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有殿頭官喝道:“有事出班早奏,無事卷簾退朝。”隻見班部叢中,宰相趙哲、參政文彥博出班奏曰:“目今京師瘟疫盛行,傷損軍民甚多。伏望陛下釋罪寬恩,省刑薄稅,祈禳天災,救濟萬民。”天子聽奏,急敕翰林院随即草诏,一面降赦天下罪囚,應有民間稅賦,悉皆赦免;一面命在京宮觀寺院,修設好事禳災。不料其年瘟疫轉盛,仁宗天子聞知,龍體不安,複會百官計議。向那班部中,有一大臣,越班啓奏。天子看時,乃是參知政事範仲淹,拜罷起居,奏曰:“目今天災盛行,軍民塗炭,日夕不能聊生。以臣愚意,要禳此災,可宣嗣漢天師星夜臨朝,就京師禁院,修設三千六百分羅天大醮,奏聞上帝,可以禳保民間瘟疫。”仁宗天子準奏,急令翰林學士草诏一道,天子禦筆親書,并降禦香一炷,欽差内外提點殿前太尉洪信爲天使,前往江西信州龍虎山,宣請嗣漢天師張真人星夜來朝,祈禳瘟疫,就金殿上焚起禦香,親将丹诏付與洪太尉,即便登程前去。
洪信領了聖敕,辭别天子,背了诏書,盛了禦香,帶了數十人,上了鋪馬,一行部從,離了東京,取路徑投信州貴溪縣來。于路上但見:遙山疊翠,遠水澄清。奇花綻錦繡鋪林,嫩柳舞金絲拂地。風和日暖,時過野店山村;路直沙平,夜宿郵亭驿館。羅衣蕩漾紅塵内,駿馬馳驅紫陌中。且說太尉洪信赍擎禦诏,一行人從,上了路途,不止一日,來到江西信州。大小官員,出郭迎接;随即差人報知龍虎山上清宮住持道衆,準備接诏。次日,衆位官同送太尉到于龍虎山下,隻見上清宮許多道衆,鳴鍾擊鼓,香花燈燭,幢幡寶蓋,一派仙樂,都下山來迎接丹诏,直至上清宮前下馬。太尉看那宮殿時,端的是好座上清宮。但見:青松屈曲,翠柏陰森。門懸敕額金書,戶列靈符玉篆。虛皇壇畔,依稀垂柳名花;煉藥爐邊,掩映蒼松老桧。左壁廂天丁力士,參随着太乙真君;右勢下玉女金童,簇捧定紫微大帝。披發仗劍,北方真武踏龜蛇,趿履頂冠,南極老人伏龍虎。前排二十八宿星君,後列三十二帝天子。階砌下流水潺湲,牆院後好山環繞。鶴生丹頂,龜長綠毛。樹梢頭獻果蒼猿,莎草内銜芝白鹿。三清殿上,擊金鍾道士步虛;四聖堂前,敲玉罄真人禮鬥。獻香台砌,彩霞光射碧琉璃;召将瑤壇,赤日影搖紅瑪瑙。早來門外祥雲現,疑是天師送老君。
當下上自住持真人,下及道童侍從,前迎後引,接至三清殿上,請将诏書居中供養着。洪太尉便問監宮真人道:“天師今在何處?”住持真人向前禀道:“好教太尉得知:這代祖師,号曰虛靖天師,性好清高,倦于迎送,自向龍虎山頂,結一茅庵,修真養性,因此不住本宮。”太尉道:“目今天子宣诏,如何得見?”真人答道:“容禀:诏敕權供在殿上,貧道等亦不敢開讀。且請太尉到方丈獻茶,再煩計議。”當時将丹诏供養在三清殿上,與衆官都到方丈。太尉居中坐下,執事人等獻茶,就進齋供,水陸俱備。齋罷,太尉再問真人道:“既然天師在山頂庵中,何不着人請将下來相見,開宣丹诏。”真人禀道:“這代祖師,雖在山頂,其實道行非常,能駕霧興雲,蹤迹不定。貧道等如常亦難得見,怎生教人請得下來?”太尉道:“似此如何得見!目今京師瘟疫盛行,今上天子特遣下官赍捧禦書丹诏,親奉龍香,來請天師,要做三千六百分羅天大醮,以禳天災,救濟萬民。似此怎生奈何?”真人禀道:“天子要救萬民,隻除是太尉辦一點志誠心,齋戒沐浴,更換布衣,休帶從人,自背诏書,焚燒禦香,步行上山禮拜,叩請天師,方許得見。如若心不志誠,空走一遭,亦難得見。”太尉聽說,便道:“俺從京師食素到此,如何心不志誠。既然恁地,依着你說,明日絕早上山。”當晚各自權歇。
