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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四十九章《水浒傳:繡像珍藏本·上》

第四回 趙員外重修文殊院魯智深大鬧五台山話說當下魯提轄扭過身來看時,拖扯的不是别人,卻是渭州酒樓上救了的金老。那老兒直拖魯達到僻靜處,說道:“恩人,你好大膽!現今明明地張挂榜文,出一千貫賞錢捉你,你緣何卻去看榜?若不是老漢遇見時,卻不被做公的拿了。榜上現寫着你年甲、貌相、貫址。”魯達道:“灑家不瞞你說,因爲你上,就那日回到狀元橋下,正迎着鄭屠那厮,被灑家三拳打死了,因此上在逃。一到處撞了四五十日,不想來到這裏。你緣何不回東京去,也來到這裏?”金老道:“恩人在上:自從得恩人救了,老漢尋得一輛車子,本欲要回東京去,又怕這厮趕來,亦無恩人在彼搭救,因此不上東京去。随路望北來,撞見一個京師古鄰,來這裏做買賣,就帶老漢父子兩口兒到這裏。虧殺了他,就與老漢女兒做媒,結交此間一個大财主趙員外,養做外宅,衣食豐足,皆出于恩人。我女兒常常對他孤老說提轄大恩,那個員外也愛刺槍使棒,常說道:‘怎地得恩人相會一面也好。’想念如何能夠得見。且請恩人到家過幾日,卻再商議。”

魯提轄便和金老行不得半裏,到門首,隻見老兒揭起簾子,叫道:“我兒,大恩人在此。”那女孩兒濃妝豔飾,從裏面出來,請魯達居中坐了,插燭也似拜了六拜,說道:“若非恩人垂救,怎能夠有今日。”魯達看那女子時,另是一般豐韻,比前不同。但見:金钗斜插,掩映烏雲;翠袖巧裁,輕籠瑞雪。櫻桃口淺暈微紅,春筍手半舒嫩玉。纖腰袅娜,綠羅裙微露金蓮;素體輕盈,紅繡襖偏宜玉體。臉堆三月嬌花,眉掃初春嫩柳。香肌撲簌瑤台月,翠鬓籠松楚岫雲。

那女子拜罷,便請魯提轄道:“恩人上樓去請坐。”魯達道:“不須生受,灑家便要去。”金老便道:“恩人既到這裏,如何肯放教你便去?”老兒接了杆棒包裹,請到樓上坐定。老兒分付道:“我兒陪侍恩人坐坐,我去安排飯來。”魯達道:“不消多事,随分便好。”老兒道:“提轄恩念,殺身難報。量些粗食薄味,何足挂齒。”女子留住魯達在樓上坐地,金老下來,叫了家中新讨的小厮,分付那個娅嬛,一面燒着火。老兒和這小厮上街來,買了些鮮魚、嫩雞、釀鵝、肥鲊、時新果子之類歸來。一面開酒,收拾菜蔬,都早擺了,搬上樓來。春台上放下三個盞子,三雙箸,鋪下菜蔬、果子、嗄飯等物,娅嬛将銀酒壺燙上酒來。女父二人,輪番把盞。金老倒地便拜。魯提轄道:“老人家如何恁地下禮,折殺俺也。”金老說道:“恩人聽禀:前日老漢初到這裏,寫個紅紙牌兒,旦夕一炷香,父女兩個兀自拜哩。今日恩人親身到此,如何不拜?”魯達道:“卻也難得你這片心。”

三人慢慢地飲酒。将及天晚,隻聽得樓下打将起來。魯提轄開窗看時,隻見樓下三二十人,各執白木棍棒,口裏都叫拿将下來。人叢裏一個人,騎在馬上,口裏大喝道:“休教走了這賊!”魯達見不是頭,拿起凳子,從樓上打将下來。金老連忙搖手叫道:“都不要動手。”那老兒搶下樓去,直至那騎馬的官人身邊,說了幾句言語。那官人笑将起來,便喝散了那二三十人,各自去了。

