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政此時着急異常,又聽外面說:“請老爺,内廷有信。”賈政急忙出來,見是北靜王府長史,一見面便說“大喜”。賈政謝了,請長史坐下,“請問王爺有何谕旨”?那長史道:“我們王爺同西平郡王進内複奏,将大人懼怕之心、感激天恩之話都代奏過了。主上甚是憫恤,并念及貴妃溘逝未久,不忍加罪,着加恩仍在工部員外上行走。所封家産,惟将賈赦的入官,馀俱給還。并傳旨令盡心供職。惟抄出借券,令我們王爺查核,如有違禁重利的一概照例入官,其在定例生息的,同房地文書盡行給還。賈琏着革去職銜,免罪釋放。”賈政聽畢,即起身叩謝天恩,又拜謝王爺恩典。“先請長史大人代爲禀謝,明晨到阙謝恩,并到府裏磕頭。”那長史去了。少停,傳出旨來。承辦官遵旨一一查清,入官者入官,給還者給還,将賈琏放出,所有賈赦名下男婦人等造冊入官。
可憐賈琏屋内東西除将按例放出的文書發給外,其馀雖未盡入官的,早被查抄的人盡行搶去,所存者隻有家夥物件。賈琏始則懼罪,後蒙釋放已是大幸,及想起曆年積聚的東西并鳳姐的體己不下七八萬金,一朝而盡,怎得不痛?且他父親現禁在錦衣府,鳳姐病在垂危,一時悲痛。
又見賈政含淚叫他,問道:“我因官事在身,不大理家,故叫你們夫婦總理家事。你父親所爲,固難勸谏,那重利盤剝究竟是誰幹的?況且非咱們這樣人家所爲。如今入了官,在銀錢是不打緊的,這種聲名出去還了得嗎?”賈琏跪下說道:“侄兒辦家事,并不敢存一點私心。所有出入的賬目,自有賴大、吳新登、戴良等登記,老爺隻管叫他們來查問。現在這幾年,庫内銀子出多入少,雖沒貼補在内,已在各處做了好些空頭,求老爺問太太就知道了。這些放出去的賬,連侄兒也不知道那裏的銀子,要問周瑞旺兒才知道。”賈政道:“據你說來,連你自己屋裏的事還不知道,那些家中上下的事更不知道了。我這回也不來查問你,現今你無事的人,你父親的事和你珍大哥的事還不快去打聽打聽嗎?”
賈琏一心委屈,含着眼淚答應了出去。賈政歎氣連連的想道:“我祖父勤勞王事,立下功勳,得了兩個世職,如今兩房犯事都革去了。我瞧這些子侄沒一個長進的。老天哪,老天哪!我賈家何至一敗如此!我雖蒙聖恩格外垂慈,給還家産,那兩處食用自應歸并一處,叫我一人那裏支撐的住?方才琏兒所說更加詫異,說不但庫上無銀,而且尚有虧空。這幾年竟是虛名在外,隻恨我自己爲什麽糊塗若此?倘或我珠兒在世,尚有膀臂;寶玉雖大,更是無用之物。”想到那裏,不覺淚滿衣襟。又想:“老太太偌大年紀,兒子們并沒有能奉養一日,反累他吓得死去活來。種種罪孽,叫我委之何人?”
