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說這魯智深就客店裏住了幾日,等得兩件家生都已完備,做了刀鞘,把戒刀插放鞘内,禅杖卻把漆來裹了。将些碎銀子賞了鐵匠,背了包裹,跨了戒刀,提了禅杖,作别了客店主人并鐵匠,行程上路。過往人看了,果然是個莽和尚。但見:皂直裰背穿雙袖,青圓縧斜绾雙頭。鞘内戒刀,藏春冰三尺;肩頭禅杖,橫鐵蟒一條。鹭鸶腿緊系腳,蜘蛛肚牢拴衣缽。嘴縫邊攢千條斷頭鐵線,胸脯上露一帶蓋膽寒毛。生成食肉魚臉,不是看經念佛人。
且說魯智深自離了五台山文殊院,取路投東京來。行了半月之上,于路不投寺院去歇,隻是客店内打火安身,白日間酒肆裏買吃。一日正行之間,貪看山明水秀,不覺天色已晚。但見:山影深沉,槐陰漸沒。綠楊郊外,時聞鳥雀歸林;紅杏村中,每見牛羊入圈。落日帶煙生碧霧,斷霞映水散紅光。溪邊釣叟移舟去,野外村童跨犢歸。
魯智深因見山水秀麗,貪行了半日,趕不上宿頭,路中又沒人作伴,那裏投宿是好?又趕了三二十裏田地,過了一條闆橋,遠遠地望見一簇紅霞,樹木叢中,閃着一所莊院,莊後重重疊疊,都是亂山。魯智深道:“隻得投莊上去借宿。”徑奔到莊前看時,見數十個莊家,忙忙急急,搬東搬西。魯智深到莊前,倚了禅杖,與莊客打個問訊。莊客道:“和尚,日晚來我莊上做甚的?”智深道:“灑家趕不上宿頭,欲借貴莊投宿一宵,明早便行。”莊客道:“我莊上今夜有事,歇不得。”智深道:“胡亂借灑家歇一夜,明日便行。”莊客道:“和尚快走,休在這裏讨死!”智深道:“也是怪哉!歇一夜,打甚麽不緊?怎地便是讨死?”莊家道:“去便去,不去時,便捉來縛在這裏。”魯智深大怒道:“你這厮村人,好沒道理!俺又不曾說甚的,便要綁縛灑家。”莊家們也有罵的,也有勸的。
魯智深提起禅杖,卻待要發作,隻見莊裏走出一個老人來。魯智深看那老人時,似年近六旬之上。拄一條過頭拄杖,走将出來,喝問莊客:“你們鬧甚麽?”莊客道:“可奈這個和尚要打我們。”智深便道:“小僧是五台山來的和尚,要上東京去幹事,今晚趕不上宿頭,借貴莊投宿一宵,莊家那厮無禮,要綁縛灑家。”那老人道:“既是五台山來的僧人,随我進來。”智深跟那老人直到正堂上,分賓主坐下。那老人道:“師父,休要怪。莊家們不省得師父是活佛去處來的,他作尋常一例相看。老漢從來敬信佛天三寶,雖是我莊上今夜有事,權且留師父歇一宵了去。”智深将禅杖倚了,起身打個問訊,謝道:“感承施主,小僧不敢動問貴莊高姓?”老人道:“老漢姓劉,此間喚做桃花村,鄉人都叫老漢做桃花莊劉太公。敢問師父俗姓,喚做甚麽諱字?”智深道:“俺的師父是智真長老,與俺取了個諱字。因灑家姓魯,喚做魯智深。”太公道:“師父請吃些晚飯,不知肯吃葷腥也不?”魯智深道:“灑家不忌葷酒,遮莫甚麽渾清白酒,都不揀選,牛肉狗肉,但有便吃。”太公道:“既然師父不忌葷酒,先叫莊客取酒肉來。”沒多時,莊客掇張桌子,放下一盤牛肉,三四樣菜蔬,一雙箸,放在魯智深面前。智深解下腰包、肚包,坐定。那莊客旋了一壺酒,拿一隻盞子,篩下酒與智深吃。這魯智深也不謙讓,也不推辭,無一時,一壺酒,一盤肉,都吃了。太公對席看見,呆了半晌。莊客搬飯來,又吃了,擡過桌子。
