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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三十六章《紅樓夢:繡像珍藏本·下》

第百十四回 王熙鳳曆幻返金陵甄應嘉蒙恩還玉阙卻說寶玉寶钗聽說鳳姐病的危急,趕忙起來,丫頭秉燭伺候。正要出院,隻見王夫人那邊打發人來說:“琏二奶奶不好了,還沒有咽氣,二爺二奶奶且慢些過去罷。琏二奶奶的病有些古怪。從三更天起到四更時候,琏二奶奶沒有住嘴說些胡話,要船要轎的,說到金陵歸入冊子去。衆人不懂,他隻是哭哭喊喊。琏二爺沒有法兒,隻得去糊了船轎,還沒拿來,琏二奶奶喘着氣等呢。叫我們過來說,等琏二奶奶去了再過去罷。”寶玉道:“這也奇,他到金陵做什麽?”襲人輕輕的和寶玉說道:“你不是那年做夢,我還記得說有多少冊子,莫不是琏二奶奶是到那裏去麽?”寶玉聽了點頭道:“是呀,可惜我不記得那上頭的話了。這麽說起來,人都有個定數的了。但不知林妹妹又到那裏去了?我如今被你一說,我有些懂得了。若再做這個夢時,我得細細的瞧一瞧,便有未蔔先知的分兒了。”襲人道:“你這樣的人可是不可和你說話的,偶然提了一句,你便認起真來了嗎?就算你能先知了,你有什麽法兒?”寶玉道:“隻怕不能先知,若是能了,我也犯不着爲你們瞎操心了。”

兩人正說着,寶钗走來問道:“你們說什麽?”寶玉恐他盤诘,隻說:“我們談論鳳姐姐。”寶钗道:“人要死了,你們還隻管議論他。舊年你還說我咒人,那個簽不是應了麽?”寶玉又想了一想,拍手道:“是的,是的。這麽說起來,你倒能先知了。我索性問問你,你知道我将來怎麽樣?”寶钗笑道:“這是又胡鬧起來了。我是就他求的簽上的話混解的,你就認了真了。你就和我們二嫂子一樣的了,你失了玉,他去求妙玉扶乩,批出來的衆人不解,他還背地裏和我說妙玉怎麽前知,怎麽參禅悟道。如今他遭此大難,他如何自己都不知道,這可是算得前知嗎?就是我偶然說着了二奶奶的事情,其實知道他是怎麽樣了?隻怕我連我自己也不知道呢。這樣下落可不是虛誕的事,是信得的麽?”寶玉道:“别提他了。你隻說邢妹妹罷,自從我們這裏連連的有事,把他這件事竟忘記了。你們家這麽一件大事怎麽就草草的完了,也沒請親喚友的。”

寶钗道:“你這話又是迂了。我們家的親戚隻有咱們這裏和王家最近。王家沒了什麽正經人了。咱們家遭了老太太的大事,所以也沒請,就是琏二哥張羅了張羅。别的親戚雖也有一兩門子,你沒過去,如何知道?算起來我們這二嫂子的命和我差不多,好好的許了我二哥哥,我媽媽原想要體體面面的給二哥哥娶這房親事的。一則爲我哥哥在監裏,二哥哥也不肯大辦;二則爲咱家的事;三則爲我二嫂子在大太太裏邊忒苦,又加着抄了家,大太太是苛刻一點的,他也實在難受:所以我和媽媽說了,便将将就就的娶了過去。我看二嫂子如今倒是安心樂意的孝敬我媽媽,比親媳婦還強十倍呢。待二哥哥也是極盡婦道的,和香菱又甚好,二哥哥不在家,他兩個和和氣氣的過日子。雖說是窮些,我媽媽近來倒安逸好些。就是想起我哥哥來不免悲傷。況且常打發人家裏來要使用,多虧二哥哥在外頭賬頭兒上讨來應付他。我聽見說城裏有幾處房子已經典去,還剩了一所在那裏,打算着搬去住。”寶玉道:“爲什麽要搬?住在這裏你來去也便宜些,若搬遠了,你去就要一天了。”寶钗道:“雖說是親戚,到底各自的穩便些。那裏有個一輩子住在親戚家的呢。”