那官人下馬,入到裏面,老兒請下魯提轄來,那官人撲翻身便拜道:“聞名不如見面,見面勝似聞名,義士提轄受禮。”魯達便問那金老道:“這官人是誰?素不相識,緣何便拜灑家?”老兒道:“這個便是我兒的官人趙員外。卻才隻道老漢引甚麽郎君子弟在樓上吃酒,因此引莊客來厮打。老漢說知,方才喝散了。”魯達道:“原來如此。怪員外不得。”趙員外再請魯提轄上樓坐定。金老重整杯盤,再備酒食相待。趙員外讓魯達上首坐地,魯達道:“灑家怎敢!”員外道:“聊表相敬之禮,小子多聞提轄如此豪傑,今日天賜相見,實爲萬幸。”魯達道:“灑家是個粗鹵漢子,又犯了該死的罪過。若蒙員外不棄貧賤,結爲相識,但有用灑家處,便與你去。”趙員外大喜,動問打死鄭屠一事,說些閑話,較量些槍法。吃了半夜酒,各自歇了。

次日天明,趙員外道:“此處恐不穩便,可請提轄到敝莊住幾時。”魯達問道:“貴莊在何處?”員外道:“離此間十裏多路,地名七寶村便是。”魯達道:“最好。”員外先使人去莊上叫牽兩匹馬來。未及晌午,馬已到來。員外便請魯提轄上馬,叫莊客擔了行李,魯達相辭了金老父女二人,和趙員外上了馬。兩個并馬行程,于路說些閑話,投七寶村來。不多時,早到莊前下馬,趙員外攜住魯達的手,直至草堂上,分賓而坐,一面叫殺羊置酒相待。晚間收拾客房安歇,次日又備酒食管待。魯達道:“員外錯愛,灑家如何報答。”趙員外便道:“‘四海之内,皆兄弟也。’如何言報答之事。”

話休絮煩。魯達自此之後,在這趙員外莊上住了五七日。忽一日,兩個正在書院裏閑坐說話,隻見金老急急奔來莊上,徑到書院裏,見了趙員外并魯提轄。見沒人,便對魯達道:“恩人,不是老漢心多,爲是恩人前日老漢請在樓上吃酒,員外誤聽人報,引領莊客來鬧了街坊,後卻散了,人都有些疑心,說開去。昨日有三四個做公的來鄰舍街坊打聽得緊,隻怕要來村裏緝捕恩人。倘或有些疏失,如之奈何?”魯達道:“恁地時,灑家自去便了。”趙員外道:“若是留提轄在此,誠恐有些山高水低,教提轄怨怅;若不留提轄來,許多面皮都不好看。趙某卻有個道理,教提轄萬無一失,足可安身避難。隻怕提轄不肯。”魯達道:“灑家是個該死的人,但得一處安身便了,做甚麽不肯?”趙員外道:“若如此,最好。離此間三十餘裏有座山,喚做五台山。山上有一個文殊院,原是文殊菩薩道場。寺裏有五七百僧人,爲頭智真長老,是我弟兄。我祖上曾舍錢在寺裏,是本寺的施主檀越。我曾許下剃度一僧在寺裏,已買下一道五花度牒在此,隻不曾有個心腹之人,了這條願心。如是提轄肯時,一應費用,都是趙某備辦,委實肯落發做和尚麽?”魯達尋思:“如今便要去時,那裏投奔人,不如就了這條路罷。”便道:“既蒙員外做主,灑家情願做了和尚,專靠員外照管。”當時說定了,連夜收拾衣服盤纏,緞匹禮物,排擔了。

次日早起來,叫莊客挑了,兩個取路望五台山來。辰牌已後,早到那山下。魯提轄看那五台山時,果然好座大山!但見:雲遮峰頂,日轉山腰;嵯峨仿佛接天關,崒嵂參差侵漢表。岩前花木舞春風,暗吐清香;洞口藤蘿披宿雨,倒懸嫩線。飛雲瀑布,銀河影浸月光寒;峭壁蒼松,鐵角鈴搖龍尾動。山根雄峙三千界,巒勢高擎幾萬年。

趙員外與魯提轄兩乘轎子,擡上山來,一面使莊客前去通報。到得寺前,早有寺中都寺、監寺,出來迎接。兩個下了轎子,去山門外亭子上坐定。寺内智真長老得知,引着首座、侍者,出山門外來迎接。趙員外和魯達向前施禮,真長老打了問訊,說道:“施主遠出不易。”趙員外答道:“有些小事,特來上刹相浼。”真長老便道:“且請員外方丈吃茶。”趙員外前行,魯達跟在背後,看那文殊寺,果然是好座大刹!但見:山門侵翠嶺,佛殿接青雲。鍾樓與月窟相連,經閣共峰巒對立。香積廚通一泓泉水,衆僧寮納四面煙霞。老僧方丈鬥牛邊,禅客經堂雲霧裏。白面猿時時獻果,将怪石敲響木魚;黃斑鹿日日銜花,向寶殿供養金佛。七層寶塔接丹霄,千古聖僧來大刹。

