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王-台灣最大小說網 > 玄幻奇幻 > 回歸經典:古典名著繡像珍藏(共6冊) > 第一百九十三章《紅樓夢:繡像珍藏本·下》

第一百九十三章《紅樓夢:繡像珍藏本·下》

第七十一回 嫌隙人有心生嫌隙鴛鴦女無意遇鴛鴦話說賈母處兩個丫頭匆匆忙忙來找寶玉,口裏說道:“二爺快跟着我們走罷,老爺家來了。”寶玉聽了,又喜又愁,隻得忙忙換了衣服,前來請安。賈政正在賈母房中,連衣服未換,看見寶玉進來請安,心中自是喜歡,卻又有些傷感之意。又叙了些任上事情,賈母便說:“你也乏了,歇歇去罷。”賈政忙站起來,笑着忙答應了個“是”,又略站着說了幾句話,才退出來。寶玉等也都跟過來。賈政自然問問他的工課,也就散了。

原來賈政回京複命,因是學差,故不敢先到家中,珍、琏、寶玉頭一天便迎出一站去,接見了,賈政先請了賈母的安,便命都回家伺候。次日面聖,諸事完畢,才回家來。又蒙恩賜假一月,在家歇息。因年景漸老,事重身衰,又近因在外幾年,骨肉離異,今得宴然複聚,自覺喜幸不盡。一應大小事務,一概亦付之度外,隻是看書,悶了便與清客們下棋吃酒,或日間在裏面,母子夫妻共叙天倫之樂。

因今歲八月初三日乃賈母八旬之慶,又因親友前來,恐筵宴排設不開,便早同賈赦及賈琏等商議,議定于七月二十八日起至八月初五日止,榮甯兩處齊開筵宴,甯國府中單請官客,榮國府中單請堂客,大觀園中收拾出綴錦閣并嘉蔭堂等幾處大地方來作退居。二十八日,請皇親、驸馬、王公、諸王、郡主、王妃、公主、國君、太君、夫人等;二十九日,便是閣府、督鎮及诰命等;三十日便是諸官長及诰命并遠近親友及堂客。初一日,是賈赦的家宴;初二日,是賈政;初三日,是賈珍賈琏;初四日,是賈府中合族長幼大小共湊的家宴;初五日,是賴大林之孝等家下管事人等共湊一日。

自七月上旬,送壽禮者便絡繹不絕。禮部奉旨:欽賜金玉如意一柄,彩緞四端,金玉杯各四件,帑銀五百兩。元春又命太監送出金壽星一尊,沉香拐一支,伽南珠一串,福壽香一盒,金錠一對,銀錠四對,彩緞十二匹,玉杯四隻。馀者自親王驸馬以及大小文武官員家,凡所來往者,莫不有禮,不能勝記。堂屋内設下大桌案,鋪了紅氈,将凡所有精細之物都擺上,請賈母過目。賈母先一二日還高興過來瞧瞧,後來煩了,也不過目,隻說:“叫鳳丫頭收了,改日悶了再瞧。”

至二十八日,兩府中俱懸燈結彩,屏開鸾鳳,褥設芙蓉,笙箫鼓樂之音,通衢越巷。甯府中本日隻有北靜王、南安郡王、永昌驸馬、樂善郡王并幾位世交公侯蔭襲,榮府中南安王太妃、北靜王妃并幾位世交公侯诰命。賈母等皆是按品大妝迎接。大家厮見,先請入大觀園内嘉蔭堂,茶畢更衣,方出至榮慶堂上拜壽入席。大家謙遜半日,方才入座。上面兩席是南、北王妃;下面依序,便是衆公侯命婦。左邊下手一席,陪客是錦鄉侯诰命與臨昌伯诰命;右邊下手一席,方是賈母主位。邢夫人王夫人帶領尤氏鳳姐并族中幾個媳婦,兩溜雁翅,站在賈母身後侍立。

