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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七十七章《水浒傳:繡像珍藏本·上》

第三十二回 武行者醉打孔亮錦毛虎義釋宋江當時兩個鬥了十數合,那先生被武行者賣個破綻,讓那先生兩口劍斫将入來,被武行者轉過身來,看得親切,隻一戒刀,那先生的頭滾落在一邊,屍首倒在石上。武行者大叫:“庵裏婆娘出來,我不殺你,隻問你個緣故。”隻見庵裏走出那個婦人來,倒地便拜。武行者道:“你休拜我。你且說,這裏是甚麽去處?那先生卻是你的甚麽人?”那婦人哭着道:“奴是這嶺下張太公家女兒,這庵是奴家祖上墳庵。這先生不知是那裏人,來我家裏投宿,言說善習陰陽,能識風水。我家爹娘不合留他在莊上,因請他來這裏墳上觀看地理,被他說誘,又留他住了幾日。那厮一日見了奴家,便不肯去了。住了三兩個月,把奴家爹娘哥嫂都害了性命,卻把奴家強騙在此墳庵裏住。這個道童,也是别處擄掠來的。這嶺喚做蜈蚣嶺。這先生見這條嶺好風水,以此他便自号飛天蜈蚣王道人。”武行者道:“你還有親眷麽?”那婦人道:“親戚自有幾家,都是莊農之人,誰敢和他争論?”武行者道:“這厮有些财帛麽?”婦人道:“他也積蓄得一二百兩金銀。”武行者道:“有時,你快去收拾。我便要放火燒庵也。”那婦人問道:“師父,你要酒肉吃麽?”武行者道:“有時,将來請我。”那婦人道:“請師父進庵裏去吃。”武行者道:“怕别有人暗算我麽?”那婦人道:“奴有幾顆頭,敢賺得師父?”武行者随那婦人入到庵裏,見小窗邊桌子上擺着酒肉。武行者讨大碗吃了一回。那婦人收拾得金銀财帛已了,武行者便就裏面放起火來。那婦人捧着一包金銀,獻與武行者,乞性命。武行者道:“我不要你的,你自将去養身。快走!快走!”那婦人拜謝了,自下嶺去。武行者把那兩個屍首都撺在火裏燒了。插了戒刀,連夜自過嶺來,迤逦取路,望着青州地面來。

又行了十數日,但遇村坊道店,市鎮鄉城,果然都有榜文張挂在彼處,捕獲武松。到處雖有榜文,武松已自做了行者,于路卻沒人盤诘他。時遇十一月間,天色好生嚴寒。當日武行者一路上買酒買肉吃,隻是敵不過寒威。上得一條土岡,早望見前面有一座高山,生得十分險峻。武行者下土岡子來,走得三五裏路,早見一個酒店。門前一道清溪,屋後都是颠石亂山。看那酒店時,卻是個村落小酒肆。但見:門迎溪澗,山映茅茨。疏籬畔梅開玉蕊,小窗前松偃蒼龍。烏皮桌椅,盡列着瓦缽磁瓯;黃土牆垣,都畫着酒仙詩客。一條青旆舞寒風,兩句詩詞招過客。端的是走骠騎聞香須住馬,使風帆知味也停舟。

武行者過得那土岡子來,徑奔入那村酒店裏坐下,便叫道:“店主人家,先打兩角酒來。肉便買些來吃。”店主人應道:“實不瞞師父說:酒卻有些茅柴白酒,肉卻都賣沒了。”武行者道:“且把酒來擋寒。”店主人便去打兩角酒,大碗價篩來,教武行者吃,将一碟熟菜,與他過口。片時間,吃盡了兩角酒,又叫再打兩角酒來,店主人又打了兩角酒,大碗篩來。武行者隻顧吃。比及過岡子時,先有三五分酒了,一發吃過這四角酒,又被朔風一吹,酒卻湧上。武松卻大呼小叫道:“主人家,你真個沒東西賣?你便自家吃的肉食也回些與我吃了,一發還你銀子。”店主人笑道:“也不曾見這個出家人,酒和肉隻顧要吃,卻那裏去取?師父,你也隻好罷休。”武行者道:“我又不白吃你的,如何不賣與我?”店主人道:“我和你說過,隻有這些白酒,那得别的東西賣?”正在店裏論口,隻見外面走入一條大漢,引着三四個人入店裏來。武行者看那大漢時,但見:頂上頭巾魚尾赤,身上戰袍鴨頭綠。腳穿一對踢土靴,腰系數尺紅搭膊。面圓耳大,唇闊口方。長七尺以上身材,有二十四五年紀。相貌堂堂強壯士,未侵女色少年郎。

