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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五十二章《水浒傳:繡像珍藏本·上》

第七回 花和尚倒拔垂楊柳豹子頭誤入白虎堂話說那酸棗門外三二十個潑皮破落戶中間,有兩個爲頭的,一個叫做過街老鼠張三,一個叫做青草蛇李四。這兩個爲頭接将來,智深也卻好去糞窖邊,看見這夥人都不走動,隻立在窖邊,齊道:“俺特來與和尚作慶。”智深道:“你們既是鄰舍街坊,都來廨宇裏坐地。”張三、李四便拜在地上,不肯起來,隻指望和尚來扶他,便要動手。智深見了,心裏早疑忌道:“這夥人不三不四,又不肯近前來,莫不要灑家?那厮卻是倒來捋虎須!俺且走向前去,教那厮看灑家手腳。”

智深大踏步近衆人面前來。那張三、李四便道:“小人兄弟們特來參拜師父。”口裏說,便向前去,一個來搶左腳,一個來搶右腳。智深不等他占身,右腳早起,騰的把李四先踢下糞窖裏去。張三恰待走,智深左腳早起,兩個潑皮都踢在糞窖裏掙紮。後頭那二三十個破落戶驚的目瞪口呆,都待要走。智深喝道:“一個走的,一個下去!兩個走的,兩個下去!”衆潑皮都不敢動彈。隻見那張三、李四在糞窖裏探起頭來。原來那座糞窖沒底似深,兩個一身臭屎,頭發上蛆蟲盤滿,立在糞窖裏叫道:“師父饒恕我們。”智深喝道:“你那衆潑皮,快扶那鳥上來,我便饒你衆人。”衆人打一救,攙到葫蘆架邊,臭穢不可近前。智深呵呵大笑道:“兀那蠢物,你且去菜園池子裏洗了來,和你衆人說話。”

兩個潑皮洗了一回,衆人脫件衣服,與他兩個穿了。智深叫道:“都來廨宇裏坐地說話。”智深先居中坐了,指着衆人道:“你那夥鳥人,休要瞞灑家,你等都是甚麽鳥人?來這裏戲弄灑家!”那張三、李四并衆火伴一齊跪下,說道:“小人祖居在這裏,都隻靠賭博讨錢爲生。這片菜園是俺們衣飯碗,大相國寺裏幾番使錢,要奈何我們不得。師父卻是那裏來的長老,恁的了得!相國寺裏不曾見有師父,今日我等情願伏侍。”智深道:“灑家是關西延安府老種經略相公帳前提轄官,隻爲殺的人多,因此情願出家,五台山來到這裏。灑家俗姓魯,法名智深。休說你這三二十個人直甚麽,便是千軍萬馬隊中,俺敢直殺的入去出來。”衆潑皮喏喏連聲,拜謝了去。智深自來廨宇裏房内,收拾整頓歇卧。

次日,衆潑皮商量湊些錢物,買了十瓶酒,牽了一個豬來請智深。都在廨宇安排了,請魯智深居中坐了,兩邊一帶,坐定那二三十潑皮飲酒。智深道:“甚麽道理叫你衆人們壞鈔?”衆人道:“我們有福,今日得師父在這裏與我等衆人做主。”智深大喜。吃到半酣裏,也有唱的,也有說的,也有拍手的,也有笑的。正在那裏喧哄,隻聽得門外老鴉哇哇的叫。衆人有叩齒的,齊道:“赤口上天,白舌入地。”智深道:“你們做甚麽鳥亂?”衆人道:“老鴉叫,怕有口舌。”智深道:“那裏取這話?”那種地道人笑道:“牆角邊綠楊樹上新添了一個老鴉巢,每日隻聒到晚。”衆人道:“把梯子去上面拆了那巢便了。”有幾個道:“我們便去。”

