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說薛姨媽聞知湘蓮已說定了尤三姐爲妻,心中甚喜,正是高高興興要打算替他買房子,治家夥,擇吉迎娶,以報他救命之恩。忽有家中小厮吵嚷“三姐兒自盡了”,被小丫頭們聽見,告知薛姨媽。薛姨媽不知爲何,心甚歎息。正在猜疑,寶钗從園裏過來,薛姨媽便對寶钗說道:“我的兒,你聽見了沒有?你珍大嫂子的妹妹三姑娘,他不是已經許定給你哥哥的義弟柳湘蓮了麽?不知爲什麽自刎了。那湘蓮也不知往那裏去了。真正奇怪的事,叫人意想不到的。”
寶钗聽了,并不在意,便說道:“俗語說的好,‘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這也是他們前生命定。前兒媽媽爲他救了哥哥,商量着替他料理,如今已經死的死了,走的走了,依我說,也隻好由他罷了。媽媽也不必爲他們傷感了。倒是自從哥哥打江南回來了一二十日,販了來的貨物,想來也該發完了。那同伴去的夥計們辛辛苦苦的,回來幾個月了,媽媽和哥哥商議商議,也該請一請,酬謝酬謝才是。别叫人家看着無理似的。”
母女正說話間,見薛蟠自外而入,眼中尚有淚痕。一進門來,便向他母親拍手說道:“媽媽可知道柳二哥尤三姐的事麽?”薛姨媽說:“我才聽見說,正在這裏和你妹妹說這件公案呢。”薛蟠道:“媽媽可聽見說柳湘蓮跟着一個道士出了家了麽?”薛姨媽道:“這越發奇了。怎麽柳相公那樣一個年輕的聰明人,一時糊塗了,就跟着道士去了呢?我想你們好了一場,他又無父母兄弟,單身一人在此,你該各處找找他才是。靠那道士能往那裏遠去,左不過是在這方近左右的廟裏寺裏罷了。”薛蟠說:“何嘗不是呢。我一聽見這個信兒,就連忙帶了小厮們在各處尋找,連一個影兒也沒有。又去問人,都說沒看見。”
薛姨媽說:“你既找尋過沒有,也算把你做朋友的心盡了。焉知他這一出家不是得了好處去呢。隻是你如今也該張羅張羅買賣,二則把你自己娶媳婦應辦的事情,倒早些料理料理。咱們家沒人,俗語說的‘夯雀兒先飛’,省得臨時丢三落四的不齊全,令人笑話。再者你妹妹才說,你也回家半個多月了,想貨物也該發完了,同你去的夥計們,也該擺桌酒給他們道道乏才是。人家陪着你走了二三千裏的路程,受了四五個月的辛苦,而且在路上又替你擔了多少的驚怕沉重。”薛蟠聽說,便道:“媽媽說的很是,倒是妹妹想的周到。我也這樣想着,隻因這些日子爲各處發貨鬧的腦袋都大了。又爲柳二哥的事忙了這幾日,反倒落了一個空,白張羅了一會子,倒把正經事都誤了。要不然定了明兒後兒下帖兒請罷。”薛姨媽道:“由你辦去罷。”
話猶未了,外面小厮進來回說:“管總的張大爺差人送了兩箱子東西來,說這是爺各自買的,不在貨賬裏面。本要早送來,因貨物箱子壓着,沒得拿;昨兒貨物發完了,所以今日才送來。”一面說着,一面又見兩個小厮搬進了兩個夾闆夾的大棕箱。薛蟠一見,說:“阿喲,可是我怎麽就糊塗到這步田地了!特特的給媽和妹妹帶來的東西,都忘了,沒拿了家裏來,還是夥計送了來了。”寶钗說:“虧你說,還是特特的帶來的,才放了一二十天,若不是特特的帶來,大約要放到年底下才送來呢。我看你也諸事太不留心了。”薛蟠笑道:“想是在路上叫人把魂吓掉了,還沒歸竅呢。”說着大家笑了一回,便向小丫頭說:“出去告訴小厮們,東西收下,叫他們回去罷。”
