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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八十二章《水浒傳:繡像珍藏本·上》

第三十七回 沒遮攔追趕及時雨船火兒大鬧浔陽江話說當下宋江不合将五兩銀子赍發了那個教師,隻見這揭陽鎮上衆人叢中鑽過這條大漢,睜着眼喝道:“這厮那裏學得這些鳥槍棒,來俺這揭陽鎮上逞強,我已分付了衆人休睬他,你這厮如何賣弄有錢,把銀子賞他,滅俺揭陽鎮上的威風!”宋江應道:“我自賞他銀兩,卻幹你甚事?”那大漢揪住宋江喝道:“你這賊配軍敢回我話!”宋江道:“做甚麽不敢回你話?”那大漢提起雙拳,劈臉打來,宋江躲個過。那大漢又趕入一步來,宋江卻待要和他放對,隻見那個使槍棒的教頭從人背後趕将來,一隻手揪住那大漢頭巾,一隻手提住腰胯,望那大漢肋骨上隻一兜,踉跄一交,颠翻在地。那大漢卻待掙紮起來,又被這教頭隻一腳踢翻了。兩個公人勸住教頭,那大漢從地下爬将起來,看了宋江和教頭說道:“使得使不得,叫你兩個不要慌。”一直望南去了。

宋江且請問:“教頭高姓?何處人氏?”教頭答道:“小人祖貫河南洛陽人氏,姓薛,名永,祖父是老種經略相公帳前軍官,爲因惡了同僚,不得升用。子孫靠使槍棒賣藥度日,江湖上但呼小人病大蟲薛永。不敢拜問恩官高姓大名?”宋江道:“小可姓宋,名江,祖貫郓城縣人氏。”薛永道:“莫非山東及時雨宋公明麽?”宋江道:“小可便是。何足道哉!”薛永聽罷,便拜道:“聞名不如見面,見面勝似聞名。”宋江連忙扶住道:“少叙三杯如何?”薛永道:“好!正要拜識尊顔,小人無門得遇兄長。”慌忙收拾起槍棒和藥囊,同宋江便往鄰近酒肆内去吃酒。隻見酒家說道:“酒肉自有,隻是不敢賣與你們吃。”宋江問道:“緣何不賣與我們吃?”酒家道:“卻才和你們厮打的大漢,已使人分付了:若是賣與你們吃時,把我這店子都打得粉碎。我這裏卻是不敢惡他。這人是此間揭陽鎮上一霸,誰敢不聽他說?”宋江道:“既然恁地,我們去休,那厮必然要來尋鬧。”薛永道:“小人也去店裏算了房錢還他,一兩日間,也來江州相會。兄長先行。”宋江又取一二十兩銀子與了薛永,辭别了自去。

宋江隻得自和兩個公人也離了酒店,又自去一處吃酒,那店家說道:“小郎已自都分付了,我們如何敢賣與你們吃?你枉走,甘自費力,不濟事。”宋江和兩個公人都則聲不得。連連走了幾家,都是一般話說。三個來到市梢盡頭,見了幾家打火小客店,正待要去投宿,卻被他那裏不肯相容。宋江問時,都道:“他已着小郎連連分付去了,不許安着你們三個。”當下宋江見不是話頭,三個便拽開腳步望大路上走着,看見一輪紅日低墜,天色昏暗。但見:暮煙迷遠岫,寒霧鎖長空。群星拱皓月争輝,綠水共青山鬥碧。疏林古寺,數聲鍾韻悠揚;小浦漁舟,幾點殘燈明滅。枝上子規啼夜月,園中粉蝶宿花叢。

宋江和兩個公人見天色晚了,心裏越慌。三個商量道:“沒來由看使槍棒,惡了這厮!如今閃得前不巴村,後不着店,卻是投那裏去宿是好?”隻見遠遠地小路上望見隔林深處射出燈光來。宋江見了道:“兀那裏燈光明處,必有人家,遮莫怎地陪個小心,借宿一夜,明日早行。”公人看了道:“這燈光處又不在正路上。”宋江道:“沒奈何。雖然不在正路上,明日多行三二裏,卻打甚麽不緊。”三個人當時落路來,行不到二裏多路,林子背後閃出一座大莊院來。