智深也乘着酒興,都到外面看時,果然綠楊樹上一個老鴉巢。衆人道:“把梯子上去拆了,也得耳根清淨。”李四便道:“我與你盤上去,不要梯子。”智深相了一相,走到樹前,把直裰脫了,用右手向下,把身倒繳着,卻把左手拔住上截,把腰隻一趁,将那株綠楊樹帶根拔起。衆潑皮見了,一齊拜倒在地,隻叫:“師父非是凡人,正是真羅漢身體,無千萬斤氣力,如何拔得起?”智深道:“打甚鳥緊?明日都看灑家演武,使器械。”衆潑皮當晚各自散了。

從明日爲始,這二三十個破落戶見智深匾匾的伏,每日将酒肉來請智深,看他演武使拳。過了數日,智深尋思道:“每日吃他們酒食多矣,灑家今日也安排些還席。”叫道人去城中買了幾般果子,沽了兩三擔酒,殺翻一口豬,一腔羊。那時正是三月盡,天氣正熱。智深道:“天色熱。”叫道人綠槐樹下鋪了蘆席,請那許多潑皮團團坐定。大碗斟酒,大塊切肉,叫衆人吃得飽了,再取果子吃,酒又吃得正濃。衆潑皮道:“這幾日見師父演力,不曾見師父使器械,怎得師父教我們看一看也好。”智深道:“說的是。”便去房内取出渾鐵禅杖,頭尾長五尺,重六十二斤。衆人看了,盡皆吃驚,都道:“兩臂膊沒水牛大小氣力,怎使得動?”智深接過來,飕飕的使動,渾身上下沒半點兒參差。衆人看了,一齊喝采。

智深正使得活泛,隻見牆外一個官人看見,喝采道:“端的使得好!”智深聽得,收住了手,看時,隻見牆缺邊立着一個官人。怎生打扮?但見:頭戴一頂青紗抓角兒頭巾,腦後兩個白玉圈連珠鬓環。身穿一領單綠羅團花戰袍,腰系一條雙搭尾龜背銀帶。穿一對磕瓜頭朝樣皂靴,手中執一把折疊紙西川扇子。

那官人生的豹頭環眼,燕颔虎須,八尺長短身材,三十四五年紀。口裏道:“這個師父,端的非凡,使的好器械!”衆潑皮道:“這位教師喝采,必然是好。”智深問道:“那軍官是誰?”衆人道:“這官人是八十萬禁軍槍棒教頭林武師,名喚林沖。”智深道:“何不就請來厮教。”那林教頭便跳入牆來,兩個就槐樹下相見了,一同坐地。林教頭便問道:“師兄何處人氏?法諱喚做甚麽?”智深道:“灑家是關西魯達的便是。隻爲殺的人多,情願爲僧,年幼時也曾到東京,認得令尊林提轄。”林沖大喜,就當結義智深爲兄。智深道:“教頭今日緣何到此?”林沖答道:“恰才與拙荊一同來間壁嶽廟裏還香願。林沖聽得使棒,看得入眼,着女使錦兒自和荊婦去廟裏燒香,林沖就隻此間相等,不想得遇師兄。”智深道:“灑家初到這裏,正沒相識,得這幾個大哥每日相伴。如今又得教頭不棄,結爲弟兄,十分好了。”便叫道人再添酒來相待。

恰才飲得三杯,隻見女使錦兒慌慌急急,紅了臉,在牆缺邊叫道:“官人休要坐地!娘子在廟中和人合口。”林沖連忙問道:“在那裏?”錦兒道:“正在五嶽樓下來,撞見個奸詐不及的,把娘子攔住了不肯放。”林沖慌忙道:“卻再來望師兄,休怪,休怪。”