那條大漢引着衆人入進店裏,主人笑容可掬迎接着:“大郎請坐。”那漢道:“我分付你的,安排也未?”店主人答道:“雞與肉都已煮熟了,隻等大郎來。”那漢道:“我那青花甕酒在那裏?”店主人道:“有在這裏。”那漢引了衆人,便向武行者對席上頭坐了;那同來的三四人,卻坐在肩下。店主人卻捧出一樽青花甕酒來,開了泥頭,傾在一個大白盤裏。武行者偷眼看時,卻是一甕窨下的好酒,被風吹過酒的香味來。武行者聞了那酒香味,喉嚨癢将起來,恨不得鑽過來搶吃。隻見店主人又去廚下,把盤子托出一對熟雞、一大盤精肉來,放在那漢面前,便擺了菜蔬,用杓子舀酒去燙。武行者看了自己面前,隻是一碟兒熟菜,不由的不氣。正是眼飽肚中饑,武行者酒又發作,恨不得一拳打碎了那桌子,大叫道:“主人家,你來!你這厮好欺負客人!”店主人連忙來問道:“師父,休要焦躁。要酒便好說。”武行者睜着雙眼喝道:“你這厮好不曉道理!這青花甕酒和雞肉之類,如何不賣與我?我也一般還你銀子。”店主人道:“青花甕酒和雞肉,都是那大郎家裏自将來的,隻借我店裏坐地吃酒。”武行者心中要吃,那裏聽他分說,一片聲喝道:“放屁!放屁!”店主人道:“也不曾見你這個出家人,恁地蠻法!”武行者喝道:“怎地是老爺蠻法?我白吃你的!”那店主人道:“我倒不曾見出家人自稱老爺。”武行者聽了,跳起身來,叉開五指望店主人臉上隻一掌,把那店主人打個踉跄,直撞過那邊去。

那對席的大漢見了大怒。看那店主人時,打得半邊臉都腫了,半日掙紮不起。那大漢跳起身來,指定武松道:“你這個鳥頭陀,好不依本分!卻怎地便動手動腳?卻不道是:‘出家人勿起嗔心。’”武行者道:“我自打他,幹你甚事!”那大漢怒道:“我好意勸你,你這鳥頭陀敢把言語傷我?”武行者聽得大怒,便把桌子推開,走出來喝道:“你那厮說誰?”那大漢笑道:“你這鳥頭陀,要和我厮打,正是來太歲頭上動土!”那大漢便點手叫道:“你這賊行者,出來和你說話!”武行者喝道:“你道我怕你,不敢打你?”一搶搶到門邊,那大漢便閃出門外去。武行者趕到門外,那大漢見武松長壯,那裏敢輕敵,便做個門戶等着他。武行者搶入去,接住那漢手。那大漢卻待用力跌武松,怎禁得他千百斤神力,就手一扯,扯入懷來,隻一撥,撥将去,恰似放翻小孩子的一般,那裏做得半分手腳。那三四個村漢看了,手顫腳麻,那裏敢上前來。武行者踏住那大漢,提起拳頭來,隻打實落處,打了二三十拳,就地下提起來,望門外溪裏隻一丢。那三四個村漢叫聲苦,不知高低,都下溪裏來救起那大漢,自攙扶着投南去了。這店主人吃了這一掌,打得麻了,動彈不得,自入屋後去躲避了。

武行者道:“好呀!你們都去了,老爺卻吃酒肉!”把個碗去白盆内舀那酒來,隻顧吃。桌子上那對雞,一盤子肉,都未曾吃動。武行者且不用箸,雙手扯來任意吃。沒半個時辰,把這酒肉和雞都吃個八分。武行者醉飽了,把直裰袖結在背上,便出店門,沿溪而走。卻被那北風卷将起來,武行者捉腳不住,一路上搶将來。離那酒店,走不得四五裏路,旁邊土牆裏,走出一隻黃狗,看着武松叫。武行者看時,一隻大黃狗趕着吠。武行者大醉,正要尋事,恨那隻狗趕着他隻管吠,便将左手鞘裏掣出一口戒刀來,大踏步趕。那隻黃狗繞着溪岸叫。武行者一刀斫将去,卻斫個空,使得力猛,頭重腳輕,翻筋鬥倒撞下溪裏去,卻起不來。冬月天道,溪水正涸,雖是隻有一二尺深淺的水,卻寒冷的當不得。爬起來,淋淋的一身水,卻見那口戒刀,浸在溪裏。武行者便低頭去撈那刀時,撲地又落下去了,隻在那溪水裏滾。