宋江和兩個公人來到莊院前敲門,莊客聽得,出來開門道:“你是甚人?黃昏半夜來敲門打戶!”宋江陪着小心答道:“小人是個犯罪配送江州的人,今日錯過了宿頭,無處安歇,欲求貴莊借宿一宵,來早依例拜納房金。”莊客道:“既是恁地,你且在這裏少待,等我入去報知莊主太公,可容即歇。”莊客入去通報了,複翻身出來說道:“太公相請。”宋江和兩個公人到裏面草堂上參見了莊主太公。太公分付,教莊客領去門房裏安歇,就與他們些晚飯吃。莊客聽了,引去門首草房下,點起一碗燈,教三個歇定了;取三分飯食、羹湯、菜蔬,教他三個吃了。莊客收了碗碟,自入裏面去。兩個公人道:“押司,這裏又無外人,一發除了行枷,快活睡一夜,明日早行。”宋江道:“說得是。”當時去了行枷,和兩個公人去房外淨手,看見星光滿天,又見打麥場邊屋後是一條村僻小路,宋江看在眼裏。三個淨了手,入進房裏,關上門去睡。宋江和兩個公人說道:“也難得這個莊主太公留俺們歇這一夜。”正說間,聽得莊裏有人點火把來打麥場上,一到處照看。宋江在門縫裏張時,見是太公引着三個莊客,把火一到處照看。宋江對公人道:“這太公和我父親一般,件件都要自來照管。這早晚也未曾去睡,一地裏親自點看。”

正說之間,隻聽得外面有人叫開莊門,莊客連忙來開了門,放入五七個人來,爲頭的手裏拿着樸刀,背後的都拿着稻叉棍棒。火把光下,宋江張看時,“那個提樸刀的,正是在揭陽鎮上要打我們的那漢。”宋江又聽得那太公問道:“小郎,你那裏去來?和甚人厮打?日晚了,拖槍拽棒!”那大漢道:“阿爹不知,哥哥在家裏麽?”太公道:“你哥哥吃得醉了,去睡在後面亭子上。”那漢道:“我自去叫他起來,我和他趕人。”太公道:“你又和誰合口,叫起哥哥來時,他卻不肯幹休。你且對我說這緣故。”那漢道:“阿爹你不知,今日鎮上一個使槍棒賣藥的漢子,叵耐那厮不先來見我弟兄兩個,便去鎮上撇科賣藥,教使槍棒,被我都分付了鎮上的人,分文不要與他賞錢,不知那裏走一個囚徒來,那厮做好漢出尖,把五兩銀子賞他,滅俺揭陽鎮上威風。我正要打那厮,堪恨那賣藥的腦揪翻我,打了一頓,又踢了我一腳,至今腰裏還疼。我已教人四下裏分付了酒店客店,不許着這厮們吃酒安歇,先教那厮三個今夜沒存身處。随後吃我叫了賭房裏一夥人,趕将去客店裏,拿得那賣藥的來,盡氣力打了一頓,如今把來吊在都頭家裏。明日送去江邊,捆做一塊,抛在江裏,出那口鳥氣。卻隻趕這兩個公人押的囚徒不着,前面又沒客店,竟不知投那裏去宿了。我如今叫起哥哥來,分投趕去,捉拿這厮。”太公道:“我兒休恁地短命相。他自有銀子賞那賣藥的,卻幹你甚事?你去打他做甚麽?可知道着他打了,也不曾傷重。快依我口便罷,休教哥哥得知。你吃人打了,他肯幹罷?又是去害人性命。你依我說,且去房裏睡了。半夜三更,莫去敲門打戶,激惱村坊。你也積些陰德。”那漢不顧太公說,拿着樸刀,徑入莊内去了。太公随後也趕入去。

