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黑旋風李逵聽得,大吼了一聲,提兩把闆斧,先出廟門。衆好漢呐聲喊,都挺手中軍器,齊出廟來迎敵。劉唐、朱貴先把宋江、戴宗護送上船;李俊同張順、三阮整頓船隻。就江邊看時,見城裏出來的官軍約有五七千馬軍,當先都是頂盔衣甲,全副弓箭,手裏都使長槍,背後步軍簇擁,搖旗呐喊,殺奔前來。這裏李逵當先,輪着闆斧,赤條條地飛奔砍将入去,背後便是花榮、黃信、呂方、郭盛四将擁護。花榮見前面的軍馬都紮住了槍,隻怕李逵着傷,偷手取弓箭出來,搭上箭,拽滿弓,望着爲頭領的一個馬軍飕地一箭,隻見翻筋鬥射下馬去。那一夥馬軍,吃了一驚,各自奔命,撥轉馬頭便走,倒把步軍先沖倒了一半。這裏衆多好漢們一齊沖突将去,殺得那官軍屍橫野爛,血染江紅,直殺到江州城下。城上策應官軍早把擂木炮石打将下來。官軍慌忙入城,關上城門。
衆多好漢拖轉黑旋風,回到白龍廟前下船。晁蓋整點衆人完備,都叫分頭下船,開江便走。卻值順風,拽起風帆,三隻大船載了許多人馬頭領,卻投穆太公莊上來。一帆順風,早到岸邊埠頭。一行衆人,都上岸來。穆弘邀請衆好漢到莊内堂上,穆太公出來迎接,宋江等衆人都相見了。太公道:“衆頭領連夜勞神,具請客房中安歇,将息貴體。”各人且去房裏暫歇将養,整理衣服器械。當日穆弘叫莊客宰了一頭黃牛,殺了十數個豬、羊、雞、鵝、魚、鴨,珍肴異馔,排下筵席,管待衆頭領。飲酒中間,說起許多情節。晁蓋道:“若非是二哥衆位把船相救,我等皆被陷于缧绁。”穆太公道:“你等如何卻打從那條路上來?”李逵道:“我自隻揀人多處殺将去,他們自要跟我來,我又不曾叫他。”衆人聽了,都大笑。
宋江起身與衆人道:“小人宋江,若無衆好漢相救時,和戴院長皆死于非命。今日之恩,深于滄海,如何報答得衆位?隻恨黃文炳那厮搜根剔齒,幾番唆毒,要害我們。這冤仇如何不報?怎地啓請衆位好漢,再做個天大人情,去打了無爲軍,殺得黃文炳那厮,也與宋江消了這口無窮之恨。那時回去如何?”晁蓋道:“我們衆人偷營劫寨,隻可使一遍,如何再行得?似此奸賊已有提備,不若且回山寨去,聚起大隊人馬,一發和學究、公孫二先生,并林沖、秦明,都來報仇,也未爲晚。”宋江道:“若是回山去了,再不能夠得來。一者山遙路遠,二乃江州必然申開明文,各處謹守。不要癡想,隻是趁這個機會,便好下手,不要等他做了準備。”花榮道:“哥哥見得是。雖然如此,隻是無人識得路境,不知他地理如何。先得個人去那裏城中探聽虛實,也要看無爲軍出沒的路徑去處,就要認黃文炳那賊的住處了,然後方好下手。”薛永便起身說道:“小弟多在江湖上行,此處無爲軍最熟,我去探聽一遭如何?”宋江道:“若得賢弟去走一遭最好。”薛永當日别了衆人自去了。
隻說宋江自和衆頭領在穆弘莊上商議要打無爲軍一事,整頓軍器槍刀,安排弓弩箭矢,打點大小船隻等項,提備已了。隻見薛永去了兩日,帶将一個人回到莊上來,拜見宋江。宋江便問道:“兄弟,這位壯士是誰?”薛永答道:“這人姓侯,名健,祖居洪都人氏。做得第一手裁縫,端的是飛針走線。更兼慣習槍棒,曾拜薛永爲師。人見他黑瘦輕捷,因此喚他做通臂猿。現在這無爲軍城裏黃文炳家做生活。小弟因見了,就請在此。”宋江大喜,便教同坐商議。那人也是一座地煞星之數,自然義氣相投。