岸上側首牆邊轉出一夥人來,當先一個大漢,頭戴氈笠子,身穿鵝黃絲衲襖,手裏拿着一條哨棒,背後十數個人跟着,都拿木杷白棍。數内一個指道:“這溪裏的賊行者,便是打了小哥哥的。如今小哥哥尋不見大哥哥,自引了二三十個莊客,徑奔酒店裏捉他去了。他卻來到這裏。”說猶未了,隻見遠遠地那個吃打的漢子,換了一身衣服,手裏提着一條樸刀,背後引着三二十個莊客,都是有名的漢子。怎見的,正是叫做:長王三,矮李四。急三千,慢八百。笆上糞,屎裏蛆。米中蟲,飯内屁。鳥上刺,沙小生。木伴哥,牛筋等。

這一二十個盡是爲頭的莊客,餘者皆是村中搗子。都拖槍拽棒,跟着那個大漢,吹風胡哨來尋武松。趕到牆邊見了,指着武松,對那穿鵝黃襖子的大漢道:“這個賊頭陀,正是打兄弟的。”那個大漢道:“且捉這厮,去莊裏細細拷打。”那漢喝聲:“下手!”三四十人一發上。可憐武松醉了,掙紮不得,急要爬起來,被衆人一齊下手,橫拖倒拽,捉上溪來。轉過側首牆邊一所大莊院,兩下都是高牆粉壁,垂柳喬松,圍繞着牆院。衆人把武松推搶入去,剝了衣裳,奪了戒刀、包裹,揪過來綁在大柳樹上,教取一束藤條來,細細的打那厮。

卻才打得三五下,隻見莊裏走出一個人來問道:“你兄弟兩個,又打甚麽人?”隻見這兩個大漢叉手道:“師父所禀:兄弟今日和鄰莊三四個相識,去前面小路店裏吃三杯酒,叵耐這個賊行者倒來尋鬧,把兄弟痛打了一頓,又将來撺在水裏,頭臉都磕破了,險些凍死,卻得相識救了回來。歸家換了衣服,帶了人,再去尋他。那厮把我酒肉都吃了,卻大醉倒在門前溪裏;因此捉拿在這裏,細細的拷打。看起這賊頭陀來,也不是出家人,臉上現刺着兩個金印,這賊卻把頭發披下來遮了,必是個避罪在逃的囚徒。問出那厮根原,解送官司理論。”這個吃打傷的大漢道:“問他做甚麽!這秃賊打得我一身傷損,不着一兩個月将息不起。不如把這秃賊一頓打死了,一把火燒了罷,才與我消得這口恨氣。”說罷,拿起藤條,恰待又打,隻見出來的那人說道:“賢弟且休打,待我看他一看,這人也像是一個好漢。”

此時武行者心中已自酒醒了,理會得,隻把眼來閉了,由他打,隻不做聲。那個人先去背上看了杖瘡,便道:“作怪,這模樣想是決斷不多時的疤痕。”轉過面前看了,便将手把武松頭發揪起來,定睛看了,叫道:“這個不是我兄弟武二郎!”武行者方才閃開雙眼,看了那人道:“你不是我哥哥!”那人喝叫:“快與我解下來,這是我的兄弟。”那穿鵝黃襖子的并吃打的盡皆吃驚,連忙問道:“這個行者如何卻是師父的兄弟?”那人便道:“他便是我時常和你們說的那景陽岡上打虎的武松。我也不知他如今怎地做了行者。”那弟兄兩個聽了,慌忙解下武松來,便讨幾件幹衣服與他穿了,便扶入草堂裏來。武松便要下拜,那個人驚喜相半,扶住武松道:“兄弟酒還未醒,且坐一坐說話。”武松見了那人,歡喜上來,酒早醒了五分。讨些湯水洗漱了,吃些醒酒之物,便來拜了那人,相叙舊話。

