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時洪太尉聽罷,渾身冷汗,捉顫不住。急急收拾行李,引了從人,下山回京。真人并道衆送官已罷,自回宮内,修整殿宇,起豎石碑,不在話下。
再說洪太尉在途中分付從人,教把走妖魔一節,休說與外人知道,恐天子知而見責。于路無話,星夜回至京師,進得汴梁城,聞人所說:“天師在東京禁院做了七晝夜好事,普施符,禳救災病,瘟疫盡消,軍民安泰。天師辭朝,乘鶴駕雲,自回龍虎山去了。”洪太尉次日早朝,見了天子,奏說:“天師乘鶴駕雲,先到京師,臣等驿站而來,才得到此。”仁宗準奏,賞賜洪信,複還舊職,亦不在話下。
後來仁宗天子在位共四十二年,晏駕,無有太子,傳位濮安懿王允讓之子,太宗皇帝的孫,立帝号曰英宗。在位四年,傳位與太子神宗。神宗在位一十八年,傳位與太子哲宗。那時天下盡皆太平,四方無事。
且說東京開封府汴梁宣武軍,一個浮浪破落戶子弟,姓高,排行第二,自小不成家業,隻好刺槍使棒,最是踢得好腳氣毬。京師人口順,不叫高二,卻都叫他做高毬。後來發迹,便将氣毬那字去了毛傍,添作立人,便改作姓高名俅。這人吹彈歌舞,刺槍使棒,相撲頑耍;亦胡亂學詩、書、詞、賦。若論仁、義、禮、智、信、行、忠、良,卻是不會,隻在東京城裏城外幫閑。因幫了一個生鐵王員外兒子使錢,每日三瓦兩舍,風花雪月,被他父親開封府裏告了一紙文狀,府尹把高俅斷了二十脊杖,疊配出界發放。東京城裏人民不許容他在家宿食。
高俅無計奈何,隻得來淮西臨淮州,投奔一個開賭坊的閑漢柳大郎,名喚柳世權。他平生專好惜客養閑人,招納四方幹隔澇漢子。高俅投托得柳大郎家,一住三年。
後來哲宗天子因拜南郊,感得風調雨順,放寬恩大赦天下,那高俅在臨淮州,因得了赦宥罪犯,思量要回東京。這柳世權卻和東京城裏金梁橋下開生藥鋪的董将士是親戚,寫了一封書劄,收拾些人事盤纏,赍發高俅回東京,投奔董将士家過活。
當時高俅辭了柳大郎,背上包裹,離了臨淮州,迤逦回到東京,徑來金梁橋下董生藥家,下了這封信。董将士一見高俅,看了柳世權來書,自肚裏尋思道:“這高俅我家如何安着得他!若是個志誠老實的人,可以容他在家出入,也教孩兒們學些好。他卻是個幫閑的破落戶,沒信行的人,亦且當初有過犯來,被斷配的人,舊性必不肯改。若留住在家中,倒惹得孩兒們不學好了,待不收留他,又撇不過柳大郎面皮。”當時隻得權且歡天喜地,相留在家宿歇,每日酒食管待。住了十數日,董将士思量出一個路數,将出一套衣服,寫了一封書簡,對高俅說道:“小人家下螢火之光,照人不亮,恐後誤了足下。我轉薦足下與小蘇學士處,久後也得個出身。足下意内如何?”高俅大喜,謝了董将士。
董将士使個人将着書簡,引領高俅,徑到學士府内。門吏轉報小蘇學士,出來見了高俅,看了來書,知道高俅原是幫閑浮浪的人,心下想道:“我這裏如何安着得他!不如做個人情,薦他去驸馬王晉卿府裏,做個親随。人都喚他做小王都太尉,他便喜歡這樣的人。”當時回了董将士書劄,留高俅在府裏住了一夜。次日,寫了一封書呈,使個幹人,送高俅去那小王都太尉處。
這太尉乃是哲宗皇帝妹夫,神宗皇帝的驸馬。他喜愛風流人物,正用這樣的人。一見小蘇學士差人持書送這高俅來,拜見了,便喜。随即寫回書,收留高俅在府内做個親随。自此高俅遭際在王都尉府中出入,如同家人一般。自古道:“日遠日疏,日親日近。”忽一日,小王都太尉慶誕生辰,分付府中安排筵宴,專請小舅端王。這端王乃是神宗天子第十一子,哲宗皇帝禦弟,現掌東駕,排号九大王,是個聰明俊俏人物。這浮浪子弟門風、幫閑之事,無一般不曉,無一般不會,更無一般不愛。即如琴、棋、書、畫,無所不通,踢毬打彈,品竹調絲,吹彈歌舞,自不必說。當日王都尉府中,準備筵宴,水陸俱備。但見:香焚寶鼎,花插金瓶。仙音院競奏新聲,教坊司頻逞妙藝。水晶壺内,盡都是紫府瓊漿;琥珀杯中,滿泛着瑤池玉液。玳瑁盤堆仙桃異果,玻璃碗供熊掌駝蹄。鱗鱗脍切銀絲,細細茶烹玉蕊。紅裙舞女,盡随着象闆鸾箫;翠袖歌姬,簇捧定龍笙鳳管。兩行珠翠立階前,一派笙歌臨座上。