次日五更時分,衆道士起來,備下香湯,請太尉起來沐浴,換了一身新鮮布衣,腳下穿上麻鞋草履,吃了素齋,取過丹诏,用黃羅包袱背在脊梁上,手裏提着銀手爐,降降地燒着禦香,許多道衆人等,送到後山,指與路徑。真人又禀道:“太尉要救萬民,休生退悔之心,隻顧志誠上去。”
太尉别了衆人,口誦天尊寶号,縱步上山來。将至半山,望見大頂直侵霄漢,果然好座大山!正是:根盤地角,頂接天心。遠觀磨斷亂雲痕,近看平吞明月魄。高低不等謂之山,側石通道謂之岫,孤嶺崎岖謂之路,上面平極謂之頂,頭圓下壯謂之巒;藏虎藏豹謂之穴,隐風隐雲謂之岩,高人隐居謂之洞,有境有界謂之府;樵人出沒謂之徑,能通車馬謂之道;流水有聲謂之澗,古渡源頭謂之溪,岩崖滴水謂之泉。左壁爲掩,右壁爲映。出的是雲,納的是霧。錐尖象小,崎峻似峭,懸空似險,削如平。千峰競秀,萬壑争流,瀑布斜飛,藤蘿倒挂。虎嘯時風生谷口,猿啼時月墜山腰。恰似青黛染成千塊玉,碧紗籠罩萬堆煙。
這洪太尉獨自一個行了一回,盤坡轉徑,攬葛攀藤。約莫走過了數個山頭,三二裏多路,看看腳酸腿軟,正走不動,口裏不說,肚裏躊躇,心中想道:“我是朝廷貴官,在京師時,重茵而卧,列鼎而食,尚兀自倦怠,何曾穿草鞋,走這般山路!知他天師在那裏,卻教下官受這般苦!”又行不到三五十步,掇着肩氣喘。隻見山凹裏起一陣風,風過處,向那松樹背後,奔雷也似吼一聲,撲地跳出一個吊睛白額錦毛大蟲來,洪太尉吃了一驚,叫聲:“阿呀!”撲地望後便倒。偷眼看那大蟲時,但見:毛披一帶黃金色,爪露銀鈎十八隻。睛如閃電尾如鞭,口似血盆牙似戟。伸腰展臂勢猙獰,擺尾搖頭聲霹靂。山中狐兔盡潛藏,澗下獐皆斂迹。
那大蟲望着洪太尉,左盤右旋,咆哮了一回,托地望後山坡下跳了去。洪太尉倒在樹根底下,唬的三十六個牙齒捉對兒厮打,那心頭一似十五個吊桶,七上八落的響,渾身卻如重風麻木,兩腿一似鬥敗公雞,口裏連聲叫苦。大蟲去了一盞茶時,方才爬将起來,再收拾地上香爐,還把龍香燒着,再上山來,務要尋見天師。
又行過三五十步,口裏歎了數口氣,怨道:“皇帝禦限差俺來這裏,教我受這場驚恐。”說猶未了,隻覺得那裏又一陣風,吹得毒氣直沖将來。太尉定睛看時,山邊竹藤裏簌簌地響,搶出一條吊桶大小雪花也似蛇來。太尉見了,又吃一驚,撇了手爐,叫一聲:“我今番死也!”往後便倒在盤陀石邊。微閃開眼來看那蛇時,但見:昂首驚飙起,掣目電光生。動蕩則折峽倒岡,呼吸則吹雲吐霧。鱗甲亂分千片玉,尾梢斜卷一堆銀。
那條大蛇,徑搶到盤陀石邊,朝着洪太尉盤做一堆,兩隻眼迸出金光,張開巨口,吐出舌頭,噴那毒氣在洪太尉臉上,驚得太尉三魂蕩蕩,七魄悠悠。那蛇看了洪太尉一回,望山下一溜,卻早不見了。太尉方才爬得起來,說道:“慚愧!驚殺下官!”看身上時,寒栗子比馉饳兒大小,口裏罵那道士:“叵耐無禮,戲弄下官,教俺受這般驚恐!若山上尋不見天師,下去和他别有話說。”再拿了銀提爐,整頓身上诏敕,并衣服巾帻,卻待再要上山去。