宋江聽罷,對公人說道:“這般不巧的事,怎生是好?卻又撞在他家投宿,我們隻宜走了好。倘或這厮得知,必然吃他害了性命。便是太公不說,莊客如何敢瞞?”兩個公人都道:“說的是,事不宜遲,及早快走。”宋江道:“我們休從大路出去,掇開屋後一堵壁子出去罷。”兩個公人挑了包裹,宋江自提了行枷,便從房裏挖開屋後一堵壁子,三個人便趁星月之下,望林木深處小路上隻顧走。正是慌不擇路,走了一個更次,望見前面滿目蘆花,一派大江,滔滔浪滾,正來到浔陽江邊。有詩爲證:撞入天羅地網來,宋江時蹇實堪哀。才離黑煞兇神難,又遇喪門白虎災。

隻聽得背後喊叫,火把亂明,吹風胡哨趕将來。宋江隻叫得苦道:“上蒼救一救則個!”三人躲在蘆葦叢中,望後面時,那火把漸近,三人心裏越慌,腳高步低在蘆葦裏撞,前面一看,不到天盡頭,早到地盡處。定目一觀,看見大江攔截,側邊又是一條闊港。宋江仰天歎道:“早知如此的苦,權且在梁山泊也罷。誰想直斷送在這裏!”

宋江正在危急之際,隻見蘆葦叢中悄悄地忽然搖出一隻船來。宋江見了,便叫:“梢公,且把船來救我們三個,俺與你幾兩銀子。”那梢公在船上問道:“你三個是甚麽人?卻走在這裏來?”宋江道:“背後有強人打劫我們,一昧地撞在這裏。你快把船來渡我們,我多與你些銀兩。”那梢公聽得多與銀兩,把船便放攏來。三個連忙跳上船去,一個公人便把包裹丢下艙裏,一個公人便将水火棍捵開了船。那梢公一頭搭上橹,一面聽着包裹落艙,有些好響聲,心裏暗喜歡。把橹一搖,那隻小船早蕩在江心裏去。

岸上那夥趕來的人早趕到灘頭,有十數個火把,爲頭兩個大漢各挺着一條樸刀,随後有二十餘人,各執槍棒,口裏叫道:“你那梢公,快搖船攏來!”宋江和兩個公人做一塊兒伏在船艙裏,說道:“梢公,卻是不要攏船,我們自多與你些銀子相謝。”那梢公點頭,隻不應岸上的人,把船望上水咿咿啞啞的搖将去。那岸上這夥人大喝道:“你那梢公,不搖攏船來,教你都死!”那梢公冷笑幾聲,也不應。岸上那夥人又叫道:“你是那個梢公?直恁大膽,不搖攏來!”那梢公冷笑應道:“老爺叫做張梢公,你不要咬我鳥。”岸上火把叢中那個長漢說道:“原來是張大哥,你見我弟兄兩個麽?”那梢公應道:“我又不瞎,做甚麽不見你?”那長漢道:“你既見我時,且搖攏來和你說話。”那梢公道:“有話明朝來說,趁船的要去得緊。”那長漢道:“我弟兄兩個正要捉這趁船的三個人。”那梢公道:“趁船的三個都是我家親眷,衣食父母,請他歸去吃碗闆刀面子來。”那長漢道:“你且搖攏來和你商量。”那梢公又道:“我的衣飯倒搖攏來把與你,倒樂意。”那長漢道:“張大哥,不是這般說,我弟兄隻要捉這囚徒,你且攏來。”那梢公一頭搖橹,一面說道:“我自好幾日接得這個主顧,卻是不搖攏來,倒吃你接了去。你兩個隻得休怪,改日相見。”宋江不曉得梢公話裏藏阄,在船艙裏悄悄的和兩個公人說:“也難得這個梢公救了我們三個性命。又與他分說,不要忘了他恩德。卻不是幸得這隻船來渡了我們。”