寶玉還要講出不搬去的理,王夫人打發人來說:“琏二奶奶咽了氣了。所有的人多過去了,請二爺二奶奶就過去。”寶玉聽了,也掌不住跺腳要哭。寶钗雖也悲戚,恐寶玉傷心,便說:“有在這裏哭的,不如到那邊哭去。”

于是兩人一直到鳳姐那裏,隻見好些人圍着哭呢。寶钗走到跟前,見鳳姐已經停床,便大放悲聲,寶玉也拉着賈琏的手大哭起來。賈琏也重新哭泣。平兒等因見無人勸解,隻得含悲上來勸止了。衆人都悲哀不止。賈琏此時手足無措,叫人傳了賴大來,叫他辦理喪事。自己回明了賈政,然後行事。但是手頭不濟,諸事拮據。又想起鳳姐素日來的好處,更加悲哭不已。又見巧姐哭的死去活來,越發傷心。哭到天明,即刻打發人去請他大舅子王仁過來。

那王仁自從王子騰死後,王子勝又是無能的人,任他胡爲,已鬧的六親不和。今知妹子死了,隻得趕着過來哭了一場。見這裏諸事将就,心下便不舒服,說:“我妹妹在你家辛辛苦苦當了好幾年家,也沒有什麽錯處,你們家該認真的發送發送才是。怎麽這時候諸事還沒有齊備?”賈琏本與王仁不睦,見他說些混賬話,知他不懂的什麽,也不大理他。王仁便叫了他外甥女兒巧姐過來說:“你娘在時,本來辦事不周到,隻知道一味的奉承老太太,把我們的人都不大看在眼裏。外甥女兒,你也大了,看見我曾經沾染過你們沒有?如今你娘死了,諸事要聽着舅舅的話。你母親娘家的親戚就是我和你二舅舅了。你父親的爲人我也早知道的了,隻有重别人,那年什麽尤姨娘死了,我雖不在京,聽見人說花了好些銀子。如今你娘死了,你父親倒是這樣的将就辦去,你也不知道勸勸你父親嗎?”巧姐道:“我父親巴不得要好看,隻是如今比不得從前了。現在手裏沒錢,所以諸事省些是有的。”王仁道:“你的東西還少麽?”巧姐兒道:“舊年抄去,何嘗還了呢?”王仁道:“你也這樣說。我聽見老太太又給了好些東西,你該拿出來。”巧姐又不好說父親用去,隻推不知道。王仁便道:“哦,我知道了,不過是你要留着做嫁妝罷咧。”

巧姐聽了,不敢回言,隻氣得哽噎難鳴的哭起來了。平兒生氣說道:“舅老爺有話,等我們二爺進來再說,姑娘這麽點年紀,他懂的什麽?”王仁道:“你們是巴不得二奶奶死了,你們就好爲王了。我并不要什麽,好看些也是你們的臉面。”說着,賭氣坐着。巧姐滿懷的不舒服,心想:“我父親并不是沒情,我媽媽在時舅舅不知拿了多少東西去,如今說得這樣幹淨。”于是便不大瞧得起他舅舅了。豈知王仁心裏想來,他妹妹不知攢積了多少,雖說抄了家,那屋裏的銀子還怕少嗎?“必是怕我來纏他們,所以也幫着這麽說。這小東西兒也是不中用的。”從此王仁也嫌了巧姐兒了。