正欲移步,隻聽得松樹背後隐隐地笛聲吹響,漸漸近來。太尉定睛看時,隻見那一個道童,倒騎着一頭黃牛,橫吹着一管鐵笛,轉出山凹來。太尉看那道童時:頭绾兩枚丫髻,身穿一領青衣,腰間縧結草來編,腳下芒鞋麻間隔。明眸皓齒,飄飄并不染塵埃;綠鬓朱顔,耿耿全然無俗态。
昔日呂洞賓有首牧童詩道得好:草鋪橫野六七裏,笛弄晚風三四聲。歸來飽飯黃昏後,不脫蓑衣卧月明。
但見那個道童笑吟吟地騎着黃牛,橫吹着那管鐵笛,正過山來。洪太尉見了,便喚那個道童:“你從那裏來?認得我麽?”道童不睬,隻顧吹笛。太尉連問數聲,道童呵呵大笑,拿着鐵笛,指着洪太尉說道:“你來此間,莫非要見天師麽?”太尉大驚,便道:“你是牧童,如何得知?”道童笑道:“我早間在草庵中伏侍天師,聽得天師說道:‘今上皇帝差個洪太尉赍擎丹诏禦香,到來山中,宣我往東京做三千六百分羅天大醮,祈禳天下瘟疫,我如今乘鶴駕雲去也。’這早晚想是去了,不在庵中。你休上去,山内毒蟲猛獸極多,恐傷害了你性命。”太尉再問道:“你不要說謊。”道童笑了一聲,也不回應,又吹着鐵笛,轉過山坡去了。太尉尋思道:“這小的如何盡知此事?想是天師分付他,已定是了。”欲待再上山去,方才驚唬的苦,争些兒送了性命,不如下山去罷。
太尉拿着提爐,再尋舊路,奔下山來。衆道士接着,請至方丈坐下。真人便問太尉道:“曾見天師麽?”太尉說道:“我是朝中貴官,如何教俺走得山路,吃了這般辛苦,争些兒送了性命。爲頭上至半山裏,跳出一隻吊睛白額大蟲,驚得下官魂魄都沒了;又行不過一個山嘴,竹藤裏搶出一條雪花大蛇來,盤做一堆,攔住去路。若不是俺福分大,如何得性命回京?盡是你這道衆戲弄下官!”真人複道:“貧道等怎敢輕慢大臣?這是祖師試探太尉之心。本山雖有蛇虎,并不傷人。”太尉又道:“我正走不動,方欲再上山坡,隻見松樹旁邊轉出一個道童,騎着一頭黃牛,吹着管鐵笛,正過山來。我便問他:‘那裏來?識得俺麽?’他道:‘已都知了。’說天師分付,早晨乘鶴駕雲,往東京去了,下官因此回來。”真人道:“太尉可惜錯過,這個牧童,正是天師。”太尉道:“他既是天師,如何這等猥獕?”真人答道:“這代天師,非同小可。雖然年幼,其實道行非常。他是額外之人,四方顯化,極是靈驗。世人皆稱爲道通祖師。”洪太尉道:“我直如此有眼不識真師,當面錯過!”真人道:“太尉且請放心。既然祖師法旨道是去了,比及太尉回京之日,這場醮事,祖師已都完了。”太尉見說,方才放心。
真人一面教安排筵宴,管待太尉,請将丹诏收藏于禦書匣内,留在上清宮中,龍香就三清殿上燒了。當日方丈内大排齋供,設宴飲酌,至晚席罷,止宿到曉。
次日早膳以後,真人、道衆并提點、執事人等,請太尉遊山。太尉大喜。許多人從跟随着,步行出方丈,前面兩個道童引路。行至宮前宮後,看玩許多景緻。三清殿上,富貴不可盡言。左廊下九天殿、紫微殿、北極殿;右廊下太乙殿、三官殿、驅邪殿。諸宮看遍,行到右廊後一所去處。洪太尉看時,另外一所殿宇:一遭都是搗椒紅泥牆;正面兩扇朱紅槅子,門上使着胳膊大鎖鎖着,交叉上面貼着十數道封皮,封皮上又是重重疊疊使着朱印;檐前一面朱紅漆金字牌額,左書四個金字,寫道:“伏魔之殿。”太尉指着門道:“此殿是甚麽去處?”真人答道:“此乃是前代老祖天師鎖鎮魔王之殿。”太尉又問道:“如何上面重重疊疊貼着許多封皮?”真人答道:“此是老祖大唐洞玄國師封鎖魔王在此。但是經傳一代天師,親手便添一道封皮,使其子子孫孫,不得妄開。走了魔君,非常利害。今經八九代祖師,誓不敢開。鎖用銅汁灌鑄,誰知裏面的事。小道自來住持本宮三十餘年,也隻聽聞。”
