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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六十四章《水浒傳:繡像珍藏本·上》

第十九回 林沖水寨大并火晁蓋梁山小奪泊話說當下何觀察領了知府台旨下廳來,随即到機密房裏,與衆人商議。衆多做公的道:“若說這個石碣村湖蕩,緊靠着梁山泊,都是茫茫蕩蕩,蘆葦水港。若不得大隊官軍,舟船人馬,誰敢去那裏捕捉賊人?”何濤聽罷,說道:“這一論也是。”再到廳上禀複府尹道:“原來這石碣村湖泊,正傍着梁山水泊,周圍盡是深港水汊,蘆葦草蕩。閑常時也兀自劫了人,莫說如今又添了那一夥強人在裏面。若不起得大隊人馬,如何敢去那裏捕獲得人?”府尹道:“既是如此說時,再差一員了得事的捕盜巡檢,點與五百官兵人馬,和你一處去緝捕。”何觀察領了台旨,再回機密房來,喚集這衆多做公的,整選了五百餘人,各各自去準備什物器械。次日,那捕盜巡檢領了濟州府帖文,與同何觀察兩個,點起五百軍兵同衆多做公的,一齊奔石碣村來。

且說晁蓋、公孫勝自從把火燒了莊院,帶同十數個莊客,來到石碣村,半路上撞見三阮弟兄,各執器械,卻來接應到家。七個人都在阮小五莊上。那時阮小二已把老小搬入湖泊裏。七個商議要去投梁山泊一事。吳用道:“現今李家道口有那旱地忽律朱貴在那裏開酒店,招接四方好漢。但要入夥的,須是先投奔他。我們如今安排了船隻,把一應的物件裝在船裏,将些人情送與他引進。”

大家正在那裏商議投奔梁山泊,隻見幾個打魚的來報道:“官軍人馬,飛奔村裏來也!”晁蓋便起身叫道:“這厮們趕來,我等休走!”阮小二道:“不妨!我自對付他。叫那厮大半下水裏去死,小半都搠殺他。”公孫勝道:“休慌!且看貧道的本事!”晁蓋道:“劉唐兄弟,你和學究先生且把财賦老小裝載船裏,徑撐去李家道口左側相等。我們看些頭勢,随後便到。”阮小二選兩隻棹船,把娘和老小,家中财賦,都裝下船裏。吳用、劉唐各押着一隻,叫七八個伴當搖了船,先到李家道口去等。又分付阮小五、阮小七撐駕小船,如此迎敵。兩個各棹船去了。

且說何濤并捕盜巡檢帶領官兵,漸近石碣村,但見河埠有船,盡數奪了。便使會水的官兵且下船裏進發。岸上人馬,船騎相迎,水陸并進。到阮小二家,一齊呐喊,人兵并起,撲将入去,早是一所空房,裏面隻有些粗重家火。何濤道:“且去拿幾家附近漁戶。”問時,說道:“他的兩個兄弟阮小五、阮小七,都在湖泊裏住,非船不能去。”何濤與巡檢商議道:“這湖泊裏港汊又多,路徑甚雜,抑且水蕩坡塘,不知深淺,若是四分五落去捉時,又怕中了這賊人奸計。我們把馬匹都教人看守在這村裏,一發都下船裏去。”當時捕盜巡檢并何觀察,一同做公的人等都下了船。

那時捉的船非止百十隻,也有撐的,亦有搖的,一齊都望阮小五打魚莊上來。行不到五六裏水面,隻聽得蘆葦中間有人嘲歌。衆人且住了船聽時,那歌道:打魚一世蓼兒窪,不種青苗不種麻。酷吏贓官都殺盡,忠心報答趙官家。

何觀察并衆人聽了,盡吃一驚。隻見遠遠地一個人,獨棹一隻小船兒唱将來。有認得的指道:“這個便是阮小五。”何濤把手一招,衆人并力向前,各執器械挺着迎将去。隻見阮小五大笑罵道:“你這等虐害百姓的賊官,直如此大膽!敢來引老爺做甚麽!卻不是來捋虎須!”何濤背後有會射弓箭的,搭上箭,曳滿弓,一齊放箭。阮小五見放箭來,拿着桦楸,翻筋鬥鑽下水裏去。衆人趕到跟前,拿個空。