卻說那梢公搖開船去,離得江岸遠了,三個人在艙裏望岸上時,火把也自去蘆葦中明亮。宋江道:“慚愧!正是‘好人相逢,惡人遠離’。且得脫了這場災難。”隻見那梢公搖着橹,口裏唱起湖州歌來。唱道:老爺生長在江邊,不怕官司不怕天。昨夜華光來趁我,臨行奪下一金磚。

宋江和兩個公人聽了這首歌,都酥軟了。宋江又想道:“他是唱耍。”三個正在那裏議論未了,隻見那梢公放下橹,說道:“你這個撮鳥,兩個公人,平日最會詐害做私商的人,今日卻撞在老爺手裏!你三個卻是要吃闆刀面?卻是要吃馄饨?”宋江道:“家長休要取笑!怎地喚做闆刀面?怎地是馄饨?”那梢公睜着眼道:“老爺和你耍甚鳥!若還要吃闆刀面時,俺有一把潑風也似快刀在這艎闆底下,我不消三刀五刀,我隻一刀一個,都剁你三個人下水去。你若要吃馄饨時,你三個快脫了衣裳,都赤條條地跳下江裏自死。”宋江聽罷,扯定兩個公人說道:“卻是苦也!正是‘福無雙至,禍不單行’。”那梢公喝道:“你三個好好商量,快回我話。”宋江答道:“梢公不知,我們也是沒奈何犯下了罪,疊配江州的人。你如何可憐見饒了我三個!”那梢公喝道:“你說甚麽閑話!饒你三個!我半個也不饒你。老爺喚做有名的狗臉張爺爺,來也不認得爹,去也不認得娘。你便都閉了鳥嘴,快下水裏去!”宋江又求告道:“我們都把包裹内金銀、财帛、衣服等項盡數與你,隻饒了我三人性命。”那梢公便去艎闆底下摸出那把明晃晃闆刀來,大喝道:“你三個要怎地?”宋江仰天歎道:“爲因我不敬天地,不孝父母,犯下罪責,連累了你兩個。”那兩個公人也扯着宋江道:“押司,罷,罷!我們三個一處死休。”那梢公又喝道:“你三個好好快脫了衣裳,跳下江去。跳便跳,不跳時,老爺便剁下水裏去。”

宋江和那兩個公人抱做一塊,恰待要跳水,隻見江面上咿咿啞啞橹聲響,宋江探頭看時,一隻快船飛也似從上水頭搖将下來。船上有三個人,一條大漢手裏橫着托叉,立在船頭上。梢頭兩個後生,搖着兩把快橹,星光之下,早到面前。那船頭上橫叉的大漢便喝道:“前面是甚麽梢公,敢在當港行事?船裏貨物,見者有分。”這船梢公回頭看了,慌忙應道:“原來卻是李大哥,我隻道是誰來。大哥又去做買賣,隻是不曾帶挈兄弟。”大漢道:“張家兄弟,你在這裏又弄這一手!船裏甚麽行貨?有些油水麽?”梢公答道:“教你得知好笑。我這幾日沒道路,又賭輸了,沒一文,正在沙灘上悶坐,岸上一夥人趕着三頭行貨來我船裏。卻是鳥兩個公人,解一個黑矮囚徒,正不知是那裏人。他說道疊配江州來的,卻又項上不帶行枷。趕來的岸上一夥人,卻是鎮上穆家哥兒兩個,定要讨他。我見有些油水吃,我不還他。”船上那大漢道:“咄!莫不是我哥哥宋公明?”宋江聽得聲音厮熟,便艙裏叫道:“船上好漢是誰?救宋江則個!”那大漢失驚道:“真個是我哥哥,早不做出來。”宋江鑽出船上來看時,星光明亮,那立在船頭上的大漢,不是别人,正是:家住浔陽江浦上,最稱豪傑英雄。眉濃眼大面皮紅,髭須垂鐵線,語話若銅鍾。凜凜身軀長八尺,能揮利劍霜鋒,沖波躍浪立奇功。廬州生李俊,綽号混江龍。