宋江便問江州消息,無爲軍路徑如何,薛永說道:“如今蔡九知府計點官軍、百姓被殺死有五百餘人;帶傷中箭者,不計其數。現今差人星夜申奏朝廷去了。城門日中後便關,出入的好生盤問得緊。原來哥哥被害一事,倒不幹蔡九知府事,都是黃文炳那厮三回五次,點撥知府,教害二位。如今見劫了法場,城中甚慌,曉夜提備。小弟又去無爲軍打聽,正撞見侯健這個兄弟出來吃飯,因是得知備細。”宋江道:“侯兄何以知之?”侯健道:“小人自幼隻愛習學槍棒,多得薛師父指教,因此不敢忘恩。近日黃通判特取小人來他家做衣服,因出來遇見師父,提起仁兄大名,說起此一節事來。小人要結識仁兄,特來報知備細。這黃文炳有個嫡親哥哥,喚做黃文烨,與這文炳是一母所生二子。這黃文烨平生隻是行善事,修橋補路,塑佛齋僧,扶危濟困,救拔貧苦,那無爲軍城中,都叫他黃佛子。這黃文炳雖是罷閑通判,心裏隻要害人,慣行歹事,無爲軍都叫他做黃蜂刺。他弟兄兩個分開做兩處住,隻在一條巷内出入,靠北門裏便是他家。黃文炳貼着城住,黃文烨近着大街。小人在他那裏做生活,卻聽得黃通判回家來說這件事:‘蔡九知府已被瞞過了,卻是我點撥他,教知府先斬了,然後奏去。’黃文烨聽得說時,隻在背後罵說道:‘又做這等短命促掐的事。于你無幹,何故定要害他?倘或有天理之時,報應隻在目前,卻不是反招其禍。’這兩日聽得劫了法場,好生吃驚。昨夜去江州探望蔡九知府,與他計較,尚兀自未回來。”宋江道:“黃文炳隔着他哥哥家多少路?”侯健道:“原是一家分開的,如今隻隔着中間一個菜園。”宋江道:“黃文炳家多少人口?有幾房頭?”侯健道:“男子婦人通有四五十口。”宋江道:“天教我報仇,特地送這個人來。雖是如此,全靠衆弟兄維持。”衆人齊聲應道:“當以死向前,正要驅除這等贓濫奸惡之人,與哥哥報仇雪恨。”宋江又道:“隻恨黃文炳那賊一個,卻與無爲軍百姓無幹。他兄既然仁德,亦不可害他,休教天下人罵我等不仁。衆弟兄去時,不可分毫侵害百姓。今去那裏,我有一計,隻望衆人扶助扶助。”衆頭領齊聲道:“專聽哥哥指教。”
宋江道:“有煩穆太公對付八九十個叉袋,又要百十束蘆柴,用着五隻大船,兩隻小船。央及張順、李俊駕兩隻小船,在江面上與他如此行。五隻大船上,用着張橫、三阮、童威和識水的人護船。此計方可。”穆弘道:“此間蘆葦、油柴、布袋都有,我莊上的人都會使水駕船,便請哥哥行事。”宋江道:“卻用侯家兄弟引着薛永并白勝,先去無爲軍城中藏了。來日三更二點爲期,且聽門外放起帶鈴鹁鴿,便教白勝上城策應。先插一條白絹号帶,近黃文炳家,便是上城去處。再又教石勇、杜遷扮做丐者,去城門邊左近埋伏,隻看火爲号,便要下手殺把門軍士。李俊、張順隻在江面上往來巡綽,等候策應。”