正在獨自悲切,隻見家人禀報各親友進來看候。賈政一一道謝,說起:“家門不幸,是我不能管教子侄,所以至此。”有的說:“我久知令兄赦大老爺行事不妥,那邊珍哥更加驕縱。若說因官事錯誤得個不是,于心無愧,如今自己鬧出的,倒帶累了二老爺。”有的說:“人家鬧的也多,也沒見禦史參奏,不是珍老大得罪朋友,何至如此!”有的說:“也不怪禦史,我們聽見說是府上的家人同幾個泥腿在外頭哄嚷出來的。禦史恐參奏不實,所以诓了這裏的人去才說出來的。我想府上待下人是最寬的,爲什麽還有這事。”有的說:“大凡奴才們是一個養活不得的。今兒在這裏都是好親友我才敢說,就是尊駕在外任,我保得你是不愛錢的,那外頭風聲也不好,都是奴才們鬧的。你該提防些。如今雖說沒有動你的家,倘或再遇着主上疑心起來,好些不便呢。”賈政聽說,心下着忙道:“衆位聽見我的風聲怎樣?”衆人道:“我們雖沒聽見實據,隻聞外面人說你在糧道任上怎麽叫門上家人要錢。”賈政聽了,便說道:“我是對得天的,從不敢起這要錢的念頭。隻是奴才在外招搖撞騙,鬧出事來我就吃不住了。”衆人道:“如今怕也無益,隻好将現在的管家們都嚴嚴的查一查,若有抗主的奴才,查出來嚴嚴的辦一辦。”賈政聽了點頭。
便見門上進來回禀說:“孫姑爺那邊打發人來說,自己有事不能來,着人來瞧瞧。說大老爺該他一項銀子,要在二老爺身上還的。”賈政心内憂悶,隻說:“知道了。”衆人都冷笑道:“人說令親孫紹祖混賬,果然有的。如今丈人抄了家,不但不來瞧看幫補照應,倒趕忙的來要銀子,真真不在理上。”賈政道:“如今且不必說他。那頭親事原是家兄配錯了的。我的侄女兒的罪已經受夠了,如今又找上我來了。”正說着,隻見薛蝌進來說道:“我打聽錦衣府趙堂官必要照禦史參的辦去,隻怕大老爺和珍大爺吃不住。”衆人都道:“二老爺,還得是你出去求求王爺,怎麽挽回挽回才好。不然這兩家就完了。”賈政答應緻謝,衆人都散。
那時天已點燈時候,賈政進去請賈母的安,見賈母略略好些。回到自己房中,埋怨賈琏夫婦不知好歹,如今鬧出放賬取利的事情,大家不好,心裏很不受用。隻是鳳姐現在病重,況他所有什物盡被抄搶,心裏自然難受,一時也未便說他,暫且隐忍不言。一夜無話。
次早賈政進内謝恩,并到北靜王府西平王府兩處叩謝,求兩位王爺照應他哥哥侄兒。兩位應許。賈政又在同寅相好處托情。
且說賈琏打聽得父兄之事不很妥,無法可施,隻得回到家中。平兒守着鳳姐哭泣,秋桐在耳房中抱怨鳳姐。賈琏走近旁邊,見鳳姐奄奄一息,就有多少怨言,一時也說不出來。平兒哭道:“如今事已如此,東西已去不能複來。奶奶這樣,還得再請個大夫瞧瞧才好啊。”賈琏啐道:“呸!我的性命還不保,我還管他呢!”鳳姐聽見,睜眼一瞧,雖不言語,那眼淚流個不盡,見賈琏出去,便和平兒道:“你别不達事務了,到了這個田地,你還顧我做什麽?我巴不得今兒就死才好!隻要你能夠眼裏有我,我死之後,你扶養大了巧姐兒,我在陰司裏也感激你的情。”平兒聽了,越發抽抽搭搭的哭起來了。鳳姐道:“你也不糊塗。他們雖沒有來說我,必是抱怨我的。雖說事是外頭鬧起,我不放賬,也沒有我的事。如今枉費心計,掙了一輩子的強,偏偏兒的落在人後頭了。我還恍惚聽見珍大爺的事,說是強占良民妻子爲妾,不從逼死,有個姓張的在裏頭,你想想還有誰?要是這件事審出來,咱們二爺是脫不了的,我那時候兒怎麽見人呢?我要立刻就死,又耽不起吞金服毒的。你還要請大夫,這不是你疼我,反倒害了我了麽!”平兒愈聽愈慘,想來實在難處,恐鳳姐自尋短見,隻得緊緊守着。
