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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六十九章《水浒傳:繡像珍藏本·上》

第二十四回 王婆貪賄說風情郓哥不忿鬧茶肆話說當日武都頭回轉身來,看見那人,撲翻身便拜。那人原來不是别人,正是武松的嫡親哥哥武大郎。武松拜罷,說道:“一年有餘不見哥哥,如何卻在這裏?”武大道:“二哥,你去了許多時,如何不寄封書來與我?我又怨你,又想你。”武松道:“哥哥如何是怨我,想我?”武大道:“我怨你時,當初你在清河縣裏,要便吃酒醉了,和人相打,時常吃官司,教我要便随衙聽候,不曾有一個月淨辦,常教我受苦,這個便是怨你處。想你時,我近來取得一個老小,清河縣人,不怯氣都來相欺負,沒人做主。你在家時,誰敢來放個屁?我如今在那裏安身不得,隻得搬來這裏賃房居住,因此便是想你處。”

看官聽說:原來武大與武松,是一母所生兩個。武松身長八尺,一貌堂堂,渾身上下,有千百斤氣力,不恁地,如何打得那個猛虎?這武大郎,身不滿五尺,面目醜陋,頭腦可笑。清河縣人見他生得短矮,起他一個诨名,叫做三寸丁谷樹皮。

那清河縣裏有一個大戶人家,有個使女,小名喚做潘金蓮。年方二十餘歲,頗有些顔色,因爲那個大戶要纏他,這女使隻是去告主人婆,意下不肯依從。那個大戶以此記恨于心,卻倒賠些房奁,不要武大一文錢,白白地嫁與他。自從武大娶得那婦人之後,清河縣裏有幾個奸詐的浮浪子弟們,卻來他家裏薅惱。原來這婦人,見武大身材短矮,人物猥獕,不會風流。這婆娘倒諸般好,爲頭的愛偷漢子。有詩爲證:金蓮容貌更堪題,笑蹙春山八字眉。若遇風流清子弟,等閑雲雨便偷期。

卻說那潘金蓮過門之後,武大是個懦弱依本分的人,被這一班人不時間在門前叫道:“好一塊羊肉,倒落在狗口裏!”因此武大在清河縣住不牢,搬來這陽谷縣紫石街賃房居住,每日仍舊挑賣炊餅。

此日正在縣前做買賣,當下見了武松。武大道:“兄弟,我前日在街上聽得人沸沸地說道:‘景陽岡上一個打虎的壯士,姓武,縣裏知縣參他做個都頭。’我也八分猜道是你,原來今日才得撞見。我且不做買賣,一同和你家去。”武松道:“哥哥家在那裏?”武大用手指道:“隻在前面紫石街便是。”

武松替武大挑了擔兒。武大引着武松,轉彎抹角,一徑望紫石街來。轉過兩個彎,來到一個茶坊間壁,武大叫一聲:“大嫂開門。”隻見蘆簾起處,一個婦人出到簾子下應道:“大哥,怎地半早便歸?”武大道:“你的叔叔在這裏,且來厮見。”武大郎接了擔兒入去,便出來道:“二哥,入屋裏來,和你嫂嫂相見。”武松揭起簾子,入進裏面,與那婦人相見。武大說道:“大嫂,原來景陽岡上打死大蟲新充做都頭的,正是我這兄弟。”那婦人叉手向前道:“叔叔萬福。”武松道:“嫂嫂請坐。”武松當下推金山,倒玉柱,納頭便拜。那婦人向前扶住武松道:“叔叔,折殺奴家。”武松道:“嫂嫂受禮。”那婦人道:“奴家也聽得說道:‘有個打虎的好漢,迎到縣前來。’奴家也正待要去看一看。不想去得遲了,趕不上,不曾看見,原來卻是叔叔。且請叔叔到樓上去坐。”武松看那婦人時,但見:眉似初春柳葉,常含着雨恨雲愁;臉如三月桃花,暗藏着風情月意。纖腰袅娜,拘束的燕懶莺慵;檀口輕盈,勾引得蜂狂蝶亂。玉貌妖娆花解語,芳容窈窕玉生香。

當下那婦人叫武大請武松上樓,主客席裏坐地。三個人同到樓上坐了。那婦人看着武大道:“我陪侍着叔叔坐地,你去安排些酒食來,管待叔叔。”武大應道:“最好。二哥,你且坐一坐,我便來也。”武大下樓去了。

那婦人在樓上,看了武松這表人物,自心裏尋思道:“武松與他是嫡親一母兄弟,他又生的這般長大。我嫁得這等一個,也不枉了爲人一世!你看我那三寸丁谷樹皮,三分象人,七分似鬼,我直恁地晦氣!據着武松,大蟲也吃他打倒了,他必然好氣力。說他又未曾婚娶,何不叫他搬來我家裏住?不想這段因緣,卻在這裏!”那婦人臉上堆下笑來,問武松道:“叔叔,來這裏幾日了?”武松答道:“到此間十數日了。”婦人道:“叔叔在那裏安歇?”武松道:“胡亂權在縣衙裏安歇。”那婦人道:“叔叔,恁地時,卻不便當。”武松道:“獨自一身,容易料理。早晚自有土兵伏侍。”婦人道:“那等人伏侍叔叔,怎地顧管得到,何不搬來一家裏住?早晚要些湯水吃時,奴家親自安排與叔叔吃,不強似這夥腌臜人。叔叔便吃口清湯,也放心得下。”武松道:“深謝嫂嫂。”那婦人道:“莫不别處有嬸嬸,可取來厮會也好。”武松道:“武二并不曾婚娶。”婦人又問道:“叔叔青春多少?”武松道:“虛度二十五歲。”那婦人道:“長奴三歲。叔叔今番從那裏來?”武松道:“在滄州住了一年有餘,隻想哥哥在清河縣住,不想卻搬在這裏。”那婦人道:“一言難盡!自從嫁得你哥哥,吃他忒善了,被人欺負,清河縣裏住不得,搬來這裏。若得叔叔這般雄壯,誰敢道個不字!”武松道:“家兄從來本分,不似武二撒潑。”那婦人笑道:“怎地這般颠倒說?常言道:‘人無剛骨,安身不牢。’奴家平生快性,看不得這般三答不回頭,四答和身轉的人。”武松道:“家兄卻不到得惹事,要嫂嫂憂心。”

正在樓上說話未了,武大買了些酒肉果品歸來,放在廚下,走上樓來叫道:“大嫂,你下來安排。”那婦人應道:“你看那不曉事的,叔叔在這裏坐地,卻教我撇了下來。”武松道:“嫂嫂請自便。”那婦人道:“何不去叫間壁王幹娘安排便了?隻是這般不見便。”

武大自去央了間壁王婆。安排端正了,都搬上樓來,擺在桌子上,無非是些魚肉果菜之類,随即燙酒上來。武大叫婦人坐了主位,武松對席,武大打橫。三個人坐下,武大篩酒在各人面前。那婦人拿起酒來道:“叔叔休怪,沒甚管待,請酒一杯。”武松道:“感謝嫂嫂,休這般說。”武大隻顧上下篩酒燙酒,那裏來管别事。那婦人笑容可掬,滿口兒叫:“叔叔,怎地魚和肉也不吃一塊兒?”揀好的遞将過來。武松是個直性的漢子,隻把做親嫂嫂相待。誰知那婦人是個使女出身,慣會小意兒。武大又是個善弱的人,那裏會管待人。