那人不是别人,正是郓城縣人氏,姓宋,名江,表字公明。武行者道:“隻想哥哥在柴大官人莊上,卻如何來在這裏?兄弟莫不是和哥哥夢中相會麽?”宋江道:“我自從和你在柴大官人莊上分别之後,我卻在那裏住得半年。不知家中如何,恐父親煩惱,先發付兄弟宋清歸去。後卻收拾得家中書信說道:‘官司一事,全得朱、雷二都頭氣力,已自家中無事,隻要緝捕正身;因此已動了個海捕文書,各處追獲。’這事已自慢了。卻有這裏孔太公屢次使人去莊上問信。後見宋清回家,說道宋江在柴大官人莊上,因此,特地使人直來柴大官人莊上取我在這裏。此間便是白虎山。這莊便是孔太公莊上。恰才和兄弟相打的,便是孔太公小兒子,因他性急,好與人厮鬧,到處叫他做獨火星孔亮。這個穿鵝黃襖子的,便是孔太公大兒子,人都叫他做毛頭星孔明。因他兩個好習槍棒,卻是我點撥他些個,以此叫我做師父。我在此間住半年了。我如今正欲要上清風寨走一遭,這兩日方欲起身。我在柴大官人莊上時,隻聽得人傳說道兄弟在景陽岡上打了大蟲,又聽知你在陽谷縣做了都頭,又聞鬥殺了西門慶。向後不知你配到何處去。兄弟如何做了行者?”

武松答道:“小弟自從柴大官人莊上别了哥哥,去到得景陽岡上打了大蟲,送去陽谷縣,知縣就擡舉我做了都頭。後因嫂嫂不仁,與西門慶通奸,藥死了我先兄武大;被武松把兩個都殺了,自首告到本縣,轉發東平府。後得陳府尹一力救濟,斷配孟州。”至十字坡,怎生遇見張青、孫二娘;到孟州,怎地會施恩,怎地打了蔣門神,如何殺了張都監一十五口,又逃在張青家;母夜叉孫二娘教我做了頭陀行者的緣故;過蜈蚣嶺試刀,殺了王道人;至村店吃酒,醉打了孔兄。把自家的事,從頭備細告訴了宋江一遍。

孔明、孔亮兩個聽了大驚,撲翻身便拜。武松慌忙答禮道:“卻才甚是沖撞,休怪,休怪!”孔明、孔亮道:“我弟兄兩個‘有眼不識泰山’,萬望恕罪!”武行者道:“既然二位相觑武松時,卻是與我烘焙度牒、書信,并行李衣服,不可失落了那兩口戒刀,這串數珠。”孔明道:“這個不須足下挂心,小弟已自着人收拾去了,整頓端正拜還。”武行者拜謝了。宋江請出孔太公,都相見了。孔太公置酒設席管待,不在話下。

當晚宋江邀武松同榻,叙說一年有餘的事,宋江心内喜悅。武松次日天明起來,都洗漱罷,出到中堂相會,吃早飯。孔明自在那裏相陪。孔亮捱着痛疼,也來管待。孔太公便叫殺羊宰豬,安排筵宴。是日,村中有幾家街坊親戚,都來相探。又有幾個門下人,亦來谒見。宋江心中大喜。當日筵宴散了,宋江問武松道:“二哥,今欲往何處安身?”武松道:“昨夜已對哥哥說了:菜園子張青寫書與我,着兄弟投二龍山寶珠寺花和尚魯智深那裏入夥。他也随後便上山來。”宋江道:“也好。我不瞞你說,我家近日有書來,說道清風寨知寨小李廣花榮,他知道我殺了閻婆惜,每每寄書來與我,千萬教我去寨裏住幾時。此間又離清風寨不遠,我這兩日正待要起身去。因見天氣陰晴不定,未曾起程。早晚要去那裏走一遭,不若和你同往如何?”武松道:“哥哥,怕不是好情分,帶攜兄弟投那裏去住幾時。隻是武松做下的罪犯至重,遇赦不宥,因此發心,隻是投二龍山落草避難。亦且我又做了頭陀,難以和哥哥同往。路上被人設疑,倘或有些決撒了,須連累了哥哥。便是哥哥與兄弟同死同生,也須累及了花榮山寨不好。隻是由兄弟投二龍山去了罷。天可憐見,異日不死,受了招安,那時卻來尋訪哥哥未遲。”宋江道:“兄弟既有此心歸順朝廷,皇天必佑。若如此行,不敢苦勸,你隻相陪我住幾日了去。”