林之孝賴大家的帶領衆媳婦都在竹簾外面伺候上菜上酒,周瑞家的帶領幾個丫鬟在圍屏後伺候呼喚。凡跟來的人,早又有人管待别處去了。一時台上參了場,台下一色十二個未留發小丫頭,都是小厮打扮,垂手伺候。須臾,一個小厮捧了戲單至階下,先遞給回事的媳婦。這媳婦接了,才遞與林之孝家的,用一小茶盤托上,挨身入簾來遞給尤氏的侍妾佩鳳。佩鳳接了才奉與尤氏。尤氏托着走至上席,南安太妃謙讓了一回,點了一出吉慶戲文,然後又謙讓,北靜王妃也點了一出。衆人又讓了一回,命随便揀好的唱罷了。少時,菜已四獻,湯始一道,跟來各家的放了賞。大家便更衣複入園來,另獻好茶。

南安太妃因問寶玉,賈母笑道:“今日幾處廟裏念《保安延壽經》,他跪經去了。”又問衆小姐們,賈母笑道:“他們姊妹們病的病,弱的弱,見人腼腆,所以叫他們給我看屋子去了。有的是小戲子,傳了一班在那邊廳上陪着他姨娘家姊妹們也看戲呢。”南安太妃笑道:“既這樣,叫人請來。”賈母回頭命鳳姐兒去把史、薛、林帶來,“再隻叫你三妹妹陪着來罷”。鳳姐答應了,來至賈母這邊,隻見他姊妹們正吃果子看戲,寶玉也才從廟裏跪經回來。鳳姐兒說了,寶钗姊妹與黛玉湘雲探春五人來至園中,大家見了,俱請安問好。内中也有見過的,還有一兩家不曾見過的,都齊聲誇贊不絕。其中湘雲最熟,南安太妃因笑道:“你在這裏,聽見我來了還不出來,還隻等請去。我明兒和你叔叔算賬。”因一手拉着探春,一手拉着寶钗,問幾歲了,又連聲誇贊。因又松了他兩個,又拉着黛玉寶琴,也着實細看,極誇一回。又笑道:“都是好的,不知叫我誇那一個的是。”早有人将備用禮物打點出幾分來:金玉戒指各五個,腕香珠五串。南安太妃笑道:“你姊妹們别笑話,留着賞丫頭們罷。”五人忙拜謝過。北靜王妃也有五樣禮物。馀者不必細說。

吃了茶,園中略逛了一逛,賈母等因又讓入席。南安太妃便告辭,說身上不快,“今日若不來。實在使不得,因此恕我竟先要告别了”。賈母等聽說,也不便強留,大家又讓了一回,送至園門,坐轎而去。接着北靜王妃略坐一坐也就告辭了。馀者也有終席的,也有不終席的。

賈母勞乏了一日,次日便不見人,一應都是邢夫人王夫人管待。有那些世家子弟拜壽的,隻到廳上行禮,賈赦、賈政、賈珍等還禮管待,至甯府坐席,不在話下。

這幾日,尤氏晚間也不回那府去,白日間待客,晚間陪賈母頑笑,又幫着鳳姐出入料理大小器皿,以及收放禮物,晚上往園内李氏房中歇宿。這日伏侍過賈母晚飯後,賈母因說:“你們乏了,我也乏了,早些尋點子什麽吃了歇歇去罷。明兒還要起早鬧呢。”尤氏答應着退了出來,到鳳姐兒房裏來吃飯。鳳姐兒在樓上看着人收送禮的新圍屏,隻有平兒在房裏與鳳姐兒疊衣服。尤氏想起二姐兒在時,多承平兒照應,便點着頭兒,說道:“好丫頭,你這麽個好心人,難爲在這裏熬。”平兒把眼圈兒一紅,拿話岔過去了。尤氏因笑問道:“你們奶奶吃了飯了沒有?”平兒笑道:“吃飯豈不請奶奶去的。”尤氏笑道:“既這麽着,我别處找吃的去,餓的我受不得了。”說着,就走。平兒忙笑道:“奶奶請回來。這裏有饽饽,且點補些兒,回來再吃飯。”尤氏笑道:“你們忙的這樣,我園裏和他姊妹們鬧去。”一面說,一面就走。平兒留不住,隻得罷了。