當時真長老請趙員外并魯達到方丈。長老邀員外向客席而坐,魯達便去下首,坐在禅椅上。員外叫魯達附耳低言:“你來這裏出家,如何便對長老坐地?”魯達道:“灑家不省得。”起身立在員外肩下。面前首座、維那、侍者、監寺、都寺、知客、書記,依次排立東西兩班。莊客把轎子安頓了,一齊搬将盒子入方丈來,擺在面前。長老道:“何故又将禮物來?寺中多有相渎檀越處。”趙員外道:“些小薄禮,何足稱謝!”道人、行童收拾去了。趙員外起身道:“一事啓堂頭大和尚:趙某舊有一條願心,許剃一僧在上刹,度牒詞簿都已有了,到今不曾剃得。今有這個表弟姓魯,是關西軍漢出身,因見塵世艱辛,情願棄俗出家。萬望長老收錄,慈悲慈悲,看趙某薄面,披剃爲僧。一應所用,弟子自當準備。煩望長老玉成,幸甚!”長老見說,答道:“這個事緣是光輝老僧山門,容易容易,且請拜茶。”隻見行童托出茶來。茶罷,收了盞托。

真長老便喚首座、維那,商議剃度這人,分付監寺、都寺,安排齋食。隻見首座與衆僧自去商議道:“這個人不似出家的模樣,一雙眼卻恁兇險。”衆僧道:“知客,你去邀請客人坐地,我們與長老計較。”知客出來,請趙員外、魯達到客館裏坐地。首座衆僧禀長老說道:“卻才這個要出家的人,形容醜惡,貌相兇頑,不可剃度他,恐久後累及山門。”長老道:“他是趙員外檀越的兄弟,如何撇得他的面皮?你等衆人且休疑心,待我看一看。”焚起一炷信香,長老上禅椅,盤膝而去,口誦咒語,入定去了。一炷香過,卻好回來,對衆僧說道:“隻顧剃度他。此人上應天星,心地剛直。雖然時下兇頑,命中駁雜,久後卻得清淨,正果非凡,汝等皆不及他。可記吾言,勿得推阻。”首座道:“長老隻是護短,我等隻得從他。不谏不是,谏他不從,便了。”

長老叫備齋食,請趙員外等方丈會齋。齋罷,監寺打了單帳。趙員外取出銀兩,教人買辦物料。一面在寺裏做僧鞋、僧衣、僧帽、袈裟、拜具。一兩日都已完備。長老選了吉日良時,教鳴鍾擊鼓,就法堂内會集大衆。整整齊齊,五六百僧人,盡披袈裟,都到法座下合掌作禮,分作兩班。趙員外取出銀錠、表禮、信香,向法座前禮拜了。表白宣疏已罷,行童引魯達到法座下。維那教魯達除了巾帻,把頭發分做九路绾了,揲起來。淨發人先把一周遭都剃了,卻待剃髭須,魯達道:“留了這些兒還灑家也好。”衆僧忍笑不住。真長老在法座上道:“大衆聽偈。”念道:“寸草不留,六根清淨,與汝剃除,免得争競。”長老念罷偈言,喝一聲:“咄!盡皆剃去!”淨發人隻一刀,盡皆剃了。首座呈将度牒上法座前,請長老賜法名。長老拿着空頭度牒而說偈曰:“靈光一點,價值千金,佛法廣大,賜名智深。”長老賜名已罷,把度牒轉将下來,書記僧填寫了度牒,付與魯智深收受。長老又賜法衣袈裟,教智深穿了。監寺引上法座前,長老用手與他摩頂受記道:“一要皈依佛性,二要歸奉正法,三要歸敬師友,此是三歸。五戒者:一不要殺生,二不要偷盜,三不要邪淫,四不要貪酒,五不要妄語。”智深不曉得禅宗答應能否兩字,卻便道:“灑家記得。”衆僧都笑。