且說這端王來王都尉府中赴宴,都尉設席,請端王居中坐定,都尉對席相陪。酒進數杯,食供兩套,那端王起身淨手,偶來書院裏少歇,猛見書案上一對兒羊脂玉碾成的鎮紙獅子,極是做得好,細巧玲珑。端王拿起獅子,不落手看了一回道:“好!”王都尉見端王心愛,便說道:“再有一個玉龍筆架,也是這個匠人一手做的,卻不在手頭,明日取來,一并相送。”端王大喜道:“深謝厚意,想那筆架,必是更妙。”王都尉道:“明日取出來,送至宮中便見。”端王又謝了。兩個依舊入席,飲宴至暮,盡醉方散。端王相别回宮去了。
次日,小王都太尉取出玉龍筆架,和兩個鎮紙玉獅子,着一個小金盒子盛了,用黃羅包袱包了,寫了一封書呈,卻使高俅送去。高俅領了王都尉鈞旨,将着兩般玉玩器,懷中揣着書呈,徑投端王宮中來。把門官吏轉報與院公。沒多時,院公出來問:“你是那個府裏來的人?”高俅施禮罷,答道:“小人是王驸馬府中,特送玉玩器來進大王。”院公道:“殿下在庭心裏和小黃門踢氣毬,你自過去。”高俅道:“相煩引進。”院公引到庭前,高俅看時,見端王頭戴軟紗唐巾,身穿紫繡龍袍,腰系文武雙穗縧,把繡龍袍前襟拽縛紮起,揣在縧兒邊。足穿一雙嵌金線飛鳳靴,三五個小黃門相伴着蹴氣毬。
高俅不敢過去沖撞,立在從人背後伺候。也是高俅合當發迹,時運到來,那個氣毬騰地起來,端王接個不着,向人叢裏直滾到高俅身邊,那高俅見氣毬來,也是一時的膽量,使個鴛鴦拐,踢還端王。端王見了大喜,便問道:“你是甚人?”高俅向前跪下道:“小的是王都尉親随,受東人使令,赍送兩般玉玩器來,進獻大王,有書呈在此拜上。”端王聽罷,笑道:“姐夫直如此挂心。”高俅取出書呈進上。端王開盒子看了玩器,都遞與堂候官收了去。
那端王且不理玉玩器下落,卻先問高俅道:“你原來會踢氣?!你喚做甚麽?”高俅叉手跪複道:“小的叫做高俅,胡亂踢得幾腳。”端王道:“好!你便下場來踢一回耍。”高俅拜道:“小的是何等樣人,敢與恩王下腳!”端王道:“這是‘齊雲社’,名爲‘天下圓’,但踢何傷。”高俅再拜道:“怎敢!”三回五次告辭,端王定要他踢,高俅隻得叩頭謝罪,解膝下場。才踢幾腳,端王喝采。高俅隻得把平生本事都使出來,奉承端王。那身分模樣,這氣?一似鳔膠粘在身上的。端王大喜,那裏肯放高俅回府去,就留在宮中過了一夜。次日,排個筵會,專請王都尉宮中赴宴。
卻說王都尉當日晚不見高俅回來,正疑思間,隻見次日門子報道:“九大王差人來傳令旨,請太尉到宮中赴宴。”王都尉出來,見了那幹人,看了令旨,随即上馬,來到九大王府前,下馬入宮,來見了端王。端王大喜,稱謝兩般玉玩器。入席飲宴間,端王說道:“這高俅踢得兩腳好氣毬,孤欲索此人做親随,如何?”王都尉答道:“殿下既用此人,就留在宮中伏侍殿下。”端王歡喜,執杯相謝。二人又閑話一回,至晚席散。王都尉自回驸馬府去,不在話下。
且說端王自從索得高俅做伴之後,就留在宮中宿食。高俅自此遭際端王,每日跟随,寸步不離。未及兩個月,哲宗皇帝晏駕,無有太子,文武百官商議,冊立端王爲天子,立帝号曰徽宗,便是玉清教主微妙道君皇帝。登基之後,一向無事。忽一日,與高俅道:“朕欲要擡舉你,但有邊功,方可升遷,先教樞密院與你入名,隻是做随駕遷轉的人。”後來沒半年之間,直擡舉高俅做到殿帥府太尉職事。正是:不拘貴賤齊雲社,一味模棱天下圓。擡舉高俅毬氣力,全憑手腳會當權。
且說高俅得做了殿帥府太尉,選揀吉日良辰,去殿帥府裏到任。所有一應合屬公吏衙将,都軍監軍,馬步人等,盡來參拜,各呈手本,開報花名。高殿帥一一點過,于内隻欠一名八十萬禁軍教頭王進。半月之前,已有病狀在官,患病未痊,不曾入衙門管事。高殿帥大怒,喝道:“胡說!既有手本呈來,卻不是那厮抗拒官府,搪塞下官!此人即系推病在家,快與我拿來。”随即差人到王進家來,捉拿王進。
且說這王進卻無妻子,隻有一個老母,年已六旬之上。牌頭與教頭王進說道:“如今高殿帥新來上任,點你不着,軍正司禀說染患在家,現有病患狀在官。高殿帥焦躁,那裏肯信,定要拿你,隻道是教頭詐病在家,教頭隻得去走一遭。若還不去,定連累衆人,小人也有罪犯。”
王進聽罷,隻得捱着病來。進得殿帥府前,參見太尉,拜了四拜,躬身唱個喏,起來立在一邊。高俅道:“你那厮便是都軍教頭王升的兒子?”王進禀道:“小人便是。”高俅喝道:“這厮,你爺是街市上使花棒賣藥的,你省的甚麽武藝?前官沒眼,參你做個教頭,如何敢小觑我,不伏俺點視!你托誰的勢,要推病在家,安閑快樂!”王進告道:“小人怎敢,其實患病未痊。”高太尉罵道:“賊配軍,你既害病,如何來得?”王進又告道:“太尉呼喚,安敢不來!”高殿帥大怒,喝令左右:“拿下!加力與我打這厮!”衆多牙将都是和王進好的,隻得與軍正司同告道:“今日太尉上任,好日頭,權免此人這一次。”高太尉喝道:“你這賊配軍,且看衆将之面,饒恕你今日,明日卻和你理會。”