又行不到兩條港汊,隻聽得蘆花蕩裏打唿哨,衆人把船擺開,見前面兩個人棹着一隻船來。船頭上立着一個人,頭戴青箬笠,身披綠蓑衣,手裏拈着條筆管槍,口裏也唱着道:老爺生長石碣村,禀性生來要殺人。先斬何濤巡檢首,京師獻與趙王君。

何觀察并衆人聽了,又吃一驚。一齊看時,前面那個人拈着槍,唱着歌,背後這個搖着橹。有認得的說道:“這個正是阮小七。”何濤喝道:“衆人并力向前,先拿住這個賊!休教走了!”阮小七聽得笑道:“潑賊!”便把槍隻一點,那船便使轉來,望小港裏串着走。衆人發着喊,趕将去。這阮小七和那搖船的,飛也似搖着橹,口裏打着唿哨,串着小港汊中隻顧走。

衆官兵趕來趕去,看見那水港窄狹了,何濤道:“且住!把船且泊了,都傍岸邊。”上岸看時,隻見茫茫蕩蕩,都是蘆葦,正不見一些旱路。何濤心内疑惑,卻商議不定,便問那當村住的人。說道:“小人們雖是在此居住,也不知道這裏有許多去處。”何濤便教劃着兩隻小船,船上各帶三兩個做公的,去前面探路。去了兩個時辰有餘,不見回報。何濤道:“這厮們好不了事!”再差五個做公的,又劃兩隻船去探路。這幾個做公的,劃了兩隻船,又去了一個多時辰,并不見些回報。何濤道:“這幾個都是久慣做公的,四清六活的人,卻怎地也不曉事,如何不着一隻船轉來回報?不想這些帶來的官兵,人人亦不知颠倒!”

天色又看看晚了,何濤思想:“在此不着邊際,怎生奈何!我須用自去走一遭。”揀一隻疾快小船,選了幾個老郎做公的,各拿了器械,槳起五六把桦楫,何濤坐在船頭上,望這個蘆葦港裏蕩将去。

那時已是日沒沉西,劃得船開,約行了五六裏水面,看見側邊岸上一個人,提着把鋤頭走将來。何濤問道:“兀那漢子,你是甚人?這裏是甚麽去處?”那人應道:“我是這村裏莊家。這裏喚做斷頭溝,沒路了。”何濤道:“你曾見兩隻船過來麽?”那人道:“不是來捉阮小五的?”何濤道:“你怎地知得是來捉阮小五的?”那人道:“他們隻在前面烏林裏厮打。”何濤道:“離這裏還有多少路?”那人道:“隻在前面望得見便是。”何濤聽得,便叫攏船,前去接應。便差兩個做公的,拿了叉上岸來。隻見那漢提起鋤頭來,手到把這兩個做公的一鋤頭一個,翻筋鬥都打下水裏去。何濤見了吃一驚,急跳起身來時,卻待奔上岸,隻見那隻船忽地搪将開去,水底下鑽起一個人來,把何濤兩腿隻一扯,撲通地倒撞下水裏去。那幾個船裏的卻待要走,被這提鋤頭的趕将上船來,一鋤頭一個,排頭打下去,腦漿也打出來。這何濤被水底下這人倒拖上岸來,就解下他的搭膊來捆了。看水底下這人,卻是阮小七。岸上提鋤頭的那漢,便是阮小二。

弟兄兩個看着何濤罵道:“老爺弟兄三個,從來隻愛殺人放火。量你這厮,直得甚麽!你如何大膽,特地引着官兵來捉我們!”何濤道:“好漢!小人奉上命差遣,蓋不由己。小人怎敢大膽,要來捉好漢?望好漢可憐見家中有個八十歲的老娘,無人養贍,望乞饒恕性命則個!”阮家弟兄道:“且把他來捆做個粽子,撇在船艙裏。”把那幾個屍首,都撺去水裏去了。個個胡哨一聲,蘆葦叢中鑽出四五個打魚的人來,都上了船。阮小二、阮小七各駕了一隻船出來。

且說這捕盜巡檢,領着官兵,都在那船裏說道:“何觀察他道做公的不了事,自去探路,也去了許多時,不見回來。”那時正是初更左右,星光滿天。衆人都在船上歇涼。忽然隻見起一陣怪風,但見:飛沙走石,卷水搖天。黑漫漫堆起烏雲,昏鄧鄧催來急雨。傾翻荷葉,滿波心翠蓋交加;擺動蘆花,繞湖面白旗缭亂。吹折昆侖山頂樹,喚醒東海老龍君。