那婦人吃了幾杯酒,一雙眼隻看着武松的身上。武松吃他看不過,隻低下頭,不恁麽理會。當日吃了十數杯酒,武松便起身。武大道:“二哥,再吃幾杯了去。”武松道:“隻好恁地,卻又來望哥哥。”都送下樓來。那婦人道:“叔叔是必搬來家裏住。若是叔叔不搬來時,教我兩口兒也吃别人笑話,親兄弟難比别人。大哥,你便打點一間房,請叔叔來家裏過活,休教鄰舍街坊道個不是。”武大道:“大嫂說的是。二哥,你便搬來,也教我争口氣。”武松道:“既是哥哥、嫂嫂恁地說時,今晚有些行李,便取了來。”那婦人道:“叔叔是必記心,奴這裏專望。”那婦人情意十分殷勤,正是:叔嫂通言禮禁嚴,手援須識是從權。英雄隻念連枝樹,淫婦偏思并蒂蓮。

武松别了哥嫂,離了紫石街,徑投縣裏來。正值知縣在廳上坐衙。武松上廳來禀道:“武松有個親兄,搬在紫石街居住;武松欲就家裏宿歇,早晚衙門中聽候使喚。不敢擅去,請恩相鈞旨。”知縣道:“這是孝悌的勾當,我如何阻你?你可每日來縣裏伺候。”武松謝了,收拾行李鋪蓋。有那新制的衣服,并前者賞賜的物件,叫個土兵挑了,武松引到哥哥家裏。那婦人見了,卻比半夜裏拾金寶的一般歡喜,堆下笑來。武大叫個木匠,就樓上整了一間房,鋪下一張床,裏面放一條桌子,安兩個杌子,一個火爐。武松先把行李安頓了,分付土兵自回去,當晚就哥嫂家裏歇卧。

次日早起,那婦人慌忙起來,燒洗面湯,舀漱口水。叫武松洗漱了口面,裹了巾帻,出門去縣裏畫卯。那婦人道:“叔叔畫了卯,早些個歸來吃飯,休去别處吃。”武松道:“便來也。”徑去縣裏畫了卯,伺候了一早晨,回到家裏。那婦人洗手剔甲,齊齊整整,安排下飯食,三口兒共桌兒吃。武松吃了飯,那婦人雙手捧一盞茶,遞與武松吃。武松道:“教嫂嫂生受,武松寝食不安。縣裏撥一個土兵來使喚。”那婦人連聲叫道:“叔叔卻怎地這般見外?自家的骨肉,又不伏侍了别人。便撥一個土兵來使用,這厮上鍋上竈地不幹淨,奴眼裏也看不得這等人。”武松道:“恁地時,卻生受嫂嫂。”

話休絮煩。自從武松搬将家裏來,取些銀子與武大,教買餅馓茶果,請鄰舍吃茶。衆鄰舍鬥分子來與武松人情,武大又安排了回席,都不在話下。

過了數日,武松取出一匹彩色緞子與嫂嫂做衣裳。那婦人笑嘻嘻道:“叔叔,如何使得!既然叔叔把與奴家,不敢推辭,隻得接了。”武松自此隻在哥哥家裏宿歇。武大依前上街挑賣炊餅。武松每日自去縣裏畫卯,承應差使。不論歸遲歸早,那婦人頓羹頓飯,歡天喜地伏侍武松。武松倒過意不去。那婦人常把些言語來撩撥他,武松是個硬心直漢,卻不見怪。

有話即長,無話即短。不覺過了一月有餘,看看是十一月天氣。連日朔風緊起,四下裏彤雲密布,又早紛紛揚揚,飛下一天大雪來。怎見得好雪?正是:眼波飄瞥任風吹,柳絮沾泥若有私。粉态輕狂迷世界,巫山雲雨未爲奇。

當日那雪,直下到一更天氣,卻似銀鋪世界,玉碾乾坤。次日,武松清早出去縣裏畫卯,直到日中未歸。武大被這婦人趕出去做買賣,央及間壁王婆買下些酒肉之類,去武松房裏簇了一盆炭火,心裏自想道:“我今日着實撩鬥他一撩鬥,不信他不動情。”那婦人獨自一個冷冷清清立在簾兒下等着,隻見武松踏着那亂瓊碎玉歸來。那婦人揭起簾子,陪着笑臉迎接道:“叔叔寒冷。”武松道:“感謝嫂嫂憂念。”入得門來,便把氈笠兒除将下來。那婦人雙手去接,武松道:“不勞嫂嫂生受。”自把雪來拂了,挂在壁上;解了腰裏纏袋,脫了身上鹦哥綠絲衲襖,入房裏搭了。那婦人便道:“奴等一早起,叔叔怎地不歸來吃早飯?”武松道:“便是縣裏一個相識請吃早飯。卻才又有一個作杯,我不奈煩,一直走到家來。”那婦人道:“恁地,叔叔向火。”武松道:“好。”便脫了油靴,換了一雙襪子,穿了暖鞋,掇個杌子,自近火邊坐地。

那婦人把前門上了拴,後門也關了,卻搬些按酒、果品、菜蔬,入武松房裏來,擺在桌子上。武松問道:“哥哥那裏去未歸?”婦人道:“你哥哥每日自出去做買賣,我和叔叔自飲三杯。”武松道:“一發等哥哥家來吃。”婦人道:“那裏等的他來!等他不得!”說猶未了,早暖了一注子酒來。武松道:“嫂嫂坐地,等武二去燙酒正當。”婦人道:“叔叔,你自便。”那婦人也掇個杌子,近火邊坐了。火頭邊桌兒上,擺着杯盤。那婦人拿盞酒,擎在手裏,看着武松道:“叔叔滿飲此杯。”武松接過手來,一飲而盡。那婦人又篩一杯酒來說道:“天色寒冷,叔叔飲個成雙杯兒。”武松道:“嫂嫂自便。”接來又一飲而盡。武松卻篩一杯酒,遞與那婦人吃,婦人接過酒來吃了,卻拿注子再斟酒來,放在武松面前。

那婦人将酥胸微露,雲鬟半,臉上堆着笑容說道:“我聽得一個閑人說道,叔叔在縣前東街上養着一個唱的,敢端的有這話麽?”武松道:“嫂嫂休聽外人胡說,武二從來不是這等人。”婦人道:“我不信,隻怕叔叔口頭不似心頭。”武松道:“嫂嫂不信時,隻問哥哥。”那婦人道:“他曉的甚麽!曉的這等事時,不賣炊餅了。叔叔且請一杯。”連篩了三四杯酒飲了。那婦人也有三杯酒落肚,哄動春心,那裏按納得住,隻管把閑話來說。武松也知了八九分,自家隻把頭來低了,卻不來兜攬他。