薛姨媽同寶钗因問:“到底是什麽東西,這樣捆着綁着的?”薛蟠便叫兩個小厮進來,解了繩子,去了夾闆,開了鎖看時,這一箱都是綢緞绫錦洋貨等家常應用之物。薛蟠笑着道:“那一箱是給妹妹帶的。”親自來開。母女二人看時,卻是些筆、墨、紙、硯、各色箋紙、香袋、香珠、扇子、扇墜、花粉、胭脂等物;外有虎丘帶來的自行人、酒令兒,水銀灌的打筋鬥小孩子、沙子燈,一出一出的泥人兒戲,用青紗罩的匣子裝着;又有在虎丘山上泥捏的薛蟠的小像,與薛蟠毫無相差。寶钗見了,别的都不理論,倒是薛蟠的小像,拿着細細看了一看,又看看他哥哥,不禁笑起來了。因叫莺兒帶着幾個老婆子将這些東西連箱子送到園裏去,又和母親哥哥說了一回閑話,才回園子裏來。這裏薛姨媽将箱子裏的東西取出,一分一分的打點清楚,叫同喜送給賈母并王夫人等處不提。
且說寶钗到了自己房中,将那些玩意兒一件一件的過了目,除了自己留用之外,一分一分配合妥當,也有送筆墨紙硯的,也有送香袋扇子香墜的,也有送脂粉頭油的,有單送頑意兒的。隻有黛玉的比别人不同,且又加厚一倍。一一打點完畢,使莺兒同着一個老婆子,跟着送往各處。
這邊姊妹諸人都收了東西,賞賜來使,說見面再謝。惟有林黛玉看見他家鄉之物,反自觸物傷情,想起:“父母雙亡,又無兄弟,寄居親戚家中,那裏有人也給我帶些土物?”想到這裏,不覺的又傷起心來了。紫鵑深知黛玉心腸,但也不敢說破,隻在一旁勸道:“姑娘的身子多病,早晚服藥,這兩日看着比那些日子略好些。雖說精神長了一點兒,還算不得十分大好。今兒寶姑娘送來的這些東西,可見寶姑娘素日看得姑娘很重,姑娘看着該喜歡才是,爲什麽反倒傷起心來?這不是寶姑娘送東西來倒叫姑娘煩惱了不成?就是寶姑娘聽見,反覺臉上不好看。再者這裏老太太們爲姑娘的病,千方百計請好大夫配藥診治,也爲是姑娘的病好。這如今才好些,又這樣哭哭啼啼,豈不是自己糟踏了自己身子,叫老太太看着添了愁煩了麽?況且姑娘這病,原是素日憂慮過度,傷了血氣。姑娘的千金貴體,也别自己看輕了。”紫鵑正在這裏勸解,隻聽見小丫頭子在院内說:“寶二爺來了。”紫鵑忙說:“請二爺進來罷。”
隻見寶玉進房來了,黛玉讓坐畢,寶玉見黛玉淚痕滿面,便問:“妹妹,又是誰氣着你了?”黛玉勉強笑道:“誰生什麽氣!”旁邊紫鵑将嘴向床後桌上一努,寶玉會意,往那裏一瞧,見堆着許多東西,就知道是寶钗送來的,便取笑說道:“那裏這些東西,不是妹妹要開雜貨鋪啊?”黛玉也不答言。紫鵑笑着道:“二爺還提東西呢。因寶姑娘送了些東西來,姑娘一看就傷起心來了。我正在這裏勸解,恰好二爺來的很巧,替我們勸勸。”