自此,兩個在孔太公莊上,一住過了十日之上,宋江與武松要行,孔太公父子那裏肯放。又留住了三五日,宋江堅執要行,孔太公隻得安排筵席送行。管待一日了,次日将出新做的一套行者衣服,皂布直裰,并帶來的度牒、書信、界箍、數珠、戒刀、金銀之類,交還武松。又各送銀五十兩,權爲路費。宋江推卻不受,孔太公父子那裏肯,隻顧将來拴縛在包裹裏。宋江整頓了衣服器械;武松依前穿了行者的衣裳,帶上鐵界箍,挂了人頂骨數珠,跨了兩口戒刀,收拾了包裹,拴在腰裏。宋江提了樸刀,懸口腰刀,帶上氈笠子,辭别了孔太公。孔明、孔亮叫莊客背了行李,弟兄二人直送了二十餘裏路,拜辭了宋江、武行者兩個。宋江自把包裹背了,說道:“不須莊客遠送,我自和武兄弟去。”孔明、孔亮相别,自和莊客歸家,不在話下。

隻說宋江和武松兩個,在路上行着,于路說些閑話,走到晚,歇了一宵。次日早起,打夥又行。兩個吃罷飯,又走了四五十裏,卻來到一市鎮上,地名喚做瑞龍鎮,卻是個三岔路口。宋江借問那裏人道:“小人們欲投二龍山、清風鎮上,不知從那條路去?”那鎮上人答道:“這兩處不是一條路去了。這裏要投二龍山去,隻是投西落路;若要投清風鎮去,須用投東落路,過了清風山便是。”宋江聽了備細,便道:“兄弟,我和你今日分手,就這裏吃三杯相别。”詞寄浣溪沙,單題别意:握手臨期話别難,山林景物正闌珊,壯懷寂寞客囊殚。旅次愁來魂欲斷,郵亭宿處铗空彈,獨憐長夜苦漫漫。

武行者道:“我送哥哥一程,方卻回來。”宋江道:“不須如此。自古道:‘送君千裏,終有一别。’兄弟,你隻顧自己前程萬裏,早早的到了彼處。入夥之後,少戒酒性。如得朝廷招安,你便可撺掇魯智深、楊志投降了。日後但是去邊上,一刀一槍,博得個封妻蔭子,久後青史上留一個好名,也不枉了爲人一世。我自百無一能,雖有忠心,不能得進步。兄弟,你如此英雄,決定做得大事業,可以記心。聽愚兄之言,圖個日後相見。”武行者聽了,酒店上飲了數杯,還了酒錢。二人出得店來,行到市鎮梢頭,三岔路口,武行者下了四拜。宋江灑淚,不忍分别,又分付武松道:“兄弟,休忘了我的言語,少戒酒性。保重,保重!”武行者自投西去了。

看官牢記話頭,武行者自來二龍山投魯智深、楊志入夥了,不在話下。

且說宋江自别了武松,轉身望東,投清風山路上來,于路隻憶武行者。又自行了幾日,卻早遠遠的望見清風山。看那山時,但見:八面嵯峨,四圍險峻。古怪喬松盤鶴蓋,杈桠老樹挂藤蘿。瀑布飛流,寒氣逼人毛發冷;綠陰散下,清光射目夢魂驚。澗水時聽,樵人斧響;峰巒特起,山鳥聲哀。麋鹿成群,穿荊棘往來跳躍;狐狸結隊,尋野食前後呼号。若非佛祖修行處,定是強人打劫場。

宋江看見前面那座高山,生得古怪,樹木稠密,心中歡喜,觀之不足,貪走了幾程,不曾問的宿頭。看看天色晚了,宋江心内驚慌,肚裏尋思道:“若是夏月天道,胡亂在林子裏歇一夜;卻恨又是仲冬天氣,風霜正冽,夜間寒冷,難以打熬。倘或走出一個毒蟲虎豹來時,如何抵當?卻不害了性命!”隻顧望東小路裏撞将去。約莫走了也是一更時分,心裏越慌,看不見地下,了一條絆腳索。樹林裏銅鈴響,走出十四五個伏路小喽羅來,發聲喊,把宋江捉翻,一條麻索縛了,奪了樸刀、包裹,吹起火把,将宋江解上山來。宋江隻得叫苦,卻早押到山寨裏。