宋江分撥已定。薛永、白勝、侯健先自去了。随後再是石勇、杜遷扮做丐者,身邊各藏了短刀暗器,也去了。這裏自一面扛擡沙土布袋和蘆葦、油柴,上船裝載。衆好漢至期各各拴束了,身上都準備了器械,船倉裏埋伏軍漢,衆頭領分撥下船。晁蓋、宋江、花榮在童威船上;燕順、王矮虎、鄭天壽在張橫船上;戴宗、劉唐、黃信在阮小二船上;呂方、郭盛、李立在阮小五船上;穆弘、穆春、李逵在阮小七船上。隻留下朱貴、宋萬在穆太公莊,看理江州城裏消息。先使童猛棹一隻打漁快船,前去探路。小喽羅并軍健都伏在倉裏,大家莊客、水手,撐駕船隻,當夜密地望無爲軍來。此時正是七月盡天氣,夜涼風靜,月白江清,水影山光,上下一碧。昔日參廖子有首詩題這江景,道是:洪濤滾滾煙波杳,月淡風清九江曉。欲從舟子問如何,但覺廬山眼中小。
是夜初更前後,大小船隻都到無爲江岸邊,揀那有蘆葦深處,一字兒纜定了船隻,隻見童猛回船來報道:“城裏并無些動靜。”宋江便叫手下衆人,把這沙土布袋和蘆葦幹柴都搬上岸,望城邊來。聽那更鼓時,正打二更。宋江叫小喽羅各各拖了沙土布袋并蘆柴,就城邊堆垛了。衆好漢各挺手中軍器,隻留張橫、三阮、兩童守船接應,其餘頭領都奔城邊來。望城上時,約離北門有半裏之路,宋江便叫放起帶鈴鹁鴿。隻見城上一條竹竿,縛着白号帶,風飄起來。宋江見了,便叫軍士就這城邊堆起沙土布袋,分付軍漢,一面挑擔蘆葦、油柴上城。隻見白勝已在那裏接應等候,把手指與衆軍漢道:“隻那條巷便是黃文炳住處。”宋江問白勝道:“薛永、侯健在那裏?”白勝道:“他兩個潛入黃文炳家裏去了,隻等哥哥到來。”宋江又問道:“你曾見石勇、杜遷麽?”白勝道:“他兩個在城門邊左近伺候。”宋江聽罷,引了衆好漢下城來,徑到黃文炳門前。隻見侯健閃在房檐下,宋江喚來,附耳低言道:“你去将菜園門開了,放他軍士把蘆葦、油柴堆放裏面,可教薛永尋把火來點着,卻去敲黃文炳門道:‘間壁大官人家失火,有箱籠什物搬來寄頓。’敲得門開,我自有擺布。”
宋江教衆好漢分幾個把住兩頭。侯健先去開了菜園門,軍漢把蘆柴搬來,堆在裏面。侯健就讨了火種,遞與薛永,将來點着。侯健便閃出來,卻去敲門叫道:“間壁大官人家失火,有箱籠搬來寄頓,快開門則個。”裏面聽得,便起來看時,望見隔壁火起,連忙開門出來。晁蓋、宋江等呐聲喊,殺将入去。衆好漢亦各動手,見一個,殺一個,見兩個,殺一雙,把黃文炳一門内外大小四五十口,盡皆殺了,不留一人,隻不見了文炳一個。衆好漢把他從前酷害良民積攢下許多家私金銀,收拾俱盡。大哨一聲,衆多好漢都扛了箱籠家财,卻奔城上來。
且說石勇、杜遷見火起,各掣出尖刀,便殺把門軍人,又見前街鄰舍拿了水桶梯子,都來救火。石勇、杜遷大喝道:“你那百姓,休得向前。我們是梁山泊好漢數千在此,來殺黃文炳一門良賤,與宋江、戴宗報仇,不幹你百姓事。你們快回家躲避了,休得出來閑管事。”衆鄰舍還有不信的,立住了腳看,隻見黑旋風李逵輪起兩把闆斧,着地卷将來,衆鄰舍方才呐聲喊,擡了梯子水桶,一哄都走了。這邊後巷也有幾個守門軍漢,帶了些人,拖了麻搭火鈎,都奔來救火。早被花榮張起弓,當頭一箭,射翻了一個,大喝道:“要死的,便來救火。”那夥軍漢一齊都退去了。隻見薛永拿着火把,便就黃文炳家裏前後點着,亂亂雜雜火起。看那火時,但見:黑雲匝地,紅焰飛天。律律走萬道金蛇,焰騰騰散千團火塊。狂風相助,雕梁畫棟片時休。炎焰漲空,大廈高堂彈指沒。這不是火,卻是文炳心頭惡,觸惱丙丁神;害人施毒焰,惹火自燒身。