且說尤氏一徑來至園中,隻見園中正門與各處角門仍未關好,猶吊着各色彩燈,因回頭命小丫頭叫該班的女人。那丫鬟走入班房中,竟沒一個人影,回來回了尤氏。尤氏便命傳管家的女人。這丫頭應了便出去,到二門外鹿頂内,乃是管事的女人議事取齊之所。到了這裏,隻有兩個婆子分菜果呢。因問:“那一位奶奶在這裏?東府奶奶立等一位奶奶,有話吩咐。”這兩個婆子隻顧分菜果,又聽見是東府裏的奶奶,不大在心上,因就回說:“管家奶奶們才散了。”小丫頭道:“散了,你們家裏傳他去。”婆子道:“我們隻管看屋子,不管傳人。姑娘要傳人再派傳人的去。”

小丫頭聽了道:“嗳呀,這可反了!怎麽你們不傳去?你哄那新來的,怎麽哄起我來了!素日你們不傳誰傳?這會子打聽了體己信兒,或是賞了那位管家奶奶的東西,你們争着狗颠屁股兒似的傳去的,不知誰是誰呢。琏二奶奶要傳,你們也敢這麽回?”這兩個婆子一則吃了酒,二則被這丫頭揭挑着弊病,便羞惱成怒了,因回口道:“扯你的臊!我們的事,傳不傳不與你相幹!你不用揭挑我們,你想想,你那老子娘在那邊管家爺們跟前比我們還更會溜呢。各門各戶的,你有本事,排場你們那邊人去。我們這邊,你們離着還遠些呢!”丫頭聽了,氣白了臉,因說道:“好,好,這話說的好!”一面轉身進來回話。

尤氏已早入園來,因遇見了襲人、寶琴、湘雲三人同着地藏庵的兩個姑子正說故事頑笑,尤氏因說餓了,先到怡紅院,襲人裝了幾樣葷素點心出來與尤氏吃。那小丫頭子一徑找了來,氣狠狠的把方才的話都說了出來。尤氏聽了,冷笑道:“這是兩個什麽人?”

兩個姑子笑推這丫頭道:“你這姑娘好性氣大,那糊塗老媽媽們的話,你也不該來回才是。咱們奶奶萬金之軀,勞乏了幾日,黃湯辣水沒吃,咱們哄他歡喜一會還不得一半兒,說這些話做什麽?”襲人也忙笑拉出他去,說:“好妹子,你且出去歇歇,我打發人叫他們去。”尤氏道:“你不要叫人,你去就叫這兩個婆子來,到那邊把他們家的鳳兒叫來。”襲人笑道:“我請去。”尤氏道:“偏不要你去。”兩個姑子忙立起身來,笑說:“奶奶素日寬洪大量,今日老祖宗千秋,奶奶生氣,豈不惹人談論?”寶琴湘雲二人也都笑勸。尤氏道:“不爲老太太的千秋,我斷不依。且放着就是了。”

說話之間,襲人早又遣了一個丫頭去到園門外找人,可巧遇見周瑞家的,這小丫頭子就把這話告訴周瑞家的。周瑞家的雖不管事,因他素日仗着是王夫人的陪房,原有些體面,心性乖滑,專管各處獻勤讨好,所以各處房裏的主人都喜歡他。他今日聽了這話,忙的便跑入怡紅院來,一面飛走,一面口内說:“可了不得,氣壞了奶奶了。偏我不在跟前!若在跟前,且打給他們幾個耳刮子,再等過了這幾日算賬。”