林沖别了智深,急跳過牆缺,和錦兒徑奔嶽廟裏來,搶到五嶽樓看時,見了數個人,拿着彈弓、吹筒、粘竿,都立在欄幹邊;胡梯上一個年少的後生,獨自背立着,把林沖的娘子攔着道:“你且上樓去,和你說話。”林沖娘子紅了臉道:“清平世界,是何道理把良人調戲?”林沖趕到跟前,把那後生肩胛隻一扳過來,喝道:“調戲良人妻子,當得何罪?”恰待下拳打時,認的是本管高太尉螟蛉之子高衙内。原來高俅新發迹,不曾有親兒,無人幫助,因此過房這阿叔高三郎兒子在房内爲子。本是叔伯弟兄,卻與他做幹兒子。因此,高太尉愛惜他。那厮在東京倚勢豪強,專一愛淫垢人家妻女。京師人懼怕他權勢,誰敢與他争口,叫他做花花太歲。有詩爲證:臉前花現醜難親,心裏花開愛婦人。撞着年庚不順利,方知太歲是兇神。

當時林沖扳将過來,卻認得是本管高衙内,先自手軟了。高衙内說道:“林沖,幹你甚事!你來多管!”原來高衙内不曉得他是林沖的娘子,若還曉的時,也沒這場事。見林沖不動手,他發這話。衆多閑漢見鬧,一齊攏來勸道:“教頭休怪,衙内不認得,多有沖撞。”林沖怒氣未消,一雙眼睜着瞅那高衙内。衆閑漢勸了林沖,和哄高衙内出廟上馬去了。

林沖将引妻小并使女錦兒,也轉出廊下來。隻見智深提着鐵禅杖,引着那二三十個破落戶,大踏步搶入廟來。林沖見了,叫道:“師兄那裏去?”智深道:“我來幫你厮打。”林沖道:“原來是本管高太尉的衙内,不認得荊婦,時間無禮。林沖本待要痛打那厮一頓,太尉面上須不好看。自古道:‘不怕官,隻怕管。’林沖不合吃着他的請受,權且讓他這一次。”智深道:“你卻怕他本官太尉,灑家怕他甚鳥!俺若撞見那撮鳥時,且教他吃灑家三百禅杖了去。”林沖見智深醉了,便道:“師兄說得是。林沖一時被衆人勸了,權且饒他。”智深道:“但有事時,便來喚灑家與你去。”衆潑皮見智深醉了,扶着道:“師父,俺們且去,明日再得相會。”智深提着禅杖道:“阿嫂休怪,莫要笑話。阿哥,明日再會。”智深相别,自和潑皮去了。林沖領了娘子并錦兒,取路回家,心中隻是郁郁不樂。

且說這高衙内引了一班兒閑漢,自見了林沖娘子,又被他沖散了,心中好生着迷,怏怏不樂,回到府中納悶。過了三兩日,衆多閑漢都來伺候,見衙内心焦,沒撩沒亂,衆人散了。

數内有一個幫閑的,喚作乾鳥頭富安,理會得高衙内意思,獨自一個到府中伺候。見衙内在書房中閑坐,那富安走近前去道:“衙内近日面色清減,心中少樂,必然有件不悅之事。”高衙内道:“你如何省得?”富安道:“小子一猜便着。”衙内道:“你猜我心中甚事不樂。”富安道:“衙内是思想那雙木的,這猜如何?”衙内笑道:“你猜得是,隻沒個道理得他。”富安道:“有何難哉!衙内怕林沖是個好漢,不敢欺他,這個無妨。他現在帳下聽使喚,大請大受,怎敢惡了太尉?輕則便刺配了他,重則害了他性命。小閑尋思有一計,使衙内能夠得他。”高衙内聽得,便道:“自見了許多好女娘,不知怎的隻愛他,心中着迷,郁郁不樂。你有甚見識,能勾他時,我自重重的賞你。”富安道:“門下知心腹的陸虞候陸謙,他和林沖最好,明日衙内躲在陸虞候樓上深閣,擺下些酒食,卻叫陸謙去請林沖出來吃酒,教他直去樊樓上深閣裏吃酒。小閑便去他家,對林沖娘子說道:‘你丈夫教頭和陸謙吃酒,一時重氣,悶倒在樓上,叫娘子快去看哩!’賺得他來到樓上。婦人家水性,見了衙内這般風流人物,再着些甜話兒調和他,不由他不肯。小閑這一計如何?”高衙内喝采道:“好計!就今晚着人去喚陸虞候來分付了。”原來陸虞候家隻在高太尉家隔壁巷内。次日,商量了計策,陸虞候一時聽允,也沒奈何。隻要小衙内歡喜,卻顧不得朋友交情。