那婦人起身去燙酒,武松自去房裏拿起火箸簇火。那婦人暖了一注子酒來到房裏,一隻手拿着注子,一隻手便去武松肩胛上隻一捏,說道:“叔叔,隻穿這些衣裳不冷?”武松已自有五分不快意,也不應他。那婦人見他不應,劈手便來奪火箸,口裏道:“叔叔,你不會簇火,我與你撥火,隻要一似火盆常熱便好。”武松有八分焦躁,隻不做聲。那婦人欲心似火,不看武松焦躁,便放了火箸,卻篩一盞酒來,自呷了一口,剩了大半盞,看着武松道:“你若有心,吃我這半盞兒殘酒。”武松劈手奪來,潑在地下,說道:“嫂嫂休要恁地不識羞恥!”把手隻一推,争些兒把那婦人推一交。武松睜起眼來道:“武二是個頂天立地、噙齒戴發男子漢,不是那等敗壞風俗、沒人倫的豬狗,嫂嫂休要這般不識廉恥,爲此等的勾當。倘有些風吹草動,武二眼裏認的是嫂嫂,拳頭卻不認的是嫂嫂!再來休要恁地!”那婦人通紅了臉,便收拾了杯盤盞碟,口裏說道:“我自作樂耍子,不值得便當真起來,好不識人敬重!”搬了家火,自向廚下去了。有詩爲證:酒作媒人色膽張,貪淫不顧壞綱常。席間便欲求雲雨,激得雷霆怒一場。

卻說潘金蓮勾搭武松不動,反被搶白一場。武松自在房裏氣忿忿地,天色卻早,未牌時分,武大挑了擔兒,歸來推門,那婦人慌忙開門。武大進來,歇了擔兒,随到廚下。見老婆雙眼哭的紅紅的。武大道:“你和誰鬧來?”那婦人道:“都是你不争氣,教外人來欺負我。”武大道:“誰人敢來欺負你?”婦人道:“情知是有誰!争奈武二那厮,我見他大雪裏歸來,連忙安排酒請他吃。他見前後沒人,便把言語來調戲我。”武大道:“我的兄弟不是這等人,從來老實。休要高做聲,吃鄰舍家笑話!”

武大撇了老婆,來到武松房裏叫道:“二哥,你不曾吃點心,我和你吃些個。”武松隻不則聲。尋思了半晌,再脫了絲鞋,依舊穿上油膀靴,着了上蓋,帶上氈笠兒,一頭系纏袋,一面出門。武大叫道:“二哥那裏去?”也不應,一直地隻顧去了。

武大回到廚下來問老婆道:“我叫他又不應,隻顧望縣前這條路走了去,正是不知怎地了。”那婦人罵道:“糊突桶,有甚麽難見處!那厮羞了,沒臉兒見你,走了出去。我猜他已定叫個人來搬行李,不要在這裏宿歇。”武大道:“他搬了去,須吃别人笑話。”那婦人道:“混沌魍魉,他來調戲我,倒不吃别人笑。你要便自和他道話,我卻做不的這樣的人。你還了我一紙休書來,你自留他便了。”武大那裏敢再開口。

正在家中兩口兒絮聒,隻見武松引了一個土兵,拿着條匾擔,徑來房裏,收拾了行李,便出門去。武大趕出來叫道:“二哥,做甚麽便搬了去?”武松道:“哥哥不要問,說起來,裝你的幌子。你隻由我自去便了。”武大那裏敢再問備細,由武松搬了去。那婦人在裏面喃喃呐呐的罵道:“卻也好!人隻道一個親兄弟做都頭,怎地養活了哥嫂,卻不知反來嚼咬人!正是‘花木瓜,空好看’。你搬了去,倒謝天地,且得冤家離眼前。”武大見老婆這等罵,正不知怎地,心中隻是咄咄不樂,放他不下。

自從武松搬了去縣衙裏宿歇,武大自依然每日上街挑賣炊餅。本待要去縣裏尋兄弟說話,卻被這婆娘千叮萬囑分付,教不要去兜攬他,因此武大不敢去尋武松。

撚指間,歲月如流,不覺雪晴,過了十數日。卻說本縣知縣自到任已來,卻得二年半多了。賺得好些金銀,欲待要使人送上東京去,與親眷處收貯使用,謀個升轉。卻怕路上被人劫了去,須得一個有本事的心腹人去便好。猛可想起武松來:“須是此人可去。有這等英雄了得!”當日便喚武松到衙内商議道:“我有一個親戚,在東京城裏住,欲要送一擔禮物去,就捎封書問安則個。隻恐途中不好行,須是得你這等英雄好漢方去得。你可休辭辛苦,與我去走一遭,回來我自重重賞你。”武松應道:“小人得蒙恩相擡舉,安敢推故?既蒙差遣,隻得便去。小人也自來不曾到東京,就那裏觀看光景一遭。相公明日打點端正了便行。”知縣大喜,賞了三杯,不在話下。

且說武松領下知縣言語,出縣門來,到得下處,取了些銀兩,叫了個土兵,卻上街來買了一瓶酒并魚肉果品之類,一徑投紫石街來,直到武大家裏。武大恰好賣炊餅了回來,見武松在門前坐地,叫土兵去廚下安排。那婦人餘情不斷,見武松把将酒食來,心中自想道:“莫不這厮思量我了,卻又回來?那厮一定強不過我,且慢慢地相問他!”

那婦人便上樓去,重勻粉面,再整雲鬟,換些豔色衣服穿了,來到門前迎接武松。那婦人拜道:“叔叔,不知怎地錯見了?好幾日并不上門,教奴心裏沒理會處。每日叫你哥哥來縣裏尋叔叔陪話,歸來隻說道:‘沒尋處。’今日且喜得叔叔家來,沒事壞錢做甚麽?”武松答道:“武二有句話,特來要和哥哥、嫂嫂說知則個。”那婦人道:“既是如此,樓上去坐地。”

三個人來到樓上客位裏,武松讓哥嫂上首坐了,武松掇個杌子,橫頭坐了。土兵搬将酒肉上樓來,擺在桌子上。武松勸哥哥、嫂嫂吃酒。那婦人隻顧把眼來睃武松,武松隻顧吃酒。酒至五巡,武松讨付勸杯,叫土兵篩了一杯酒,拿在手裏,看着武大道:“大哥在上:今日武二蒙知縣相公差往東京幹事,明日便要起程,多是兩個月,少是四五十日便回。有句話特來和你說知:你從來爲人懦弱,我不在家,恐怕被外人來欺負。假如你每日賣十扇籠炊餅,你從明日爲始,隻做五扇籠出去賣。每日遲出早歸,不要和人吃酒。歸到家裏,便下了簾子,早閉上門,省了多少是非口舌。如若有人欺負你,不要和他争執,待我回來自和他理論。大哥依我時,滿飲此杯。”武大接了酒道:“我兄弟見得是,我都依你說。”吃過了一杯酒。

武松再篩第二杯酒,對那婦人說道:“嫂嫂是個精細的人,不必用武松多說。我哥哥爲人質樸,全靠嫂嫂做主看觑他。常言道:‘表壯不如裏壯。’嫂嫂把得家定,我哥哥煩惱做甚麽?豈不聞古人言:‘籬牢犬不入。’”那婦人聽了這話,被武松說了這一篇,一點紅從耳朵邊起,紫漲了面皮,指着武大便罵道:“你這個腌臜混沌!有甚麽言語,在外人處說來,欺負老娘!我是一個不戴頭巾男子漢,叮叮當當響的婆娘!拳頭上立得人,胳膊上走得馬,人面上行的人,不是那等搠不出的鼈老婆。自從嫁了武大,真個蝼蟻也不敢入屋裏來,有甚麽籬笆不牢,犬兒鑽得入來!你胡言亂語,一句句都要下落,丢下磚頭瓦兒,一個個也要着地。”武松笑道:“若得嫂嫂這般做主最好。隻要心口相應,卻不要心頭不似口頭。既然如此,武二都記得嫂嫂說的話了,請飲過此杯。”那婦人推開酒盞,一直跑下樓來,走到半胡梯上發話道:“你既是聰明伶俐,卻不道‘長嫂爲母’!我當初嫁武大時,曾不聽得說有甚麽阿叔,那裏走得來!‘是親不是親,便要做喬家公。’自是老娘晦氣了,鳥撞着許多事!”哭下樓去了。有詩爲證:良言逆聽即爲仇,笑眼登時有淚流。隻是兩行淫禍水,不因悲苦不因羞。