尤氏見了他,也便笑道:“周姐姐你來,有個理你說說。這早晚門還大開着,明燈蠟燭,出入的人又雜,倘有不防的事,如何使得?因此叫該班的人吹燈關門,誰知一個人芽兒也沒有。”周瑞家的道:“這還了得!前兒二奶奶還吩咐過的,今兒就沒了人。過了這幾日,必要打幾個才好。”尤氏又說小丫頭子的話。周瑞家的道:“奶奶不用生氣,等過了事,我告訴管事的打他個臭死。隻問他們,誰叫他們說這‘各門各戶’的話!我已經叫他們吹了燈,關上正門和角門子。”正亂着,隻見鳳姐兒打發人來請吃飯。尤氏道:“我也不餓了,才吃了幾個饽饽,請你奶奶自吃罷。”

一時周瑞家的得便出去,便把方才的事回了鳳姐。鳳姐便命:“将那兩個名字記上,等過了這幾日,捆了送到那府裏憑大嫂子開發,或是打幾下子,或是他開恩饒了他們,随他去就是了,什麽大事。”周瑞家的聽了,巴不得一聲兒,素日因與這幾個人不睦,出來便命一個小厮到林之孝家傳鳳姐的話,立刻叫林之孝家的進來見大奶奶;一面又傳人立刻捆起這兩個婆子來,交到馬圈裏派人看守。

林之孝家的不知有什麽事,忙坐車進來,先見鳳姐。至二門上傳進話去,丫頭們出來說:“奶奶才歇下了。大奶奶在園裏,叫大娘見了大奶奶就是了。”林之孝家的隻得進園來到稻香村,丫鬟們回進去,尤氏聽了反過意不去,忙喚進他來,因笑向他道:“我不過爲找人找不着因問你,你既去了,也不是什麽大事,誰又把你叫進來?倒要你白跑一遭。不大的事,已經撂過手了。”林之孝家的也笑道:“二奶奶打發人傳我,說奶奶有話吩咐。”尤氏笑道:“這是那裏的話,隻當你沒去,白問你。這是誰又多事告訴了鳳丫頭,大約周姐姐說的。家去歇着罷,沒有什麽大事。”李纨又要說原故,尤氏反攔住了。

林之孝家的見如此,隻得便回身出園去。可巧遇見趙姨娘,因笑道:“哎呀呀,我的嫂子!這會子還不家去歇歇,還跑些什麽?”林之孝家的便笑說何曾不家去的,如此這般進來了。趙姨娘便說:“這事也值一個屁!開恩呢,就不理論;心窄些兒,也不過打幾下子就完了。也值的叫你進來!你快歇歇去,我也不留你吃茶了。”

說畢,林之孝家的出來,到了側門前,就有方才兩個婆子的女兒上來哭着求情。林之孝家的笑道:“你這孩子好糊塗,誰叫你娘吃酒混說了,惹出事來,連我也不知道。二奶奶打發人捆他,連我還有不是呢。我替誰讨情去?”這兩個小丫頭子才七八歲,原不識事,隻管哭啼求告。纏的林之孝家的沒法,因說道:“糊塗東西!你放着門路不去,卻纏我來。你姐姐現給了那邊太太的陪房費大娘的兒子,你過去告訴你姐姐,叫親家娘和太太一說,什麽完不了的?”一語提醒了一個,那一個還求。林之孝家的啐道:“糊塗攮的!他過去一說,自然都完了。沒有個單放了他媽,又隻打你媽的理。”說畢,上車去了。

這一個小丫頭果然過來告訴了他姐姐,和費婆子說了。這費婆子原是個不大安靜的,便隔牆大罵了一陣,走上來求邢夫人,說他親家和那府裏的大奶奶的小丫頭白鬥了兩句話:“周瑞家的便調唆了咱家二奶奶捆到馬圈裏,等過了這兩日還要打呢。求太太和二奶奶說聲,饒他這一次罷。”

邢夫人自爲要鴛鴦之後讨了沒意思,賈母冷淡了他,且前日南安太妃來,賈母又單令探春出來,自己心内早已怨忿,又有在側一幹小人,心内嫉妒,挾怨鳳姐,便調唆的邢夫人着實憎惡鳳姐。如今又聽了如此一篇話,也不說長短。