且說林沖連日悶悶不已,懶上街去。巳牌時,聽得門首有人叫道:“教頭在家麽?”林沖出來看時,卻是陸虞候,慌忙道:“陸兄何來?”陸謙道:“特來探望兄,何故連日街前不見?”林沖道:“心裏悶,不曾出去。”陸謙道:“我同兄長去吃三杯解悶。”林沖道:“少坐拜茶。”兩個吃了茶起身。陸虞候道:“阿嫂,我同兄長到家去吃三杯。”林沖娘子趕到布簾下叫道:“大哥,少飲早歸。”林沖與陸謙出得門來,街上閑走了一回。陸虞候道:“兄長,我們休家去,隻就樊樓内吃兩杯。”當時兩個上到樊樓内,占個閣兒,喚酒保分付,叫取兩瓶上色好酒,希奇果子按酒。兩個叙說閑話,林沖歎了一口氣,陸虞候道:“兄長何故歎氣?”林沖道:“賢弟不知,男子漢空有一身本事,不遇明主,屈沉在小人之下,受這般腌臜的氣!”陸虞候道:“如今禁軍中雖有幾個教頭,誰人及得兄長的本事?太尉又看承得好,卻受誰的氣?”林沖把前日高衙内的事告訴陸虞候一遍。陸虞候道:“衙内必不認得嫂子。兄長休氣,隻顧飲酒。”林沖吃了八九杯酒,因要小遺,起身道:“我去淨手了來。”

林沖下得樓來,出酒店門,投東小巷内去淨了手,回身轉出巷口,隻見女使錦兒叫道:“官人尋得我苦,卻在這裏!”林沖慌忙問道:“做甚麽?”錦兒道:“官人和陸虞候出來,沒半個時辰,隻見一個漢子慌慌急急奔來家裏,對娘子說道:‘我是陸虞候家鄰舍。你家教頭和陸謙吃酒,隻見教頭一口氣不來,便撞倒了,叫娘子且快來看視。’娘子聽得,連忙央間壁王婆看了家,和我跟那漢子去,直到太尉府前小巷内一家人家。上至樓上,隻見桌子上擺着些酒食,不見官人。恰待下樓,隻見前日在嶽廟裏羅唣娘子的那後生出來道:‘娘子少坐,你丈夫來也。’錦兒慌慌下得樓時,隻聽得娘子在樓上叫‘殺人’。因此我一地裏尋官人不見,正撞着賣藥的張先生道:‘我在樊樓前過,見教頭和一個人入去吃酒。’因此特奔到這裏。官人快去。”

林沖見說,吃了一驚,也不顧女使錦兒,三步做一步跑到陸虞候家,搶到胡梯上,卻關着樓門,隻聽得娘子叫道:“清平世界,如何把我良人妻子關在這裏?”又聽得高衙内道:“娘子,可憐見救俺,便是鐵石人,也告的回轉。”林沖立在胡梯上叫道:“大嫂開門。”那婦人聽的是丈夫聲音,隻顧來開門。高衙内吃了一驚,斡開了樓窗,跳牆走了。林沖上的樓上,尋不見高衙内,問娘子道:“不曾被這厮點污了?”娘子道:“不曾。”林沖把陸虞候家打得粉碎。将娘子下樓,出得門外看時,鄰舍兩邊都閉了門。女使錦兒接着,三個人一處歸家去了。