當時石勇、杜遷已殺倒把門軍士,李逵砍斷鐵鎖,大開了城門,一半人從城上出去,一半人從城門下出去。張橫、三阮、兩童都來接應,合做一處,扛擡财物上船。無爲軍已知江州被梁山泊好漢劫了法場,殺死無數的人,如何敢出來追趕,隻得回避了。這宋江一行衆好漢隻恨拿不着黃文炳,都上了船去,搖開了,自投穆弘莊上來,不在話下。
卻說江州城裏望見無爲軍火起,蒸天價紅,滿城中講動,隻得報知本府。這黃文炳正在府裏議事,聽得報說了,慌忙來禀知府道:“敝鄉失火,急欲回家看觑。”蔡九知府聽得,忙叫開城門,差一隻官船相送。黃文炳謝了知府,随即出來,帶了從人,慌速下船,搖開江面,望無爲軍來。看見火勢猛烈,映得江面上都紅,艄公說道:“這火隻是北門裏火。”黃文炳見說了,心裏越慌。
看看搖到江心裏,隻見一隻小船從江面上搖過去了,不多時,又是一隻小船搖将過來,卻不徑過,望着官船直撞将來。從人喝道:“甚麽船,敢如此直撞來!”隻見那小船上一個大漢跳起來,手裏拿着撓鈎,口裏應道:“去江州報失火的船。”黃文炳便鑽出來問道:“那裏失火?”那大漢道:“北門裏黃通判家,被梁山泊好漢殺了一家人口,劫了家私,如今正燒着哩!”黃文炳失口叫聲苦,不知高低。那漢聽了,一撓鈎搭住了船,便跳過來。黃文炳是個乖覺的人,早瞧了八分,便奔船艄後走,望江裏踴身便跳。忽見江面上一隻船,水底下早鑽過一個人,把黃文炳劈腰抱住,攔頭揪起,扯上船來。船上那個大漢早來接應,便把麻索綁了。水底下活捉了黃文炳的,便是浪裏白跳張順,船上把撓鈎的,便是混江龍李俊。兩個好漢立在船上,那搖官船的艄公隻顧下拜。李俊說道:“我不殺你們,隻要捉黃文炳這厮,你們自回去說與蔡九知府那賊驢知道,俺梁山泊好漢們權寄下他那顆驢頭,早晚便要來取。”艄公戰抖抖的道:“小人去說。”李俊、張順拿了黃文炳過自己的小船上,放那官船去了。
兩個好漢棹了兩隻快船,徑奔穆弘莊上,早搖到岸邊,望見一行頭領,都在岸上等候,搬運箱籠上岸。見說拿得黃文炳,宋江不勝之喜。衆好漢一齊心中大喜,說:“正要此人見面。”李俊、張順早把黃文炳帶上岸來,衆人看了,監押着,離了江岸,到穆太公莊上來。朱貴、宋萬接着衆人,入到莊裏草廳上坐下。
宋江把黃文炳剝了濕衣服,綁在柳樹上,請衆頭領團團坐定。宋江叫取一壺酒來,與衆人把盞。上自晁蓋,下至白勝,共是三十位好漢,都把遍了。宋江大罵黃文炳:“你這厮,我與你往日無冤,近日無仇,你如何隻要害我,三回五次教唆蔡九知府殺我兩個。你既讀聖賢之書,如何要做這等毒害的事?我又不與你有殺父之仇,你如何定要謀我?你哥哥黃文烨,與你這厮一母所生,他怎恁般修善,久聞你那城中都稱他做黃佛子,我昨夜分毫不曾侵犯他。你這厮在鄉中隻是害人,交結權勢,浸潤官長,欺壓良善,我知道無爲軍人民都叫你做黃蜂刺。我今日且替你拔了這個刺。”黃文炳告道:“小人已知過失,隻求早死。”晁蓋喝道:“你那賊驢,怕你不死!你這厮早知今日,悔不當初。”宋江便問道:“那個兄弟替我下手?”隻見黑旋風李逵跳起身來說道:“我與哥哥動手割這厮。我看他肥胖了,倒好燒吃。”晁蓋道:“說得是,教取把尖刀來,就讨盆炭火來,細細地割這厮燒來下酒,與我賢弟消這怨氣。”李逵拿起尖刀,看着黃文炳笑道:“你這厮在蔡九知府後堂且會說黃道黑,撥置害人,無中生有撺掇他。今日你要快死,老爺卻要你慢死。”便把尖刀先從腿上割起,揀好的就當面炭火上炙來下酒。割一塊,炙一塊,無片時,割了黃文炳,李逵方才把刀割開胸膛,取出心肝,把來與衆頭領做醒酒湯。衆多好漢看割了黃文炳,都來草堂上與宋江賀喜。有詩爲證:文炳趨炎巧計乖,卻将忠義苦擠排。奸謀未遂身先死,難免刳心炙肉災。