那船頭上立的大漢,正是混江龍李俊。背後船梢上兩個搖橹的,一個是出洞蛟童威,一個是翻江蜃童猛。

這李俊聽得是宋公明,便跳過船來,口裏叫苦道:“哥哥驚恐。若是小弟來得遲了些個,誤了仁兄性命。今日天使李俊在家坐立不安,棹船出來江裏,趕些私鹽,不想又遇着哥哥在此受難!”那梢公呆了半晌,做聲不得,方才問道:“李大哥,這黑漢便是山東及時雨宋公明麽?”李俊道:“可知是哩!”那梢公便拜道:“我那爺,你何不早通個大名,省得着我做出歹事來,争些兒傷了仁兄。”宋江問李俊道:“這個好漢是誰?高姓何名?”李俊道:“哥哥不知,這個好漢卻是小弟結義的兄弟,原是小孤山下人氏,姓張,名橫,綽号船火兒,專在此浔陽江做這件穩善的道路。”宋江和兩個公人都笑起來。

當時兩隻船并着搖奔灘邊來,纜了船,艙裏扶宋江并兩個公人上岸。李俊又與張橫說道:“兄弟,我常和你說,天下義士,隻除非山東及時雨郓城宋押司,今日你可仔細認看。”張橫敲開火石,點起燈來,照着宋江,撲翻身,又在沙灘上拜道:“望哥哥恕兄弟罪過!”宋江看那張橫時,但見:七尺身軀三角眼,黃髯赤發紅睛,浔陽江上有聲名。沖波如水怪,躍浪似飛鲸,惡水狂風都不懼,蛟龍見處魂驚。天差列宿害生靈。小孤山下住,船火号張橫。

張橫拜罷問道:“義士哥哥爲何事配來此間?”李俊便把宋江犯罪的事說了,今來疊配江州。張橫聽了說道:“好教哥哥得知,小弟一母所生的親弟兄兩個,長的便是小弟,我有個兄弟,卻又了得。渾身雪練也似一身白肉,沒得四五十裏水面,水底下伏得七日七夜,水裏行一似一根白條,更兼一身好武藝。因此人起他一個異名,喚做浪裏白跳張順。當初我弟兄兩個,隻在揚子江邊做一件依本分的道路。”宋江道:“願聞則個。”張橫道:“我弟兄兩個,但賭輸了時,我便先駕一隻船渡在江邊淨處做私渡。有那一等客人貪省貫百錢的,又要快,便來下我船。等船裏都坐滿了,卻教兄弟張順也扮做單身客人,背着一個大包也來趁船。我把船搖到半江裏,歇了橹,抛了釘,插一把闆刀,卻讨船錢,本合五百足錢一個人,我便定要他三貫。卻先問兄弟讨起,教他假意不肯還我,我便把他來起手,一手揪住他頭,一手提定腰胯,撲通地撺下江裏,排頭兒定要三貫。一個個都驚得呆了,把出來不疊。都斂得足了,卻送他到僻淨處上岸。我那兄弟自從水底下走過對岸,等沒了人,卻與兄弟分錢去賭。那時我兩個隻靠這件道路過日。”宋江道:“可知江邊多有主顧來尋你私渡!”李俊等都笑起來。張橫又道:“如今我弟兄兩個都改了業,我便隻在這浔陽江裏做些私商。兄弟張順,他卻如今自在江州做賣魚牙子。如今哥哥去時,小弟寄一封書去,隻是不識字,寫不得。”李俊道:“我們去村裏央個門館先生來寫。”留下童威、童猛看船。三個人跟了李俊,張橫提了燈,投村裏來。