那一陣怪風從背後吹将來,吹得衆人掩面大驚,隻叫得苦,把那纜船索都刮斷了。正沒擺布處,隻聽得後面胡哨響。迎着風看時,隻見蘆花側畔,射出一派火光來。衆人道:“今番卻休了!”那大船小船,約有四五十隻,正被這大風刮得你撞我磕,捉摸不住,那火光卻早來到面前。原來都是一叢小船,兩隻價幫住,上面滿滿堆着蘆葦柴草,刮刮雜雜燒着,乘着順風直沖将來。那四五十隻官船,屯塞做一塊,港汊又狹,又沒回避處。那頭等大船也有十數隻,卻被他火船推來,鑽在大船隊裏一燒。水底下原來又有人扶助着船燒将來,燒得大船上官兵都跳上岸來逃命奔走,不想四邊盡是蘆葦野港,又沒旱路。隻見岸上蘆葦又刮刮雜雜,也燒将起來。那捕盜官兵,兩頭沒處走。風又緊,火又猛,衆官兵隻得鑽去,都奔爛泥裏立地。

火光叢中,隻見一隻小快船,船尾上一個搖着船,船頭上坐着一個先生,手裏明晃晃地拿着一口寶劍,口裏喝道:“休教走了一個!”衆兵都在爛泥裏慌做一堆。說猶未了,隻見蘆葦東岸,兩個人引着四五個打魚的,都手裏明晃晃拿着刀槍走來。這邊蘆葦西岸,又是兩個人,也引着四五個打魚的,手裏也明晃晃拿着飛魚鈎走來。東西兩岸,四個好漢并這夥人,一齊動手,排頭兒搠将來。無移時,把許多官兵都搠死在爛泥裏。

東岸兩個是晁蓋、阮小五;西岸兩個是阮小二、阮小七;船上那個先生,便是祭風的公孫勝。五位好漢,引着十數個打魚的莊家,把這夥官兵都搠死在蘆葦蕩裏。單單隻剩得一個何觀察,捆做粽子也似丢在船艙裏。阮小二提将上岸來,指着罵道:“你這厮,是濟州一個詐害百姓的蠢蟲!我本待把你碎屍萬段,卻要你回去對那濟州府管事的賊驢說:俺這石碣村阮氏三雄,東溪村天王晁蓋,都不是好撩撥的!我也不來你城裏借糧,他也休要來我這村中讨死!倘或正眼兒觑着,休道你是一個小小州尹,也莫說蔡太師差幹人來要拿我們,便是蔡京親自來時,我也搠他三二十個透明的窟窿。俺們放你回去,休得再來!傳與你的那個鳥官人,教他休要讨死!這裏沒大路,我着兄弟送你出路口去。”當時阮小七把一隻小快船載了何濤,直送他到大路口,喝道:“這裏一直去,便有尋路處。别的衆人都殺了,難道隻恁地好好放了你去,也吃你那州尹賊驢笑!且請下你兩個耳朵來做表證!”阮小七身邊拔起尖刀,把何觀察兩個耳朵割下來,鮮血淋漓。插了刀,解了搭膊,放上岸去。詩曰:官兵盡付斷頭溝,要放何濤不便休。留着耳朵聽說話,旋将驢耳代驢頭。

何濤得了性命,自尋路回濟州去了。

且說晁蓋、公孫勝和阮家三弟兄,并十數個打魚的,一發都駕了五七隻小船,離了石碣村湖泊,徑投李家道口來。到得那裏,相尋着吳用、劉唐船隻,合做一處。吳用問起拒敵官兵一事,晁蓋備細說了。吳用衆人大喜,整頓船隻齊了,一同來到旱地忽律朱貴酒店裏來相投。朱貴見了許多人來說投托入夥,慌忙迎接。吳用将來曆實說與朱貴聽了,大喜。逐一都相見了,請入廳上坐定,忙叫酒保安排分例酒來,管待衆人。随即取出一張皮靶弓來,搭上一枝響箭,望着那對港蘆葦中射去。響箭到處,早見有小喽羅搖出一隻船來。朱貴急寫了一封書呈,備細寫衆豪傑入夥姓名人數,先付與小喽羅赍了,教去寨裏報知;一面又殺羊管待衆好漢。

