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說宋江過了渡,到朱貴酒店裏上岸,出大路投郓城縣來。路上少不得饑餐渴飲,夜住曉行。一日奔宋家村晚了,到不得,且投客店歇了。次日趱行到宋家村時卻早,且在林子裏伏了,等待到晚,卻投莊上來敲後門。莊裏聽得,隻見宋清出來開門。見了哥哥,吃那一驚。慌忙道:“哥哥,你回家來怎地?”宋江道:“我特來家取父親和你。”宋清道:“哥哥,你在江州做了的事,如今這裏都知道了。本縣差下這兩個趙都頭,每日來勾取,管定了我們,不得轉動。隻等江州文書到來,便要捉我們父子二人,下在牢裏監禁,聽候拿你。日裏夜間,一二百土兵巡綽。你不宜遲,快去梁山泊請下衆頭領來,救父親并兄弟。”
宋江聽了,驚得一身冷汗。不敢進門,轉身便走,奔梁山泊路上來。是夜月色朦胧,路不分明,宋江隻顧揀僻靜小路去處走。約莫也走了一個更次,隻聽得背後有人發喊起來。宋江回頭聽時,隻隔一二裏路,看見一簇火把照亮,隻聽得叫道:“宋江休走!”宋江一頭走,一面肚裏尋思:“不聽晁蓋之言,果有今日之禍,皇天可憐,垂救宋江則個。”遠遠望見一個去處,隻顧走。少間風掃薄雲,現出那輪明月,宋江方才認得仔細,叫聲苦,不知高低。看了那個去處,有名喚做還道村。原來團團都是高山峻嶺,山下一遭澗水,中間單單隻一條路。入來這村,左來右去走,隻是這條路,更沒第二條路。宋江認的這個村口,欲待回身,卻被背後趕來的人已把住了路口,火把照耀如同白日。宋江隻得奔入村裏來,尋路躲避。抹過一座林子,早看見一所古廟。但見:牆垣頹損,殿宇傾斜。兩廊畫壁長蒼苔,滿地花磚生碧草。門前小鬼,折臂膊不顯猙獰;殿上判官,無幞頭不成禮數。供床上蜘蛛結網,香爐内蝼蟻營窠。狐狸常睡紙爐中,蝙蝠不離神帳裏。
宋江隻得推開廟門,乘着月光,入進廟裏來,尋個躲避處。前殿後殿,相了一回,安不得身,心裏越慌。隻聽得外面有人道:“都管隻走在這廟裏!”宋江聽得時,是趙能聲音。急沒躲處,見這殿上一所神廚,宋江揭起帳幔,望裏面探身便鑽入神廚裏。安了短棒,做一堆兒伏在廚内,氣也不敢喘。隻聽的外面拿着火把,照将入來。
宋江在神廚裏偷眼看時,趙能、趙得引着四五十人,拿着火把,各到處照,看看照上殿來。宋江道:“我今番走了死路,望陰靈庇護則個,神明庇佑。”一個個都走過了,沒人看着神廚裏。宋江道:“卻不是天幸!”隻見趙得将火把來神廚内照一照,宋江道:“我這番端的受縛。”趙得一隻手将樸刀杆挑起神帳,上下把火隻一照,火煙沖将起來,沖下一片黑塵來,正落在趙得眼裏,眯了眼。便将火把丢在地下,一腳踏滅了。走出殿門外來,對土兵們道:“這厮不在廟裏。别又無路,卻走向那裏去了?”衆土兵道:“多應這厮走入村中樹林裏去了。這裏不怕他走脫。這個村喚做還道村,隻有這條路出入,裏面雖有高山林木,卻無路上的去。都頭隻把住村口,他便會插翅飛上天去,也走不脫了。待天明,村裏去細細搜捉。”趙得道:“也是。”引了土兵下殿去了。