受記已罷,趙員外請衆僧到雲堂裏坐下,焚香設齋供獻。大小職事僧人,各有上賀禮物。都寺引魯智深參拜了衆師兄師弟,又引去僧堂背後叢林裏選佛場坐地。當夜無事。

次日趙員外要回,告辭長老,留連不住,早齋已罷,并衆僧都送出山門。趙員外合掌道:“長老在上,衆師父在此,凡事慈悲。小弟智深,乃是愚鹵直人,早晚禮數不到,言語冒渎,誤犯清規,萬望觑趙某薄面,恕免恕免。”長老道:“員外放心,老僧自慢慢地教他念經誦咒,辦道參禅。”員外道:“日後自得報答。”人叢裏喚智深到松樹下,低低分付道:“賢弟,你從今日難比往常,凡事自宜省戒,切不可托大。倘有不然,難以相見,保重保重。早晚衣服,我自使人送來。”智深道:“不索哥哥說,灑家都依了。”當時趙員外相辭長老,再别了衆人上轎;引了莊客,拕了一乘空轎,取了盒子,下山回家去了。當下長老自引了衆僧回寺。

話說魯智深回到叢林選佛場中禅床上,撲倒頭便睡,上下肩兩個禅和子推他起來,說道:“使不得。既要出家,如何不學坐禅?”智深道:“灑家自睡,幹你甚事?”禅和子道:“善哉!”智深裸袖道:“團魚灑家也吃,甚麽‘鳝哉’?”禅和子道:“卻是苦也!”智深便道:“團魚大腹,又肥甜了,好吃,那得‘苦也’。”上下肩禅和子都不睬他,由他自睡了。次日,要去對長老說知智深如此無禮。首座勸道:“長老說道他後來正果非凡,我等皆不及他,隻是護短。你們且沒奈何,休與他一般見識。”禅和子自去了。智深見沒人說他,每到晚便放翻身體,橫羅十字,倒在禅床上睡,夜間鼻如雷響;要起來淨手,大驚小怪,隻在佛殿後撒尿撒屎,遍地都是。侍者禀長老說:“智深好生無禮,全沒些個出家人體面。叢林中如何安着得此等之人?”長老喝道:“胡說!且看檀越之面,後來必改。”自此無人敢說。

魯智深在五台山寺中,不覺攪了四五個月。時遇初冬天氣,智深久靜思動。當日晴明得好,智深穿了皂布直裰,系了鴉青縧,換了僧鞋,大踏步走出山門來。信步行到半山亭子上,坐在鵝項懶凳上,尋思道:“幹鳥麽!俺往常好酒好肉,每日不離口,如今教灑家做了和尚,餓得幹癟了。趙員外這幾日又不使人送些東西來與灑家吃,口中淡出鳥來。這早晚怎地得些酒來吃也好。”正想酒哩,隻見遠遠地一個漢子,挑着一付擔桶,唱上山來。上面蓋着桶蓋。那漢子手裏拿着一個旋子,唱着上來,唱道:“九裏山前作戰場,牧童拾得舊刀槍。順風吹動烏江水,好似虞姬别霸王。”

魯智深觀見那漢子挑擔桶上來,坐在亭子上,看這漢子,也來亭子上,歇下擔桶。智深道:“兀那漢子,你那桶裏,甚麽東西?”那漢子道:“好酒!”智深道:“多少錢一桶?”那漢子道:“和尚,你真個也是作耍?”智深道:“灑家和你耍甚麽?”那漢子道:“我這酒挑上去,隻賣與寺内火工道人、直廳、轎夫、老郎們做生活的吃。本寺長老已有法旨:但賣與和尚們吃了,我們都被長老責罰,追了本錢,趕出屋去。我們現關着本寺的本錢,現住着本寺的屋宇,如何敢賣與你吃?”智深道:“真個不賣?”那漢子道:“殺了我也不賣!”智深道:“灑家也不殺你,隻要問你買酒吃。”那漢子見不是頭,挑了擔桶便走。智深趕下亭子來,雙手拿住匾擔,隻一腳,交裆踢着,那漢子雙手掩着,做一堆蹲在地下,半日起不得。智深把那兩桶酒都提在亭子上,地下拾起旋子,開了桶蓋,隻顧舀冷酒吃。無移時,兩大桶酒吃了一桶。智深道:“漢子,明日來寺裏讨錢。”那漢子方才疼止,又怕寺裏長老得知,壞了衣飯,忍氣吞聲,那裏敢讨錢。把酒分做兩半桶挑了,拿了旋子,飛也似下山去了。