且說那婦人做出許多奸僞張緻。那武大、武松弟兄兩個吃了幾杯,武松拜辭哥哥。武大道:“兄弟去了,早早回來,和你相見。”口裏說,不覺眼中堕淚。武松見武大眼中垂淚,便說道:“哥哥便不做得買賣也罷,隻在家裏坐地。盤纏兄弟自送将來。”武大送武松下樓來,臨出門,武松又道:“大哥,我的言語,休要忘了。”

武松帶了土兵,自回縣前來收拾。次日早起來,拴束了包裹,來見知縣。那知縣已自先差下一輛車兒,把箱籠都裝載車子上。點兩個精壯土兵,縣衙裏撥兩個心腹伴當,都分付了。那四個跟了武松,就廳前拜辭了知縣,曳紮起,提了樸刀,監押車子,一行五人離了陽谷縣,取路望東京去了。

話分兩頭。隻說武大郎自從武松說了去,整整的吃那婆娘罵了三四日。武大忍氣吞聲,由他自罵,心裏隻依着兄弟的言語,真個每日隻做一半炊餅出去賣,未晚便歸。一腳歇了擔兒,便去除了簾子,關上大門,卻來家裏坐地。那婦人看了這般,心内焦躁,指着武大臉上罵道:“混沌濁物,我倒不曾見日頭在半天裏,便把着喪門關了,也須吃别人道我家怎地禁鬼!聽你那兄弟鳥嘴,也不怕别人笑恥。”武大道:“由他們笑道說我家禁鬼。我的兄弟說的是好話,省了多少是非。”那婦人道:“呸!濁物!你是個男子漢,自不做主,卻聽别人調遣。”武大搖手道:“由他。他說的話,是金子言語。”

自武松去了十數日,武大每日隻是晏出早歸;歸到家裏,便關了門。那婦人也和他鬧了幾場,向後鬧慣了,不以爲事。自此這婦人約莫到武大歸時,先自去收了簾子,關上大門。武大見了,自心裏也喜,尋思道:“恁地時卻好!”

又過了三二日,冬已将殘,天色回陽微暖。當日武大将次歸來,那婦人慣了,自先向門前來叉那簾子。也是合當有事,卻好一個人從簾子邊走過。自古道:“沒巧不成話。”這婦人正手裏拿叉竿不牢,失手滑将倒去,不端不正,卻好打在那人頭巾上。那人立住了腳,正待要發作,回過臉來看時,是個生的妖娆的婦人,先自酥了半邊,那怒氣直鑽過爪窪國去了,變作笑吟吟的臉兒。這婦人情知不是,叉手深深地道個萬福,說道:“奴家一時失手,官人休怪。”那人一頭把手整頭巾,一面把腰曲着地還禮道:“不妨事。娘子請尊便。”卻被這間壁的王婆見了。那婆子正在茶局子裏水簾底下看見了,笑道:“兀誰教大官人打這屋檐邊過?打得正好!”那人笑道:“倒是小人不是。沖撞娘子,休怪。”那婦人答道:“官人不要見責。”那人又笑着,大大地唱個肥喏道:“小人不敢。”那一雙腳,卻隻在這婦人身上,臨動身,也回了七八遍頭,自搖搖擺擺,踏着八字腳去了。這婦人自收了簾子叉竿歸去,掩上大門,等武大歸來。詩曰:籬不牢時犬會鑽,收簾對面好相看。王婆莫負能勾引,須信叉竿是釣竿。

再說來人姓甚名誰?那裏居住?原來隻是陽谷縣一個破落戶财主,就縣前開着個生藥鋪。從小也是一個奸詐的人,使得些好拳棒;近來暴發迹,專在縣裏管些公事,與人放刁把濫,說事過錢,排陷官吏。因此,滿縣人都饒讓他些個。那人複姓西門,單諱一個慶字,排行第一,人都喚他做西門大郎。近來發迹有錢,人都稱他做西門大官人。

不多時,隻見那西門慶一轉踅入王婆茶坊裏來,便去裏邊水簾下坐了。王婆笑道:“大官人卻才唱得好個大肥喏!”西門慶也笑道:“幹娘,你且來,我問你,間壁這個雌兒,是誰的老小?”王婆道:“他是閻羅大王的妹子,五道将軍的女兒,問他怎地?”西門慶道:“我和你說正話,休要取笑。”王婆道:“大官人怎麽不認得?他老公便是每日在縣前賣熟食的。”西門慶道:“莫非是賣棗糕徐三的老婆?”王婆搖手道:“不是。若是他的,正是一對兒。大官人再猜。”西門慶道:“可是銀擔子李二的老婆?”王婆搖頭道:“不是,若是他的時,也倒是一雙。”西門慶道:“倒敢是花胳膊陸小乙的妻子?”王婆大笑道:“不是,若他的時,也又是好一對兒。大官人再猜一猜。”西門慶道:“幹娘,我其實猜不着。”王婆哈哈笑道:“好教大官人得知了笑一聲。他的蓋老,便是街上賣炊餅的武大郎。”西門慶跌腳笑道:“莫不是人叫他三寸丁谷樹皮的武大郎?”王婆道:“正是他。”西門慶聽了,叫起苦來說道:“好塊羊肉,怎地落在狗口裏!”王婆道:“便是這般苦事。自古道:‘駿馬卻馱癡漢走,美妻常伴拙夫眠。’月下老偏生要是這般配合!”西門慶道:“王幹娘,我少你多少茶錢?”王婆道:“不多,由他歇些時卻算。”西門慶又道:“你兒子跟誰出去?”王婆道:“說不得。跟一個客人淮上去,至今不歸,又不知死活。”西門慶道:“卻不叫他跟我?”王婆笑道:“若得大官人擡舉他,十分之好。”西門慶道:“等他歸來,卻再計較。”再說了幾句閑話,相謝起身去了。約莫未及兩個時辰,又踅将來王婆店門口簾邊坐地,朝着武大門前。

半歇,王婆出來道:“大官人,吃個梅湯?”西門慶道:“最好多加些酸。”王婆做了一個梅湯,雙手遞與西門慶。西門慶慢慢地吃了,盞托放在桌子上。西門慶道:“王幹娘,你這梅湯做得好,有多少在屋裏?”王婆笑道:“老身做了一世媒,那讨一個在屋裏?”西門慶道:“我問你梅湯,你卻說做媒,差了多少。”王婆道:“老身隻聽的大官人問這媒做得好,老身隻道說做媒。”西門慶道:“幹娘,你既是撮合山,也與我做頭媒,說頭好親事,我自重重謝你。”王婆道:“大官人,你宅上大娘子得知時,婆子這臉,怎吃得耳刮子?”西門慶道:“我家大娘子最好,極是容得人。現今也讨幾個身邊人在家裏,隻是沒一個中得我意的。你有這般好的,與我主張一個,便來說不妨。就是回頭人也好,隻要中得我意。”王婆道:“前日有一個倒好,隻怕大官人不要。”西門慶道:“若好時,你與我說成了,我自謝你。”王婆道:“一得十二分人物,隻是年紀大些。”西門慶道:“便差一兩歲,也不打緊。真個幾歲?”王婆道:“那娘子戊寅生,屬虎的,新年恰好九十三歲。”西門慶笑道:“你看這風婆子,隻要扯着風臉取笑。”西門慶笑了起身去。