賈琏并不知道,隻忙着弄銀錢使用。外頭的大事叫賴大辦了,裏頭也要用好些錢,一時實在不能張羅。平兒知他着急,便叫賈琏道:“二爺也别過于傷了自己的身子。”賈琏道:“什麽身子,現在日用的錢都沒有,這件事怎麽辦?偏有個糊塗行子又在這裏蠻纏,你想有什麽法兒?”平兒道:“二爺也不用着急,若說沒錢使喚,我還有些東西舊年幸虧沒有抄去,在裏頭。二爺要,就拿去當着使喚罷。”賈琏聽了,心想難得這樣,便笑道:“這樣更好,省得我各處張羅。等我銀子弄到手了還你。”平兒道:“我的也是奶奶給的,什麽還不還,隻要這件事辦的好看些就是了。”賈琏心裏倒着實感激他,便将平兒的東西拿了去當錢使用,諸凡事情便與平兒商量。秋桐看着心裏就有些不甘,每每口角裏頭便說:“平兒沒有了奶奶,他要上去了。我是老爺的人,他怎麽就越過我去了呢?”平兒也看出來了,隻不理他。倒是賈琏一時明白,越發把秋桐嫌了,一時有些煩惱便拿着秋桐出氣。邢夫人知道,反說賈琏不好。賈琏忍氣,不題。

再說鳳姐停了十馀天,送了殡。賈政守着老太太的孝,總在外書房。那時清客相公漸漸的都辭去了,隻有個程日興還在那裏,時常陪着說說話兒。提起“家運不好,一連人口死了好些,大老爺和珍大爺又在外頭,家計一天難似一天。外頭東莊地畝也不知道怎麽樣,總不得了呀”!程日興道:“我在這裏好些年,也知道府上的人那一個不是肥己的。一年一年都往他家裏拿,那自然府上是一年不夠一年了。又添了大老爺珍大爺那邊兩處的費用,外頭又有些債務,前兒又破了好些财,要想衙門裏緝賊追贓是難事。老世翁若要安頓家事,除非傳那些管事的來,派一個心腹的人各處去清查清查:該去的去,該留的留,有了虧空,着在經手的身上賠補,這就有了數兒了。那一座大的園子,人家是不敢買的。這裏頭的出息也不少,又不派人管了。那年老世翁不在家,這些人就弄神弄鬼兒的,鬧的一個人不敢到園裏。這都是家人的弊。此時把下人查一查,好的使着,不好的便攆了,這才是道理。”

賈政點頭道:“先生你有所不知,不必說下人,便是自己的侄兒也靠不住。若要我查起來,那能一一親見親知。況我又在服中,不能照管這些個。我素來又兼不大理家,有的沒的,我還摸不着呢。”程日興道:“老世翁最是仁德的人,若在别人家這樣的家計,就窮起來,十年五載還不怕,便向這些管家的要,也就夠了。我聽見世翁的家人還有做知縣的呢。”賈政道:“一個人若要使起家人們的錢來,便了不得了,隻好自己儉省些。但是冊子上的産業,若是實有還好,生怕有名無實了。”程日興道:“老世翁所見極是。晚生爲什麽說要查查呢!”賈政道:“先生必有所聞。”程日興道:“我雖知道些那些管事的神通,晚生也不敢言語的。”賈政聽了,便知話裏有因,便歎道:“我自祖父以來都是仁厚的,從沒有刻薄過下人。我看如今這些人一日不似一日了。在我手裏行出主子樣兒來,又叫人笑話。”

兩人正說着,門上的進來回道:“江南甄老爺到來了。”賈政便問道:“甄老爺進京爲什麽?”那人道:“奴才也打聽了,說是蒙聖恩起複了。”賈政道:“不用說了,快請罷。”那人出去請了進來。那甄老爺即是甄寶玉之父,名叫甄應嘉,表字友忠,也是金陵人氏,功勳之後。原與賈府有親,素來走動的。因前年罣誤革了職,動了家産。今遇主上眷念功臣,賜還世職,行取來京陛見,知道賈母新喪,特備祭禮擇日到寄靈地方拜奠,所以先來拜望。賈政有服不能遠接,在外書房門口等着。那位甄老爺一見,便悲喜交集,因在制中不便行禮,遂拉着了手叙了些闊别思念的話,然後分賓主坐下,獻了茶,彼此又将别後事情的話說了。