走不過半裏路,看見火把還在岸上明亮。張橫說道:“他弟兄兩個還未歸去。”李俊道:“你說兀誰弟兄兩個?”張橫道:“便是鎮上那穆家哥兒兩個。”李俊道:“一發叫他兩個來拜見哥哥。”宋江連忙說道:“使不得,他兩個趕着要捉我。”李俊道:“仁兄放心,他弟兄不知是哥哥。他亦是我們一路人。”李俊用手一招,胡哨了一聲,隻見火把人伴都飛奔将來。看見李俊、張橫都恭奉着宋江做一處說話,那弟兄二人大驚道:“二位大哥如何與這三人厮熟?”李俊大笑道:“你道他是兀誰?”那二人道:“便是不認得。隻見他在鎮上出銀兩賞那使槍棒的,滅俺鎮上威風,正待要捉他。”李俊道:“他便是我日常和你們說的山東及時雨郓城宋押司公明哥哥,你兩個還不快拜。”那弟兄兩個撇了樸刀,撲翻身便拜道:“聞名久矣,不期今日方得相會。卻才甚是冒渎,犯傷了哥哥,望乞憐憫恕罪。”宋江扶起二位道:“壯士,願求大名。”李俊便道:“這弟兄兩個富戶是此間人,姓穆,名弘,綽号沒遮攔,兄弟穆春,喚做小遮攔,是揭陽鎮上一霸。我這裏有三霸,哥哥不知,一發說與哥哥知道。揭陽嶺上嶺下,便是小弟和李立一霸;揭陽鎮上,是他弟兄兩個一霸;浔陽江邊做私商的,卻是張橫、張順兩個一霸。以此謂之三霸。”宋江答道:“我們如何省得?既然都是自家弟兄情分,望乞放還了薛永。”穆弘笑道:“便是使槍棒的那厮?哥哥放心,随即便教兄弟穆春去取來還哥哥。我們且請仁兄到敝莊伏禮請罪。”李俊說道:“最好,最好!便到你莊上去。”穆弘叫莊客着兩個去看了船隻,就請童威、童猛一同都到莊上去相會。一面又着人去莊上報知,置辦酒食,殺羊宰豬,整理筵宴。

一行衆人等了童威、童猛,一同取路投莊上來。卻好五更天氣,都到莊裏,請出穆太公來相見了,就草堂上分賓主坐下。宋江看那穆弘時,端的好表人物。但見:面似銀盆身似玉,頭圓眼細眉單,威風凜凜逼人寒。靈官離鬥府,佑聖下天關。武藝高強心膽大,陣前不肯空還,攻城野戰奪旗幡。穆弘真壯士,人号沒遮攔。

宋江與穆太公對坐。說話未久,天色明朗,穆春已取到病大蟲薛永進來,一處相會了。穆弘安排筵席,管待宋江等衆位飲宴。當日衆人在席上,所說各自經過的許多事務。至晚都留在莊上歇宿。次日,宋江要行,穆弘那裏肯放,把衆人都留莊上,陪侍宋江去鎮上閑玩,觀看揭陽市村景緻。

又住了三日,宋江怕違了限次,堅意要行。穆弘并衆人苦留不住,當日做個送路筵席。次日早起來,宋江作别穆太公并衆位好漢,臨行分付薛永,且在穆弘處住幾時,卻來江州,再得相會。穆弘道:“哥哥但請放心,我這裏自看顧他。”取出一盤金銀,送與宋江,又赍發兩個公人些銀兩。臨動身,張橫在穆弘莊上央人修了一封家書,央宋江付與張順,當時宋江收放包裹内了。一行人都送到浔陽江邊。穆弘叫隻船來,取過先頭行李下船。衆人都在江邊,安排行枷,取酒食上船餞行,當下衆人灑淚而别。李俊、張橫、穆弘、穆春、薛永、童威、童猛一行人,各自回家,不在話下。

