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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六十二章《水浒傳:繡像珍藏本·上》

第十七回 花和尚單打二龍山青面獸雙奪寶珠寺話說楊志當時在黃泥岡上被取了生辰綱去,如何回轉去見得梁中書,欲要就岡子上自尋死路。卻待望黃泥岡下躍身一跳,猛可醒悟,曳住了腳,尋思道:“爹娘生下灑家,堂堂一表,凜凜一軀,自小學成十八般武藝在身,終不成隻這般休了。比及今日尋個死處,不如日後等他拿得着時,卻再理會。”回身再看那十四個人時,隻是眼睜睜地看着楊志,沒個掙紮得起。楊志指着罵道:“都是你這厮們不聽我言語,因此做将出來,連累了灑家。”樹根頭拿了樸刀,挂了腰刀,周圍看時,别無物件,楊志歎了口氣,一直下岡子去了。

那十四個人直到二更,方才得醒,一個個爬将起來,口裏隻叫得連珠箭的苦。老都管道:“你們衆人不聽楊提轄的好言語,今日送了我也!”衆人道:“老爺,今日事已做出來了,且通個商量。”老都管道:“你們有甚見識?”衆人道:“是我們不是了。古人有言:‘火燒到身,各自去掃;蜂虿入懷,随即解衣。’若還楊提轄在這裏,我們都說不過。如今他自去的不知去向,我們回去見梁中書相公,何不都推在他身上。隻說道:‘他一路上,淩辱打罵衆人,逼迫得我們都動不得。他和強人做一路,把蒙汗藥将俺們麻翻了,縛了手腳,将金寶都擄去了。’”老都管道:“這話也說的是。我們等天明,先去本處官司首告。留下兩個虞候,随衙聽候,捉拿賊人。我等衆人,連夜趕回北京,報與本官知道,教動文書,申複太師得知,着落濟州府,追獲這夥強人便了。”次日天曉,老都管自和一行人來濟州府該管官吏首告,不在話下。

且說楊志提着樸刀,悶悶不已,離黃泥岡,望南行了半日,看看又走了半夜,去林子裏歇了,尋思道:“盤纏又沒了,舉眼無個相識,卻是怎地好?”漸漸天色明亮,隻得趁早涼了行。又走了二十餘裏,正是:面皮青毒逞雄豪,白送金珠十一挑。今日爲何行急急,不知若個打藤條。

當時楊志走得辛苦,到一酒店門前。楊志道:“若不得些酒吃,怎地打熬得過?”便入那酒店去,向這桑木桌凳座頭上坐了,身邊倚了樸刀。隻見竈邊一個婦人問道:“客官莫不要打火?”楊志道:“先取兩角酒來吃,借些米來做飯,有肉安排些個,少停一發算錢還你。”隻見那婦人先叫一個後生來面前篩酒,一面做飯,一邊炒肉,都把來楊志吃了。楊志起身,綽了樸刀,便出店門。那婦人道:“你的酒肉飯錢都不曾有!”楊志道:“待俺回來還你,權賒咱一賒。”說了便走。

那篩酒的後生趕将出來,揪住楊志,被楊志一拳打翻了。那婦人叫起屈來。楊志隻顧走,隻聽得背後一個人趕來,叫道:“你那厮走那裏去!”楊志回頭看時,那人大脫着膊,拖着杆棒,搶奔将來。楊志道:“這厮卻不是晦氣,倒來尋灑家!”立腳住了不走。看後面時,那篩酒後生也拿條叉,随後趕來,又引着三兩個莊客,各拿杆棒,飛也似都奔将來。楊志道:“結果了這厮一個,那厮們都不敢追來。”便挺了手中樸刀來鬥這漢。這漢也輪轉手中杆棒,搶來相迎。兩個鬥了三二十合,這漢怎地敵的楊志,隻辦得架隔遮攔,上下躲閃。