宋江道:“卻不是神明護佑!若還得了性命,必當重修廟宇,再建祠堂,陰靈保佑則個。”說猶未了,隻聽的有幾個土兵在于廟門前叫道:“都頭,在這裏了。”趙能、趙得和衆人一夥搶入來。宋江道:“卻不又是晦氣,這遭必被擒捉。”趙能到廟前問道:“在那裏?”土兵道:“都頭,你來看廟門上兩個塵手迹,一定是卻才推開廟門,閃在裏面去了。”趙能道:“說的是,再仔細搜一搜看。”
這夥人再入廟裏來搜看,宋江道:“我命運這般蹇拙,今番必是休了。”那夥人去殿前殿後搜遍,隻不曾翻過磚來。衆人又搜了一回,火把看看照上殿來。趙能道:“多是隻在神廚裏,卻才兄弟看不仔細,我自照一照看。”一個土兵拿着火把,趙能一手揭起帳幔,五七個人伸頭來看。不看萬事俱休,才看一看,隻見神廚裏卷起一陣惡風,将那火把都吹滅了。黑騰騰罩了廟宇,對面不見。趙能道:“卻又作怪。平地裏卷起這陣惡風來,想是神明在裏面,定嗔怪我們隻管來照,因此起這陣惡風顯應。我們且去罷。隻守住村口,待天明再來尋。”趙得道:“隻是神廚裏不曾看得仔細,再把槍去搠一搠。”趙能道:“也是。”兩個卻待向前,隻聽的殿後又卷起一陣怪風,吹的飛沙走石,滾将下來,搖的那殿宇吸吸地動。罩下一陣黑雲,布合了上下,冷氣侵人,毛發豎起。趙能情知不好,叫了趙得道:“兄弟快走,神明不樂。”衆人一哄都奔下殿來,望廟門外跑走,有幾個翻了的,也有閃朒腿的,爬得起來,奔命走出廟門。隻聽得廟裏有人叫:“饒恕我們!”趙能再入來看時,兩三個土兵跌倒在龍墀裏,被樹根鈎住了衣服,死也掙不脫,手裏丢了樸刀,扯着衣裳叫饒。宋江在神廚裏聽了,忍不住笑。
趙能把土兵衣服解脫了,領出廟門去。有幾個在前面的土兵說道:“我說這神道最靈,你們隻管在裏面纏障,引的小鬼發作起來。我們隻去守住了村口等他,須不吃他飛了去。”趙能、趙得道:“說得是。隻消村口四下裏守定。”衆人都望村口去了。
隻說宋江在神廚裏口稱慚愧道:“雖不被這厮們拿了,卻怎能夠出村口去?”正在廚内尋思,百般無計,隻聽的後面廊下有人出來。宋江道:“卻又是苦也!早是不鑽出去。”隻見兩個青衣童子,徑到廚邊舉口道:“小童奉娘娘法旨,請星主說話。”宋江那裏敢做聲答應。外面童子又道:“娘娘有請,星主可行。”宋江也不敢答應。外面童子又道:“宋星主休得遲疑,娘娘久等。”宋江聽的莺聲燕語,不是男子之音,便從神櫃底下鑽将出來,看時,卻是兩個青衣女童侍立在床邊。宋江吃了一驚,卻是兩個泥神。隻聽的外面又說道:“宋星主,娘娘有請。”宋江分開帳幔,鑽将出來,隻見是兩個青衣螺髻女童,齊齊躬身,各打個稽首。宋江看那女童時,但見:朱顔綠發,皓齒明眸。飄飄不染塵埃,耿耿天仙風韻。螺蛳髻山峰堆擁,鳳頭鞋蓮瓣輕盈。領抹深青,一色織成銀縷;帶飛真紫,雙環結就金霞。依稀阆苑董雙成,仿佛蓬萊花鳥使。
當下宋江問道:“二位仙童自何而來?”青衣道:“奉娘娘法旨,有請星主赴宮。”宋江道:“仙童差矣。我自姓宋,名江,不是甚麽星主。”青衣道:“如何差了?請星主便行,娘娘久等。”宋江道:“甚麽娘娘?亦不曾拜識,如何敢去?”青衣道:“星主到彼便知,不必詢問。”宋江道:“娘娘在何處?”青衣道:“隻在後面宮中。”