隻說魯智深在亭子上坐了半日,酒卻上來;下得亭子,松樹根邊又坐了半歇,酒越湧上來。智深把皂直裰褪膊下來,把兩隻袖子纏在腰裏,露出脊背上花繡來,扇着兩個膀子上山來。但見:頭重腳輕,眼紅面赤;前合後仰,東倒西歪。踉踉跄跄上山來,似當風之鶴;擺擺搖搖回寺去,如出水之蛇。指定天宮,叫罵天蓬元帥;踏開地府,要拿催命判官。裸形赤體醉魔君,放火殺人花和尚。

魯達看看來到山門下,兩個門子遠遠地望見,拿着竹篦來到山門下,攔住魯智深便喝道:“你是佛家弟子,如何噇得爛醉了上山來?你須不瞎,也見庫局裏貼的曉示:但凡和尚破戒吃酒,決打四十竹篦,趕出寺去。如門子縱容醉的僧人入寺,也吃十下。你快下山去,饒你幾下竹篦。”魯智深一者初做和尚,二來舊性未改,睜起雙眼罵道:“直娘賊!你兩個要打灑家,俺便和你厮打。”門子見勢頭不好,一個飛也似入來報監寺,一個虛拖竹篦攔他。智深用手隔過,揸開五指,去那門子臉上隻一掌,打得踉踉跄跄;卻待掙紮,智深再複一拳,打倒在山門下,隻是叫苦。智深道:“灑家饒你這厮。”踉踉跄跄,入寺裏來。

監寺聽得門子報說,叫起老郎、火工、直廳、轎夫三二十人,各執白木棍棒,從西廊下搶出來,卻好迎着智深。智深望見,大吼了一聲,卻似嘴邊起個霹靂,大踏步搶入來。衆人初時不知他是軍官出身,次後見他行得兇了,慌忙都退入藏殿裏去,便把亮槅關上。智深搶入階來,一拳一腳,打開亮槅,三二十人都趕得沒路,奪條棒,從藏殿裏打将出來。

監寺慌忙報知長老。長老聽得,急引了三五個侍者直來廊下,喝道:“智深不得無禮!”智深雖然酒醉,卻認得是長老,撇了棒,向前來打個問訊,指着廊下對長老道:“智深吃了兩碗酒,又不曾撩撥他們,他衆人又引人來打灑家。”長老道:“你看我面,快去睡了,明日卻說。”魯智深道:“俺不看長老面,灑家直打死你那幾個秃驢!”長老叫侍者扶智深到禅床上,撲地便倒了,齁齁地睡了。

衆多職事僧人圍定長老告訴道:“向日徒弟們曾谏長老來,今日如何?本寺那裏容得這個野貓,亂了清規!”長老道:“雖是如今眼下有些羅唣,後來卻成得正果,無奈何,且看趙員外檀越之面,容恕他這一番。我自明日叫去埋怨他便了。”衆僧冷笑道:“好個沒分曉的長老!”各自散去歇息。

次日,早齋罷,長老使侍者到僧堂裏坐禅處喚智深時,尚兀自未起。待他起來,穿了直裰,赤着腳,一道煙走出僧堂來。侍者吃了一驚,趕出外來尋時,卻走在佛殿後撒屎。侍者忍笑不住,等他淨了手,說道:“長老請你說話。”智深跟着侍者到方丈,長老道:“智深雖是個武夫出身,今來趙員外檀越剃度了你,我與你摩頂受記,教你‘一不可殺生,二不可偷盜,三不可邪淫,四不可貪酒,五不可妄語’。此五戒乃僧家常理。出家人第一不可貪酒,你如何夜來吃得大醉,打了門子,傷壞了藏殿上朱紅槅子,又把火工道人都打走了,口出喊聲。如何這般所爲?”智深跪下道:“今番不敢了。”長老道:“既然出家,如何先破了酒戒,又亂了清規?我不看你施主趙員外面,定趕你出寺!再後休犯!”智深起來合掌道:“不敢,不敢。”長老留在方丈裏,安排早飯與他吃;又用好言語勸他;取一領細布直裰,一雙僧鞋,與了智深,教回僧堂去了。

昔有一名賢,走筆作一篇口号,單說那酒,端的做得好!道是:從來過惡皆歸酒,我有一言爲世剖。地水火風合成人,面曲米水和醇酎。酒在瓶中寂不波,人未酣時若無口。誰說孩提即醉翁,未聞食糯颠如狗。如何三杯放手傾,遂令四大不自有!幾人涓滴不能嘗,幾人一飲三百鬥。亦有醒眼是狂徒,亦有酕醄神不謬。酒中賢聖得人傳,人負邦家因酒覆。解嘲破惑有常言,酒不醉人人醉酒。

但凡飲酒,不可盡歡,常言:“酒能成事,酒能敗事。”便是小膽的吃了,也胡亂做了大膽,何況性高的人?