那後來的後生并莊客,卻待一發上,隻見這漢托地跳出圈子外來叫道:“且都不要動手!兀那使樸刀的大漢,你可通個姓名。”那楊志拍着胸道:“灑家行不更名,坐不改姓,青面獸楊志的便是!”這漢道:“莫不是東京殿司楊制使麽?”楊志道:“你怎地知道灑家是楊制使?”這漢撇了槍棒,便拜道:“小人有眼不識泰山。”楊志便扶這人起來,問道:“足下是誰?”這漢道:“小人原是開封府人氏,乃是八十萬禁軍都教頭林沖的徒弟,姓曹,名正,祖代屠戶出身。小人殺的好牲口,挑觔剮骨,開剝推,隻此被人喚做操刀鬼。爲因本處一個财主,将五千貫錢,教小人來此山東做客,不想折了本,回鄉不得,在此入贅在這個莊農人家。卻才竈邊婦人,便是小人的渾家。這個拿叉的,便是小人的妻舅。卻才小人和制使交手,見制使手段和小人師父林教師一般,因此抵敵不住。”楊志道:“原來你卻是林教師的徒弟。你的師父,被高太尉陷害,落草去了。如今現在梁山泊。”曹正道:“小人也聽得人這般說将來,未知真實。且請制使到家少歇。”

楊志便同曹正再回到酒店裏來。曹正請楊志裏面坐下,叫老婆和妻舅都來拜了楊志,一面再置酒食相待。飲酒中間,曹正動問道:“制使緣何到此?”楊志把做制使失陷花石綱,并如今又失陷了梁中書的生辰綱一事,從頭備細告訴了。曹正道:“既然如此,制使且在小人家裏住幾時,再有商議。”楊志道:“如此卻是深感你的厚意。隻恐官司追捕将來,不敢久住。”曹正道:“制使這般說時,要投那裏去?”楊志道:“灑家欲投梁山泊,去尋你師父林教頭。俺先前在那裏經過時,正撞着他下山來,與灑家交手。王倫見了俺兩個本事一般,因此都留在山寨裏相會,以此認得你師父林沖。王倫當初苦苦相留,俺卻不曾落草,如今臉上又添了金印,卻去投奔他時,好沒志氣。因此躊躇未決,進退兩難。”

曹正道:“制使見的是。小人也聽的人傳說:王倫那厮,心地偏窄,安不得人。說我師父林教頭上山時,受盡他的氣。不若小人此間離不遠,卻是青州地面,有座山,喚做二龍山。山上有座寺,喚做寶珠寺。那座山生來卻好,裹着這座寺,隻有一條路上的去。如今寺裏住持還了俗,養了頭發,餘者和尚都随順了。說道他聚集的四五百人,打家劫舍。爲頭那人,喚做金眼虎鄧龍。制使若有心落草時,到去那裏入夥,足可安身。”楊志道:“既有這個去處,何不去奪來安身立命?”

當下就曹正家裏住了一宿,借了些盤纏,拿了樸刀,相别曹正,曳開腳步,投二龍山來。行了一日,看看漸晚,卻早望見一座高山。楊志道:“俺去林子裏且歇一夜,明日卻上山去。”轉入林子裏來,吃了一驚。隻見一個胖大和尚,脫的赤條條的,背上刺着花繡,坐在松樹根頭乘涼。那和尚見了楊志,就樹根頭綽了禅杖,跳将起來,大喝道:“兀那撮鳥,你是那裏來的?”正是:平将珠寶擔落空,卻問寶珠寺讨帳。要投入寺裏強人,先引出寺外和尚。

楊志聽了道:“原來也是關西和尚。俺和他是鄉中,問他一聲。”楊志叫道:“你是那裏來的僧人?”那和尚也不回說,輪起手中禅杖,隻顧打來。楊志道:“怎奈這秃厮無禮,且把他來出口氣!”挺起手中樸刀,來奔那和尚。兩個就林子裏,一來一往,一上一下,兩個放對,但見:兩條龍競寶,一對虎争餐。禅杖起如虎尾龍筋,樸刀飛似龍鬐虎爪。崒崒嵂嵂,忽喇喇,天崩地塌,陣雲中黑氣盤旋;惡狠狠,雄赳赳,雷吼風呼,殺氣内金光閃爍。兩條龍競寶,吓得那身長力壯仗霜鋒周處眼無光;一對虎争,驚的這膽大心粗施雪刃卞莊魂魄喪。兩條龍競寶,眼珠放彩,尾擺得水母殿台搖;一對虎争,野獸奔馳,聲震的山神毛發豎。