太公分付道:“胡亂教師父在外面耳房中歇一宵,夜間如若外面熱鬧,不可出來窺望。”智深道:“敢問貴莊今夜有甚事?”太公道:“非是你出家人閑管的事。”智深道:“太公緣何模樣不甚喜歡?莫不怪小僧來攪擾你麽?明日灑家算還你房錢便了。”太公道:“師父聽說,我家時常齋僧布施,那争師父一個。隻是我家今夜小女招夫,以此煩惱。”魯智深呵呵大笑道:“‘男大須婚,女大必嫁。’這是人倫大事,五常之禮,何故煩惱?”太公道:“師父不知,這頭親事不是情願與的。”智深大笑道:“太公,你也是個癡漢,既然不兩相情願,如何招贅做個女婿?”太公道:“老漢止有這個小女,如今方得一十九歲。被此間有座山,喚做桃花山,近來山上有兩個大王,紮了寨栅,聚集着五七百人,打家劫舍。此間青州官軍捕盜,禁他不得。因來老漢莊上讨進奉,見了老漢女兒,撇下二十兩金子、一匹紅錦爲定禮,選着今夜好日,晚間來入贅老漢莊上。又和他争執不得,隻得與他,因此煩惱,非是争師父一個人。”
智深聽了道:“原來如此。小僧有個道理,教他回心轉意,不要娶你女兒如何?”太公道:“他是個殺人不眨眼魔君,你如何能夠得他回心轉意?”智深道:“灑家在五台山智真長老處學得說因緣,便是鐵石人,也勸得他轉。今晚可教你女兒别處藏了,俺就你女兒房内說因緣勸他,便回心轉意。”太公道:“好卻甚好,隻是不要捋虎須。”智深道:“灑家的不是性命!你隻依着俺行。”太公道:“卻是好也!我家有福,得遇這個活佛下降。”莊客聽得,都吃一驚。
太公問智深:“再要飯吃麽?”智深道:“飯便不要吃,有酒再将些來吃。”太公道:“有,有!”随即叫莊客取一隻熟鵝,大碗斟将酒來,叫智深盡意吃了三二十碗,那隻熟鵝也吃了。叫莊客将了包裹,先安放房裏,提了禅杖,帶了戒刀,問道:“太公,你的女兒躲過了不曾?”太公道:“老漢已把女兒寄送在鄰舍莊裏去了。”智深道:“引灑家新婦房内去。”太公引至房邊,指道:“這裏面便是。”智深道:“你們自去躲了。”太公與衆莊客自出外面安排筵席。智深把房中桌椅等物都掇過了,将戒刀放在床頭,禅杖把來倚在床邊,把銷金帳子下了,脫得赤條條地,跳上床去坐了。
太公見天色看看黑了,叫莊客前後點起燈燭熒煌,就打麥場上放下一條桌子,上面擺着香花燈燭。一面叫莊客大盤盛着肉,大壺溫着酒。約莫初更時分,隻聽得山邊鑼鳴鼓響。這劉太公懷着鬼胎,莊家們都捏着兩把汗,盡出莊門外看時,隻見遠遠地四五十火把,照曜如同白日,一簇人馬,飛奔莊上來。但見:霧鎖青山影裏,滾出一夥沒頭神;煙迷綠樹林邊,擺着幾行争食鬼。人人兇惡,個個猙獰。頭巾都戴茜根紅,衲襖盡披楓葉赤。纓槍對對,圍遮定吃人心肝的小魔王;梢棒雙雙,簇捧着不養爹娘的真太歲。夜間羅刹去迎親,山上大蟲來下馬。