再說這魯智深自從吃酒醉鬧了這一場,一連三四個月,不敢出寺門去。忽一日,天氣暴暖,是二月間天氣。離了僧房,信步踱出山門外立地,看着五台山,喝采一回。猛聽得山下叮叮當當的響聲,順風吹上山來。智深再回僧堂裏取了些銀兩,揣在懷裏,一步步走下山來。出得那“五台福地”的牌樓來看時,原來卻是一個市井,約有五七百人家。智深看那市鎮上時,也有賣肉的,也有賣菜的,也有酒店面店。智深尋思道:“幹呆麽!俺早知有這個去處,不奪他那桶酒吃,也自下來買些吃。這幾日熬得清水流,且過去看,有甚東西買些吃?”聽得那響處,卻是打鐵的在那裏打鐵,間壁一家門上,寫着“父子客店”。智深走到鐵匠鋪門前看時,見三個人打鐵。智深便道:“兀那待诏,有好鋼鐵麽?”那打鐵的看見魯智深腮邊新剃,暴長短須戗戗地好滲濑人,先有五分怕他。那待诏住了手道:“師父請坐,要打甚麽生活?”智深道:“灑家要打條禅杖,一口戒刀。不知有上等好鐵麽?”待诏道:“小人這裏正有些好鐵,不知師父要打多少重的禅杖、戒刀,但憑分付。”智深道:“灑家隻要打一條一百斤重的。”待诏笑道:“重了。師父,小人打怕不打了,隻恐師父如何使得動?便是關王刀,也隻有八十一斤。”智深焦躁道:“俺便不及關王!他也隻是個人。”那待诏道:“小人據常說,隻可打條四五十斤的,也十分重了。”智深道:“便依你說,比關王刀,也打八十一斤的。”待诏道:“師父,肥了不好看,又不中使。依着小人,好生打一條六十二斤的水磨禅杖與師父,使不動時,休怪小人。戒刀已說了,不用分付,小人自用十分好鐵打造在此。”智深道:“兩件家生,要幾兩銀子?”待诏道:“不讨價,實要五兩銀子。”智深道:“俺便依你五兩銀子;你若打得好時,再有賞你。”那待诏接了銀兩道:“小人便打在此。”智深道:“俺有些碎銀子在這裏,和你買碗酒吃。”待诏道:“師父穩便,小人趕趁些生活,不及相陪。”

智深離了鐵匠人家,行不到三二十步,見一個酒望子,挑出在房檐上。智深掀起簾子,入到裏面坐下,敲着桌子叫道:“将酒來!”賣酒的主人家說道:“師父少罪,小人住的房屋,也是寺裏的,本錢也是寺裏的。長老已有法旨:但是小人們賣酒與寺裏僧人吃了,便要追了小人們本錢,又趕出屋。因此,隻得休怪。”智深道:“胡亂賣些與灑家吃,俺須不說是你家便了。”店主人道:“胡亂不得,師父别處去吃。休怪,休怪。”智深隻得起身,便道:“灑家别處吃得,卻來和你說話。”出得店門,行了幾步,又望見一家酒旗兒,直挑出在門前。智深一直走進去,坐下叫道:“主人家,快把酒來賣與俺吃。”店主人道:“師父,你好不曉事,長老已有法旨,你須也知,卻來壞我們衣飯。”智深不肯動身,三回五次,那裏肯賣。智深情知不肯,起身又走。連走了三五家,都不肯賣。智深尋思一計,若不生個道理,如何能夠酒吃?遠遠地杏花深處,市梢盡頭,一家挑出個草帚兒來。智深走到那裏看時,卻是個傍村小酒店。但見:傍村酒肆已多年,斜插桑麻古道邊。白闆凳鋪賓客坐,須籬笆用棘荊編。破甕榨成黃米酒,柴門挑出布青簾。更有一般堪笑處,牛屎泥牆盡酒仙。