當時楊志和那和尚鬥到四五十合,不分勝敗。那和尚賣個破綻,托地跳出圈子外來,喝一聲:“且歇!”兩個都住了手。楊志暗暗地喝采道:“那裏來的這個和尚!真個好本事,手段高!俺卻剛剛地隻敵的他住!”那僧人叫道:“兀那青面漢子,你是甚麽人?”楊志道:“灑家是東京制使楊志的便是。”那和尚道:“你不是在東京賣刀殺了破落戶牛二的?”楊志道:“你不見俺臉上金印?”那和尚笑道:“卻原來在這裏相見。”楊志道:“不敢問師兄卻是誰?緣何知道灑家賣刀?”那和尚道:“灑家不是别人,俺是延安府老種經略相公帳前軍官魯提轄的便是。爲因三拳打死了鎮關西,卻去五台山淨發爲僧。人見灑家背上有花繡,都叫俺做花和尚魯智深。”

楊志笑道:“原來是自家鄉裏,俺在江湖上多聞師兄大名。聽得說道,師兄在大相國寺裏挂搭,如今何故來在這裏?”魯智深道:“一言難盡。灑家在大相國寺管菜園,遇着那豹子頭林沖,被高太尉要陷害他性命。俺卻路見不平,直送他到滄州,救了他一命。不想那兩個防送公人回來,對高俅那厮說道:‘正要在野豬林裏結果林沖,卻被大相國寺魯智深救了,那和尚直送到滄州,因此害他不得。’這直娘賊恨殺灑家,分付寺裏長老不許俺挂搭,又差人來捉灑家。卻得一夥潑皮通報,不是着了那厮的手。吃俺一把火燒了那菜園裏廨宇,逃走在江湖上,東又不着,西又不着。來到孟州十字坡過,險些兒被個酒店婦人害了性命,把灑家着蒙汗藥麻翻了。得他的丈夫歸來得早,見了灑家這般模樣,又看了俺的禅杖、戒刀吃驚,連忙把解藥救俺醒來。因問起灑家名字,留住俺過了幾日,結義灑家做了弟兄。那人夫妻兩個,亦是江湖上好漢有名的,都叫他做菜園子張青,其妻母夜叉孫二娘,甚是好義氣。住了四五日,打聽的這裏二龍山寶珠寺可以安身,灑家特地來奔那鄧龍入夥,叵耐那厮不肯安着灑家在這山上。和俺厮并,又敵灑家不過,隻把這山下三座關,牢牢地拴住。又沒别路上去,那撮鳥由你叫罵,隻是不下來厮殺,氣得灑家正苦在這裏沒個委結,不想卻是大哥來。”楊志大喜。兩個就林子裏剪拂了,就地坐了一夜。

楊志訴說了賣刀殺死牛二的事,并解生辰綱失陷一節,都備細說了。又說曹正指點來此一事,便道:“既是閉了關隘,俺們休在這裏,如何得他下來?不若且去曹正家商議。”

兩個厮趕着行離了那林子,來到曹正酒店裏。楊志引魯智深與他相見了。曹正慌忙置酒相待,商量要打二龍山一事。曹正道:“若是端的閉了關時,休說道你二位,便有一萬軍馬,也上去不得。似此隻可智取,不可力求。”魯智深道:“叵耐那撮鳥,初投他時,隻在關外相見。因不留俺,厮并起來,那厮小肚上,被俺一腳點翻了。卻待要結果了他性命,被他那裏人多,救了上山去,閉了這鳥關。由你自在下面罵,隻是不肯下來厮殺。”楊志道:“既然好去處,俺和你如何不用心去打!”魯智深道:“便是沒做個道理上去,奈何不得他!”