寶玉明知黛玉這個緣故,卻也不敢提頭兒,隻得笑說道:“你們姑娘的緣故想來不爲别的,必是寶姑娘送來的東西少,所以生氣傷心。妹妹,你放心,等我明年叫人往江南去,給你多多的帶兩船來,省得你淌眼抹淚的。”黛玉聽了這些話,也知寶玉是爲自己開心,也不好推,也不好任,因說道:“我任憑怎麽沒見世面,也到不了這步田地,因送的東西少,就生氣傷心。我又不是兩三歲的小孩子,你也忒把人看得小氣了。我有我的緣故,你那裏知道。”說着,眼淚又流下來了。
寶玉忙走到床前,挨着黛玉坐下,将那些東西一件一件拿起來擺弄着細瞧,故意問:“這是什麽,叫什麽名字?”“那是什麽做的,這樣齊整?”“這是什麽,要他做什麽使用?”又說:“這一件可以擺在面前。”又說:“那一件可以放在條桌上,當古董兒倒好呢。”一味的将些沒要緊的話來厮混。黛玉見寶玉如此,自己心裏倒過不去,便說:“你不用在這裏混攪了。咱們到寶姐姐那邊去罷。”寶玉巴不得黛玉出去散散悶,解了悲痛,便道:“寶姐姐送咱們東西,咱們原該謝謝去。”黛玉道:“自家姊妹,這倒不必。隻是到他那邊,薛大哥回來了,必然告訴他些南邊的古迹兒,我去聽聽,隻當回了家鄉一趟的。”說着,眼圈兒又紅了。寶玉便站着等他。黛玉隻得同他出來,往寶钗那裏去了。
且說薛蟠聽了母親之言,急下了請帖,辦了酒席。次日,請了四位夥計,俱已到齊,不免說些販賣賬目發貨之事。不一時,上席讓坐,薛蟠挨次斟了酒。薛姨媽又使人出來緻意。大家喝着酒說閑話兒。内中一個道:“今日這席上短兩個好朋友。”衆人齊問是誰,那人道:“還有誰,就是賈府上的琏二爺和大爺的盟弟柳二爺。”大家果然都想起來,問着薛蟠道:“怎麽不請琏二爺和柳二爺來?”薛蟠聞言,把眉一皺,歎口氣道:“琏二爺又往平安州去了,頭兩天就起了身了。那柳二爺竟别提起,真是天下頭一件奇事。什麽是柳二爺,如今不知那裏作柳道爺去了。”衆人都詫異道:“這是怎麽說?”
薛蟠便把湘蓮前後事體說了一遍。衆人聽了,越發駭異,因說道:“怪不的前日我們在店裏仿仿佛佛也聽見人吵嚷說,有一個道士三言兩語把一個人度了去了,又說一陣風刮了去了,隻不知是誰。我們正發貨,那裏有閑工夫打聽這個事去?到如今還是似信不信的,誰知就是柳二爺呢。早知是他,我們大家也該勸勸他才是。任他怎麽着,也不叫他去。”内中一個道:“别是這麽着罷?”衆人問怎麽樣,那人道:“柳二爺那樣個伶俐人,未必是真跟了道士去罷。他原會些武藝,又有力量,或看破那道士的妖術邪法,特意跟他去,在背地擺布他,也未可知。”薛蟠道:“果然如此,倒也罷了。世上這些妖言惑衆的人,怎麽沒人治他一下子。”衆人道:“那時你知道了,難道也沒找尋他去?”薛蟠說:“城裏城外,那裏沒有找到?不怕你們笑話,我找不着他,還哭了一場呢。”言畢,隻是長籲短歎無精打彩的,不像往日高興。衆夥計見他這樣光景,自然不便久坐,不過随便喝了幾杯酒,吃了飯,大家散了。