隻說宋江自和兩個公人下船投江州來。這梢公非比前番,拽起一帆風篷,早送到江州上岸。宋江依前帶上行枷,兩個公人取出文書,挑了行李,直至江州府前來,正值府尹升廳。原來那江州知府,姓蔡,雙名得章,是當朝蔡太師蔡京的第九個兒子,因此江州人叫他做蔡九知府。那人爲官貪濫,作事驕奢。爲這江州是個錢糧浩大的去處,抑且人廣物盈,因此太師特地教他來做個知府。

當時兩個公人當廳下了公文,押宋江投廳下。蔡九知府看見宋江一表非俗,便問道:“你爲何枷上沒了本州的封皮?”兩個公人告道:“于路上春雨淋漓,卻被水濕壞了。”知府道:“快寫個帖來,便送下城外牢城營裏去,本府自差公人押解下去。”這兩個公人就送宋江到牢城營内交割。當時江州府公人赍了文帖,監押宋江并同公人出州衙,前來酒店裏買酒吃。宋江取三兩來銀子,與了江州府公人,當讨了收管,将宋江押送單身房裏聽候。那公人先去對管營差撥處替宋江說了方便,交割,讨了收管,自回江州府去了。這兩個公人也交還了宋江包裹行李,千酬萬謝,相辭了入城來。兩個自說道:“我們雖是吃了驚恐,卻賺得許多銀兩。”自到州衙府裏伺候,讨了回文,兩個取路往濟州去了。

話裏隻說宋江又自央浼人情,差撥到單身房裏,送了十兩銀子與他;管營處又自加倍送十兩并人事;營裏管事的人,并使喚的軍健人等,都送些銀兩與他們買茶吃。因此無一個不歡喜宋江。少刻引到點視廳前,除了行枷參見。管營爲得了賄賂,在廳上說道:“這個新配到犯人宋江聽着:先朝太祖武德皇帝聖旨事例,但凡新入流配的人,須先吃一百殺威棒,左右與我捉去背起來。”宋江告道:“小人于路感冒風寒時症,至今未曾痊可。”管營道:“這漢端的似有病的,不見他面黃肌瘦,有些病症。且與他權寄下這頓棒。此人既是縣吏出身,着他本營抄事房做個抄事。”就時立了文案,便教發去抄事。宋江謝了,去單身房取了行李,到抄事房安頓了。

衆囚徒見宋江有面目,都買酒來與他慶賀。次日,宋江置備酒食,與衆人回禮。不時間,又請差撥牌頭遞杯,管營處常常送禮物與他。宋江身邊有的是金銀财帛,自落的結識他們。住了半月之間,滿營裏沒一個不歡喜他。

自古道:“世情看冷暖,人面逐高低。”宋江一日與差撥在抄事房吃酒,那差撥說與宋江道:“賢兄,我前日和你說的那個節級常例人情,如何多日不使人送去與他?今已一旬之上了。他明日下來時,須不好看。”宋江道:“這個不妨。那人要錢,不與他。若是差撥哥哥但要時,隻顧問宋江取不妨。那節級要時,一文也沒。等他下來,宋江自有話說。”差撥道:“押司,那人好生利害,更兼手腳了得。倘或有些言語高低,吃了他些羞辱,卻道我不與你通知。”宋江道:“兄長由他,但請放心,小可自有措置。敢是送些與他,也不見得。他有個不敢要我的,也不見得。”正恁的說未了,隻見牌頭來報道:“節級下在這裏了,正在廳上大發作,罵道:‘新到配軍,如何不送得常例錢來與我!’”差撥道:“我說是麽,那人自來,連我們都怪。”宋江笑道:“差撥哥哥休罪,不及陪侍,改日再得作杯。小可且去和他說話。”差撥也起身道:“我們不要見他。”宋江别了差撥,離了抄事房,自來點視廳上,見這節級。

不是宋江來和這人厮見,有分教,江州城裏,翻爲虎窟狼窩;十字街頭,變作屍山血海。直教撞破天羅歸水浒,掀開地網上梁山,畢竟宋江來與這個節級怎麽相見,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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