王進謝罪罷,起來擡頭看了,認得是高俅。出得衙門,歎口氣道:“俺的性命,今番難保了。俺道是甚麽高殿帥,卻原來正是東京幫閑的‘圓社’高二。比先時曾學使棒,被我父親一棒打翻,三四個月将息不起,有此之仇。他今日發迹,得做殿帥府太尉,正待要報仇,我不想正屬他管。自古道:‘不怕官,隻怕管。’俺如何與他争得?怎生奈何是好?”回到家中,悶悶不已。對娘說知此事,母子二人,抱頭而哭。娘道:“我兒,‘三十六着,走爲上着’。隻恐沒處走。”王進道:“母親說得是,兒子尋思,也是這般計較。隻有延安府老種經略相公鎮守邊庭,他手下軍官,多有曾到京師的,愛兒子使槍棒,何不逃去投奔他們?那裏是用人去處,足可安身立命。”正是:用人之人,人始爲用。恃己自用,人爲人送。彼處得賢,此間失重。若驅若引,可惜可痛。
當下娘兒兩個商議定了。其母又道:“我兒,和你要私走,隻恐門前兩個牌軍,是殿帥府撥來伏侍你的,他若得知,須走不脫。”王進道:“不妨。母親放心,兒子自有道理措置他。”
當下日晚未昏,王進先叫張牌入來,分付道:“你先吃了些晚飯,我使你一處去幹事。”張牌道:“教頭使小人那裏去?”王進道:“我因前日病患,許下酸棗門外嶽廟裏香願,明日早要去燒炷頭香。你可今晚先去分付廟祝,教他來日早些開廟門,等我來燒炷頭香,就要三牲獻劉李王。你就廟裏歇了等我。”張牌答應,先吃了晚飯,叫了安置,望廟中去了。
當夜子母二人,收拾了行李、衣服、細軟、銀兩,做一擔兒打挾了。又裝兩個料袋袱駝,拴在馬上的。等到五更,天色未明,王進教起李牌,分付道:“你與我将這些銀兩,去嶽廟裏,和張牌買個三牲煮熟,在那裏等候。我買些紙燭,随後便來。”李牌将銀子望廟中去了。
王進自去備了馬,牽出後槽,将料袋袱駝搭上,把索子拴縛牢了,牽在後門外,扶娘上了馬。家中粗重都棄了,鎖上前後門,挑了擔兒,跟在馬後。趁五更天色未明,乘勢出了西華門,取路望延安府來。
且說兩個牌軍,買了福物煮熟,在廟等到巳牌,也不見來。李牌心焦,走回到家中尋時,見鎖了門,兩頭無路。尋了半日,并無有人。看看待晚,嶽廟裏張牌疑忌,一直奔回家來。又和李牌尋了一黃昏,看看黑了。兩個見他當夜不歸,又不見他老娘。次日,兩個牌軍又去他親戚之家訪問,亦無尋處。兩個恐怕連累,隻得去殿帥府首告:“王教頭棄家在逃,子母不知去向。”高太尉見告,大怒道:“賊配軍在逃,看那厮待走那裏去!”随即押下文書,行開諸州各府,捉拿逃軍王進。二人首告,免其罪責,不在話下。
且說王教頭母子二人,自離了東京,免不得饑餐渴飲,夜住曉行,在路上一月有餘。忽一日,天色将晚,王進挑着擔兒,跟在娘的馬後,口裏與母親說道:“天可憐見,慚愧了!我子母兩個,脫了這天羅地網之厄。此去延安府不遠了。高太尉便要差人拿我,也拿不着了。”子母兩個歡喜,在路上不覺錯過了宿頭。走了這一晚,不遇着一處村坊,那裏去投宿是好?正沒理會處,隻見遠遠地林子裏閃出一道燈光來。王進看了道:“好了,遮莫去那裏陪個小心,借宿一宵,明日早行。”當時轉入林子裏來看時,卻是一所大莊院,一周遭都是土牆,牆外卻有二三百株大柳樹。看那莊院,但見:前通官道,後靠溪岡。一周遭青縷如煙,四下裏綠陰似染。轉屋角牛羊滿地,打麥場鵝鴨成群。田園廣野,負傭莊客有千人;家眷軒昂,女使兒童難計數。正是家有餘糧雞犬飽,戶多書籍子孫賢。
當時王教頭來到莊前,敲門多時,隻見一個莊客出來。王進放下擔兒,與他施禮。莊客道:“來俺莊上有甚事?”王進答道:“實不相瞞:小人母子二人,貪行了些路程,錯過了宿店。來到這裏,前不巴村,後不巴店,欲投貴莊,借宿一宵,明日早行。依例拜納房金,萬望周全方便。”莊客道:“既是如此,且等一等,待我去問莊主太公。肯時,但歇不妨。”王進又道:“大哥方便。”莊客入去多時,出來說道:“莊主太公教你兩個入來。”王進請娘下了馬。王進挑着擔兒,就牽了馬,随莊客到裏面打麥場上,歇下擔兒,把馬拴在柳樹上。母子二人,直到草堂上來見太公。