且說寶玉同着黛玉到寶钗處來。寶玉見了寶钗,便說道:“大哥哥辛辛苦苦的帶了東西來,姐姐留着使罷,又送我們。”寶钗笑道:“不是什麽好東西,不過是遠路帶來的土物兒,大家看着新鮮些就是了。”黛玉道:“這些東西我們小時候倒不理會,如今看見,真是新鮮物兒了。”寶钗因笑道:“妹妹知道,這就是俗語說的‘物離鄉貴’,其實可算什麽呢。”寶玉聽了這話正對了黛玉方才的心事,連忙拿話岔道:“明年好歹大哥哥再去時,替我們多帶些來。”黛玉瞅了他一眼,便道:“你要你隻管說,不必拉扯上人。姐姐你瞧,寶哥哥不是給姐姐來道謝,竟又要定下明年的東西來了。”說的寶钗寶玉都笑了。
三個人又閑話了一回,因提起黛玉的病來。寶钗勸了一回,因說道:“妹妹若覺着身子不爽快,倒要自己勉強紮掙着出來走走逛逛,散散心,比在屋裏悶坐着到底好些。我那兩日不是覺着發懶,渾身發熱,隻是要歪着,也因爲時氣不好,怕病,因此尋些事情自己混着。這兩日才覺着好些了。”黛玉道:“姐姐說的何嘗不是。我也是這麽想着呢。”大家又坐了一會方散。寶玉仍把黛玉送至潇湘館門首,才各自回去了。
且說趙姨娘因見寶钗送了賈環些東西,心中甚是喜歡,想道:“怨不得别人都說寶丫頭好,會做人,很大方,如今看起來果然不錯。他哥哥能帶了多少東西來,他挨門兒送到,并不遺漏一處,也不露出誰薄誰厚,連我們這樣沒時運的,他都想到了。若是那林丫頭,他把我們娘兒們正眼也不瞧,那裏還肯送我們東西?”一面想,一面把那些東西翻來覆去的擺弄瞧了一回。忽然想到寶钗和王夫人是親戚,爲何不到王夫人跟前賣個好兒呢?自己便蠍蠍螫螫的拿着東西,走至王夫人房中,站在旁邊,陪笑說道:“這是寶姑娘才剛給環哥兒的。難爲寶姑娘這麽年輕的人,想的這麽周到,真是大戶人家的姑娘,又展樣,又大方,怎麽叫人不敬奉呢。怪不得老太太和太太成日家都誇他疼他。我也不敢自專就收起來,特拿來給太太瞧瞧,太太也喜歡喜歡。”王夫人聽了,早知道來意,又見他說的不倫不類,也不便不理他,說道:“你隻管收了去給環哥頑罷。”趙姨娘來時興興頭頭,誰知抹了一鼻子灰,滿心生氣,又不敢露出來,隻得讪讪的出來了。到了自己房中,将東西丢在一邊,嘴裏咕咕哝哝自言自語道:“這個又算了個什麽兒呢。”一面坐着,各自生了一回悶氣。
卻說莺兒帶着老婆子們送東西回來,回複了寶钗,将衆人道謝的話并賞賜的銀錢都回完了,那老婆子便出去了。莺兒走近前來一步,挨着寶钗悄悄的說道:“剛才我到琏二奶奶那邊,看見二奶奶一臉的怒氣。我送下東西出來時,悄悄的問小紅,說剛才二奶奶從老太太屋裏回來,不似往日歡天喜地的,叫了平兒去,唧唧咕咕的不知說了些什麽。看那個光景,倒像有什麽大事的似的。姑娘沒聽見那邊老太太有什麽事?”寶钗聽了,也自己納悶,想不出鳳姐是爲什麽有氣,便道:“各人家有各人的事,咱們那裏管得。你去倒茶去罷。”莺兒于是出來,自去倒茶不提。