智深走入店裏來,靠窗坐下,便叫道:“主人家,過往僧人買碗酒吃。”莊家看了一看道:“和尚,你那裏來?”智深道:“俺是行腳僧人,遊方到此經過,要買碗酒吃。”莊家道:“和尚,若是五台山寺裏的師父,我卻不敢賣與你吃。”智深道:“灑家不是,你快将酒賣來。”莊家看見魯智深這般模樣,聲音各别,便道:“你要打多少酒?”智深道:“休問多少,大碗隻顧篩來。”約莫也吃了十來碗,智深問道:“有甚肉,把一盤來吃。”莊家道:“早來有些牛肉,都賣沒了。”智深猛聞得一陣肉香,走出空地上看時,隻見牆邊沙鍋裏煮着一隻狗在那裏。智深道:“你家現有狗肉,如何不賣與俺吃?”莊家道:“我怕你是出家人,不吃狗肉,因此不來問你。”智深道:“灑家的銀子有在這裏。”便将銀子遞與莊家道:“你且賣半隻與俺。”那莊家連忙取半隻熟狗肉,搗些蒜泥,将來放在智深面前。智深大喜,用手扯那狗肉,蘸着蒜泥吃,一連又吃了十來碗酒。吃得口滑,隻顧要吃,那裏肯住。莊家倒都呆了,叫道:“和尚,隻恁地罷!”智深睜起眼道:“灑家又不白吃你的,管俺怎地?”莊家道:“再要多少?”智深道:“再打一桶來。”莊家隻得又舀一桶來。智深無移時,又吃了這桶酒,剩下一腳狗腿,把來揣在懷裏,臨出門又道:“多的銀子,明日又來吃。”吓得莊家目瞪口呆,罔知所措。看見他早望五台山上去了。

智深走到半山亭子上,坐了一回,酒卻湧上來,跳起身,口裏道:“俺好些時不曾拽拳使腳,覺道身體都困倦了,灑家且使幾路看。”下得亭子,把兩隻袖子在手裏,上下左右,使了一回。使得力發,隻一膀子,扇在亭子柱上,隻聽得刮剌剌一聲響亮,把亭子柱打折了,坍了亭子半邊。

門子聽得半山裏響,高處看時,隻見魯智深一步一,搶上山來。兩個門子叫道:“苦也!這畜生今番又醉得不小!”便把山門關上,把栓拴了。隻在門縫裏張時,見智深搶到山門下,見關了門,把拳頭擂鼓也似敲門,兩個門子那裏敢開。智深敲了一回,扭過身來,看了左邊的金剛,喝一聲道:“你這個鳥大漢,不替俺敲門,卻拿着拳頭吓灑家,俺須不怕你。”跳上台基,把栅剌子隻一拔,卻似撅蔥般拔開了;拿起一根折木頭,去那金剛腿上便打,簌簌地泥和顔色都脫下來。門子張見道:“苦也!”隻得報知長老。智深等了一會,調轉身來,看着右邊金剛,喝一聲道:“你這厮張開大口,也來笑灑家。”便跳過右邊台基上,把那金剛腳上打了兩下,隻聽得一聲震天價響,那尊金剛從台基上倒撞下來,智深提着折木頭大笑。

兩個門子去報長老,長老道:“休要惹他,你們自去。”隻見這首座、監寺、都寺并一應職事僧人,都到方丈禀道:“這野貓今日醉得不好,把半山亭子,山門下金剛,都打壞了。如何是好?”長老道:“自古天子尚且避醉漢,何況老僧乎?若是打壞了金剛,請他的施主趙員外自來塑新的;倒了亭子,也要他修蓋。這個且由他。”衆僧道:“金剛乃是山門之主,如何把來換過?”長老道:“休說壞了金剛,便是打壞了殿上三世佛,也沒奈何,隻可回避他。你們見前日的行兇麽?”衆僧出得方丈,都道:“好個囫囵竹的長老!門子,你且休開,隻在裏面聽。”智深在外面大叫道:“直娘的秃驢們,不放灑家入寺時,山門外讨把火來,燒了這個鳥寺。”衆僧聽得叫,隻得叫門子:“拽了大拴,由那畜生入來;若不開時,真個做出來。”門子隻得撚腳撚手,把栓拽了,飛也似閃入房裏躲了,衆僧也各自回避。