賈政問道:“老親翁幾時陛見的?”甄應嘉道:“前日。”賈政道:“主上隆恩,必有溫谕。”甄應嘉道:“主上的恩典真是比天還高,下了好些旨意。”賈政道:“什麽好旨意?”甄應嘉道:“近來越寇猖獗,海疆一帶小民不安,派了安國公征剿賊寇。主上因我熟悉土疆,命我前往安撫,但是即日就要起身。昨日知老太太仙逝,謹備瓣香至靈前拜奠,稍盡微忱。”賈政即忙叩首拜謝,便說:“老親翁即此一行,必是上慰聖心,下安黎庶,誠哉莫大之功,正在此行。但弟不克親睹奇才,隻好遙聆捷報。現在鎮海統制是弟舍親,會時務望青照。”

甄應嘉道:“老親翁與統制是什麽親戚?”賈政道:“弟那年在江西糧道任時,将小女許配與統制少君,結褵已經三載。因海口案内未清,繼以海寇聚奸,所以音信不通。弟深念小女,俟老親翁安撫事竣後,拜懇便中請爲一視。弟即修字數行,煩尊紀帶去,便感激不盡了。”甄應嘉道:“兒女之情,人所不免。我正在有奉托老親翁的事。日蒙聖恩召取來京,因小兒年幼,家下乏人,将賤眷全帶來京。我因欽限迅速,晝夜先行,賤眷在後緩行,到京尚需時日,弟奉旨出京,不敢久留。将來賤眷到京,少不得要到尊府,定叫小犬叩見。如可進教,遇有姻事可圖之處,望乞留意爲感。”賈政一一答應。那甄應嘉又說了幾句話,就要起身,說:“明日在城外再見。”賈政見他事忙,諒難再坐,隻得送出書房。

賈琏寶玉早已伺候在那裏代送,因賈政未叫,不敢擅入。甄應嘉出來,兩人上去請安。應嘉一見寶玉,呆了一呆,心想:“這個怎麽甚像我家寶玉?隻是渾身缟素。”因問:“至親久闊,爺們都不認得了。”賈政忙指賈琏道:“這是家兄名赦之子琏二侄兒。”又指着寶玉道:“這是第二小犬,名叫寶玉。”應嘉拍手道奇:“我在家聽見說老親翁有個銜玉生的愛子,名叫寶玉。因與小兒同名,心中甚爲罕異。後來想着這個也是常有的事,不在意了。豈知今日一見,不但面貌相同,且舉止一般,這更奇了。”問起年紀,比這裏的哥兒略小一歲。賈政便因提起承薦包勇,問及令郎哥兒與小兒同名的話述了一遍。應嘉因屬意寶玉,也不暇問及那包勇的好歹,隻連連的稱道:“真真罕異!”因又拉了寶玉的手,極緻殷勤。又恐安國公起身甚速,急須預備長行,勉強分手徐行。賈琏寶玉送出,一路又問了寶玉好些。及至登車去後,賈琏寶玉回來見了賈政,便将應嘉問的話回了一遍。

賈政命他二人散去。賈琏又去張羅算明鳳姐喪事的賬目。寶玉回到自己房中,告訴了寶钗,說是:“常提的甄寶玉,我想一見不能,今日倒先見了他父親了。我還聽得說寶玉也不日要到京了,要來拜望我老爺呢。又人人說和我一模一樣的,我隻不信。若是他後兒到了咱們這裏來,你們都去瞧去,看他果然和我像不像。”寶钗聽了道:“嗳,你說話怎麽越發不留神了,什麽男人同你一樣都說出來了,還叫我們瞧去嗎?”寶玉聽了,知是失言,臉上一紅,連忙的還要解說。不知何話,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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