至次日一早,見過賈母,衆族中人到齊,坐席開戲。賈母高興,又見今日無遠親,都是自己族中子侄輩,隻便衣常妝出來,堂上受禮。當中獨設一榻,引枕靠背腳踏俱全,自己歪在榻上。榻之前後左右,皆是一色的小矮凳,寶钗、寶琴、黛玉、湘雲、迎探惜姊妹等圍繞。因賈之母也帶了女兒喜鸾,賈瓊之母也帶了女兒四姐兒,還有幾房的孫女兒,大小共有二十來個。賈母獨見喜鸾和四姐兒生得又好,說話行事與衆不同,心中喜歡,便命他兩個也坐在榻前。寶玉卻在榻上與賈母捶腿。首席便是薛姨媽,下邊兩溜皆順着房頭輩數下去。簾外兩廊都是族中男客,也依次而坐。

先是那女客一起一起行禮,後方是男客行禮。賈母歪在榻上,隻命人說“免了罷”。然後賴大等帶領衆人,從儀門直跪至大廳上,磕頭禮畢,又是衆家下媳婦,然後各房的丫鬟,足鬧了兩三頓飯時。然後又擡了許多雀籠來,在當院中放了生。賈赦等焚過了天地壽星紙,方開戲飲酒。直到歇了中台,賈母方進來歇息,命他們取便,因命鳳姐兒留下喜鸾四姐兒頑兩日再去。鳳姐兒出來便和他母親說,他兩個母親素日都承鳳姐的照顧,願意在園内頑耍,至晚便不回家了。

邢夫人直至晚間散時,當着衆人,陪笑和鳳姐求情說:“我昨兒晚上聽見二奶奶生氣,打發周管家的奶奶捆了兩個老婆子,可也不知犯了什麽罪?論理,我不該讨情。我想老太太好日子,發狠的還舍錢舍米,周貧濟老,咱們家先倒折磨起老奴才來了。不看我的臉,權且看老太太的好日子,暫且竟放了他們罷。”說畢,上車去了。

鳳姐聽了這話,又當着許多人,又羞又氣,一時抓尋不着頭腦,憋的臉紫漲,回頭向賴大家的等冷笑道:“這是那裏的話?昨兒因爲這裏的人得罪了那府裏的大嫂子,我怕大嫂子多心,所以盡讓他發放,并不爲得罪了我。這又是誰的耳報神這麽快?”王夫人因問爲什麽事,鳳姐兒笑将昨日的事說了。尤氏也笑道:“連我并不知道,你原也太多事了。”鳳姐兒道:“我爲你臉上過不去,所以等你開發,不過是個禮。就如我在你那裏有人得罪了我,你自然送了來盡我。憑他是什麽好奴才,到底錯不過這個禮去。這又不知誰過去沒的獻勤兒,這也當作一件事情去說。”王夫人道:“你太太說的是。就是珍哥兒媳婦也不是外人,也不用這些虛禮。老太太的千秋要緊,放了他們爲是。”說着,回頭便命人去放了那兩個婆子。

鳳姐由不得越想越氣越愧,不覺的一陣灰心,滾下淚來。因賭氣回房哭泣,又不使人知覺。偏是賈母打發了琥珀來叫立等說話。琥珀見了,詫異道:“好好的,這是什麽原故?那裏立等你呢。”鳳姐聽了,忙擦幹了淚,洗面另施了脂粉,方同琥珀過來。

賈母因問道:“前兒這些人家送禮來的共有幾家有圍屏?”鳳姐兒道:“共有十六家,十二架大的,四架小的炕屏。内中隻有江南甄家一架大屏十二扇,大紅緞子缂絲‘滿床笏’,一面是泥金《百壽圖》的,是頭等。還有粵海将軍邬家一架玻璃的還罷了。”賈母道:“既這樣,這兩架别動,好生擱着,我要送人的。”鳳姐兒答應了。