看看天色晚了,王婆卻才點上燈來,正要關門,隻見西門慶又踅将來,徑去簾底下那座頭上坐了,朝着武大門前隻顧望。王婆道:“大官人,吃個和合湯如何?”西門慶道:“最好。幹娘放甜些。”王婆點一盞和合湯,遞與西門慶吃。坐個一歇,起身道:“幹娘記了帳目,明日一發還錢。”王婆道:“不妨,伏惟安置,來日早請過訪。”西門慶又笑了去。當晚無事。

次日清早,王婆卻才開門,把眼看門外時,隻見這西門慶又在門前兩頭來往踅。王婆見了道:“這個刷子踅得緊!你看我着些甜糖抹在這厮鼻子上,隻叫他舐不着。那厮會讨縣裏人便宜,且教他來老娘手裏納些敗缺。”原來這個開茶坊的王婆,也是不依本分的。端的這婆子:開言欺陸賈,出口勝隋何。隻鸾孤鳳,霎時間交仗成雙;寡婦鳏男,一席話搬唆捉對。略施妙計,使阿羅漢抱住比丘尼;稍用機關,教李天王摟定鬼子母。甜言說誘,男如封涉也生心;軟語調和,女似麻姑能動念。教唆得織女害相思,調弄得嫦娥尋配偶。

且說王婆卻才開得門,正在茶局子裏生炭,整理茶鍋。張見西門慶從早晨在門前踅了幾遭,一徑奔入茶房裏來,水簾底下,望着武大門前簾子裏坐了看。王婆隻做不看見,隻顧在茶局裏煽風爐子,不出來問茶。西門慶叫道:“幹娘,點兩盞茶來。”王婆應道:“大官人來了。連日少見,且請坐。”便濃濃的點兩盞姜茶,将來放在桌子上。西門慶道:“幹娘相陪我吃個茶。”王婆哈哈笑道:“我又不是影射的。”西門慶也笑了一回,問道:“幹娘,間壁賣甚麽?”王婆道:“他家賣拖蒸河漏子,熱燙溫和大辣酥。”西門慶笑道:“你看這婆子隻是風。”王婆笑道:“我不風,他家自有親老公。”西門慶道:“幹娘,和你說正經話,說他家如法做得好炊餅,我要問他做三五十個,不知出去在家?”王婆道:“若要買炊餅,少間等他街上回了買,何消得上門上戶?”西門慶道:“幹娘說的是。”吃了茶,坐了一回,起身道:“幹娘記了帳目。”王婆道:“不妨事。老娘牢牢寫在帳上。”西門慶笑了去。

王婆隻在茶局子裏張時,冷眼睃見西門慶又在門前踅過東去,又看一看;走過西來,又睃一睃;走了七八遍,徑踅入茶坊裏來。王婆道:“大官人稀行,好幾時不見面。”西門慶笑将起來,去身邊摸出一兩來銀子,遞與王婆,說道:“幹娘權收了做茶錢。”婆子笑道:“何消得許多?”西門慶道:“隻顧放着。”婆子暗暗地喜歡道:“來了,這刷子當敗。”且把銀子來藏了,便道:“老身看大官人有些渴,吃個寬煎葉兒茶如何?”西門慶道:“幹娘如何便猜得着?”婆子道:“有甚麽難猜。自古道:‘入門休問榮枯事,觀着容顔便得知。’老身異樣跷蹊作怪的事,都猜得着。”西門慶道:“我也有一件心上的事,幹娘若猜的着時,輸與你五兩銀子。”王婆笑道:“老娘也不消三智五猜,隻一智便猜個十分。大官人,你把耳朵來。你這兩日腳步緊,趕趁得頻,一定是記挂着隔壁那個人。我這猜如何?”西門慶笑起來道:“幹娘,你端的智賽隋何,機強陸賈!不瞞幹娘說:我不知怎地吃他那日叉簾子時見了這一面,卻似收了我三魂七魄的一般;隻是沒做個道理入腳處。不知你會弄手段麽?”王婆哈哈的笑起來道:“老身不瞞大官人說:我家賣茶,叫做鬼打更。三年前六月初三下雪的那一日,賣了一個泡茶,直到如今不發市,專一靠些雜趁養口。”

西門慶問道:“怎地叫做雜趁?”王婆笑道:“老身爲頭是做媒,又會做牙婆,也會抱腰,也會收小的,也會說風情,也會做馬泊六。”西門慶道:“幹娘端的與我說得這件事成,便送十兩銀子與你做棺材本。”

王婆道:“大官人,你聽我說:但凡捱光的兩個字最難,要五件事俱全,方才行得。第一件,潘安的貌;第二件,驢的大行貨;第三件,要似鄧通有錢;第四件,小,就要綿裏針忍耐;第五件,要閑工夫。此五件,喚做潘、驢、鄧、小、閑。五件俱全,此事便獲着。”西門慶道:“實不瞞你說,這五件事我都有些。第一,我的面貌雖比不得潘安,也充得過;第二,我小時也曾養得好大龜;第三,我家裏也頗有貫伯錢财,雖不及鄧通,也頗得過;第四,我最耐得,他便打我四百頓,休想我回他一拳;第五,我最有閑工夫,不然,如何來的恁頻?幹娘,你隻作成我,完備了時,我自重重的謝你。”有詩爲證:西門浪子意猖狂,死下工夫戲女娘。虧殺賣茶王老母,生教巫女就襄王。

西門慶意已在言表。王婆道:“大官人,雖然你說五件事都全,我知道還有一件事打攪,也多是劄地不得。”西門慶說:“你且道甚麽一件事打攪?”王婆道:“大官人,休怪老身直言。但凡捱光最難,十分光明,使錢到九分九厘,也有難成就處。我知你從來悭吝,不肯胡亂便使錢。隻這一件打攪。”西門慶道:“這個極容易醫治,我隻聽你的言語便了。”

王婆道:“若是大官人肯使錢時,老身有一條計,便教大官人和這雌兒會一面。隻不知官人肯依我麽?”西門慶道:“不揀怎地,我都依你。幹娘有甚妙計?”王婆笑道:“今日晚了,且回去。過半年三個月,卻來商量。”西門慶便跪下道:“幹娘休要撒科,你作成我則個!”