那太公年近六旬之上,須發皆白,頭戴遮塵暖帽,身穿直縫寬衫,腰系皂絲縧,足穿熟皮靴。王進見了便拜。太公連忙道:“客人休拜,你們是行路的人,辛苦風霜,且坐一坐。”王進母子兩個叙禮罷,都坐定。太公問道:“你們是那裏來的?如何昏晚到此?”王進答道:“小人姓張,原是京師人。今來消折了本錢,無可營用,要去延安府投奔親眷。不想今日路上貪行了些程途,錯過了宿店,欲投貴莊,假宿一宵,來日早行。房金依例拜納。”太公道:“不妨。如今世上人那個頂着房屋走哩!你母子二位,敢未打火?”叫莊客安排飯來。沒多時,就廳上放開條桌子,莊客托出一桶盤,四樣菜蔬,一盤牛肉,鋪放桌上。先燙酒來篩下。太公道:“村落中無甚相待,休得見怪。”王進起身謝道:“小人母子無故相擾,此恩難報。”太公道:“休這般說,且請吃酒。”一面勸了五七杯酒,搬出飯來。二人吃了,收拾碗碟。太公起身,引王進子母到客房裏安歇。王進告道:“小人母親騎的頭口,相煩寄養,草料望乞應付,一并拜酬。”太公道:“這個不妨。我家也有頭口騾馬,教莊客牽出後槽,一發喂養。”王進謝了。挑那擔兒,到客房裏來。莊客點上燈火,一面提湯來洗了腳。太公自回裏面去了。王進子母二人謝了莊客,掩上房門,收拾歇息。次日,睡到天曉,不見起來。
莊主太公來到客房前過,聽得王進子母在房裏聲喚。太公問道:“客官,天曉,好起了。”王進聽得,慌忙出房來,見太公施禮,說道:“小人起多時了。夜來多多攪擾,甚是不當。”太公問道:“誰人如此聲喚?”王進道:“實不相瞞太公說,老母鞍馬勞倦,昨夜心痛病發。”太公道:“既然如此,客人休要煩惱,教你老母且在老夫莊上住幾日。我有個醫心疼的方,叫莊客去縣裏撮藥來,與你老母親吃。教他放心,慢慢地将息。”王進謝了。
話休絮繁,自此王進子母二人在太公莊上服藥。住了五七日,覺得母親病患痊了,王進收拾要行。當日因來後槽看馬,隻見空地上一個後生脫膊着,刺着一身青龍,銀盤也似一個面皮,約有十八九歲,拿條棒在那裏使。王進看了半晌,不覺失口道:“這棒也使得好了,隻是有破綻,赢不得真好漢。”那後生聽得大怒,喝道:“你是甚麽人?敢來笑話我的本事?俺經了七八個有名的師父,我不信倒不如你!你敢和我叉一叉麽?”
說猶未了,太公到來,喝那後生:“不得無禮!”那後生道:“叵耐這厮笑話我的棒法。”太公道:“客人莫不會使槍棒?”王進道:“頗曉得些。敢問長上,這後生是宅上何人?”太公道:“是老漢的兒子。”王進道:“既然是宅内小官人,若愛學時,小人點撥他端正如何?”太公道:“恁地時,十分好。”便教那後生來拜師父。那後生那裏肯拜,心中越怒,道:“阿爹,休聽這厮胡說!若吃他赢得我這條棒時,我便拜他爲師。”王進道:“小官人若是不當村時,較量一棒耍子。”那後生就空地當中,把一條棒使得風車兒似轉,向王進道:“你來,你來!怕的不算好漢!”王進隻是笑,不肯動手。太公道:“客官既是肯教小頑時,使一棒何妨。”王進笑道:“恐沖撞了令郎時,須不好看。”太公道:“這個不妨,若是打折了手腳,也是他自作自受。”
王進道:“恕無禮。”去槍架上拿了一條棒在手裏,來到空地上,使個旗鼓。那後生看了一看,拿條棒滾将入來,徑奔王進。王進托地拖了棒便走,那後生掄着棒又趕入來。王進回身,把棒望空地裏劈将下來。那後生見棒劈來,用棒來隔。王進卻不打下來,将棒一掣,卻望後生懷裏直搠将來,隻一繳,那後生的棒丢在一邊,撲地望後倒了。王進連忙撇了棒,向前扶住道:“休怪,休怪。”那後生爬将起來,便去旁邊掇條凳子,納王進坐,便拜道:“我枉自經了許多師家,原來不值半分。師父,沒奈何,隻得請教。”王進道:“我母子二人,連日在此攪擾宅上,無恩可報,當以效力。”
太公大喜,教那後生穿了衣裳,一同來後堂坐下。叫莊客殺一個羊,安排了酒食果品之類,就請王進的母親一同赴席。四個人坐定,一面把盞,太公起身勸了一杯酒,說道:“師父如此高強,必是個教頭。小兒有眼不識泰山。”王進笑道:“奸不厮欺,俏不厮瞞,小人不姓張。俺是東京八十萬禁軍教頭王進的便是,這槍棒終日搏弄。爲因新任一個高太尉,原被先父打翻,今做殿帥府太尉,懷挾舊仇,要奈何王進。小人不合屬他所管,和他争不得,隻得子母二人逃上延安府,去投托老種經略相公處勾當。不想來到這裏,得遇長上父子二位如此看待;又蒙救了老母病患,連日管顧,甚是不當。既然令郎肯學時,小人一力奉教。隻是令郎學的,都是花棒,隻好看,上陣無用,小人從新點撥他。”太公見說了,便道:“我兒,可知輸了?快來再拜師父。”那後生又拜了王進。正是:好爲師患負虛名,心服應難以力争。隻有胸中真本事,能令頑劣拜先生。