幸賈母不知底細,因近日身子好些,又見賈政無事,寶玉寶钗天天在旁不離左右,略覺放心。素來最疼鳳姐,便叫鴛鴦:“将我體己東西拿些給鳳丫頭,再拿些銀錢交給平兒,好好的伏侍好了鳳丫頭,我再慢慢的分派。”又命王夫人照看了邢夫人。又加了甯國府第入官,所有财産房地等并家奴等俱造冊收盡。這裏賈母命人将車接了尤氏婆媳等過來。可憐赫赫甯府,隻剩得他們婆媳兩個并佩鳳偕鸾二人,連一個下人沒有。賈母指出房子一所居住,就在惜春所住的間壁。又派了婆子四人、丫頭兩個伏侍。一應飯食起居在大廚房内分送,衣裙什物又是賈母送去。零星需用亦在賬房内開銷,俱照榮府每人月例之數。那賈赦賈珍賈蓉在錦衣府使用,賬房内實在無項可支。如今鳳姐一無所有,賈琏外頭債務滿身,賈政不知家務,隻說已經托人,自有照應。賈琏無計可施,想到那親戚裏頭,薛姨媽家已敗,王子騰已死,馀者親戚雖有,俱是不能照應的,隻得暗暗差人下屯,将地畝暫賣了數千金作爲監中使費。賈琏如此一行,那些家奴見主家勢敗,也便趁此弄鬼,并将東莊租稅也就指名借用些。此是後話,暫且不提。
且說賈母見祖宗世職革去,現在子孫在監質審,邢夫人尤氏等日夜啼哭,鳳姐病在垂危,雖有寶玉寶钗在側,隻可解勸,不能分憂,所以日夜不甯,思前想後,眼淚不幹。一日傍晚,叫寶玉回去,自己掙紮坐起,叫鴛鴦等各處佛堂上香,又命自己院内焚起鬥香,用拐拄着出到院中。琥珀知是老太太拜佛,鋪下大紅猩氈拜墊。賈母上香跪下,磕了好些頭,念了一回佛,含淚祝告天地道:“皇天菩薩在上:我賈門史氏,虔誠禱告,求菩薩慈悲。我賈門數世以來,不敢行兇霸道。我幫夫助子,雖不能爲善,亦不敢作惡。必是後輩兒孫驕奢淫佚,暴殄天物,以緻閤府抄檢。現在兒孫監禁,自然兇多吉少,皆由我一人罪孽,不教兒孫,所以至此。我今即求皇天保佑:在監逢兇化吉,有病的早早安身。縱有閤家罪孽,情願一人承當,隻求饒恕兒孫。若皇天見憐,念我虔誠,早早賜我一死,寬免兒孫之罪。”默默說到此,不禁傷心,嗚嗚咽咽的哭泣起來。鴛鴦珍珠一面解勸,一面扶進房去。
隻見王夫人帶了寶玉寶钗過來請晚安,見賈母悲傷,三人也大哭起來。寶钗更有一層苦楚:想哥哥也在外監,将來要處決,不知可能減等;公婆雖然無事,眼見家業蕭條;寶玉依然瘋傻,毫無志氣。想到後來終身,更比賈母王夫人哭得悲痛。寶玉見寶钗如此大恸,他也有一番悲戚。想着老太太年老不得安心,老爺太太見此光景不免悲傷,衆姐妹風流雲散,一日少似一日。追想“在園中吟詩起社,何等熱鬧;自從林妹妹一死,我郁悶到今,又有寶姐姐過來,未便時常悲切;況他憂兄思母,日夜難得笑容”。今日看他悲哀欲絕,心裏更加不忍,竟嚎啕大哭起來。
鴛鴦、彩雲、莺兒、襲人看見,也各有所思,便都抽抽搭搭的。馀者丫頭們看的傷心,不覺也都哭了,竟無人解慰。滿屋中哭聲驚天動地,将外頭上夜婆子吓慌,急報于賈政知道。那賈政正在書房納悶,聽見賈母的人來報,心中着忙,飛奔進内。遠遠聽得哭聲甚衆,打諒老太太不好,急得魂魄俱喪。疾忙進來,隻見坐着悲啼,才放下心來,便道:“老太太傷心,你們該勸解才是啊,怎麽打夥兒哭起來了?”衆人這才急忙止哭,大家對面發怔。賈政上前安慰了老太太,又說了衆人幾句。都心裏想道:“我們原怕老太太悲傷,所以來勸解,怎麽忘情,大家痛哭起來?”