王婆笑道:“大官人卻又慌了。老身那條計,是個上着;雖然入不得武成王廟,端的強似孫武子教女兵,十捉九着。大官人,我今日對你說,這個人原是清河縣大戶人家讨來的養女,卻做得一手好針線。大官人,你便買一匹白绫,一匹藍綢,一匹白絹,再用十兩好綿,都把來與老身。我卻走将過去,問他讨茶吃,卻與這雌兒說道:‘有個施主官人,與我一套送終衣料,特來借曆頭,央及娘子與老身揀個好日,去請個裁縫來做。’他若見我這般說,不睬我時,此事便休了。他若說:‘我替你做。’不要我叫裁縫時,這便有一分光了。我便請他家來做。他若說:‘将來我家裏做。’不肯過來,此事便休了。他若歡天喜地說:‘我來做,就替你裁。’這光便有二分了。若是肯來我這裏做時,卻要安排些酒食點心請他。第一日,你也不要來。第二日,他若說不便,當時定要将家去做,此事便休了。他若依前肯過我家做時,這光便有三分了。這一日,你也不要來。到第三日晌午前後,你整整齊齊打扮了來,咳嗽爲号。你便在門前說道:‘怎地連日不見王幹娘?’我便出來,請你入房裏來。若是他見你入來,便起身跑了歸去,難道我拖住他?此事便休了。他若見你入來,不動身時,這光便有四分了。坐下時,便對雌兒說道:‘這個便是與我衣料的施主官人。虧煞他!’我誇大官人許多好處,你便賣弄他的針線。若是他不來兜攬應答,此事便休了。他若口裏應答說話時,這光便有五分了。我卻說道:‘難得這個娘子與我作成出手做。虧煞你兩個施主:一個出錢的,一個出力的。不是老身路歧相央,難得這個娘子在這裏,官人好做個主人,替老身與娘子澆手。’你便取出銀子來央我買。若是他抽身便走時,不成扯住他?此事便休了。他若是不動身時,事務易成,這光便有六分了。我卻拿了銀子,臨出門對他道:‘有勞娘子相待大官人坐一坐。’他若也起身走了家去時,我也難道阻當他?此事便休了。若是他不起身走動時,此事又好了,這光便有七分了。等我買得東西來,擺在桌子上,我便道:‘娘子且收拾生活,吃一杯兒酒,難得這位官人壞鈔。’他若不肯和你同桌吃時,走了回去,此事便休了。若是他隻口裏說要去,卻不動身時,此事又好了,這光便有八分了。待他吃的酒濃時,正說得入港,我便推道沒了酒,再叫你買,你便又央我去買。我隻做去買酒,把門曳上,關你和他兩個在裏面。他若焦躁,跑了歸去,此事便休了。他若由我曳上門,不焦躁時,這光便有九分了。隻欠一分光了便完就。這一分倒難。大官人,你在房裏,着幾句甜淨的話兒,說将入去。你卻不可躁暴,便去動手動腳;打攪了事,那時我不管你。先假做把袖子在桌上拂落一雙箸去,你隻做去地下拾箸,将手去他腳上捏一捏,他若鬧将起來,我自來搭救,此事也便休了,再也難得成。若是他不做聲時,此是十分光了。他必然有意,這十分事做得成。這條計策如何?”

西門慶聽罷,大喜道:“雖然上不得淩煙閣,端的好計!”王婆道:“不要忘了許我的十兩銀子!”西門慶道:“‘但得一片橘皮吃,莫便忘了洞庭湖!’這條計幾時可行?”王婆道:“隻在今晚,便有回報。我如今趁武大未歸,走過去細細地說誘他。你卻便使人将绫綢絹匹并綿子來。”西門慶道:“得幹娘完成得這件事,如何敢失信?”作别了王婆,便去市上綢絹鋪裏買了绫綢絹緞,并十兩清水好綿。家裏叫個伴當,取包袱包了,帶了五兩碎銀,徑送入茶坊裏。王婆接了這物,分付伴當回去。詩曰:豈是風流勝可争?迷魂陣裏出奇兵。安排十面捱光計,隻取亡身入陷坑。

這王婆開了後門,走過武大家裏來。那婦人接着請去樓上坐地。那王婆道:“娘子怎地不過貧家吃茶?”那婦人道:“便是這幾日身體不快,懶走去的。”王婆道:“娘子家裏有曆日麽?借與老身看一看,要選個裁衣日。”那婦人道:“幹娘裁甚麽衣裳?”王婆道:“便是老身十病九痛,怕有些山高水低,頭先要制辦些送終衣服,難得近處一個财主,見老身這般說,布施與我一套衣料,绫綢絹緞,又與若幹好綿,放在家裏一年有餘,不能夠做。今年覺道身體好生不濟,又撞着如今閏月,趁這兩日要做;又被那裁縫勒掯,隻推生活忙,不肯來做。老身說不得這等苦!”那婦人聽了笑道:“隻怕奴家做得不中幹娘意;若不嫌時,奴出手與幹娘做如何?”那婆子聽了這話,堆下笑來說道:“若得娘子貴手做時,老身便死來也得好處去。久聞娘子好手針線,隻是不敢來相央。”那婦人道:“這個何妨。既是許了幹娘,務要與幹娘做了。将曆頭去叫人揀個黃道好日,奴便與你動手。”王婆道:“若得娘子肯與老身做時,娘子是一點福星,何用選日?老身也前日央人看來,說道明日是個黃道好日。老身隻道裁衣不用黃道日了,不記他。”那婦人道:“歸壽衣正要黃道日好,何用别選日?”王婆道:“既是娘子肯作成老身時,大膽隻是明日起動娘子到寒家則個。”那婦人道:“幹娘,不必。将過來做不得?”王婆道:“便是老身也要看娘子做生活則個;又怕家裏沒人看門前。”那婦人道:“既是幹娘恁地說時,我明日飯後便來。”那婆子千恩萬謝下樓去了。當晚回複了西門慶的話,約定後日準來。當夜無語。

次日清早,王婆收拾房裏幹淨了,買了些線索,安排了些茶水,在家裏等候。

且說武大吃了早飯,打當了擔兒,自出去做道路。那婦人把簾兒挂了,從後門走過王婆家裏來。那婆子歡喜無限,接入房裏坐下,便濃濃地點道茶,撒上些出白松子、胡桃肉,遞與這婦人吃了。抹得桌子幹淨,便将出那绫綢絹緞來。婦人将尺量了長短,裁得完備,便縫起來。婆子看了,口裏不住聲價喝采道:“好手段!老身也活了六七十歲,眼裏真個不曾見這般好針線。”那婦人縫到日中,王婆便安排些酒食請他,下了一斤面,與那婦人吃了。再縫了一歇,将次晚來,便收拾起生活,自歸去。

恰好武大歸來,挑着空擔兒進門,那婦人曳開門,下了簾子。武大入屋裏來,看見老婆面色微紅,便問道:“你那裏吃酒來?”那婦人應道:“便是間壁王幹娘,央我做送終的衣裳,日中安排些點心請我。”武大道:“阿呀!不要吃他的,我們也有央及他處。他便央你做得件把衣裳,你便自歸來吃些點心,不值得攪惱他。你明日倘或再去做時,帶了些錢在身邊,也買些酒食與他回禮。常言道:‘遠親不如近鄰。’休要失了人情。他若是不肯要你還禮時,你便隻是拿了家來,做去還他。”那婦人聽了,當晚無話。有詩爲證:可奈虔婆設計深,大郎混沌不知因。帶錢買酒酬奸詐,卻把婆娘白送人。

且說王婆子設計已定,賺潘金蓮來家。次日飯後,武大自出去了,王婆便踅過來相請。去到他房裏,取出生活,一面縫将起來。王婆自一邊點茶來吃了,不在話下。看看日中,那婦人取出一貫錢付與王婆說道:“幹娘,奴和你買杯酒吃。”王婆道:“阿呀!那裏有這個道理?老身央及娘子在這裏做生活,如何颠倒教娘子壞錢?”那婦人道:“卻是拙夫分付奴來,若還幹娘見外時,隻是将了家去做還幹娘。”那婆子聽了,連聲道:“大郎直恁地曉事。既然娘子這般說時,老身權且收下。”這婆子生怕打脫了這事,自又添錢去買些好酒好食、希奇果子來,殷勤相待。

