊休走!”李逵見他來的兇,跳起身,挺着樸刀來鬥李雲,恐傷朱富。正是有分教,梁山泊内添雙虎,聚義廳前慶四人。畢竟黑旋風鬥青眼虎,二人勝敗如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