太公道:“教頭在上,老漢祖居在這華陰縣界,前面便是少華山。這村便喚做史家村,村中總有三四百家,都姓史。老漢的兒子從小不務農業,隻愛刺槍使棒。母親說他不得,怄氣死了,老漢隻得随他性子。不知使了多少錢财,投師父教他。又請高手匠人與他刺了這身花繡,肩臂胸膛總有九條龍,滿縣人口順,都叫他做九紋龍史進。教頭今日既到這裏,一發成全了他亦好。老漢自當重重酬謝。”王進大喜道:“太公放心。既然如此說時,小人一發教了令郎方去。”自當日爲始,吃了酒食,留住王教頭母子二人在莊上。史進每日求王教頭點撥十八般武藝,一一從頭指教。那十八般武藝?矛、錘、弓、弩、铳,鞭、簡、劍、鏈、撾,斧、钺并戈、戟,牌、棒與槍、杈。
話說這史進每日在莊上管待王教頭母子二人,指教武藝。史太公自去華陰縣中承當裏正,不在話下。不覺荏苒光陰,早過半年之上,正是:窗外日光彈指過,席間花影坐前移。一杯未進笙歌送,階下辰牌又報時。
前後得半年之上,史進打這十八般武藝,從新學得十分精熟。多得王進盡心指教,點撥得件件都有奧妙。王進見他學得精熟了,自思:“在此雖好,隻是不了。”一日想起來,相辭要上延安府去。史進那裏肯放,說道:“師父隻在此間過了,小弟奉養你母子二人,以終天年,多少是好!”王進道:“賢弟,多蒙你好心,在此十分之好;隻恐高太尉追捕到來,負累了你,不當穩便,以此兩難。我一心要去延安府,投着在老種經略處勾當。那裏是鎮守邊庭,用人之際,足可安身立命。”
史進并太公苦留不住,隻得安排一個筵席送行。托出一盤兩個緞子、一百兩花銀謝師。次日,王進收拾了擔兒,備了馬,子母二人,相辭史太公。王進請娘乘了馬,望延安府路途進發。史進叫莊客挑了擔兒,親送十裏之程,心中難舍。史進當時拜别了師父,灑淚分手,和莊客自回。王教頭依舊自挑了擔兒,跟着馬,和娘兩個,自取關西路裏去了。
話中不說王進去投軍役,隻說史進回到莊上,每日隻是打熬氣力,亦且壯年,又沒老小,半夜三更起來演習武藝,白日裏隻在莊後射弓走馬。不到半載之間,史進父親太公,染病患症,數日不起。史進使人遠近請醫士看治,不能痊可,嗚呼哀哉,太公殁了。史進一面備棺椁盛殓,請僧修設好事,追齋理七,薦拔太公。又請道士建立齋醮,超度生天,整做了十數壇好事功果道場,選了吉日良時,出喪安葬。滿村中三四百史家莊戶,都來送喪挂孝,埋殡在村西山上祖墳内了。史進家自此無人管業。史進又不肯務農,隻要尋人使家生,較量槍棒。
自史太公死後,又早過了三四個月日。時當六月中旬,炎天正熱。那一日,史進無可消遣,捉個交床,坐在打麥場邊柳陰樹下乘涼。對面松林透過風來,史進喝采道:“好涼風!”正乘涼哩,隻見一個人探頭探腦,在那裏張望。史進喝道:“作怪!誰在那裏張俺莊上?”史進跳起身來,轉過樹背後,打一看時,認得是獵戶摽兔李吉。史進喝道:“李吉,張我莊内做甚麽?莫不來相腳頭?”李吉向前聲喏道:“大郎,小人要尋莊上矮丘乙郎吃碗酒,因見大郎在此乘涼,不敢過來沖撞。”
史進道:“我且問你:往常時,你隻是擔些野味,來我莊上賣,我又不曾虧了你,如何一向不将來賣與我?敢是欺負我沒錢?”李吉答道:“小人怎敢。一向沒有野味,以此不敢來。”史進道:“胡說!偌大一個少華山,恁地廣闊,不信沒有個獐兒兔兒!”李吉道:“大郎原來不知:如今近日上面添了一夥強人,紮下一個山寨,在上面聚集着五七百個小喽羅,有百十匹好馬。爲頭那個大王,喚作神機軍師朱武,第二個喚做跳澗虎陳達,第三個喚做白花蛇楊春。這三個爲頭,打家劫舍,華陰縣裏禁他不得,出三千貫賞錢召人拿他,誰敢上去惹他?因此上小人們不敢上山打捕野味,那讨來賣?”史進道:“我也聽得說有強人,不想那厮們如此大弄,必然要惱人。李吉,你今後有野味時,尋些來。”李吉唱個喏,自去了。
史進歸到廳前,尋思:“這厮們大弄,必要來薅惱村坊。既然如此……”便叫莊客揀兩頭肥水牛來殺了,莊内自有造下的好酒,先燒了一陌順溜紙,便叫莊客去請這當村裏三四百史家莊戶,都到家中草堂上序齒坐下,教莊客一面把盞勸酒。史進對衆人說道:“我聽得少華山上有三個強人,聚集着五七百小喽羅,打家劫舍,這厮們既然大弄,必然早晚要來俺村中羅唣。我今特請你衆人來商議,倘若那厮們來時,各家準備。我莊上打起梆子,你衆人可各執槍棒,前來救應。你各家有事,亦是如此。遞相救護,共保村坊。如若強人自來,都是我來理會。”衆人道:“我等村農,隻靠大郎做主。梆子響時,誰敢不來?”當晚衆人謝酒,各自分散,回家準備器械。自此史進修整門戶牆垣,安排莊院,設立幾處梆子,拴束衣甲,整頓刀馬,提防賊寇,不在話下。