劉太公看見,便叫莊客大開莊門,前來迎接。隻見前遮後擁,明晃晃的都是器械旗槍,盡把紅綠絹帛縛着,小喽羅頭巾邊亂插着野花。前面擺着四五對紅紗燈籠,照着馬上那個大王。怎生打扮?但見:頭戴撮尖幹紅凹面巾,鬓傍邊插一枝羅帛象生花,上穿一領圍虎體挽絨金繡綠羅袍,腰系一條稱狼身銷金包肚紅搭膊,着一雙對掩雲跟牛皮靴,騎一匹高頭卷毛大白馬。
那大王來到莊前下了馬,隻見衆小喽羅齊聲賀道:“帽兒光光,今夜做個新郎。衣衫窄窄,今夜做個嬌客。”劉太公慌忙親捧台盞,斟下一杯好酒,跪在地下。衆莊客都跪着。那大王把手來扶道:“你是我的丈人,如何倒跪我?”太公道:“休說這話,老漢隻是大王治下管的人戶。”那大王已有七八分醉了,呵呵大笑道:“我與你家做個女婿,也不虧負了你。你的女兒匹配我也好。”劉太公把了下馬杯,來到打麥場上,見了香花燈燭,便道:“泰山,何須如此迎接?”那裏又飲了三杯,來到廳上,喚小喽羅教把馬去系在綠楊樹上。小喽羅把鼓樂就廳前擂将起來。大王上廳坐下,叫道:“丈人,我的夫人在那裏?”太公道:“便是怕羞,不敢出來。”大王笑道:“且将酒來,我與丈人回敬。”那大王把了一杯,便道:“我且和夫人厮見了,卻來吃酒未遲。”
那劉太公一心隻要那和尚勸他,便道:“老漢自引大王去。”拿了燭台,引着大王,轉入屏風背後,直到新人房前。太公指與道:“此間便是,請大王自入去。”太公拿了燭台,一直去了。未知兇吉如何,先辦一條走路。
那大王推開房門,見裏面黑洞洞地。大王道:“你看我那丈人,是個做家的人,房裏也不點碗燈,由我那夫人黑地裏坐地。明日叫小喽羅山寨裏扛一桶好油來與他點。”魯智深坐在帳子裏都聽得,忍住笑,不做一聲。那大王摸進房中,叫道:“娘子,你如何不出來接我?你休要怕羞,我明日要你做壓寨夫人。”一頭叫娘子,一頭摸來摸去。一摸摸着銷金帳子,便揭起來,探一隻手入去摸時,摸着魯智深的肚皮,被魯智深就勢劈頭巾角兒揪住,一按按将下床來。那大王卻待掙紮,魯智深把右手捏起拳頭,罵一聲:“直娘賊!”連耳根帶脖子隻一拳,那大王叫一聲:“做甚麽便打老公?”魯智深喝道:“教你認的老婆!”拖倒在床邊,拳頭腳尖一齊上,打得大王叫救人。劉太公驚得呆了,隻道這早晚正說因緣勸那大王,卻聽的裏面叫救人。太公慌忙把着燈燭,引了小喽羅,一齊搶将入來。衆人燈下打一看時,隻見一個胖大和尚,赤條條不着一絲,騎翻大王在床面前打。爲頭的小喽羅叫道:“你衆人都來救大王。”衆小喽羅一齊拖槍拽棒,打将入來救時,魯智深見了,撇下大王,床邊綽了禅杖,着地打将出來。小喽羅見來得兇猛,發聲喊都走了。劉太公隻管叫苦。打鬧裏,那大王爬出房門,奔到門前,摸着空馬,樹上折枝柳條,托地跳在馬背上,把柳條便打那馬,卻跑不去。大王道:“苦也!這馬也來欺負我。”再看時,原來心慌,不曾解得缰繩,連忙扯斷了,騎着馬飛走。出得莊門,大罵:“劉太公老驢休慌,不怕你飛了。”把馬打上兩柳條,撥喇喇地馱了大王上山去。