宋江在火光下看時,四下裏都是木栅,當中一座草廳,廳上放着三把虎皮交椅,後面有百十間草房。小喽羅把宋江捆做粽子相似,将來綁在将軍柱上,有幾個在廳上的小喽羅說道:“大王方才睡,且不要去報。等大王酒醒時,卻請起來,剖這牛子心肝做醒酒湯,我們大家吃塊新鮮肉。”宋江被綁在将軍柱上,心裏尋思道:“我的造物,隻如此偃蹇,隻爲殺了一個煙花婦人,變出得如此之苦。誰想這把骨頭卻斷送在這裏!”隻見小喽羅點起燈燭熒煌。宋江已自凍得身體麻木了,動彈不得,隻把眼來四下裏張望,低了頭歎氣。

約有二三更天氣,隻見廳背後走出三五個小喽羅來叫道:“大王起來了。”便去把廳上燈燭剔得明亮。宋江偷眼看時,隻見那個出來的大王,頭上绾着鵝梨角兒,一條紅絹帕裹着,身上披着一領棗紅絲衲襖,便來坐在當中虎皮交椅上。看那大王時,生得如何?但見:赤發黃須雙眼圓,臂長腰闊氣沖天。江湖稱作錦毛虎,好漢原來卻姓燕。

那個好漢,祖貫山東萊州人氏,姓燕,名順,綽号錦毛虎。原是販羊馬客人出身,因爲消折了本錢,流落在綠林叢内打劫。那燕順酒醒起來,坐在中間交椅上,問道:“孩兒們那裏拿得這個牛子?”小喽羅答道:“孩兒們正在後山伏路,隻聽得樹林裏銅鈴響。原來這個牛子獨自個背些包裹,撞了繩索,一交絆翻,因此拿得來,獻與大王做醒酒湯。”燕順道:“正好!快去與我請得二位大王來同吃。”小喽羅去不多時,隻見廳側兩邊走上兩個好漢來。左邊一個,五短身材,一雙光眼。怎生打扮?但見:天青衲襖錦繡補,形貌峥嵘性粗鹵。貪财好色最強梁,放火殺人王矮虎。

這個好漢,祖貫兩淮人氏,姓王,名英,爲他五短身材,江湖上叫他做矮腳虎。原是車家出身,爲因半路裏見财起意,就勢劫了客人,事發到官,越獄走了,上清風山,和燕順占住此山,打家劫舍。右邊這個,生的白淨面皮,三牙掩口髭須;瘦長膀闊,清秀模樣,也裹着頂绛紅頭巾。怎地結束?但見:衲襖銷金油綠,狼腰緊系征裙。山寨紅巾好漢,江湖白面郎君。

這個好漢,祖貫浙西蘇州人氏,姓鄭,雙名天壽,爲他生得白淨俊俏,人都号他做白面郎君。原是打銀爲生,因他自小好習槍棒,流落在江湖上,因來清風山過,撞着王矮虎,和他鬥了五六十合,不分勝敗。因此燕順見他好手段,留在山上,坐了第三把交椅。

當下三個頭領坐下。王矮虎便道:“孩兒們,正好做醒酒湯。快動手,取下這牛子心肝來,造三分醒酒酸辣湯來。”隻見一個小喽羅掇一大銅盆水來,放在宋江面前;又一個小喽羅卷起袖子,手中明晃晃拿着一把剜心尖刀。那個掇水的小喽羅便把雙手潑起水來,澆那宋江心窩裏。原來但凡人心,都是熱血裹着,把這冷水潑散了熱血,取出心肝來時,便脆了好吃。那小喽羅把水直潑到宋江臉上,宋江歎口氣道:“可惜宋江死在這裏!”

燕順親耳聽得“宋江”兩字,便喝住小喽羅道:“且不要潑水。”燕順問道:“他那厮說甚麽‘宋江’?”小喽羅答道:“這厮口裏說道:‘可惜宋江死在這裏’。”燕順便起身來問道:“兀那漢子,你認得宋江?”宋江道:“隻我便是宋江。”燕順走近跟前,又問道:“你是那裏的宋江?”宋江答道:“我是濟州郓城縣做押司的宋江。”燕順道:“你莫不是山東及時雨宋公明,殺了閻婆惜,逃出在江湖上的宋江麽?”宋江道:“你怎得知?我正是宋三郎。”燕順聽罷,吃了一驚,便奪過小喽羅手内尖刀,把麻索都割斷了;便把自身上披的棗紅絲衲襖脫下來,裹在宋江身上,抱在中間虎皮交椅上,喚起王矮虎、鄭天壽快下來。三人納頭便拜。