看官聽說,但凡世上婦人,由你十八分精細,被人小意兒過縱,十個九個着了道兒。再說王婆安排了點心,請那婦人吃了酒食,再縫了歇,看看晚來,千恩萬謝歸去了。

話休絮繁。第三日早飯後,王婆隻張武大出去了,便走過後頭來叫道:“娘子,老身大膽……”那婦人從樓上下來道:“奴卻待來也。”兩個厮見了,來到王婆房裏坐下,取過生活來縫。那婆子随即點盞茶來,兩個吃了。那婦人看看縫到晌午前後。

卻說西門慶巴不到這一日,裹了頂新頭巾,穿了一套整整齊齊衣服,帶了三五兩碎銀子,徑投這紫石街來。到得茶坊門首,便咳嗽道:“王幹娘,連日如何不見?”那婆子瞧科,便應道:“兀誰叫老娘?”西門慶道:“是我。”那婆子趕出來,看了笑道:“我隻道是誰,卻原來是施主大官人。你來得正好,且請你入去看一看。”把西門慶袖子一拖,拖進房裏,看着那婦人道:“這個便是那施主,與老身這衣料的官人。”西門慶見了那婦人,便唱個喏。那婦人慌忙放下生活,還了萬福。

王婆卻指着這婦人對西門慶道:“難得官人與老身緞匹,放了一年,不曾做得。如今又虧殺這位娘子出手與老身做成全了。真個是布機也似好針線,又密又好,其實難得!大官人,你且看一看。”西門慶把起來看了喝采,口裏說道:“這位娘子怎地傳得這手好生活,神仙一般的手段!”那婦人笑道:“官人休笑話!”

西門慶問王婆道:“幹娘,不敢問,這位是誰家宅上娘子?”王婆道:“大官人,你猜。”西門慶道:“小人如何猜得着?”王婆吟吟的笑道:“便是間壁的武大郎的娘子。前日叉竿打得不疼,大官人便忘了?”那婦人赤着臉便道:“那日奴家偶然失手,官人休要記懷。”西門慶道:“說那裏話。”王婆便接口道:“這位大官人一生和氣,從來不會記恨,極是好人。”西門慶道:“前日小人不認得,原來卻是武大郎的娘子。小人隻認的大郎一個養家經紀人,且是在街上做些買賣,大大小小,不曾惡了一個人。又會賺錢,又且好性格,真個難得這等人。”王婆道:“可知哩。娘子自從嫁得這個大郎,但是有事,百依百随。”那婦人應道:“拙夫是無用之人,官人休要笑話。”西門慶道:“娘子差矣。古人道:‘柔軟是立身之本,剛強是惹禍之胎。’似娘子的大郎所爲良善時,‘萬丈水無涓滴漏’。”王婆打着撺鼓兒道:“說的是。”

西門慶獎了一回,便坐在婦人對面。王婆又道:“娘子,你認的這個官人麽?”那婦人道:“奴不認的。”婆子道:“這個大官人,是這本縣一個财主,知縣相公也和他來往,叫做西門大官人。萬萬貫錢财,開着個生藥鋪在縣前。家裏錢過北鬥,米爛陳倉;赤的是金,白的是銀,圓的是珠,光的是寶。也有犀牛頭上角,亦有大象口中牙。”那婆子隻顧誇獎西門慶,口裏假嘈。那婦人就低了頭縫針線。西門慶得見潘金蓮十分情思,恨不就做一處。王婆便去點兩盞茶來,遞一盞與西門慶,一盞遞與這婦人,說道:“娘子相待大官人則個。”吃罷茶,便覺有些眉目送情。王婆看着西門慶,把一隻手在臉上摸。西門慶心裏瞧科,已知有五分了。

王婆便道:“大官人不來時,老身也不敢來宅上相請。一者緣法,二乃來得恰好。常言道:‘一客不煩二主。’大官人便是出錢的,這位娘子便是出力的。不是老身路歧相煩,難得這位娘子在這裏,官人好做個主人,替老身與娘子澆手。”西門慶道:“小人也見不到,這裏有銀子在此。”便取出來,和帕子遞與王婆,備辦些酒食。那婦人便道:“不消生受得。”口裏說,卻不動身。王婆将了銀子便去,那婦人又不起身。婆子便出門,又道:“有勞娘子相陪大官人坐一坐。”那婦人道:“幹娘,免了。”卻亦是不動身。也是因緣,卻都有意了。西門慶這厮一雙眼隻看着那婦人。這婆娘一雙眼也把來偷睃西門慶,見了這表人物,心中倒有五七分意了,又低着頭自做生活。

不多時,王婆買了些現成的肥鵝、熟肉、細巧果子歸來,盡把盤子盛了;果子菜蔬,盡都裝了,搬來房裏桌子上,看着那婦人道:“娘子且收拾過生活,吃一杯兒酒。”那婦人道:“幹娘自便相待大官人,奴卻不當。”依舊原不動身。那婆子道:“正是專與娘子澆手,如何卻說這話?”王婆将盤馔都擺在桌子上,三人坐定,把酒來斟。這西門慶拿起酒盞來說道:“娘子,滿飲此杯。”那婦人謝道:“多感官人厚意。”王婆道:“老身知得娘子洪飲,且請開懷吃兩盞兒。”有詩爲證:從來男女不同筵,賣俏迎奸最可憐。不記都頭昔日語,犬兒今已到籬邊。

又詩曰:須知酒色本相連,飲食能成男女緣。不必都頭多囑付,開籬日待犬來眠。

卻說那婦人接酒在手,那西門慶拿起箸來道:“幹娘,替我勸娘子請些個。”那婆子揀好的遞将過來,與那婦人吃。一連斟了三巡酒,那婆子便去燙酒來。

西門慶道:“不敢動問娘子青春多少?”那婦人應道:“奴家虛度二十三歲。”西門慶道:“小人癡長五歲。”那婦人道:“官人将天比地。”王婆便插口道:“好個精細的娘子,不惟做得好針線,諸子百家皆通。”西門慶道:“卻是那裏去讨?武大郎好生有福!”王婆便道:“不是老身說是非,大官人宅裏枉有許多,那裏讨一個趕得上這娘子的!”西門慶道:“便是這等一言難盡!隻是小人命薄,不曾招得一個好的。”王婆道:“大官人先頭娘子須好。”西門慶道:“休說!若是我先妻在時,卻不怎地家無主,屋倒豎。如今枉自有三五七口人吃飯,都不管事。”那婦人問道:“官人恁地時,殁了大娘子得幾年了?”西門慶道:“說不得。小人先妻是微末出身,卻倒百伶百俐,是件件都替的小人;如今不幸他殁了,已得三年,家裏的事,都七颠八倒。爲何小人隻是走了出來?在家裏時,便要怄氣!”那婆子道:“大官人休怪老身直言:你先頭娘子也沒有武大娘子這手針線。”西門慶道:“便是小人先妻,也沒此娘子這表人物。”那婆子笑道:“官人,你養的外宅在東街上,如何不請老身去吃茶?”西門慶道:“便是唱慢曲兒的張惜惜。我見他是路歧人,不喜歡。”婆子又道:“官人,你和李嬌嬌卻長久。”西門慶道:“這個人現今取在家裏。若得他會當家時,自冊正了他多時。”王婆道:“若有這般中的官人意的,來宅上說沒妨事麽?”西門慶道:“我的爹娘俱已沒了,我自主張,誰敢道個‘不’字!”王婆道:“我自說耍,急切那裏有中得官人意的?”西門慶道:“做甚麽了便沒!隻恨我夫妻緣分上薄,自不撞着。”