曹正道:“小人有條計策,不知中二位意也不中?”楊志道:“願聞良策則個。”曹正道:“制使也休這般打扮,隻照依小人這裏近村莊家穿着。小人把這位師父禅杖、戒刀都拿了,卻叫小人的妻弟,帶六個火家,直送到那山下,把一條索子綁了師父,小人自會做活結頭。卻去山下叫道:‘我們近村開酒店莊家,這和尚來我店中吃酒,吃得大醉了,不肯還錢,口裏說道,去報人來打你山寨。因此我們聽的,乘他醉了,把他綁縛在這裏,獻與大王。’那厮必然放我們上山去。到得他山寨裏面,見鄧龍時,把索子曳脫了活結頭,小人便遞過禅杖與師父。你兩個好漢一發上,那厮走往那裏去!若結果了他時,以下的人,不敢不伏。此計若何?”魯智深、楊志齊道:“妙哉!妙哉!”有詩爲證:乳虎稱龍亦枉然,二龍山許二龍蟠。人逢忠義情偏洽,事到颠危策愈全。

當晚衆人吃了酒食,又安排了些路上幹糧。次日五更起來,衆人都吃得飽了。魯智深的行李包裹都寄放在曹正家。當日楊志、魯智深、曹正帶了小舅并五七個莊家,取路投二龍山來。晌午後,直到林子裏,脫了衣裳,把魯智深用活結頭使索子綁了,教兩個莊家牢牢地牽着索頭。楊志戴了遮日頭涼笠兒,身穿破布衫,手裏倒提着樸刀。曹正拿着他的禅杖。衆人都提着棍棒,在前後簇擁着。到得山下,看那關時,都擺着強弩硬弓,灰瓶炮石。

小喽羅在關上,看見綁得這個和尚來,飛也似報上山去。多樣時,隻見兩個小頭目上關來問道:“你等何處人?來我這裏做甚麽?那裏捉得這個和尚來?”曹正答道:“小人等是這山下近村莊家,開着一個小酒店。這個胖和尚不時來我店中吃酒,吃得大醉,不肯還錢,口裏說道:‘要去梁山泊叫千百個人來打此二龍山,和你這近村坊都洗蕩了!’因此小人隻得又将好酒請他,灌得醉了,一條索子綁縛這厮,來獻與大王,表我等村鄰孝順之心,免的村中後患。”

兩個小頭目聽了這話,歡天喜地,說道:“好了!衆人在此少待一時。”兩個小頭目就上山來報知鄧龍,說拿得那胖和尚來。鄧龍聽了大喜,叫:“解上山來,且取這厮的心肝來做下酒,消我這點冤仇之恨!”小喽羅得令,來把關隘門開了,便叫送上來。

楊志、曹正緊押魯智深解上山來。看那三座關時,端的險峻:兩下裏山環繞将來,包住這座寺。山峰生得雄壯,中間隻一條路上關來。三重關上,擺着擂木炮石,硬弩強弓,苦竹槍密密地攢着。過得三處關閘,來到寶珠寺前看時,三座殿門,一段鏡面也似平地,周遭都是木栅爲城。寺前山門下立着七八個小喽羅,看見縛的魯智深來,都指手罵道:“你這秃驢,傷了大王,今日也吃拿了!慢慢的碎割了這厮!”魯智深隻不做聲。押到佛殿看時,殿上都把佛來擡去了,中間放着一把虎皮交椅;衆多小喽羅拿着槍棒,立在兩邊。