洪太尉聽了,心中驚怪,想道:“我且試看魔王一看。”便對真人說道:“你且開門來,我看魔王甚麽模樣。”真人告道:“太尉,此殿決不敢開!先祖天師叮咛告戒:今後諸人不許擅開。”太尉笑道:“胡說!你等要妄生怪事,煽惑良民,故意安排這等去處,假稱鎖鎮魔王,顯耀你們道術。我讀一鑒之書,何曾見鎖魔之法!神鬼之道,處隔幽冥,我不信有魔王在内。快疾與我打開,我看魔王如何?”真人三回五次禀說:“此殿開不得,恐惹利害,有傷于人。”太尉大怒,指着道衆說道:“你等不開與我看,回到朝廷,先奏你們衆道士阻當宣诏,違别聖旨,不令我見天師的罪犯;後奏你等私設此殿,假稱鎖鎮魔王,煽惑軍民百姓。把你都追了度牒,刺配遠惡軍州受苦。”
真人等懼怕太尉權勢,隻得喚幾個火工道人來,先把封皮揭了,将鐵錘打開大鎖。衆人把門推開,看裏面時,黑洞洞地,但見:昏昏默默,杳杳冥冥,數百年不見太陽光,億萬載難瞻明月影。不分南北,怎辨東西。黑煙霭霭撲人寒,冷氣陰陰侵體顫。人迹不到之處,妖精往來之鄉。閃開雙目有如盲,伸出兩手不見掌。常如三十夜,卻似五更時。
衆人一齊都到殿内,黑暗暗不見一物。太尉教從人取十數個火把點着,将來打一照時,四邊并無一物,隻中央一個石碑,約高五六尺,下面石龜趺坐,大半陷在泥裏。照那碑碣上時,前面都是龍章鳳篆,天書符,人皆不識;照那碑後時,卻有四個真字大書,鑿着“遇洪而開”。卻不是一來天罡星合當出世,二來宋朝必顯忠良,三來湊巧遇着洪信,豈不是天數?洪太尉看了這四個字,大喜,便對真人說道:“你等阻當我,卻怎地數百年前已注定我姓字在此?遇洪而開,分明是教我開看,卻何妨。我想這個魔王,都隻在石碑底下。汝等從人,與我多喚幾個火工人等,将鋤頭鐵鍬來掘開。”
真人慌忙谏道:“太尉不可掘動,恐有利害,傷犯于人,不當穩便。”太尉大怒,喝道:“你等道衆,省得甚麽?碑上分明鑿着遇我教開,你如何阻當?快與我喚人來開。”真人又三回五次禀道:“恐有不好。”太尉那裏肯聽。隻得聚集衆人,先把石碑放倒,一齊并力掘那石龜,半日方才掘得起。又掘下去,約有三四尺深,見一片大青石闆,可方丈圍。洪太尉叫再掘起來,真人又苦禀道:“不可掘動。”太尉那裏肯聽。衆人隻得把石闆一齊扛起。看時,石闆底下,卻是一個萬丈深淺地穴。隻見穴内刮喇喇一聲響亮,那響非同小可,恰似:天摧地塌,嶽撼山崩。錢塘江上,潮頭浪擁出海門來;泰華山頭,巨靈神一劈山峰碎。共工奮怒,去盔撞倒了不周山;力士施威,飛錘擊碎了始皇辇。一風撼折千竿竹,十萬軍中半夜雷。
那一聲響亮過處,隻見一道黑氣,從穴裏滾将起來,掀塌了半個殿角。那道黑氣,直沖到半天裏空中,散作百十道金光,望四面八方去了。衆人吃了一驚,發聲喊,都走了,撇下鋤頭鐵鍬,盡從殿内奔将出來,推倒翻無數。驚得洪太尉目睜口呆,罔知所措,面色如土。奔到廊下,隻見真人向前叫苦不疊。
太尉問道:“走了的卻是甚麽妖魔?”那真人言不過數句,話不過一席,說出這個緣由。有分教,一朝皇帝,夜眠不穩,晝食忘餐。直使宛子城中藏虎豹,蓼兒窪内聚神蛟。畢竟龍虎山真人說出甚麽言語來,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