且說少華山寨中三個頭領,坐定商議,爲頭的神機軍師朱武,那人原是定遠人氏,能使兩口雙刀,雖無十分本事,卻精通陣法,廣有謀略,有八句詩單道朱武好處:道服裁棕葉,雲冠剪鹿皮。臉紅雙眼俊,面白細髯垂。陣法方諸葛,陰謀勝範蠡。華山誰第一,朱武号神機。
第二個好漢姓陳,名達,原是邺城人氏,使一條出白點鋼槍,亦有詩贊道:力健聲雄性粗鹵,丈二長槍撒如雨。邺中豪傑霸華陰,陳達人稱跳澗虎。
第三個好漢姓楊,名春,蒲州解良縣人氏,使一口大杆刀。亦有詩贊道:腰長臂瘦力堪誇,到處刀鋒亂撒花。鼎立華山真好漢,江湖名播白花蛇。
朱武當與陳達、楊春說道:“如今我聽知華陰縣裏出三千貫賞錢,召人捉我們。誠恐來時,要與他厮殺。隻是山寨錢糧欠少,如何不去劫擄些來,以供山寨之用。聚積些糧食在寨裏,防備官軍來時,好和他打熬。”跳澗虎陳達道:“說得是。如今便去華陰縣裏,先問他借糧,看他如何。”白花蛇楊春道:“不要華陰縣去,隻去蒲城縣,萬無一失。”陳達道:“蒲城縣人戶稀少,錢糧不多,不如隻打華陰縣,那裏人民豐富,錢糧廣有。”楊春道:“哥哥不知,若去打華陰縣時,須從史家村過。那個九紋龍史進是個大蟲,不可去撩撥他。他如何肯放我們過去?”陳達道:“兄弟好懦弱!一個村坊過去不得,怎地敢抵敵官軍?”楊春道:“哥哥不可小觑了他,那人端的了得。”朱武道:“我也曾聞他十分英雄,說這人真有本事。兄弟休去罷。”陳達叫将起來,說道:“你兩個閉了鳥嘴!長别人志氣,滅自己威風。他隻是一個人,須不三頭六臂,我不信。”喝叫小喽羅:“快備我的馬來。如今便去先打史家莊,後取華陰縣。”朱武、楊春再三谏勸,陳達那裏肯聽。随即披挂上馬,點了一百四五十小喽羅,鳴鑼擂鼓下山,望史家村去了。
且說史進正在莊前整制刀馬,隻見莊客報知此事。史進聽得,就莊上敲起梆子來。那莊前莊後,莊東莊西,三四百史家莊戶,聽得梆子響,都拖槍拽棒,聚起三四百人,一齊都到史家莊上。看了史進頭戴一字巾,身披朱紅甲,上穿青錦襖,下著抹綠靴,腰系皮搭膊,前後鐵掩心,一張弓,一壺箭,手裏拿一把三尖兩刃四竅八環刀。莊客牽過那匹火炭赤馬。史進上了馬,綽了刀,前面擺着三四十壯健的莊客,後面列着八九十村蠢的鄉夫。各史家莊戶,都跟在後頭,一齊呐喊,直到村北路口。
那少華山陳達引了人馬,飛奔到山坡下,便将小喽羅擺開。史進看時,見陳達頭戴幹紅凹面巾,身披裹金生鐵甲,上穿一領紅衲襖,腳穿一對吊墩靴,腰系七尺攢線搭膊,坐騎一匹高頭白馬,手中橫着丈八點鋼矛。小喽羅兩勢下呐喊,二員将就馬上相見。
陳達在馬上看着史進,欠身施禮。史進喝道:“汝等殺人放火,打家劫舍,犯着迷天大罪,都是該死的人。你也須有耳朵,好大膽,直來太歲頭上動土!”陳達在馬上答道:“俺山寨裏欠少些糧食,欲往華陰縣借糧,經由貴莊,假一條路,并不敢動一根草,可放我們過去,回來自當拜謝。”史進道:“胡說!俺家現當裏正,正要來拿你這夥賊。今日倒來經由我村中過,卻不拿你,倒放你過去!本縣知道,須連累于我。”陳達道:“‘四海之内,皆兄弟也’,相煩借一條路。”史進道:“甚麽閑話!我便肯時,有一個不肯,你問得他肯便去。”陳達道:“好漢,教我問誰?”史進道:“你問得我手裏這口刀肯,便放你去。”陳達大怒道:“趕人不要趕上,休得要逞精神!”史進也怒,掄手中刀,驟坐下馬,來戰陳達。陳達也拍馬挺槍,來迎史進。兩個交馬,但見:一來一往,一上一下。一來一往,有如深水戲珠龍;一上一下,卻似半岩争食虎。九紋龍忿怒,三尖刀隻望頂門飛;跳澗虎生嗔,丈八矛不離心坎刺。好手中間逞好手,紅心裏面奪紅心。
史進、陳達兩個鬥了多時,史進賣個破綻,讓陳達把槍望心窩裏搠來,史進卻把腰一閃,陳達和槍入懷裏來,史進輕舒猿臂,款扭狼腰,隻一挾,把陳達輕輕摘離了嵌花鞍,款款揪住了線搭膊,隻一丢,丢落地,那匹戰馬撥風也似去了。史進叫莊客将陳達綁縛了,衆人把小喽羅一趕都走了。史進回到莊上,将陳達綁在庭心内柱上,等待一發拿了那兩個賊首,一并解官請賞。且把酒來賞了衆人,教且權散。衆人喝采:“不枉了史大郎如此豪傑!”