過了一夜,次日早起,朱貴喚一隻大船,請衆多好漢下船,就同帶了晁蓋等來的船隻,一齊望山寨裏來。行了多時,早來到一處水口,隻聽的岸上鼓響鑼鳴。晁蓋看時,隻見七八個小喽羅,劃出四隻哨船來,見了朱貴,都聲了喏,自依舊先去了。

再說一行人來到金沙灘上岸,便留老小船隻并打魚的人在此等候。又見數十個小喽羅,下山來接引到關上。王倫領着一班頭領,出關迎接。晁蓋等慌忙施禮。王倫答禮道:“小可王倫,久聞晁天王大名,如雷灌耳。今日且喜光臨草寨。”晁蓋道:“晁某是個不讀書史的人,甚是粗鹵。今日事在藏拙,甘心與頭領帳下做一小卒,不棄幸甚。”王倫道:“休如此說,且請到小寨,再有計議。”一行從人,都跟着兩個頭領上山來。到得大寨聚義廳上,王倫再三謙讓晁蓋一行人上階。晁蓋等七人在右邊一字兒立下,王倫與衆頭領在左邊一字兒立下。一個個都講禮罷,分賓主對席坐下。王倫喚階下衆小頭目聲喏已畢,一壁廂動起山寨中鼓樂。先叫小頭目去山下管待來的從人,關下另有客館安歇。詩曰:入夥分明是一群,相留意氣便須親。如何待彼爲賓客,隻恐身難作主人。

且說山寨裏宰了兩頭黃牛、十個羊、五個豬,大吹大擂筵席。衆頭領飲酒中間,晁蓋把胸中之事,從頭至尾都告訴王倫等衆位。王倫聽罷,駭然了半晌,心内躊躇,做聲不得,自己沉吟,虛應答筵宴。至晚席散,衆頭領送晁蓋等衆人關下客館内安歇,自有來的人伏侍。

晁蓋心中歡喜,對吳用等六人說道:“我們造下這等迷天大罪,那裏去安身?不是這王頭領如此錯愛,我等皆已失所,此恩不可忘報!”吳用隻是冷笑。晁蓋道:“先生何故隻是冷笑?有事可以通知。”吳用道:“兄長性直,你道王倫肯收留我們?兄長不看他的心,隻觀他的顔色動靜規模。”晁蓋道:“觀他顔色怎地?”吳用道:“兄長不見他早間席上與兄長說話,倒有交情;次後因兄長說出殺了許多官兵捕盜巡檢,放了何濤,阮氏三雄如此豪傑,他便有些顔色變了。雖是口中應答,動靜規模,心裏好生不然。若是他有心收留我們,隻就早上便議定了座位。杜遷、宋萬這兩個自是粗鹵的人,待客之事,如何省得?隻有林沖那人,原是京師禁軍教頭,大郡的人,諸事曉得;今不得已,坐了第四位。早間見林沖看王倫答應兄長模樣,他自便有些不平之氣,頻頻把眼瞅這王倫,心内自己躊躇。我看這人,倒有顧盼之心,隻是不得已。小生略放片言,教他本寨自相火并。”晁蓋道:“全仗先生妙策良謀,可以容身。”當夜七人安歇了。

次早天明,隻見人報道:“林教頭相訪。”吳用便對晁蓋道:“這人來相探,中俺計了。”七個人慌忙起來迎接,邀請林沖入到客館裏面。吳用向前稱謝道:“夜來重蒙恩賜,拜擾不當。”林沖道:“小可有失恭敬。雖有奉承之心,奈緣不在其位,望乞恕罪。”吳學究道:“我等雖是不才,非爲草木,豈不見頭領錯愛之心,顧盼之意,感恩不淺。”晁蓋再三謙讓林沖上坐,林沖那裏肯,推晁蓋上首坐了,林沖便在下首坐定。吳用等六人一帶坐下。晁蓋道:“久聞教頭大名,不想今日得會。”林沖道:“小人舊在東京時,與朋友交有禮節,不曾有誤。雖然今日能夠得見尊顔,不得遂平生之願,特地徑來陪話。”晁蓋稱謝道:“深感厚意。”