鴛鴦忽過來向鳳姐兒面上隻管瞧,引的賈母問說:“你不認得他?隻管瞧什麽?”鴛鴦笑道:“怎麽他的眼腫腫的,所以我詫異。”賈母便叫“過來”,細細的看。鳳姐笑道:“才覺的一陣發癢,揉腫了些。”鴛鴦笑道:“别又是受了誰的氣了罷?”鳳姐道:“誰敢給我氣受?就受了氣,老太太好日子,我也不敢哭啊!”賈母道:“正是呢。我正要吃晚飯,你在這裏打發我吃,剩下的你就和珍兒媳婦吃了。你兩個在這裏幫着兩個師傅替我揀佛豆兒,你們也積積壽,前兒你姊妹們和寶玉都揀了,如今也叫你們揀揀,别說我偏心。”

說話時,先擺上一桌素馔來。兩個姑子吃了,然後才擺上葷的,賈母吃畢,擡出外間。尤氏鳳姐兒二人正吃,賈母又叫把喜鸾四姐兒二人也叫來,跟他二人吃畢,洗了手,點上香,捧過一升豆子來。兩個姑子先念了佛偈,然後一個一個的揀在一個簸籮内,每揀一個,念一聲佛。明日煮熟了,令人在十字街結壽緣。賈母歪着聽兩個姑子又說些佛家的因果。

鴛鴦早已聽見琥珀說鳳姐哭之一事,又和平兒前打聽得原故。晚間人散時,便回說:“二奶奶還是哭的,那邊大太太當着人給二奶奶沒臉。”賈母因問爲什麽原故,鴛鴦便将原故說了。賈母道:“這才是鳳丫頭知禮處,難道爲我的生日,由着奴才們把一族中的主子都得罪了也不管罷?這是太太素日沒好氣,不敢發作,所以今兒拿着這個作法子,明是當着衆人給鳳兒沒臉罷了。”正說着,隻見寶琴等進來,也就不說了。

賈母忽想起留下的喜姐兒和四姐兒,叫人吩咐園中婆子們:“要和家裏的姑娘們一樣照應。倘有人小看了他們,我聽見可不依。”婆子答應了,方要走時,鴛鴦道:“我說去罷。他們那裏聽他的話。”說着,便一徑往園子來。

先到稻香村中,李纨與尤氏都不在這裏。問丫鬟們,說:“都在三姑娘那裏呢。”鴛鴦回身又來至曉翠堂,果見那園中人都在那裏說笑。見他來了,都笑說:“你這會子又跑來做什麽?”又讓他坐。鴛鴦笑道:“不許我也逛逛麽?”于是把方才的話說了一遍。李纨忙起身聽了,就叫人把各處的頭兒喚了一個來。令他們傳與諸人知道,不在話下。

這裏尤氏笑道:“老太太也太想的到,實在我們年輕力壯的人捆上十個也趕不上。”李纨道:“鳳丫頭仗着鬼聰明兒,還離腳蹤兒不遠。咱們是不能的了。”鴛鴦道:“罷喲,還提鳳丫頭虎丫頭呢,他的爲人,也可憐見兒的。雖然這幾年沒有在老太太、太太跟前有個錯縫兒,暗裏也不知得罪了多少人。總而言之,爲人是難作的:若太老實了沒有個機變,公婆又嫌太老實了,家裏人也不怕;若有些機變,未免又治一經損一經。如今咱們家裏更好,新出來的這些底下奴字号的奶奶們,一個個心滿意足,都不知要怎麽樣才好,少有不得意,不是背地裏咬舌根,就是挑三窩四的。我怕老太太生氣,一點兒也不肯說。不然我告訴出來,大家别過太平日子。這不是我當着三姑娘說,老太太偏疼寶玉,有人背地裏怨言還罷了,算是偏心。如今老太太偏疼你,我聽着也是不好。這可笑不可笑?”探春笑道:“糊塗人多,那裏較量得許多。我說倒不如小戶人家人少,雖然寒素些,倒是天天娘兒們歡天喜地,大家快樂。我們這樣人家人多,看着我們不知千金萬金,何等快樂,殊不知我們這裏說不出來的煩難,更利害。”