青衣前引便行,宋江随後跟下殿來。轉過後殿側首一座子牆角門,青衣道:“宋星主從此間進來。”宋江跟入角門來看時,星月滿天,香風拂拂,四下裏都是茂林修竹。宋江尋思道:“原來這廟後又有這個去處。早知如此,卻不來這裏躲避,不受那許多驚恐。”宋江行着,覺道香塢兩行夾種着大松樹,都是合抱不交的,中間平坦一條龜背大街。宋江看了,暗暗尋思道:“我倒不想古廟後有這般好路徑。”跟着青衣,行不過一裏來路,聽得潺潺的澗水響。看前面時,一座青石橋,兩邊都是朱欄杆,岸上栽種奇花、異草、蒼松、茂竹、翠柳、夭桃,橋下翻銀滾雪般的水,流從石洞裏去。過的橋基看時,兩行奇樹,中間一座大朱紅櫺星門。宋江入的櫺星門看時,擡頭見一所宮殿。但見:金釘朱戶,碧瓦雕檐。飛龍盤柱戲明珠,雙鳳帏屏明曉日。紅泥牆壁,紛紛禦柳間宮花;翠霭樓台,淡淡祥光籠瑞影。窗橫龜背,香風冉冉透黃紗;簾卷蝦須,皓月團團懸紫绮。若非天上神仙府,定是人間帝主家。
宋江見了,尋思道:“我生居郓城縣,不曾聽的說有這個去處。”心中驚恐,不敢動腳。青衣催促請星主行。一引,引入門内,有個龍墀,兩廊下盡是朱紅亭柱,都挂着繡簾。正中一所大殿,殿上燈燭熒煌。青衣從龍墀内一步步引到月台上,聽得殿上階前又有幾個青衣道:“娘娘有請星主進來。”宋江到大殿上,不覺肌膚戰栗,毛發倒豎。下面都是龍鳳磚階。青衣入簾内奏道:“請至宋星主在階前。”宋江到簾前禦階之下,躬身再拜,俯伏在地,口稱:“臣乃下濁庶民,不識聖上,伏望天慈,俯賜憐憫。”禦簾内傳旨,教請星主坐。宋江那裏敢擡頭。教四個青衣扶上錦墩坐,宋江隻得勉強坐下。殿上喝聲卷簾,數個青衣早把珠簾卷起,搭在金鈎上。娘娘問道:“星主别來無恙?”宋江起身再拜道:“臣乃庶民,不敢面觑聖容。”娘娘道:“星主既然至此,不必多禮。”宋江恰才敢擡頭舒眼,看見殿上金碧交輝,點着龍燈鳳燭;兩邊都是青衣女童,持笏捧圭,執旌擎扇侍從;正中七寶九龍床上,坐着那個娘娘。宋江看時,但見:頭绾九龍飛鳳髻,身穿金縷绛绡衣。藍田玉帶曳長裙,白玉圭璋擎彩袖。臉如蓮萼,天然眉目映雲環;唇似櫻桃,自在規模端雪體。正大仙容描不就,威嚴形象畫難成。
那娘娘口中說道:“請星主到此。”命童子獻酒。兩下青衣女童,執着奇花寶瓶,捧酒過來,斟在玉杯内。一個爲首的女童執玉杯遞酒,來勸宋江。宋江起身,不敢推辭,接過玉杯,朝娘娘跪飲了一杯。宋江覺道這酒馨香馥郁,如醍醐灌頂,甘露灑心。又是一個青衣,捧過一盤仙棗,上勸宋江。宋江戰戰兢兢,怕失了體面,尖着指頭,拿了一枚,就而食之,懷核在手。青衣又斟過一杯酒來勸宋江,宋江又一飲而盡。娘娘法旨:“教再勸一杯。”青衣再斟一杯酒過來勸宋江,宋江又飲了。仙女托過仙棗,又食了兩枚。共飲過三杯仙酒,三枚仙棗。宋江便覺道春色微醺,又怕酒後醉失體面,再拜道:“臣不勝酒量,望乞娘娘免賜。”殿上法旨道:“既是星主不能飲酒,可止。教取那三卷天書賜與星主。”青衣去屏風背後,玉盤中托出黃羅袱子,包着三卷天書,度與宋江。宋江看時,可長五寸,闊三寸,厚三寸,不敢開看,再拜祗受,藏于袖中。娘娘法旨道:“宋星主,傳汝三卷天書,汝可替天行道,爲主全忠仗義,爲臣輔國安民,去邪歸正。他日功成果滿,作爲上卿。吾有四句天言,汝當記取,終身佩受,勿忘勿洩。”宋江再拜:“願受天言,臣不敢輕洩于世人。”娘娘法旨道:“遇宿重重喜,逢高不是兇。外夷及内寇,幾處見奇功。”