宋江滾下來答禮,問道:“三位壯士何故不殺小人,反行重禮?此意如何?”亦拜在地。那三個好漢一齊跪下。燕順道:“小弟隻要把尖刀剜了自己的眼睛,原來不識好人。一時間見不到處,少問個緣由,争些兒壞了義士。若非天幸,使令仁兄自說出大名來,我等如何得知仔細!小弟在江湖上綠林叢中,走了十數年,聞得賢兄仗義疏财,濟困扶危的大名,隻恨緣分淺薄,不能拜識尊顔。今日天使相會,真乃稱心滿意。”宋江答道:“量宋江有何德能,教足下如此挂心錯愛。”燕順道:“仁兄禮賢下士,結納豪傑,名聞寰海,誰不欽敬!梁山泊近來如此興旺,四海皆聞。曾有人說道,盡出仁兄之賜。不知仁兄獨自何來?今卻到此?”宋江把救晁蓋一節,殺閻婆惜一節,卻投柴進同孔太公許多時,并今次要往清風寨尋小李廣花榮,這幾件事,一一備細說了。三個頭領大喜,随即取套衣服與宋江穿了。一面叫殺羊宰馬,連夜筵席,當夜直吃到五更,叫小喽羅伏侍宋江歇了。次日辰牌起來,訴說路上許多事務,又說武松如此英雄了得。三個頭領跌腳懊恨道:“我們無緣,若得他來這裏,十分是好,卻恨他投那裏去了。”

話休絮繁。宋江自到清風山,住了五七日,每日好酒好食管待,不在話下。

時當臘月初旬,山東人年例,臘日上墳。隻見小喽羅山下報上來說道:“大路上有一乘轎子,七八個人跟着,挑着兩個盒子,去墳頭化紙。”王矮虎是個好色之徒,見報了,想此轎子必是個婦人,點起三五十小喽羅,便要下山。宋江、燕順那裏攔當得住。綽了槍馬,敲一棒銅鑼,下山去了。宋江、燕順、鄭天壽三人,自在寨中飲酒。

那王矮虎去了約有三兩個時辰,遠探小喽羅報将來,說道:“王頭領直趕到半路裏,七八個軍漢都走了,拿得轎子裏擡着的一個婦人。隻有一個銀香盒,别無物件财物。”燕順問道:“那婦人如今擡到那裏?”小喽羅道:“王頭領已自擡在山後房中去了。”燕順大笑。宋江道:“原來王英兄弟要貪女色,不是好漢的勾當。”燕順道:“這個兄弟諸般都肯向前,隻是有這些毛病。”宋江道:“二位和我同去勸他。”

燕順、鄭天壽便引了宋江,直來到後山王矮虎房中,推開房門,隻見王矮虎正摟住那婦人求歡。見了三位入來,慌忙推開那婦人,請三位坐。宋江看那婦人時,但見:身穿缟素,腰系孝裙。不施脂粉,自然體态妖娆;懶染鉛華,生定天姿秀麗。雲含春黛,恰如西子颦眉;雨滴秋波,渾似骊姬垂涕。

宋江看見那婦人,便問道:“娘子,你是誰家宅眷?這般時節,出來閑走,有甚麽要緊?”那婦人含羞向前,深深地道了三個萬福,便答道:“侍兒是清風寨知寨的渾家。爲因母親棄世,今得小祥,特來墳前化紙。那裏敢無事出來閑走?告大王垂救性命!”宋江聽罷,吃了一驚,肚裏尋思道:“我正來投奔花知寨,莫不是花榮之妻?我如何不救?”宋江問道:“你丈夫花知寨,如何不同你出來上墳?”那婦人道:“告大王,侍兒不是花知寨的渾家。”宋江道:“你恰才說是清風寨知寨的恭人。”那婦人道:“大王不知,這清風寨如今有兩個知寨,一文一武。武官便是知寨花榮,文官便是侍兒的丈夫,知寨劉高。”