寶玉道:“誰都像三妹妹好多心。事事我常勸你,總别聽那些俗話,想那俗事,隻管安富尊榮才是。比不得我們沒這清福,該應濁鬧的。”尤氏道:“誰都像你,真是一心無罣礙,隻知道和姊妹們頑笑,餓了吃,困了睡,再過幾年,不過還是這樣,一點後事也不慮。”寶玉笑道:“我能夠和姊妹們過一日是一日,死了就完了。什麽後事不後事。”李纨等都笑道:“這可又是胡說了。就算你是個沒出息的,終老在這裏,難道他姊妹們都不出門的?”尤氏笑道:“怨不得人都說你是空長了一個好胎子,真真是個傻東西。”寶玉笑道:“人事難定,誰死誰活?倘或我在今日明日、今年明年死了,也算是遂心一輩子了。”衆人不等說完,便說:“越發胡說了,别和他說話才好。若和他說話,不是呆話,就是瘋話。”喜鸾因笑道:“二哥哥,你别這麽說,等這裏姐姐們果然都出了閣,橫豎老太太、太太也悶得慌,我來和你作伴兒。”李纨尤氏等都笑道:“姑娘也别說呆話,難道你是不出門的嗎?”一句說的喜鸾低了頭。當下已是起更時分,大家各自歸房安歇,不提。

且說鴛鴦一徑回來,剛至園門前,隻見角門虛掩,猶未上闩。此時園内無人來往,隻有該班的房内燈光掩映,微月半天。鴛鴦又不曾有個作伴的,也不曾提燈籠,獨自一個,腳步又輕,所以該班的人皆不理會。偏生又要小解,因下了甬路,尋微草處走動,行至一山石後大桂樹陰底下。剛轉過石後,隻聽一陣衣衫響,吓了一驚不小。定睛一看,隻見是兩個人在那裏,見他來了,便想往樹叢石後藏躲。鴛鴦眼尖,趁着半明的月色,早看見一個穿紅襖兒,梳頭,高大豐壯身材的,是迎春房裏司棋。鴛鴦隻當他和别的女孩子也在此方便,見自己來了,故意藏躲,恐吓着頑耍,因便笑叫道:“司棋,你不快出來,吓着我,我就喊起來,當賊拿了。這麽大丫頭,沒個黑家白日隻是頑不夠。”

這本是鴛鴦的戲語,叫他出來。誰知他賊人膽虛,隻當鴛鴦已看見他的首尾了,生恐叫喊出來,使衆人知覺更不好;且素日鴛鴦又和自己親厚,不比别人。便從樹後跑出來,一把拉住鴛鴦,便雙膝跪下,隻說:“好姐姐,千萬别嚷!”鴛鴦反不知爲什麽,忙拉他起來,笑問道:“這是怎麽說?”司棋隻不言語,渾身亂顫。鴛鴦越發不解,再瞧了一瞧,又有一個人影兒,恍惚像是個小厮,心下便猜疑了八九,自己反羞的面紅耳赤,又怕起來。因定了一會,忙悄問:“那個是誰?”司棋複跪下道:“是我姑舅兄弟。”鴛鴦啐了一口,卻羞的一句話說不出來。司棋又回頭悄道:“你不用藏着,姐姐已看見了,快出來磕頭。”那小厮聽了,隻得也從樹後爬出來,磕頭如搗蒜。鴛鴦忙要回身,司棋拉住苦求,哭道:“我們的性命,都在姐姐身上,隻求姐姐超生我們罷!”鴛鴦道:“你不用多說了,叫他去罷,我橫豎不告訴一個人就是了。你這是怎麽說呢!”一語未了,隻聽角門上有人說道:“金姑娘已出去了,角門上鎖罷。”鴛鴦正被司棋拉住,不得脫身,聽見如此說,便接聲道:“我在這裏有事,且略等等兒,我出來了。”司棋聽了,隻得松手讓他去了。要知端的,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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