隻見宋江先跪在地下,衆頭領慌忙都跪下,齊道:“哥哥有甚事,但說不妨,兄弟們敢不聽。”宋江便道:“小可不才,自小學吏。初世爲人,便要結識天下好漢。奈緣力薄才疏,不能接待,以遂平生之願。自從刺配江州,多感晁頭領并衆豪傑苦苦相留,宋江因見父親嚴訓,不曾肯住。正是天賜機會,于路直至浔陽江上,又遭際許多豪傑。不想小可不才,一時間酒後狂言,險累了戴院長性命。感謝衆位豪傑不避兇險,來虎穴龍潭,力救殘生,又蒙協助,報了冤仇。如此犯下大罪,鬧了兩座州城,必然申奏去了。今日不由宋江不上梁山泊投托哥哥去,未知衆位意下若何?如是相從者,隻今收拾便行。如不願去的,一聽尊命。隻恐事發,反遭負累,煩可尋思。”說言未絕,李逵跳将起來,便叫道:“都去,都去!但有不去的,吃我一鳥斧,砍做兩截便罷!”宋江道:“你這般粗鹵說話!全在各人弟兄們心肯意肯,方可同去。”衆人議論道:“如今殺死了許多官軍人馬,鬧了兩處州郡,他如何不申奏朝廷?必然起軍馬來擒獲。今若不随哥哥去,同死同生,卻投那裏去?”
宋江大喜,謝了衆人。當日先叫朱貴和宋萬前回山寨裏去報知,次後分作五起進程:頭一起,便是晁蓋、宋江、花榮、戴宗、李逵;第二起,便是劉唐、杜遷、石勇、薛永、侯健;第三起,便是李俊、李立、呂方、郭盛、童威、童猛;第四起,便是黃信、張順、張橫、阮家三弟兄;第五起,便是燕順、王矮虎、穆弘、穆春、鄭天壽、白勝。五起二十八個頭領,帶了一幹人等,将這所得黃文炳家财各各分開,裝載上車子。穆弘帶了太公并家小人等,将應有家财金寶裝載車上。莊客數内有不願去的,都赍發他些銀兩,自投别主去;傭工有願去的,一同便往。前四起陸續去了,已自行動。穆弘收拾莊内已了,放起十數個火把,燒了莊院,撇下了田地,自投梁山泊來。
且不說五起人馬登程,節次進發,隻隔二十裏而行。先說第一起晁蓋、宋江、花榮、戴宗、李逵五騎馬,帶着車仗人伴,在路行了三日,前面來到一個去處,地名喚做黃門山。宋江在馬上與晁蓋說道:“這座山生得形勢怪惡,莫不有大夥在内?可着人催趱後面人馬上來,一同過去。”說猶未了,隻見前面山嘴上鑼鳴鼓響。宋江道:“我說麽!且不要走動,等後面人馬到來,好和他厮殺。”花榮便拈弓搭箭在手,晁蓋、戴宗各執樸刀,李逵拿着雙斧,擁護着宋江,一齊趱馬向前。隻見山坡邊閃出三五百個小喽羅,當先簇擁出四籌好漢,各挺軍器在手,高聲喝道:“你等大鬧了江州,劫掠了無爲軍,殺害了許多官軍百姓,待回梁山泊去?我四個等你多時。會事的隻留下宋江,都饒了你們性命。”
宋江聽得,便挺身出去,跪在地下,說道:“小可宋江被人陷害,冤屈無伸,今得四方豪傑救了性命,小可不知在何處觸犯了四位英雄,萬望高擡貴手,饒恕殘生。”那四籌好漢見了宋江跪在前面,都慌忙滾鞍下馬,撇了軍器,飛奔前來,拜倒在地下,說道:“俺弟兄四個隻聞山東及時雨宋公明大名,想殺也不能夠見面。俺聽知哥哥在江州爲事吃官司,我弟兄商議定了,正要來劫牢,隻是不得個實信。前日使小喽羅直到江州來打聽,回來說道:‘已有多少好漢鬧了江州,劫了法場,救出往揭陽鎮去了。後又燒了無爲軍,劫掠黃通判家。’料想哥哥必從這裏來。節次使人路中來探望,猶恐未真,故反作此一番诘問。沖撞哥哥,萬勿見罪。今日幸見仁兄,小寨裏略備薄酒粗食,權當接風。請衆好漢同到敝寨盤桓片時。”