宋江聽畢,再拜謹受。娘娘法旨道:“玉帝因爲星主魔心未斷,道行未完,暫罰下方,不久重登紫府,切不可分毫懈怠!若是他日罪下酆都,吾亦不能救汝。此三卷之書,可以善觀熟視,隻可與天機星同觀,其他皆不可見。功成之後,便可焚之,勿留在世。所囑之言,汝當記取。目今天凡相隔,難以久留,汝當速回。”便令童子急送星主回去,“他日瓊樓金阙,再當重會。”
宋江便謝了娘娘,跟随青衣女童下得殿庭來,出得櫺星門,送至石橋邊,青衣道:“恰才星主受驚,不是娘娘護佑,已被擒拿。天明時,自然脫離了此難。星主看石橋下水裏二龍相戲。”宋江憑欄看時,果見二龍戲水。二青衣望下一推,宋江大叫一聲,卻撞在神廚内,覺來乃是南柯一夢。
宋江爬将起來看時,月影正午,料是三更時分。宋江把袖子裏摸時,手内棗核三個,袖裏帕子包着天書。摸将出來看時,果是三卷天書,又隻覺口裏酒香。宋江想道:“這一夢真乃奇異,似夢非夢。若把做夢來,如何有這天書在袖子裏,口中又酒香,棗核在手裏,說與我的言語,都記得,不曾忘了一句?不把做夢來,我自分明在神廚裏,一交将入來。有甚難見處?想是此間神聖最靈,顯化如此。隻是不知是何神明?”揭起帳幔看時,九龍椅上坐着一個妙面娘娘,正和夢中一般。宋江尋思道:“這娘娘呼我做星主,想我前生非等閑人也。這三卷天書,必然有用。分付我的四句天言,不曾忘了。青衣女童道:‘天明時自然脫離此村之厄。’如今天色漸明,我卻出去。”
便探手去廚裏摸了短棒,把衣服拂拭了,一步步走下殿來。便從左廊下轉出廟前,仰面看時,舊牌額上刻着四個金字道:“玄女之廟。”宋江以手加額稱謝道:“慚愧!原來是九天玄女娘娘傳受與我三卷天書,又救了我的性命。如若能夠再見天日之面,必當來此重修廟宇,再建殿庭。伏望聖慈俯垂護佑。”稱謝已畢,隻得望着村口悄悄出來。
離廟未遠,隻聽得前面遠遠地喊聲連天。宋江尋思道:“又不濟了。立住了腳,且未可出去。我若到他面前,定吃他拿了。不如且在這裏路旁樹背後躲一躲。”卻才閃得入樹背後去,隻見數個土兵急急走得喘做一堆,把刀槍拄着,一步步将入來,口裏聲聲都隻叫道:“神聖救命則個。”宋江在樹背後看了,尋思道:“卻又作怪。他們把着村口,等我出來拿我,卻又怎地搶入來?”再看時,趙能也搶入來,口裏叫道:“我們都是死也!”宋江道:“那厮如何恁地慌?”卻見背後一條大漢追将入來。那大漢上半截不着一絲,露出鬼怪般肉,手裏拿着兩把夾鋼闆斧,口裏喝道:“含鳥休走!”遠觀不睹,近看分明,正是黑旋風李逵。宋江想道:“莫非是夢裏麽?”不敢走出去。趙能正走到廟前,被松樹根隻一絆,一交在地下。李逵趕上,就勢一腳踏住脊背,手起大斧,卻待要砍,背後又是兩籌好漢趕上來,把氈笠兒掀在脊梁上,各挺一條樸刀,上首的是歐鵬,下首的是陶宗旺。