隻說那魯智深雙手把山門盡力一推,撲地将入來,吃了一交。扒将起來,把頭摸一摸,直奔僧堂來。到得選佛場中,禅和子正打坐間,看見智深揭起簾子,鑽将入來,都吃一驚,盡低了頭,智深到得禅床邊,喉嚨裏咯咯地響,看着地下便吐。衆僧都聞不得那臭,個個道:“善哉!”齊掩了口鼻。智深吐了一回,扒上禅床,解下縧,把直裰帶子都咇咇剝剝扯斷了,脫下那腳狗腿來。智深道:“好好,正肚饑哩!”扯來便吃。衆僧看見,便把袖子遮了臉,上下肩兩個禅和子遠遠地躲開。智深見他躲開,便扯一塊狗肉,看着上首的道:“你也到口。”上首的那和尚,把兩隻袖子死掩了臉。智深道:“你不吃。”把肉望下首的禅和子嘴邊塞将去,那和尚躲不疊,卻待下禅床,智深把他劈耳朵揪住,将肉便塞。對床四五個禅和子跳過來勸時,智深撇了狗肉,提起拳頭,去那光腦袋上咇咇剝剝隻顧鑿。滿堂僧衆大喊起來,都去櫃中取了衣缽要走。此亂喚做卷堂大散,首座那裏禁約得住?智深一味地打将出來,大半禅客都躲出廊下來。

監寺、都寺,不與長老說知,叫起一班職事僧人,點起老郎、火工道人、直廳、轎夫,約有一二百人,都執杖叉棍棒,盡使手巾盤頭,一齊打入僧堂來。智深見了,大吼一聲,别無器械,搶入僧堂裏,佛面前推翻供桌,撅兩條桌腳,從堂裏打将出來。但見:心頭火起,口角雷鳴。奮八九尺猛獸身軀,吐三千丈淩雲志氣。按不住殺人怪膽,圓睜起卷海雙睛。直截橫沖,似中箭投崖虎豹;前奔後湧,如着槍跳澗豺狼。直饒揭帝也難當,便是金剛須拱手。

當時魯智深掄兩條桌腳,打将出來,衆多僧行見他來得兇了,都拖了棒,退到廊下。智深兩條桌腳,着地卷将來,衆僧早兩下合攏來。智深大怒,指東打西,指南打北,隻饒了兩頭的。當時智深直打到法堂下,隻見長老喝道:“智深不得無禮,衆僧也休動手。”兩邊衆人,被打傷了數十個,見長老來,各自退去。

智深見衆人退散,撇了桌腳,叫道:“長老,與灑家做主。”此時酒已七八分醒了。長老道:“智深,你連累殺老僧。前番醉了一次,攪擾了一場,我教你兄趙員外得知,他寫書來,與衆僧陪話。今番你又如此大醉無禮,亂了清規,打坍了亭子,又打壞了金剛。這個且由他。你攪得衆僧卷堂而走,這個罪業非小,我這裏五台山文殊菩薩道場,千百年清淨香火去處,如何容得你這個穢污?你且随我來方丈裏過幾日,我安排你一個去處。”智深随長老到方丈去。長老一面叫職事僧人留住衆禅客,再回僧堂,自去坐禅;打傷了的和尚,自去将息。長老領智深到方丈,歇了一夜。

次日,真長老與首座商議:“收拾了些銀兩赍發他,教他别處去,可先說與趙員外知道。”長老随即修書一封,使兩個直廳道人,徑到趙員外莊上,說知就裏,立等回報。趙員外看了來書,好生不然。回書來拜複長老說道:“壞了的金剛、亭子,趙某随即備價來修。智深任從長老發遣。”長老得了回書,便叫侍者取領皂布直裰,一雙僧鞋,十兩白銀,房中喚過智深。長老道:“智深,你前番一次大醉,鬧了僧堂,便是誤犯。今次又大醉,打壞了金剛,坍了亭子,卷堂鬧了選佛場,你這罪業非輕;又把衆禅客打傷了。我這裏出家,是個清淨去處,你這等做,甚是不好。看你趙檀越面皮,與你這封書,投一個去處安身。我這裏決然安你不得了。我夜來看了,贈汝四句偈言,終身受用。”智深道:“師父教弟子那裏去安身立命?願聽俺師四句偈言。”

真長老指着魯智深,說出這幾句言語,去這個去處。有分教,這人笑揮禅杖,戰天下英雄好漢;怒掣戒刀,砍世上逆子讒臣。直教名馳塞北三千裏,果證江南第一州。畢竟真長老與智深說出甚言語來,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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