宋江大喜,扶起四位好漢,逐一請問大名。爲頭的那人姓歐,名鵬,祖貫是黃州人氏。守把大江軍戶,因惡了本官,逃走在江湖上綠林中,熬出這個名字,喚做摩雲金翅。第二個好漢姓蔣,名敬,祖貫是湖南潭州人氏。原是落科舉子出身,科舉不第,棄文就武,頗有謀略,精通書算,積萬累千,纖毫不差,亦能刺槍使棒,布陣排兵,因此人都喚他做神算子。第三個好漢姓馬,名麟,祖貫是南京建康人氏。原是小番子閑漢出身,吹得雙鐵笛,使得好大滾刀,百十人近他不得,因此人都喚他做鐵笛仙。第四個好漢姓陶,名宗旺,祖貫是光州人氏。莊家田戶出身,慣使一把鐵鍬,有的是氣力,亦能使槍輪刀,因此人都喚做九尾龜。怎見得四個好漢英雄,有《西江月》爲證:力壯身強無賽,行時捷似飛騰,摩雲金翅是歐鵬,首位黃山排定。幼恨毛錐失利,長從韬略搜精,如神算法善行兵,文武全才蔣敬。鐵笛一聲山裂,銅刀兩口神驚,馬麟形貌更猙獰,厮殺場中超乘。宗旺力如猛虎,鐵鍬到處無情,神龜九尾喻多能,都是英雄頭領。
這四籌好漢接住宋江,小喽羅早捧過果盒,一大壺酒,兩大盤肉,托過來把盞。先遞晁蓋、宋江,次遞花榮、戴宗、李逵,與衆人都相見了,一面遞酒。沒兩個時辰,第二起頭領又到了,一個個盡都相見。把盞已遍,邀請衆位上山。兩起十位頭領先來到黃門山寨内,那四籌好漢便叫椎牛宰馬管待。卻教小喽羅陸續下山,接請後面那三起十八位頭領上山來筵宴。未及半日,三起好漢已都來到了,盡在聚義廳上筵席相會。宋江飲酒中間,在席上開話道:“今次宋江投奔了哥哥晁天王,上梁山泊去,一同聚義,未知四位好漢肯棄了此處,同往梁山泊大寨相聚否?”四個好漢齊答道:“若蒙二位義士不棄貧賤,情願執鞭墜镫。”宋江、晁蓋大喜,便說道:“既是四位肯從大義,便請收拾起程。”衆多頭領俱各歡喜。在山寨住了一日,過了一夜。次日,宋江、晁蓋仍舊做頭一起,下山進發先去;次後依例而行,隻隔着二十裏遠近。四籌好漢收拾起财帛金銀等項,帶領了小喽羅三五百人,便燒毀了寨栅,随作第六起登程。宋江又合得這四個好漢,心中甚喜,于路在馬上對晁蓋說道:“小弟來江湖上走了這幾遭,雖是受了些驚恐,卻也結識得這許多好漢。今日同哥哥上山去,這回隻得死心塌地,與哥哥同死同生。”一路上說着閑話,不覺早來到朱貴酒店裏了。
且說四個守山寨的頭領吳用、公孫勝、林沖、秦明和兩個新來的蕭讓、金大堅已得朱貴、宋萬先回報知,每日差小頭目棹船出來酒店裏迎接,一起起都到金沙灘上岸,擂鼓吹笛,衆好漢們都乘馬轎,迎上寨來。到得關下,軍師吳學究等六人把了接風酒,都到聚義廳上,焚起一爐好香。晁蓋便請宋江爲山寨之主,坐第一把交椅。宋江那裏肯,便道:“哥哥差矣!感蒙衆位不避刀斧,救拔宋江性命,哥哥原是山寨之主,如何卻讓不才?若要堅執如此相讓,宋江情願就死。”晁蓋道:“賢弟如何這般說!當初若不是賢弟擔那血海般幹系,救得我等七人性命上山,如何有今日之衆?