劉太公扯住魯智深道:“和尚,你苦了老漢一家兒了。”魯智深說道:“休怪無禮!且取衣服和直裰來,灑家穿了說話。”莊家去房裏取來,智深穿了。太公道:“我當初隻指望你說因緣,勸他回心轉意,誰想你便下拳打他這一頓,定是去報山寨裏大隊強人來殺我家。”智深道:“太公休慌。俺說與你,灑家不是别人,俺是延安府老種經略相公帳前提轄官,爲因打死了人,出家做和尚。休道這兩個鳥人,便是一二千軍馬來,灑家也不怕他。你們衆人不信時,提俺禅杖看。”莊客們那裏提得動。智深接過來手裏,一拟拈燈草一般使起來。太公道:“師父休要走了去,卻要救護我們一家兒使得。”智深道:“甚麽閑話,俺死也不走。”太公道:“且将些酒來師父吃,休得要抵死醉了。”魯智深道:“灑家一分酒,隻有一分本事,十分酒,便有十分的氣力。”太公道:“恁地時最好。我這裏有的是酒肉,隻顧教師父吃。”
且說這桃花山大頭領坐在寨裏,正欲差人下山來探聽做女婿的二頭領如何,隻見數個小喽羅氣急敗壞,走到山寨裏叫道:“苦也!苦也!”大頭領連忙問道:“有甚麽事,慌做一團?”小喽羅道:“二哥哥吃打壞了。”大頭領大驚,正問備細,隻見報道:“二哥哥來了。”大頭領看時,隻見二頭領紅巾也沒了,身上綠袍扯得粉碎,下得馬倒在廳前,口裏說道:“哥哥救我一救。”大頭領問道:“怎麽來?”二頭領道:“兄弟下得山,到他莊上,入進房裏去。叵耐那老驢把女兒藏過了,卻教一個胖和尚躲在女兒床上。我卻不提防,揭起帳子摸一摸,吃那厮揪住,一頓拳頭腳尖,打得一身傷損。那厮見衆人入來救應,放了手,提起禅杖打将出去。因此我得脫了身,拾得性命。哥哥與我做主報仇。”大頭領道:“原來恁地。你去房中将息,我與你去拿那賊秃來。”喝叫左右:“快備我的馬來!”衆小喽羅都去。大頭領上了馬,綽槍在手,盡數引了小喽羅,一齊呐喊下山去了。
再說魯智深正吃酒哩,莊客報道:“山上大頭領盡數都來了。”智深道:“你等休慌。灑家但打翻的,你們隻顧縛了,解去官司請賞。取俺的戒刀來。”魯智深把直裰脫了,拽紮起下面衣服,跨了戒刀,大踏步提了禅杖,出到打麥場上。隻見大頭領在火把叢中,一騎馬搶到莊前,馬上挺着長槍,高聲喝道:“那秃驢在那裏?早早出來決個勝負。”智深大怒,罵道:“腌臜打脊潑才,叫你認得灑家!”掄起禅杖,着地卷将來。那大頭領逼住槍,大叫道:“和尚且休要動手,你的聲音好厮熟,你且通個姓名。”魯智深道:“灑家不是别人,老種經略相公帳前提轄魯達的便是。如今出了家,做和尚,喚做魯智深。”那大頭領呵呵大笑,滾鞍下馬,撇了槍,撲翻身便拜道:“哥哥别來無恙,可知二哥着了你手。”魯智深隻道賺他,托地跳退數步,把禅杖收住,定睛看時,火把下認得,不是别人,卻是江湖上使槍棒賣藥的教頭打虎将李忠。原來強人下拜,不說此二字,爲軍中不利,隻喚做剪拂,此乃吉利的字樣。李忠當下剪拂了起來,扶住魯智深道:“哥哥緣何做了和尚?”智深道:“且和你到裏面說話。”劉太公見了,又隻叫苦:“這和尚原來也是一路!”