少刻,隻見兩個小喽羅扶出鄧龍來,坐在交椅上。曹正、楊志緊緊地幫着魯智深到階下。鄧龍道:“你那厮秃驢,前日點翻了我,傷了小腹,至今青腫未消。今日也有見我的時節。”魯智深睜圓怪眼,大喝一聲:“撮鳥休走!”兩個莊家把索頭隻一曳,曳脫了活結頭,散開索子。魯智深就曹正手裏接過禅杖,雲飛輪動。楊志撇了涼笠兒,倒轉手中樸刀。曹正又掄起杆棒。衆莊家一齊發作,并力向前。鄧龍急待掙紮時,早被魯智深一禅杖,當頭打着,把腦蓋劈作兩半個,和交椅都打碎了。手下的小喽羅,早被楊志搠翻了四五個。曹正叫道:“都來投降!若不從者,便行掃除處死!”寺前寺後,五六百小喽羅并幾個小頭目,驚吓的呆了,隻得都來歸降投伏。随即叫把鄧龍等屍首扛擡去後山燒化了。一面去點倉廒,整頓房舍,再去看那寺後有多少物件,且把酒肉安排些來吃。魯智深并楊志做了山寨之主,置酒設宴慶賀。小喽羅們盡皆投伏了,仍設小頭目管領。

曹正别了二位好漢,領了莊家,自回家去了,不在話下。正是:古刹雄奇隐翠微,翻爲賊寨假慈悲。天生神力花和尚,弄棒磨刀作住持。又有詩一首并及楊志:有智能深助智深,綠林豪客主叢林。降龍伏虎真同志,獸面誰知有佛心。

不說魯智深、楊志自在二龍山落草,卻說那押生辰綱老都管并這幾個廂禁軍,曉行夜住,趕回北京,到的梁中書府,直至廳前,齊齊都拜翻在地下告罪。梁中書道:“你們路上辛苦,多虧了你衆人。”又問:“楊提轄何在?”衆人告道:“不可說!這人是個大膽忘恩的賊!自離了此間五七日後,行到黃泥岡時,天氣大熱,都在林子裏歇涼。不想楊志和七個賊人通同,假裝做販棗子客商。楊志約會與他做一路,先推七輛江州車兒,在這黃泥岡上松林裏等候。卻叫一個漢子,挑一擔酒來岡子上歇下。小的衆人不合買他酒吃,被那厮把蒙汗藥都麻翻了,又将索子捆縛衆人。楊志和那七個賊人卻把生辰綱财寶并行李,盡裝載車上将了去。現今去本管濟州府呈告了,留兩個虞候在那裏随衙聽候,捉拿賊人。小人等衆人星夜趕回來告知恩相。”

梁中書聽了大驚,罵道:“這賊配軍!你是犯罪的囚徒,我一力擡舉你成人,怎敢做這等不仁忘恩的事!我若拿住他時,碎屍萬段!”随即便喚書吏,寫了文書,當時差人星夜來濟州投下;又寫一封家書,着人也連夜上東京,報與太師知道。

且不說差人去濟州下公文,隻說着人上東京來到太師府報知,見了太師,呈上書劄。蔡太師看了,大驚道:“這班賊人,甚是膽大!去年将我女婿送來的禮物打劫了去,至今未獲;今年又來無禮,如何幹罷!”随即押了一紙公文,着一個府幹,親自赍了,星夜望濟州來,着落府尹,立等捉拿這夥賊人,便要回報。

且說濟州府尹自從受了北京大名府留守司梁中書劄付,每日理論不下。正憂悶間,隻見門吏報道:“東京太師府裏差府幹現到廳前,有緊急公文,要見相公。”府尹聽得,大驚道:“多管是生辰綱的事!”慌忙升廳,來與府幹相見了,說道:“這件事,下官已受了梁府虞候的狀子,已經差緝捕的人,跟捉賊人,未見蹤迹。前日留守司又差人行劄付到來,又經着仰尉司并緝捕觀察,杖限跟捉,未曾得獲。若有些動靜消息,下官親到相府回話。”府幹道:“小人是太師府裏心腹人,今奉太師鈞旨,特差來這裏要這一幹人。臨行時,太師親自分付,教小人到本府,隻就州衙裏宿歇,立等相公要拿這七個販棗子的并賣酒一人,在逃軍官楊志,各賊正身。限在十日捉拿完備,差人解赴東京。若十日不獲得這件公事時,怕不先來請相公去沙門島走一遭。小人也難回太師府裏去,性命亦不知如何。相公不信,請看太師府裏行來的鈞帖。”