林沖拿了一把解腕尖刀,徑奔到樊樓前去尋陸虞候,也不見了。卻回來他門前等了一晚,不見回家,林沖自歸。娘子勸道:“我又不曾被他騙了,你休得胡做。”林沖道:“叵耐這陸謙畜生!我和你如兄若弟,你也來騙我!隻怕不撞見高衙内,也照管着他頭面。”娘子苦勸,那裏肯放他出門。陸虞候隻躲在太尉府内,亦不敢回家。林沖一連等了三日,并不見面。府前人見林沖面色不好,誰敢問他。

第四日飯時候,魯智深徑尋到林沖家相探,問道:“教頭如何連日不見面?”林沖答道:“小弟少冗,不曾探得師兄。既蒙到我寒家,本當草酌三杯,争奈一時不能周備。且和師兄一同上街間玩一遭,市沽兩盞如何?”智深道:“最好。”兩個同上街來,吃了一日酒,又約明日相會。自此每日與智深上街吃酒,把這件事都放慢了。正是:丈夫心事有親朋,談笑酣歌散郁蒸。隻有女人愁悶處,深閨無語病難興。

且說高衙内自從那日在陸虞候家樓上吃了那驚,跳牆脫走,不敢對太尉說知,因此在府中卧病。陸虞候和富安兩個來府裏望衙内,見他容顔不好,精神憔悴,陸謙道:“衙内何故如此精神少樂?”衙内道:“實不瞞你們說:我爲林沖老婆,兩次不能夠得他,又吃他那一驚,這病越添得重了。眼見的半年三個月性命難保。”二人道:“衙内且寬心,隻在小人兩個身上,好歹要共那婦人完聚,隻除他自缢死了便罷。”正說間,府裏老都管也來看衙内病證。隻見:不癢不痛,渾身上或寒或熱;沒撩沒亂,滿腹中又飽又饑。白晝忘餐,黃昏廢寝。對爺娘怎訴心中恨,見相識難遮臉上羞。

那陸虞候和富安見老都管來問病,兩個商量道:“隻除恁的。”等候老都管看病已了出來,兩個邀老都管僻淨處說道:“若要衙内病好,隻除教太尉得知,害了林沖性命,方能夠得他老婆和衙内在一處,這病便得好。若不如此,已定送了衙内性命。”老都管道:“這個容易。老漢今晚便禀太尉得知。”兩個道:“我們已有了計,隻等你回話。”

老都管至晚來見太尉說道:“衙内不害别的證,卻害林沖的老婆。”高俅道:“幾時見了他的渾家?”都管禀道:“便是前月二十八日在嶽廟裏見來,今經一月有餘。”又把陸虞候設的計,備細說了。高俅道:“如此因爲他渾家,怎地害他?——我尋思起來,若爲惜林沖一個人時,須送了我孩兒性命。卻怎生是好?”都管道:“陸虞候和富安有計較。”高俅道:“既是如此,教喚二人來商議。”老都管随即喚陸謙、富安入到堂裏,唱了喏。高俅問道:“我這小衙内的事,你兩個有甚計較?救得我孩兒好了時,我自擡舉你二人。”陸虞候向前禀道:“恩相在上,隻除如此如此使得。”高俅見說了,喝采道:“好計!你兩個明日便與我行。”不在話下。

再說林沖每日和智深吃酒,把這件事不記心了。那一日,兩個同行到閱武坊巷口,見一條大漢,頭戴一頂抓角兒頭巾,穿一領舊戰袍,手裏拿着一口寶刀,插着個草标兒,立在街上,口裏自言自語說道:“不遇識者,屈沉了我這口寶刀。”林沖也不理會,隻顧和智深說着話走。那漢又跟在背後道:“好口寶刀,可惜不遇識者!”林沖隻顧和智深走着,說得入港。那漢又在背後說道:“偌大一個東京,沒一個識得軍器的。”林沖聽的說,回過頭來,那漢飕的把那口刀掣将出來,明晃晃的奪人眼目。林沖合當有事,猛可地道:“将來看。”那漢遞将過來,林沖接在手内,同智深看了。但見:清光奪目,冷氣侵人。遠看如玉沼春冰,近看似瓊台瑞雪。花紋密布,如豐城獄内飛來;紫氣橫空,似楚昭夢中收得。太阿巨阙應難比,莫邪幹将亦等閑。