魯智深到裏面,再把直裰穿了,和李忠都到廳上叙舊。魯智深坐在正面,喚劉太公出來,那老兒不敢向前。智深道:“太公休怕,他也是俺的兄弟。”那老兒見說是兄弟,心裏越慌,又不敢不出來。李忠坐了第二位,太公坐了第三位。魯智深道:“你二位在此,俺自從渭州三拳打死了鎮關西,逃走到代州雁門縣,因見了灑家赍發他的金老。那老兒不曾回東京去,卻随個相識,也在雁門縣住。他那個女兒,就與了本處一個财主趙員外。和俺厮見了,好生相敬。不想官司追捉得灑家要緊,那員外陪錢去送俺五台山智真長老處落發爲僧。灑家因兩番酒後鬧了僧堂,本師長老與俺一封書,教灑家去東京大相國寺,投了智清禅師,讨個職事僧做。因爲天晚,到這莊上投宿,不想與兄弟相見。卻才俺打的那漢是誰?你如何又在這裏?”李忠道:“小弟自從那日與哥哥在渭州酒樓上同史進三人分散,次日聽得說哥哥打死了鄭屠。我去尋史進商議,他又不知投那裏去了。小弟聽得差人緝捕,慌忙也走了,卻從這山下經過。卻才被哥哥打的那漢,先在這裏桃花山紮寨,喚做小霸王周通。那時引人下山來和小弟厮殺,被我赢了,他留小弟在山上爲寨主,讓第一把交椅,教小弟坐了,以此在這裏落草。”
智深道:“既然兄弟在此,劉太公這頭親事,再也休題。他止有這個女兒,要養終身。不争被你把了去,教他老人家失所。”太公見說了,大喜,安排酒食出來,管待二位。小喽羅們每人兩個饅頭,兩塊肉,一大碗酒,都教吃飽了。太公将出原定的金子緞匹。魯智深道:“李家兄弟,你與他收了去,這件事都在你身上。”李忠道:“這個不妨事。且請哥哥去小寨住幾時,劉太公也走一遭。”太公叫莊客安排轎子,擡了魯智深,帶了禅杖、戒刀、行李。李忠也上了馬,太公也乘了一乘小轎,卻早天色大明。衆人上山來,智深、太公到得寨前,下了轎子,李忠也下了馬,邀請智深入到寨中,向這聚義廳上,三人坐定。李忠叫請周通出來。周通見了和尚,心中怒道:“哥哥卻不與我報仇,倒請他來寨裏,讓他上面坐!”李忠道:“兄弟,你認得這和尚麽?”周通道:“我若認得他時,須不吃他打了。”李忠笑道:“這和尚便是我日常和你說的三拳打死鎮關西的,便是他。”周通把頭摸一摸,叫聲:“阿呀!”撲翻身便剪拂。魯智深答禮道:“休怪沖撞。”
三個坐定,劉太公立在面前,魯智深便道:“周家兄弟,你來聽俺說,劉太公這頭親事,你卻不知他隻有這個女兒,養老送終,承祀香火,都在他身上。你若娶了,教他老人家失所,他心裏怕不情願。你依着灑家,把來棄了,别選一個好的。原定的金子緞匹,将在這裏。你心下如何?”周通道:“并聽大哥言語,兄弟再不敢登門。”智深道:“大丈夫作事,卻休要翻悔!”周通折箭爲誓。
劉太公拜謝了,納還金子緞匹,自下山回莊去了。
李忠、周通椎牛宰馬,安排筵席,管待了數日。引魯智深山前山後觀看景緻,果是好座桃花山,生得兇怪,四圍險峻,單單隻一條路上去,四下裏漫漫都是亂草。智深看了道:“果然好險隘去處。”住了幾日,魯智深見李忠、周通不是個慷慨之人,作事悭吝,隻要下山。兩個苦留,那裏肯住,隻推道:“俺如今既出了家,如何肯落草?”李忠、周通道:“哥哥既然不肯落草,要去時,我等明日下山,但得多少,盡送與哥哥作路費。”