正自不解,隻見老婆子帶了史侯家的兩個女人進來,請了賈母的安,又向衆人請安畢,便說道:“我們家的老爺、太太、姑娘打發我來,說聽見府裏的事原沒有什麽大事,不過一時受驚。恐怕老爺太太煩惱,叫我們過來告訴一聲,說這裏二老爺是不怕的了。我們姑娘本要自己來的,因不多幾日就要出閣,所以不能來了。”賈母聽了,不便道謝,說:“你回去給我問好。這是我們的家運合該如此。承你老爺太太惦記,改日再去道謝。你們姑娘出閣,想來姑爺是不用說的了。他們的家計如何呢?”兩個女人回道:“家計倒不怎麽着,隻是姑爺長的很好,爲人又和平。我們見過好幾次,看來與這裏寶二爺差不多兒,還聽得說文才也好。”
賈母聽了,喜歡道:“咱們都是南邊人,雖在這兒住久了,那些大規矩還是從南方禮兒,所以新姑爺我們都沒見過。我前兒還想起我娘家的人來,最疼的就是你們家姑娘,一年三百六十天,在我跟前的日子倒有二百多天,混得這麽大了。我原想給他說個好女婿,又爲他叔叔不在家,我又不便作主。他既造化配了個好姑爺,我也放心。月裏頭出閣,我原想過來吃杯喜酒,不料我們家鬧出這樣事來,我的心就像在熱鍋裏熬的似的,那裏能夠再到你們家去?你回去說我問好,我們這裏的人都請安問好。你替另告訴你們姑娘,不要把我放在心上。我是八十多歲的人了,就死也算不得沒福了。隻願他過了門,兩口兒和和順順的百年到老,我便心安了。”說着,不覺掉下淚來。那女人道:“老太太也不必傷心。姑娘過了門,等回了九,少不得同姑爺過來請老太太的安,那時老太太見了才喜歡呢。”賈母點頭。
那女人出去,别人都不理論,隻有寶玉聽了發了一回怔,心裏想道:“爲什麽人家養了女兒到大了必要出嫁呢?一出了嫁就改換了一個人似的。史妹妹這樣一個人又被他叔叔硬壓着配了人了。他将來見了我,必是也不理我了。我想一個人到了這個沒人理的分兒,還活着做什麽?”想到這裏,又是傷心。見賈母此時才安,又不敢哭泣,隻得悶坐着。
一時賈政不放心,又進來瞧瞧老太太,見是好些,便出來傳了賴大,叫他将閤府裏管事家人的花名冊子拿來,一齊點了一點,除去賈赦入官的人,尚有三十馀家,共男女二百十二名。賈政叫現在府内當差的男人共四十一名進來,問起曆年居家用度,共有若幹進來,該用若幹出去。那管總的家人将近來支用簿子呈上。賈政看時,所入不敷所出,又加連年宮裏花用,賬上多有在外浮借的。再查東省地租,近年所交不及祖上一半,如今用度比祖上加了十倍。
賈政不看則已,看了急得跺腳道:“這了不得!我打諒琏兒管事,在家自有把持,豈知好幾年頭裏,已就寅年用了卯年的,還是這樣裝好看!竟把世職俸祿當作不打緊的事,有什麽不敗的呢?我如今要就省儉起來,已是遲了。”想到那裏,背着手踱來踱去,竟無方法。
衆人知賈政不知理家,也是白操心着急,便說道:“老爺也不用心焦,這是家家這樣的。若是統總算起來,連王爺家還不夠過的呢!不過是裝着門面,過到那裏是那裏罷咧。如今老爺到底得了主上的恩典,才有這點子家産,若是一并入了官,老爺就不用過了不成?”賈政嗔道:“放屁!你們這班奴才最沒良心的,仗着主子好的時候兒任意開銷,到弄光了,走的走,跑的跑,還顧主子的死活嗎?如今你們說是沒有查抄,你們知道嗎?外頭的名聲,連大本兒都保不住了,還擱得住你們在外頭支架子說大話诓人騙人?到鬧出事來望主子身上一推就完了。如今大老爺與珍大爺的事,說是咱們家人鮑二吵嚷的,我看這人口冊上并沒有鮑二,這是怎麽說?”衆人回道:“這鮑二是不在檔子上的。先前在甯府冊上。爲二爺見他老實,把他們兩口子叫過來了。後來他女人死了,他又回甯府去。後來老爺衙門有事,老太太們爺們往陵上去,珍大爺替理家事帶過來的,以後也就去了。老爺數年不管家務事,那裏知道這些事呢?老爺打量冊上沒有名字的就隻有這個人,不知一個人手下親戚們也有,奴才還有奴才呢。”賈政道:“這還了得!”想來一時不能清理,隻得喝退衆人,早打了主意在心裏了,且聽賈赦等的官事審得怎樣再定。
一日正在書房籌算,隻見一人飛奔進來說:“請老爺快進内廷問話。”賈政聽了心下着忙,隻得進去。未知兇吉,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