府尹看罷大驚,随即便喚緝捕人等。隻見階下一人聲喏,立在簾前,太守道:“你是甚人?”那人禀道:“小人是三都緝捕使臣何濤。”太守道:“前日黃泥岡上打劫了去的生辰綱,是你該管麽?”何濤答道:“禀複相公:何濤自從領了這件公事,晝夜無眠,差下本管眼明手快的公人去黃泥岡上往來緝捕;雖是累經杖責,到今未見蹤迹。非是何濤怠慢官府,實出于無奈。”府尹喝道:“胡說!‘上不緊則下慢。’我自進士出身,曆任到這一郡諸侯,非同容易!今日東京太師府差一幹辦來到這裏,領太師台旨:限十日内,須要捕獲各賊正身,完備解京。若還違了限次,我非止罷官,必陷我投沙門島走一遭。你是個緝捕使臣,倒不用心,以緻禍及于我。先把你這厮疊配遠惡軍州,雁飛不到去處!”便喚過文筆匠來,去何濤臉上刺下“疊配……州”字樣,空着甚處州名,發落道:“何濤,你若獲不得賊人,重罪決不饒恕!”正是:臉皮打稿太乖張,自要平安人受殃。賤面可無煩作計,本心也合細商量。

卻說何濤領了台旨,下廳前來到使臣房裏,會集許多做公的,都到機密房中,商議公事。衆做公的都面面相觑,如箭穿雁嘴,鈎搭魚腮,盡無言語。何濤道:“你們閑常時都在這房裏賺錢使用,如今有此一事難捉,都不做聲。你衆人也可憐我臉上刺的字樣。”衆人道:“上複觀察,小人們人非草木,豈不省的?隻是這一夥做客商的,必是他州外府深山曠野強人遇着,一時劫了他的财寶,自去山寨裏快活,如何拿的着?便是知道,也隻看得他一看。”何濤聽了,當初隻有五分煩惱,見說了這話,又添了五分煩惱,自離了使臣房裏,上馬回到家中,把馬牽去後槽上拴了。獨自一個,悶悶不已。正是:雙眉重上三锽鎖,滿腹填平萬斛愁。網裏漏魚何處覓?甕中捉鼈向誰求?

隻見老婆問道:“丈夫,你如何今日這般嘴臉?”何濤道:“你不知,前日太守委我一紙批文,爲因黃泥岡上一夥賊人,打劫了梁中書與丈人蔡太師慶生辰的金珠寶貝計十一擔,正不知是甚麽樣人打劫了去。我自從領了這道鈞批,到今未曾得獲。今日正去轉限,不想太師府又差幹辦來立等要拿這一夥賊人解京。太守問我賊人消息,我回複道:‘未見次第,不曾獲得。’府尹将我臉上刺下‘疊配……州’字樣,隻不曾填甚去處,在後知我性命如何!”老婆道:“似此怎地好?卻是如何得了!”

正說之間,隻見兄弟何清來望哥哥。何濤道:“你來做甚麽?不去賭錢,卻來怎地?”何濤的妻子乖覺,連忙招手說道:“阿叔,你且來廚下,和你說話。”何清當時跟了嫂嫂進到廚下坐了。嫂嫂安排些酒肉菜蔬,燙幾杯酒,請何清吃。何清問嫂嫂道:“哥哥忒殺欺負人!我不中,也是你一個親兄弟!你便奢遮殺,隻做得個緝捕觀察,便叫我一處吃盞酒,有甚麽辱沒了你!”阿嫂道:“阿叔,你不知道,你哥哥心裏自過活不得哩!”何清道:“他每日起了大錢大物,那裏去了?有的是錢和米,有甚麽過活不得處?”阿嫂道:“你不知,爲這黃泥岡上,前日一夥販棗子的客人打劫了北京梁中書慶賀蔡太師的生辰綱去。如今濟州府尹奉着太師鈞旨:限十日内,定要捉拿各賊解京。若還捉不着正身時,便要刺配遠惡軍州去。你不見你哥哥先吃府尹刺了臉上‘疊配……州’字樣,隻不曾填甚麽去處,早晚捉不着時,實是受苦!他如何有心和你吃酒?我卻才安排些酒食與你吃。他悶了幾時了,你卻怪他不得。”