李逵見他兩個趕來,恐怕争功,壞了義氣,就手把趙能一斧,砍做兩半,連胸脯都砍開了,跳将起來,把土兵趕殺,四散走了。宋江兀自不敢便走出來。背後隻見又趕上三籌好漢,也殺将來。前面赤發鬼劉唐,第二石将軍石勇,第三催命判官李立。這六籌好漢說道:“這厮們都殺散了,隻尋不見哥哥,卻怎生是好?”石勇叫道:“兀那松樹背後一個人立在那裏!”宋江方才敢挺身出來,說道:“感謝衆兄弟們又來救我性命,将何以報大恩?”六籌好漢見了宋江,大喜道:“哥哥有了!快去報與晁頭領得知。”石勇、李立分頭去了。
宋江問劉唐道:“你們如何得知,來這裏救我?”劉唐答道:“哥哥前腳下得山來,晁頭領與吳軍師放心不下,便叫戴院長随即下來探聽哥哥下落。晁頭領又自己放心不下,再着我等衆人前來接應,隻恐哥哥有些疏失。半路裏撞見戴宗道:‘兩個賊驢追趕捕捉哥哥。’晁頭領大怒,分付戴宗去山寨,隻教留下吳軍師、公孫勝、阮家三兄弟、呂方、郭盛、朱貴、白勝看守寨栅,其餘兄弟,都叫來此間尋覓哥哥。聽得人說道:‘趕宋江入還道村去了。’村口守把的這厮們,盡數殺了,不留一個,隻有這幾個奔進村裏來。随即李大哥追來,我等都趕入來,不想哥哥在這裏。”說猶未了,石勇引将晁蓋、花榮、秦明、黃信、薛永、蔣敬、馬麟到來,李立引将李俊、穆弘、張橫、張順、穆春、侯健、蕭讓、金大堅一行,衆多好漢都相見了。宋江作謝衆位頭領。
晁蓋道:“我叫賢弟不須親自下山,不聽愚兄之言,險些兒又做出來。”宋江道:“小可兄弟,隻爲父親這一事懸腸挂肚,坐卧不安,不由宋江不來取。”晁蓋道:“好教賢弟歡喜,令尊并令弟家眷,我先叫戴宗引杜遷、宋萬、王矮虎、鄭天壽、童威、童猛送去,已到山寨中了。”宋江聽罷,大喜,拜謝晁蓋道:“得仁兄如此施恩,宋江死亦無怨!”
晁蓋、宋江俱各歡喜,與衆頭領各各上馬,離了還道村口。宋江在馬上以手加額,望空頂禮,稱謝神明庇佑之功,容日專當拜還心願。有古風一篇,單道宋江忠義得天之助:昏朝氣運将颠覆,四海英雄起微族。流光垂象在山東,天罡上應三十六。瑞氣盤旋繞郓城,此鄉生降宋公明。幼年涉獵諸經史,長來爲吏惜人情。仁義禮智信皆備,兼受九天玄女經。豪傑交遊滿天下,逢兇化吉天生成。他年直上梁山泊,替天行道動天兵。
且說一行人馬離了還道村,徑回梁山泊來。吳學究領了守山頭領,直到金沙灘,都來迎接着,到得大寨聚義廳上,衆好漢都相見了。宋江急問道:“老父何在?”晁蓋便叫請宋太公出來。不多時,鐵扇子宋清策着一乘山轎,擡着宋太公到來,衆人扶策下轎上廳來。宋江見了,喜從天降,笑逐顔開。宋江再拜道:“老父驚恐,宋江做了不孝之子,負累了父親吃驚受怕。”宋太公道:“叵耐趙能那厮弟兄兩個,每日撥人來守定了我們,隻待江州公文到來,便要捉取我父子二人,解送官司。聽得你在莊後敲門,此時已有八九個土兵在前面草廳上,續後不見了,不知怎地趕出去了。到三更時候,又有二百餘人把莊門開了,将我搭扶上轎擡了,教你兄弟四郎收拾了箱籠,放火燒了莊院。那時不由我問個緣由,徑來到這裏。”宋江道:“今日父子團圓相見,皆賴衆兄弟之力也。”叫兄弟宋清拜謝了衆頭領。晁蓋衆人都來參拜宋太公已畢,一面殺牛宰馬,且做慶喜筵席,作賀宋公明父子團圓。當日盡醉方散,次日又排筵席賀喜,大小頭領盡皆歡喜。