休說衆人歡喜飲酒,卻說朱武、楊春兩個,正在寨裏猜疑,捉摸不定,且教小喽羅再去打聽消息。隻見同去的人牽着空馬,奔到山前,隻叫道:“苦也!陳家哥哥不聽二位哥哥所說,送了性命。”朱武問其緣故,小喽羅備說交鋒一節,怎當史進英雄。朱武道:“我的言語不聽,果有此禍。”楊春道:“我們盡數都去,與他死拚如何?”朱武道:“亦是不可。他尚自輸了,你如何拚得他過?我有一條苦計,若救他不得,我和你都休。”楊春問道:“如何苦計?”朱武附耳低言說道:“隻除恁地。”楊春道:“好計!我和你便去,事不宜遲。”
再說史進正在莊上忿怒未消,隻見莊客飛報道:“山寨裏朱武、楊春自來了。”史進道:“這厮合休,我教他兩個一發解官。快牽馬過來。”一面打起梆子,衆人早都到來。史進上了馬,正待出莊門,隻見朱武、楊春步行,已到莊前。兩個雙雙跪下,擎着兩眼淚。史進下馬來喝道:“你兩個跪下如何說?”朱武哭道:“小人等三個,累被官司逼迫,不得已上山落草,當初發願道:‘不求同日生,隻願同日死。’雖不及關、張、劉備的義氣,其心則同。今日小弟陳達不聽好言,誤犯虎威,已被英雄擒捉在貴莊,無計懇求,今來一徑就死。望英雄将我三人,一發解官請賞,誓不皺眉。我等就英雄手内請死,并無怨心。”史進聽了,尋思道:“他們直恁義氣!我若拿他去解官請賞時,反教天下好漢們恥笑我不英雄。自古道:‘大蟲不吃伏肉。’”史進便道:“你兩個且跟我進來。”朱武、楊春并無懼怯,随了史進,直到後廳前跪下,又教史進綁縛。史進三回五次叫起來,他兩個那裏肯起來。惺惺惜惺惺,好漢識好漢。史進道:“你們既然如此義氣深重,我若送了你們,不是好漢。我放陳達還你如何?”朱武道:“休得連累了英雄,不當穩便,甯可把我們去解官請賞。”史進道:“如何使得?——你肯吃我酒食麽?”朱武道:“一死尚然不懼,何況酒肉乎?”有詩爲證:姓名各異死生同,慷慨偏多計較空。隻爲衣冠無義俠,遂令草澤見奇雄。
當時史進大喜,解放陳達,就後廳上座,置酒設席,管待三人。朱武、楊春、陳達拜謝大恩。酒至數杯,少添春色。酒罷,三人謝了史進,回山去了。史進送出莊門,自回莊上。
卻說朱武等三人歸到寨中坐下,朱武道:“我們不是這條苦計,怎得性命在此?雖然救了一人,卻也難得史進爲義氣上放了我們。過幾日備些禮物送去,謝他救命之恩。”
話休絮繁。過了十數日,朱武等三人收拾得三十兩蒜條金,使兩個小喽羅,乘月黑夜送去史家莊上。當夜初更時分,小喽羅敲門,莊客報知史進,史進火急披衣,來到莊前,問小喽羅:“有甚話說?”小喽羅道:“三個頭領再三拜複:特地使小校進些薄禮,酬謝大郎不殺之恩。不要推卻,望乞笑留。”取出金子,遞與史進。初時推卻,次後尋思道:“既然好意送來,受之爲當。”叫莊客置酒管待小校,吃了半夜酒,把些零碎銀兩,賞了小校,回山去了。又過半月有餘,朱武等三人在寨中商議擄掠得一串好大珠子,又使小喽羅連夜送來史家莊上。史進受了,不在話下。
又過了半月,史進尋思道:“也難得這三個敬重我,我也備些禮物回奉他。”次日,叫莊客尋個裁縫,自去縣裏買了三匹紅錦,裁成三領錦襖子;又揀肥羊,煮了三個,将大盒子盛了,委兩個莊客去送。史進莊上,有個爲頭的莊客王四,此人頗能答應官府,口舌利便,滿莊人都叫他做賽伯當。史進教他同一個得力莊客,挑了盒擔,直送到山下。小喽羅問了備細,引到山寨裏,見了朱武等。三個頭領大喜,受了錦襖子,并肥羊酒禮,把十兩銀子,賞了莊客。每人吃了十數碗酒,下山回歸莊内,見了史進,說道:“山上頭領,多多上複。”
史進自此常常與朱武等三人往來,不時間,隻是王四去山寨裏送物事。不則一日,寨裏頭領也頻頻地使人送金銀來與史進。