何清道:“我也诽诽地聽得人說道:‘有賊打劫了生辰綱去。’正在那裏地面上?”阿嫂道:“隻聽的說道黃泥岡上。”何清道:“卻是甚麽樣人劫了?”阿嫂道:“叔叔,你又不醉,我方才說了,是七個販棗子的客人打劫了去。”何清呵呵的大笑道:“原來恁地。知道是販棗子的客人了,卻悶怎地?何不差精細的人去捉。”阿嫂道:“你倒說得好,便是沒捉處。”何清笑道:“嫂嫂,倒要你憂。哥哥放着常來的一班兒好酒肉弟兄,閑常不睬的是親兄弟,今日才有事,便叫沒捉處。若是教兄弟得知,賺得幾貫錢使,量這夥小賊,有甚難處!”阿嫂道:“阿叔,你倒敢知得些風路?”何清笑道:“直等哥哥臨危之際,兄弟卻來有個道理救他。”說了,便起身要去。阿嫂留住再吃兩杯。

那婦人聽了這話說得跷蹊,慌忙來對丈夫備細說了。何濤連忙叫請兄弟到面前。何濤陪着笑臉說道:“兄弟,你既知此賊去向,如何不救我?”何清道:“我不知甚麽來曆,我自和嫂子說耍。兄弟如何救的哥哥?”何濤道:“好兄弟,休得要看冷暖。隻想我日常的好處,休記我閑時的歹處,救我這條性命!”何清道:“哥哥,你管下許多眼明手快的公人,也有三二百個,何不與哥哥出些大氣?量兄弟一個,怎救的哥哥!”何濤道:“兄弟休說他們,你的話眼裏有些門路,休要把與别人做好漢。你且說與我些去向,我自有補報你處。正教我怎地心寬!”何清道:“有甚麽去向,兄弟不省的!”何濤道:“你不要怄我,隻看同胞共母之面。”何清道:“不要慌。且待到至急處,兄弟自來出些氣力,拿這夥小賊。”阿嫂便道:“阿叔,胡亂救你哥哥,也是弟兄情分。如今被太師府鈞貼,立等要這一幹人,天來大事,你卻說小賊!”何清道:“嫂嫂,你須知我隻爲賭錢上,吃哥哥多少言語。但是打罵,不曾和他争涉。閑常有酒有食,隻和别人快活,今日兄弟也有用處。”

何濤見他話眼有些來曆,慌忙取一個十兩銀子,放在桌上,說道:“兄弟,權将這錠銀收了。日後捕得賊人時,金銀緞匹賞賜,我一力包辦。”何清笑道:“哥哥正是‘急來抱佛腳,閑時不燒香’。我若要你銀子時,便是兄弟勒掯你。你且把去收了,不要将來賺我。你若如此,我便不說。既是你兩口兒我行陪話,我說與你。不要把銀子出來驚我。”何濤道:“銀兩都是官司信賞出的,如何沒三五百貫錢?兄弟,你休推卻。我且問你:這夥賊卻在那裏有些來曆?”何清拍着大腿道:“這夥賊,我都捉在便袋裏了。”何濤大驚道:“兄弟,你如何說這夥賊在你便袋裏?”何清道:“哥哥,你莫管我,自都有在這裏便了。你隻把銀子收了去,不要将來賺我,隻要常情便了。我卻說與你知道。”

何清不慌不忙,疊着兩個指頭說出來。有分教,郓城縣裏,引出個仗義英雄;梁山泊中,聚一夥擎天好漢。畢竟何清對何濤說出甚人來,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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