你正是山寨之恩主。你不坐,誰坐?”宋江道:“仁兄,論年齒,兄長也大十歲,宋江若坐了,豈不自羞。”再三推晁蓋坐了第一位,宋江坐了第二位,吳學究坐了第三位,公孫勝坐了第四位。宋江道:“休分功勞高下,梁山泊一行舊頭領去左邊主位上坐,新到頭領去右邊客位上坐,待日後出力多寡,那時另行定奪。”衆人齊道:“哥哥言之極當。”左邊一帶,是林沖、劉唐、阮小二、阮小五、阮小七、杜遷、宋萬、朱貴、白勝;右邊一帶,論年甲次序,互相推讓,花榮、秦明、黃信、戴宗、李逵、李俊、穆弘、張橫、張順、燕順、呂方、郭盛、蕭讓、王矮虎、薛永、金大堅、穆春、李立、歐鵬、蔣敬、童威、童猛、馬麟、石勇、侯健、鄭天壽、陶宗旺,共是四十位頭領坐下。大吹大擂,且吃慶喜筵席。
宋江說起江州蔡九知府捏造謠言一事,說與衆人:“叵耐黃文炳那厮,事又不幹他己,卻在知府面前胡言亂道,解說道:‘耗國因家木’,耗散國家錢糧的人,必是家頭着個‘木’字,不是個‘宋’字?‘刀兵點水工’,興動刀兵之人,必是三點水着個‘工’字,不是個‘江’字?這個正應宋江身上。那後兩句道:‘縱橫三十六,播亂在山東。’合主宋江造反在山東。以此拿了小可。不期戴院長又傳了假書,以此黃文炳那厮撺掇知府,隻要先斬後奏。若非衆好漢救了,焉得到此!”李逵跳将起來道:“好哥哥,正應着天上的言語。雖然吃了他些苦,黃文炳那賊也吃我割得快活。放着我們有許多軍馬,便造反,怕怎地?晁蓋哥哥便做了大皇帝,宋江哥哥便做了小皇帝,吳先生做個丞相,公孫道士便做個國師,我們都做個将軍,殺去東京,奪了鳥位,在那裏快活,卻不好?不強似這個鳥水泊裏?”戴宗連忙喝道:“鐵牛,你這厮胡說!你今日既到這裏,不可使你那在江州性兒,須要聽兩位頭領哥哥的言語号令,亦不許你胡言亂語,多嘴多舌。再如此多言插口,先割了你這顆頭來爲令,以警後人。”李逵道:“阿哎!若割了我這顆頭,幾時再長的一個出來。我隻吃酒便了。”衆多好漢都笑。
宋江又題起拒敵官軍一事,說道:“那時小可初聞這個消息,好不驚恐,不期今日輪到宋江身上。”吳用道:“兄長當初若依了弟兄之言,隻住山上快活,不到江州,不省了多少事?這都是天數注定如此。”宋江道:“黃安那厮,如今在那裏?”晁蓋道:“那厮住不夠兩三個月,便病死了。”宋江嗟歎不已。當日飲酒,各各盡歡。晁蓋先叫安頓穆太公一家老小。叫取過黃文炳的家财,賞勞了衆多出力的小喽羅。取出原将來的信籠,交還戴院長收用。戴宗那裏肯要,定教收放庫内,公支使用。晁蓋叫衆多小喽羅參拜了新頭領李俊等,都參見了。連日山寨裏殺牛宰馬,作慶賀筵席,不在話下。
再說晁蓋教向山前山後各撥定房屋居住,山寨裏再起造房舍,修理城垣。至第三日,酒席上宋江起身對衆頭領說道:“宋江還有一件大事,正要禀衆弟兄:小可今欲下山一遭,乞假數日,未知衆位肯否?”晁蓋便問道:“賢弟今欲要往何處,幹甚麽大事?”
宋江不慌不忙,說出這個去處。有分教,槍刀林裏,再逃一遍殘生;山嶺邊旁,傳授千年勳業。正是隻因玄女書三卷,留得清風史數篇。畢竟宋公明要往何處去走一遭,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