西門慶和這婆子,一遞一句,說了一回。王婆便道:“正好吃酒,卻又沒了。官人休怪老身差撥,再買一瓶兒酒來吃如何?”西門慶道:“我手帕裏有五兩來碎銀子,一發撒在你處,要吃時隻顧取來,多的幹娘便就收了。”那婆子謝了官人,起身睃這粉頭時,一鍾酒落肚,哄動春心,又自兩個言來語去,都有意了,隻低了頭,卻不起身。那婆子滿臉堆下笑來說道:“老身去取瓶兒酒來,與娘子再吃一杯兒。有勞娘子相待大官人坐一坐。注子裏有酒沒?便再篩兩盞兒,和大官人吃。老身直去縣前那家,有好酒買一瓶來,有好歇兒耽擱。”那婦人口裏說道:“不用了。”坐着卻不動身。婆子出到房門前,便把索兒縛了房門,卻來當路坐了,手裏一頭績着緒。

且說西門慶自在房裏,便斟酒來勸那婦人,卻把袖子在桌上一拂,把那雙箸拂落地下。也是緣法湊巧,那雙箸正落在婦人腳邊。西門慶連忙蹲身下去拾,隻見那婦人尖尖的一雙小腳兒,正在箸邊。西門慶且不拾箸,便去那婦人繡花鞋兒上捏一把。那婦人便笑将起來,說道:“官人休要羅唣!你真個要勾搭我?”西門慶便跪下道:“隻是娘子作成小生。”那婦人便把西門慶摟将起來。當時兩個就王婆房裏,脫衣解帶,共枕同歡。正似:交頸鴛鴦戲水,并頭鸾鳳穿花。喜孜孜連理枝生,美甘甘同心帶結。将朱唇緊貼,把粉面斜偎。羅襪高挑,肩膊上露一彎新月;金钗倒溜,枕頭邊堆一朵烏雲。誓海盟山,搏弄得千般旖旎;羞雲怯雨,揉搓的萬種妖娆。恰恰莺聲,不離耳畔;津津甜唾,笑吐舌尖。楊柳腰脈脈春濃,櫻桃口呀呀氣喘。星眼朦胧,細細汗流香玉顆;酥胸蕩漾,涓涓露滴牡丹心。直饒匹配眷姻偕,真實偷期滋味美。

當下二人雲雨才罷,正欲各整衣襟,隻見王婆推開房門入來,說道:“你兩個做得好事!”西門慶和那婦人都吃了一驚。那婆子便道:“好呀,好呀!我請你來做衣裳,不曾叫你來偷漢子。武大得知,須連累我。不若我先去出首。”回身便走。那婦人扯住裙兒道:“幹娘饒恕則個。”西門慶道:“幹娘低聲。”王婆笑道:“若要我饒恕,你們都要依我一件事。”那婦人便道:“休說一件,便是十件,奴也依幹娘。”王婆道:“你從今日爲始,瞞着武大,每日不要失約負了大官人,我便罷休。若是一日不來,我便對你武大說。”那婦人道:“隻依着幹娘便了。”王婆又道:“西門大官人,你自不用老身說得,這十分好事已都完了,所許之物,不可失信。你若負心,我也要對武大說。”西門慶道:“幹娘放心,并不失信。”三人又吃幾杯酒,已是下午的時分。那婦人便起身道:“武大那厮将歸來,奴自回去。”便踅過後門歸家,先去下了簾子,武大恰好進門。

且說王婆看着西門慶道:“好手段麽?”西門慶道:“端的虧了幹娘!我到家裏,便取一錠銀送來與你,所許之物,豈敢昧心。”王婆道:“‘眼望旌節至,專等好消息。’不要叫老身‘棺材出了讨挽歌郎錢’。”西門慶笑了去,不在話下。

那婦人自當日爲始,每日踅過王婆家裏來,和西門慶做一處,恩情似漆,心意如膠。自古道:“好事不出門,惡事傳千裏。”不到半月之間,街坊鄰舍,都知得了,隻瞞着武大一個不知。有詩爲證:半晌風流有何益,一般滋味不須誇。他時禍起蕭牆内,悔殺今朝戀野花。

斷章句,話分兩頭。且說本縣有個小的,年方十五六歲,本身姓喬。因爲做軍在郓州生養的,就取名叫做郓哥,家中止有一個老爹。那小厮生得乖覺,自來隻靠縣前這許多酒店裏賣些時新果品,時常得西門慶赍發他些盤纏。其日,正尋得一籃兒雪梨,提着來繞街尋問西門慶。又有一等的多口人說道:“郓哥,你若要尋他,我教你一處去尋。”郓哥道:“聒噪阿叔,叫我去尋得他見,賺得三五十錢養活老爹也好。”那多口的道:“西門慶他如今刮上了賣炊餅的武大老婆,每日隻在紫石街上王婆茶房裏坐地,這早晚多定正在那裏。你小孩子家,隻顧撞入去不妨。”

那郓哥得了這話,謝了阿叔指教。這小猴子提了籃兒,一直望紫石街走來,徑奔入茶坊裏去,卻好正見王婆坐在小凳兒上績緒。郓哥把籃兒放下,看着王婆道:“幹娘拜揖。”那婆子問道:“郓哥,你來這裏做甚麽!”郓哥道:“要尋大官人,賺三五十錢,養活老爹。”婆子道:“甚麽大官人?”郓哥道:“幹娘情知是那個,便隻是他那個。”婆子道:“便是大官人,也有個姓名?”郓哥道:“便是兩個字的。”婆子道:“甚麽兩個字的?”郓哥道:“幹娘隻是要作耍。我要和西門大官人說句話。”望裏面便走。那婆子一把揪住道:“小猴子,那裏去?人家屋裏,各有内外。”郓哥道:“我去房裏便尋出來。”王婆道:“含鳥猢狲,我屋裏那得甚麽西門大官人!”郓哥道:“幹娘,不要獨吃自呵,也把些汁水與我呷一呷,我有甚麽不理會得!”婆子便罵道:“你那小猢狲,理會得甚麽!”郓哥道:“你正是‘馬蹄刀木杓裏切菜’,水洩不漏,半點兒也沒得落地。直要我說出來,隻怕賣炊餅的哥哥發作。”

那婆子吃他這兩句道着他真病,心中大怒,喝道:“含鳥猢狲,也來老娘屋裏放屁辣臊!”郓哥道:“我是小猢狲,你是馬泊六!”那婆子揪住郓哥,鑿上兩個栗暴。郓哥叫道:“做甚麽便打我!”婆子罵道:“賊猢狲,高則聲,大耳刮子打出你去!”郓哥道:“老咬蟲,沒事得便打我!”這婆子一頭叉,一頭大栗暴鑿,直打出街上去,雪梨籃兒也丢出去。那籃雪梨四分五落,滾了開去。這小猴子打那虔婆不過,一頭罵,一頭哭,一頭走,一頭街上拾梨兒,指着那王婆茶坊裏罵道:“老咬蟲,我教你不要慌!我不去說與他,不做出來不信!”提了籃兒,徑奔去尋這個人。

正是從前作過事,沒興一齊來。直教掀翻狐兔窩中草,驚起鴛鴦沙上眠。畢竟這郓哥尋甚麽人,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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