荏苒光陰,時遇八月中秋到來。史進要和三人說話,約至十五夜來莊上賞月飲酒。先使莊客王四赍一封請書,直去少華山上請朱武、陳達、楊春來莊上赴席。王四馳書徑到山寨裏,見了三位頭領,下了來書。朱武看了大喜,三個應允,随即寫封回書,賞了王四五兩銀子,吃了十來碗酒。王四下得山來,正撞着時常送物事來的小喽羅,一把抱住,那裏肯放。又拖去山路邊村酒店裏,吃了十數碗酒。王四相别了回莊,一面走着,被山風一吹,酒卻湧上來,踉踉跄跄,一步一。走不到十裏之路,見座林子,奔到裏面,望着那綠茸茸莎草地上撲地倒了。
原來摽兔李吉正在那山坡下張兔兒,認得是史家莊上王四,趕入林子裏來扶他,那裏扶得動。隻見王四搭膊裏突出銀子來,李吉尋思道:“這厮醉了,那裏讨得許多!何不拿他些?”也是天罡星合當聚會,自然生出機會來。李吉解那搭膊,望地下隻一抖,那封回書和銀子都抖出來。李吉拿起,頗識幾字,将書拆開看時,見上面寫着少華山朱武、陳達、楊春,中間多有兼文帶武的言語,卻不識得,隻認得三個名字。李吉道:“我做獵戶,幾時能夠發迹,算命道我今年有大财,卻在這裏。華陰縣裏現出三千貫賞錢,捕捉他三個賊人。叵耐史進那厮,前日我去他莊上尋矮丘乙郎,他道我來相腳頭盤,你原來倒和賊人來往!”銀子并書都拿去了,望華陰縣裏來出首。
卻說莊客王四,一覺直睡到二更方醒覺來,看見月光微微照在身上,吃了一驚。跳将起來,卻見四邊都是松樹。便去腰裏摸時,搭膊和書都不見了。四下裏尋時,隻見空搭膊在莎草地上。王四隻管叫苦,尋思道:“銀子不打緊,這封回書,卻怎生好?正不知被甚人拿去了?”眉頭一縱,計上心來,自道:“若回去莊上說脫了回書,大郎必然焦躁,定是趕我出去,不如隻說不曾有回書,那裏查照。”計較定了,飛也似取路歸來莊上,卻好五更天氣。
史進見王四回來,問道:“你緣何方才歸來?”王四道:“托主人福蔭,寨中三個頭領,都不肯放,留住王四吃了半夜酒,因此回來遲了。”史進又問:“曾有回書否?”王四道:“三個頭領要寫回書,卻是小人道:‘三位頭領既然準來赴席,何必回書?小人又有杯酒,路上恐有些失支脫節,不是耍處。’”史進聽了大喜,說道:“不枉了諸人叫做賽伯當,真個了得。”王四應道:“小人怎敢差遲,路上不曾住腳,一直奔回莊上。”史進道:“既然如此,教人去縣裏買些果品、案酒伺候。”
不覺中秋節至,是日晴明得好。史進當日分付家中莊客,宰了一腔大羊,殺了百十個雞鵝,準備下酒食筵宴。看看天色晚來,怎見得好個中秋?但見:午夜初長,黃昏已半,一輪月挂如銀。冰盤如晝,賞玩正宜人。清影十分圓滿,桂花玉兔交馨。簾栊高卷,金杯頻勸酒,歡笑賀升平。年年當此節,酩酊醉醺醺。莫辭終夕飲,銀漢露華新。
且說少華山上朱武、陳達、楊春三個頭領,分付小喽羅看守寨栅,隻帶三五個做伴,将了樸刀,各跨口腰刀,不騎鞍馬,步行下山,徑來到史家莊上。史進接着,各叙禮罷,請入後園,莊内已安排下筵宴。史進請三位頭領上坐,史進對席相陪,便叫莊客把前後莊門拴了。一面飲酒,莊内莊客,輪流把盞,一邊割羊勸酒。酒至數杯,卻早東邊推起那輪明月,但見:桂花離海峤,雲葉散天衢。彩霞照萬裏如銀,素魄映千山似水。影橫曠野,驚獨宿之烏鴉;光射平湖,照雙栖之鴻雁。冰輪展出三千裏,玉兔平吞四百州。
史進正和三個頭領在後園飲酒,賞玩中秋,叙說舊話新言,隻聽得牆外一聲喊起,火把亂明。史進大驚,跳起身來分付:“三位賢友且坐,待我去看。”喝叫莊客:“不要開門!”掇條梯子,上牆打一看時,隻見是華陰縣縣尉在馬上,引着兩個都頭,帶着三四百土兵,圍住莊院。史進和三個頭領隻管叫苦,外面火把光中,照見鋼叉、樸刀、五股叉、留客住,擺得似麻林一般。兩個都頭口裏叫道:“不要走了強賊。”
不是這夥人來捉史進并三個頭領,有分教,史進先殺了一兩個人,結識了十數個好漢,直使天罡地煞一齊相會。直教蘆花深處屯兵士,荷葉陰中治戰船。畢竟史進與三個頭領怎地脫身,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