當時林沖看了,吃了一驚,失口道:“好刀!你要賣幾錢?”那漢道:“索價三千貫,實價二千貫。”林沖道:“值是值二千貫,隻沒個識主。你若一千貫肯時,我買你的。”那漢道:“我急要些錢使,你若端的要時,饒你五百貫,實要一千五百貫。”林沖道:“隻是一千貫,我便買了。”那漢歎口氣道:“金子做生鐵賣了!罷,罷!一文也不要少了我的。”林沖道:“跟我來家中取錢還你。”回身卻與智深道:“師兄,且在茶房裏少待,小弟便來。”智深道:“灑家且回去,明日再相見。”

林沖别了智深,自引了賣刀的那漢,到家去取錢與他,就問那漢道:“你這口刀那裏得來?”那漢道:“小人祖上留下。因爲家道消乏,沒奈何,将出來賣了。”林沖道:“你祖上是誰?”那漢道:“若說時,辱沒殺人!”林沖再也不問。那漢得了銀兩,自去了。

林沖把這口刀翻來複去看了一回,喝采道:“端的好把刀!高太尉府中有一口寶刀,胡亂不肯教人看。我幾番借看,也不肯将出來。今日我也買了這口好刀,慢慢和他比試。”林沖當晚不落手看了一晚,夜間挂在壁上。未等天明,又去看那刀。

次日,巳牌時分,隻聽得門首有兩個承局叫道:“林教頭,太尉鈞旨,道你買一口好刀,就叫你将去比看,太尉在府裏專等。”林沖聽得說道:“又是甚麽多口的報知了。”兩個承局催得林沖穿了衣服,拿了那口刀,随這兩個承局來。林沖道:“我在府中不認的你。”兩個人說道:“小人新近參随。”卻早來到府前,進得到廳前。林沖立住了腳,兩個又道:“太尉在裏面後堂内坐地。”轉入屏風至後堂,又不見太尉。林沖又住了腳,兩個又道:“太尉直在裏面等你,叫引教頭進來。”又過了兩三重門,到一個去處,一周遭都是綠欄杆。兩個又引林沖到堂前,說道:“教頭,你隻在此少待,等我入去禀太尉。”

林沖拿着刀,立在檐前,兩個人自入去了,一盞茶時,不見出來。林沖心疑,探頭入簾看時,隻見檐前額上有四個青字,寫道:“白虎節堂”。林沖猛省道:“這節堂是商議軍機大事處,如何敢無故辄入?”急待回身,隻聽的靴履響、腳步鳴,一個人從外面入來。林沖看時,不是别人,卻是本管高太尉。林沖見了,執刀向前聲喏。太尉喝道:“林沖,你又無呼喚,安敢辄入白虎節堂?你知法度否?你手裏拿着刀,莫非來刺殺下官?有人對我說,你兩三日前,拿刀在府前伺候,必有歹心。”林沖躬身禀道:“恩相,恰才蒙兩個承局呼喚林沖,将刀來比看。”太尉喝道:“承局在那裏?”林沖道:“他兩個已投堂裏去了。”太尉道:“胡說!甚麽承局,敢進我府堂裏去!左右與我拿下這厮!”說猶未了,傍邊耳房裏走出二十餘人,把林沖橫推倒拽,恰似皂雕追紫燕,渾如猛虎啖羊羔。高太尉大怒道:“你既是禁軍教頭,法度也還不知道。因何手執利刃,故入節堂,欲殺本官?”叫左右把林沖推下,不知性命如何。

不因此等,有分教,大鬧中原,縱橫海内。直教農夫背上添心号,漁父舟中插認旗。畢竟看林沖性命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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