宋江尋思道:“他丈夫既是和花榮同僚,我不救時,明日到那裏須不好看。”宋江便對王矮虎說道:“小人有句話說,不知你肯依麽?”王英道:“哥哥有話,但說不妨。”宋江道:“但凡好漢犯了‘溜骨髓’三個字的,好生惹人恥笑。我看這娘子說來,是個朝廷命官的恭人。怎生看在下薄面,并江湖上‘大義’兩字,放他下山回去,教他夫妻完聚如何?”王英道:“哥哥聽禀:王英自來沒個押寨夫人做伴,況兼如今世上,都是那大頭巾弄得歹了,哥哥管他則甚?胡亂容小弟這些個。”宋江便跪一跪道:“賢弟若要押寨夫人時,日後宋江揀一個停當好的,在下納财進禮,娶一個伏侍賢弟。隻是這個娘子,是小人友人同僚正官之妻,怎地做個人情,放了他則個。”燕順、鄭天壽一齊扶住宋江道:“哥哥且請起來,這個容易。”宋江又謝道:“恁的時,重承不阻。”

燕順見宋江堅意要救這婦人,因此不顧王矮虎肯與不肯,喝令轎夫擡了去。那婦人聽了這話,插燭也似拜謝宋江,一口一聲叫道:“謝大王!”宋江道:“恭人你休謝我,我不是山寨裏大王,我自是郓城縣客人。”那婦人拜謝了下山,兩個轎夫也得了性命,擡着那婦人下山來,飛也似走,隻恨爺娘少生了兩隻腳。這王矮虎又羞又悶,隻不做聲,被宋江拖出前廳勸道:“兄弟,你不要焦躁。宋江日後好歹要與兄弟完娶一個,教你歡喜便了。小人并不失信。”燕順、鄭天壽都笑起來。王矮虎一時被宋江以禮義縛了,雖不滿意,敢怒而不敢言,隻得陪笑。自同宋江在山寨中吃筵席,不在話下。

且說清風寨軍人,一時間被擄了恭人去,隻得回來,到寨裏報與劉知寨,說道:“恭人被清風山強人擄去了。”劉高聽了大怒,喝罵去的軍人不了事,如何撇了恭人,大棍打那去的軍漢。衆人分說道:“我們隻有五七個,他那裏三四十人,如何與他敵得!”劉高喝道:“胡說!你們若不去奪得恭人回來時,我都把你們下在牢裏問罪。”那幾個軍人吃逼不過,沒奈何,隻得央浼本寨内軍健七八十人,各執槍棒,用意來奪。不想來到半路,正撞見兩個轎夫,擡得恭人飛也似來了。

衆軍漢接見恭人問道:“怎地能夠下山?”那婦人道:“那厮捉我到山寨裏,見我說道是劉知寨的夫人,唬得那厮慌忙拜我,便叫轎夫送我下山來。”衆軍漢道:“恭人可憐見我們,隻對相公說:我們打奪得恭人回來,權救我衆人這頓打。”那婦人道:“我自有道理說便了。”衆軍漢拜謝了,簇擁着轎子便行。衆人見轎夫走得快,便說道:“你兩個閑常在鎮上擡轎時,隻是鵝行鴨步,如今卻怎地這等走的快?”那兩個轎夫應道:“本是走不動,卻被背後老大栗暴打将來。”衆人笑道:“你莫不見鬼,背後那得人?”轎夫方才敢回頭,看了道:“哎也!是我走的慌了,腳後跟直打着腦杓子。”衆人都笑。簇着轎子,回到寨中。劉知寨見了大喜,便問恭人道:“你得誰人救了你回來?”那婦人道:“便是那厮們擄我去,不從奸騙。正要殺我,見我說是知寨的恭人,不敢下手,慌忙拜我,卻得這許多人來搶奪得我回來。”劉高聽了這話,便叫取十瓶酒,一口豬,賞了衆人,不在話下。

且說宋江自救了那婦人下山,又在山寨中住了五七日,思量要來投奔花知寨,當時作别要下山。三個頭領苦留不住,做了送路筵席餞行,各送些金寶與宋江,打縛在包裹裏。當日宋江早起來,洗漱罷,吃了早飯,拴束了行李,作别了三位頭領下山。那三個好漢将了酒果肴馔,直送到山下二十餘裏官道旁邊,把酒分别。三人不舍,叮囑道:“哥哥去清風寨回來,是必再到山寨相會幾時。”宋江背上包裹,提了樸刀,說道:“再得相見。”唱個大喏,分手去了。

若是說話的同時生,并肩長,攔腰抱住,把臂拖回。宋公明隻因要來投奔花知寨,險些兒死無葬身之地。正是遭逢坎坷皆天數,際會風雲豈偶然。畢竟宋江來尋花知寨,撞着甚人,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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