吳用便動問道:“小生舊日久聞頭領在東京時,十分豪傑,不知緣何與高俅不睦,緻被陷害。後聞在滄州,亦被火燒了大軍草料場,又是他的計策。向後不知誰薦頭領上山?”林沖道:“若說高俅這賊陷害一節,但提起,毛發直立,又不能報得此仇!來此容身,皆是柴大官人舉薦到此。”吳用道:“柴大官人,莫非是江湖上人稱爲小旋風柴進的麽?”林沖道:“正是此人。”晁蓋道:“小可多聞人說柴大官人仗義疏财,接納四方豪傑,說是大周皇帝嫡派子孫,如何能夠會他一面也好。”

吳用又對林沖道:“據這柴大官人,名聞寰海,聲播天下的人,教頭若非武藝超群,他如何肯薦上山?非是吳用過稱,理合王倫讓這第一位頭領坐。此天下之公論,也不負了柴大官人之書信。”林沖道:“承先生高談,隻因小可犯下大罪,投奔柴大官人,非他不留林沖,誠恐負累他不便,自願上山。不想今日去住無門!非在位次低微,且王倫隻心術不定,語言不準,難以相聚。”吳用道:“王頭領待人接物,一團和氣,如何心地倒恁窄狹?”林沖道:“今日山寨,天幸得衆多豪傑到此,相扶相助,似錦上添花,如旱苗得雨。此人隻懷妒賢嫉能之心,但恐衆豪傑勢力相壓。夜來因見兄長所說衆位殺死官兵一節,他便有些不然,就懷不肯相留的模樣,以此請衆豪傑來關下安歇。”吳用便道:“既然王頭領有這般之心,我等休要待他發付,自投别處去便了。”林沖道:“衆豪傑休生見外之心,林沖自有分曉。小可隻恐衆豪傑生退去之意,特來早早說知。今日看他如何相待。若這厮語言有理,不似昨日,萬事罷論;倘若這厮今朝有半句話參差時,盡在林沖身上。”晁蓋道:“頭領如此錯愛,俺兄弟皆感厚恩。”吳用便道:“頭領爲我弟兄面上,倒教頭領與舊弟兄分顔。若是可容即容,不可容時,小生等登時告退。”林沖道:“先生差矣!古人有言:‘惺惺惜惺惺,好漢惜好漢。’量這一個潑男女,腌臜畜生,終作何用!衆豪傑且請寬心。”林沖起身别了衆人,說道:“少間相會。”衆人相送出來,林沖自上山去了。正是:如何此處不留人,休言自有留人處。應留人者怕人留,身苦難留留客住。

當日沒多時,隻見小喽羅到來相請,說道:“今日山寨裏頭領相請衆好漢,去山南水寨亭上筵會。”晁蓋道:“上複頭領,少間便到。”小喽羅去了。

晁蓋問吳用道:“先生,此一會如何?”吳學究笑道:“兄長放心,此一會倒有分做山寨之主。今日林教頭必然有火并王倫之意。他若有些心懶,小生憑着三寸不爛之舌,不由他不火并。兄長身邊各藏了暗器,隻看小生把手來拈須爲号,兄長便可協力。”晁蓋等衆人暗喜。

辰牌已後,三四次人來催請。晁蓋和衆頭領身邊各各帶了器械,暗藏在身上,結束得端正,卻來赴席。隻見宋萬親自騎馬,又來相請,小喽羅擡過七乘山轎,七個人都上轎子,一徑投南山水寨裏來。直到寨後水亭子前下了轎,王倫、杜遷、林沖、朱貴都出來相接,邀請到那水亭子上,分賓主坐定。看那水亭一遭景緻時,但見:四面水簾高卷,周回花壓朱闌。滿目香風,萬朵芙蓉鋪綠水;迎眸翠色,千枝荷葉繞芳塘。華檐外陰陰柳影,鎖窗前細細松聲。江山秀氣滿亭台,豪傑一群來聚會。

當下王倫與四個頭領杜遷、宋萬、林沖、朱貴坐在左邊主位上;晁蓋與六個好漢吳用、公孫勝、劉唐、三阮坐在右邊客席。階下小喽羅輪番把盞。酒至數巡,食供兩次,晁蓋和王倫盤話。但提起聚義一事,王倫便把閑話支吾開去。吳用把眼來看林沖時,隻見林沖側坐交椅上,把眼瞅王倫身上。