次日,山寨裏一面殺羊宰豬,且做送路筵席,安排整頓,卻将金銀酒器,設放在桌上。正待入席飲酒,隻見小喽羅報來說:“山下有兩輛車,十數個人來也。”李忠、周通見報了,點起衆多小喽羅,隻留一兩個伏侍魯智深飲酒。兩個好漢道:“哥哥隻顧請自在吃幾杯,我兩個下山去取得财來,就與哥哥送行。”分付已罷,引領衆人下山去了。
且說這魯智深尋思道:“這兩個人好生悭吝,現放着有許多金銀,卻不送與俺,直等要去打劫得别人的送與灑家。這個不是把官路當人情,隻苦别人!灑家且教這厮吃俺一驚。”便喚這幾個小喽羅近前來篩酒吃。方才吃得兩盞,跳起身來,兩拳打翻兩個小喽羅,便解搭膊做一塊兒捆了,口裏都塞了些麻核桃。便取出包裹打開,沒要緊的都撇了,隻拿了桌上金銀酒器,都踏匾了,拴在包裹;胸前度牒袋内藏了真長老的書信;跨了戒刀,提了禅杖,頂了衣包,便出寨來。到山後打一望時,都是險峻之處,卻尋思:“灑家從前山去時,以定吃那厮們撞見,不如就此間亂草處滾将下去。”先把戒刀和包裹拴了,望下丢落去,又把禅杖也撺落去。卻把身望下隻一滾,骨碌碌直滾到山腳邊,并無傷損。詩曰:絕險曾無鳥道開,欲行且止自疑猜。光頭包裹從高下,瓜熟紛紛落蒂來。
當時魯智深從險峻處滾下,跳将起來,尋了包裹,跨了戒刀,拿了禅杖,拽開腳手,取路便走。
再說李忠、周通下到山邊,正迎着那數十個人,各有器械。李忠、周通挺着槍,小喽羅呐着喊,搶向前來喝道:“兀那客人,會事的留下買路錢。”那客人内有一個便拈着樸刀來鬥李忠,一來一往,一去一回,鬥了十餘合,不分勝負。周通大怒,趕向前來喝一聲,衆小喽羅一齊都上,那夥客人抵當不住,轉身便走。有那走得遲的,盡被搠死七八個。劫了車子财物,和着凱歌,慢慢地上山來。到得寨裏打一看時,隻見兩個小喽羅捆做一塊在亭柱邊。桌子上金銀酒器,都不見了。周通解了小喽羅,問其備細,魯智深那裏去了。小喽羅說道:“把我兩個打翻捆縛了,卷了若幹器皿,都拿了去。”周通道:“這賊秃不是好人,倒着了那厮手腳,卻從那裏去了?”團團尋蹤迹,到後山,見一帶荒草平平地都滾倒了。周通看了道:“這秃驢倒是個老賊!這般險峻山岡,從這裏滾了下去。”李忠道:“我們趕上去問他讨,也羞那厮一場。”周通道:“罷,罷!賊去了關門,那裏去趕?便趕得着時,也問他取不成。倘有些不然起來,我和你又敵他不過,後來倒難厮見了;不如罷手,後來倒好相見。我們且自把車子上包裹打開,将金銀緞匹分作三分,我和你各捉一分,一分賞了衆小喽羅。”李忠道:“是我不合引他上山,折了你許多東西,我的這一分都與了你。”周通道:“哥哥,我同你同死同生,休恁地計較。”
看官牢記話頭,這李忠、周通自在桃花山打劫。
再說魯智深離了桃花山,放開腳步,從早晨直走到午後,約莫走下五六十裏多路,肚裏又饑,路上又沒個打火處,尋思:“早起隻顧貪走,不曾吃得些東西,卻投那裏去好?”東觀西望,猛然聽得遠遠地鈴铎之聲,魯智深聽得道:“好了!不是寺院,便是宮觀,風吹得檐前鈴铎之聲,灑家且尋去那裏投奔。”
不是魯智深投那個去處,有分教,到那裏斷送了十餘條性命生靈,一把火燒了有名的靈山古迹。直教黃金殿上生紅焰,碧玉堂前起黑煙。畢竟魯智深投甚麽寺觀來,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