第三日,晁蓋又體己備個筵席,慶賀宋江父子完聚。忽然感動公孫勝一個念頭,思憶老母在薊州,離家日久,未知如何。衆人飲酒之時,隻見公孫勝起身對衆頭領說道:“感蒙衆位豪傑相帶貧道許多時,恩同骨肉。隻是小道自從跟着晁頭領到山,逐日宴樂,一向不曾還鄉看視老母。亦恐我真人本師懸望,欲待回鄉省視一遭。暫别衆頭領三五個月,再回來相見,以滿小道之願,免緻老母挂念懸望。”晁蓋道:“向日已聞先生所言,令堂在北方無人侍奉,今既如此說時,難以阻當,隻是不忍分别。雖然要行,再待來日相送。”公孫勝謝了。當日盡醉方散,各自歸房安歇。次日早,就關下排了筵席,與公孫勝餞行。
且說公孫勝依舊做雲遊道士打扮了,腰裹腰包、肚包,背上雌雄寶劍,肩胛上挂着棕笠,手中拿把鼈殼扇,便下山來。衆頭領接住,就關下筵席,各各把盞送别。餞行已遍,晁蓋道:“一清先生,此去難留,卻不可失信。本是不容先生去,隻是老尊堂在上,不敢阻當。百日之外,專望鶴駕降臨,切不可爽約。”公孫勝道:“重蒙列位頭領看待許久,小道豈敢失信!回家參過本師真人,安頓了老母,便回山寨。”宋江道:“先生何不将帶幾個人去,一發就搬取老尊堂上山,早晚也得侍奉。”公孫勝道:“老母平生隻愛清幽,吃不得驚唬,因此不敢取來。家中自有田産山莊,老母自能料理。小道隻去省視一遭,便來再得聚義。”宋江道:“既然如此,專聽尊命。隻望早早降臨爲幸!”晁蓋取出一盤黃白之資相送,公孫勝道:“不消許多,但隻夠盤纏足矣。”晁蓋定教收了一半,打拴在腰包裏,打個稽首,别了衆人,過金沙灘便行,望薊州去了。
衆頭領席散,卻待上山,隻見黑旋風李逵就關下放聲大哭起來。宋江連忙問道:“兄弟,你如何煩惱?”李逵哭道:“幹鳥氣麽!這個也去取爺,那個也去望娘,偏鐵牛是土掘坑裏鑽出來的。”晁蓋便問道:“你如今待要怎地?”李逵道:“我隻有一個老娘在家裏。我的哥哥又在别人家做長工,如何養得我娘快樂?我要去取他來這裏快樂幾時也好。”晁蓋道:“兄弟說的是。我差幾個人同你去,取了上山來,也是十分好事。”宋江便道:“使不得。李家兄弟生性不好,回鄉去必然有失。若是教人和他去,亦是不好。況且他性如烈火,到路上必有沖撞。他又在江州殺了許多人,那個不認得他是黑旋風?這幾時,官司如何不行移文書到那裏了,必然原籍追捕。你又形貌兇惡,倘有疏失,路程遙遠,如何得知?你且過幾時,打聽得平靜了去取未遲。”李逵焦躁,叫道:“哥哥,你也是個不平心的人。你的爺,便要取上山來快活,我的娘,由他在村裏受苦。兀的不是氣破了鐵牛的肚子!”宋江道:“兄弟,你不要焦躁。既是要去取娘,隻依我三件事,便放你去。”李逵道:“你且說那三件事?”宋江點兩個指頭,說出這三件事來。有分教,李逵施爲撼地搖天手,來鬥巴山跳澗蟲。畢竟宋江對李逵說出那三件事來,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