看看飲酒至午後,王倫回頭叫小喽羅取來。三四個人去不多時,隻見一人捧個大盤子,裏放着五錠大銀。王倫便起身把盞,對晁蓋說道:“感蒙衆豪傑到此聚義,隻恨敝山小寨,是一窪之水,如何安得許多真龍?聊備些小薄禮,萬望笑留,煩投大寨歇馬,小可使人親到麾下納降。”晁蓋道:“小子久聞大山招賢納士,一徑地特來投托入夥,若是不能相容,我等衆人自行告退。重蒙所賜白金,決不敢領。非敢自誇豐富,小可聊有些盤纏使用。速請納回厚禮,隻此告别。”王倫道:“何故推卻?非是敝山不納衆位豪傑,奈緣隻爲糧少房稀,恐日後誤了足下,衆位面皮不好,因此不敢相留。”

說言未了,隻見林沖雙眉剔起,兩眼圓睜,坐在交椅上大喝道:“你前番我上山來時,也推道糧少房稀。今日晁兄與衆豪傑到此山寨,你又發出這等言語來,是何道理?”吳用便說道:“頭領息怒。自是我等來的不是,倒壞了你山寨情分。今日王頭領以禮發付我們下山,送與盤纏,又不曾熱趕将去。請頭領息怒,我等自去罷休。”林沖道:“這是笑裏藏刀,言清行濁的人!我其實今日放他不過!”王倫喝道:“你看這畜生!又不醉了,倒把言語來傷觸我,卻不是反失上下!”林沖大怒道:“量你是個落第窮儒,胸中又沒文學,怎做得山寨之主!”吳用便道:“晁兄,隻因我等上山相投,反壞了頭領面皮。隻今辦了船隻,便當告退。”

晁蓋等七人便起身,要下亭子。王倫留道:“且請席終了去。”林沖把桌子隻一腳,踢在一邊,搶起身來,衣襟底下掣出一把明晃晃刀來,的火雜雜。吳用便把手将髭須一摸,晁蓋、劉唐便上亭子來,虛攔住王倫叫道:“不要火并!”吳用一手扯住林沖,便道:“頭領不可造次!”公孫勝假意勸道:“休爲我等壞了大義。”阮小二便去幫住杜遷,阮小五便幫住宋萬,阮小七幫住朱貴,吓得小喽羅們目瞪口呆。

林沖拿住王倫罵道:“你是一個村野窮儒,虧了杜遷得到這裏。柴大官人這等資助你,赒給盤纏,與你相交;舉薦我來,尚且許多推卻。今日衆豪傑特來相聚,又要發付他下山去。這梁山泊便是你的!你這嫉賢妒能的賊,不殺了,要你何用!你也無大量大才,也做不得山寨之主!”杜遷、宋萬、朱貴本待要向前來勸,被這幾個緊緊幫着,那裏敢動。王倫那時也要尋路走,卻被晁蓋、劉唐兩個攔住。王倫見頭勢不好,口裏叫道:“我的心腹都在那裏?”雖有幾個身邊知心腹的人,本待要來救,見了林沖這般兇猛頭勢,誰敢向前。林沖即時拿住王倫,又罵了一頓,去心窩裏隻一刀,肐察地搠倒在亭上。可憐王倫做了多年寨主,今日死在林沖之手,正應古人言:“量大福也大,機深禍亦深。”有詩爲證:獨據梁山志可羞,嫉賢傲士少寬柔。隻将寨主爲身有,卻把群英作寇仇。酒席歡時生殺氣,杯盤響處落人頭。胸懷褊狹真堪恨,不肯留賢命不留。

晁蓋見殺了王倫,各掣刀在手。林沖早把王倫首級割下來,提在手裏,吓得那杜遷、宋萬、朱貴都跪下說道:“願随哥哥執鞭墜镫!”晁蓋等慌忙扶起三人來。吳用就血泊裏曳過頭把交椅來,便納林沖坐地,叫道:“如有不伏者,将王倫爲例!今日扶林教頭爲山寨之主。”林沖大叫道:“先生差矣!我今日隻爲衆豪傑義氣爲重上頭,火并了這不仁之賊,實無心要謀此位。今日吳兄卻讓此第一位與林沖坐,豈不惹天下英雄恥笑?若欲相逼,甯死而已!弟有片言,不知衆位肯依我麽?”衆人道:“頭領所言,誰敢不依?願聞其言。”

林沖言無數句,話不一席,有分教,斷金亭上,招多少斷金之人;聚義廳前,開幾番聚義之會。正是替天行道人将至,仗義疏财漢便來。畢竟林沖對吳用說出甚言語來,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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