且說寶玉送了黛玉回來,想着黛玉的孤苦,不免也替他傷感起來。因要将這話告訴襲人,進來時卻隻有麝月秋紋在房中。因問:“你襲人姐姐那裏去了?”麝月道:“左不過在這幾個院裏,那裏就丢了他。一時不見,就這樣找。”寶玉笑着道:“不是怕丢了。我方才到林姑娘那邊,見林姑娘正在傷心,問起來,卻是爲寶姐姐送了他東西,他看見是他家鄉的土物,不免對景傷情。我要告訴你襲人姐姐,叫他閑時過去勸勸。”正說着,晴雯進來了,因問寶玉道:“你回來了,又要叫勸誰?”寶玉将方才的話說了一遍。晴雯道:“襲人姐姐才出去,聽見他說要到琏二奶奶那邊去。保不住還到林姑娘那裏去呢。”寶玉聽了,便不言語。秋紋倒了茶來,寶玉漱了一口,遞給小丫頭子,心中着實不自在,就随便歪在床上。
卻說襲人因寶玉出門,自己作了回活計,忽想起鳳姐身上不好,這幾日也沒有過去看看,況聞賈琏出門,正好大家說說話兒。便告訴晴雯:“好生在屋裏,别都出去了,叫寶玉回來抓不着人。”晴雯道:“咳喲,這屋裏單你一個人惦記着他,他們都是白閑着混飯吃的。”襲人笑着,也不答言,就走了。
剛來到沁芳橋畔,那時正是夏末秋初,池中蓮藕新殘相間,紅綠離披。襲人走着,沿堤看頑了一回。猛擡頭看見那邊葡萄架底下有人拿着撣子在那裏撣什麽呢,走到跟前,卻是老祝媽。那老婆子見了襲人,便笑嘻嘻的迎上來,說道:“姑娘怎麽今日得工夫出來逛逛?”襲人道:“可不是嗎。我要到琏二奶奶家瞧瞧去。你在這裏做什麽呢?”那婆子道:“我在這裏趕蜜蜂兒。今年三伏裏雨水少,這果子樹上都有蟲子,把果子吃的疤瘌流星的,掉了好些。姑娘還不知道呢,這馬蜂最可惡的,一嘟噜上隻咬破三兩個兒,那破的水滴到好的上頭,連這一嘟噜都是要爛的。姑娘你瞧,咱們說話的空兒沒趕,就落上許多了。”
襲人道:“你就是不住手的趕,也趕不了許多。你倒是告訴買辦,叫他多多做些小冷布口袋兒,一嘟噜套上一個,又透風,又不糟蹋。”婆子笑道:“倒是姑娘說的是。我今年才管上,那裏知道這個巧法兒呢?”因又笑着說道:“今年果子雖糟踏了些,味兒倒好,不信摘一個姑娘嘗嘗。”襲人正色道:“這那裏使得。不但沒熟吃不得,就是熟了,上頭還沒有供鮮,咱們倒先吃了。你是府裏使老了的,難道連這個規矩都不懂了?”老祝媽忙笑道:“姑娘說得是。我見姑娘很喜歡,我才敢這麽說,可就把規矩錯了,我可是老糊塗了。”襲人道:“這也沒有什麽。隻是你們有年紀的老奶奶們,别先領着頭兒這麽着就好了。”說着,遂一徑出了園門,來到鳳姐這邊。
一到院裏,隻聽鳳姐說道:“天理良心,我在這屋裏熬的越發成了賊了。”襲人聽見這話,知道有緣故了,又不好回來,又不好進去,遂把腳步放重些,隔着窗子問道:“平姐姐在家裏呢麽?”平兒忙答應着迎出來。襲人便問:“二奶奶也在家裏呢,身上可大安了?”說着,已走進來。鳳姐裝着在床上歪着呢,見襲人進來,也笑着站起來,說:“好些了,叫你惦着。怎麽這幾日不過我們這邊坐坐?”襲人道:“奶奶身上欠安,本該天天過來請安才是。但隻怕奶奶身上不爽快,倒要靜靜兒的歇歇,我們來了,倒吵的奶奶煩。”
鳳姐笑道:“煩是沒的話。倒是寶兄弟屋裏雖然人多,也就靠着你一個照看他,也實在的離不開。我常聽見平兒告訴我,說你背地裏還惦着我,常常問我。這就是你盡心了。”一面說着,叫平兒挪了張杌子放在床旁邊,讓襲人坐下。豐兒端進茶來,襲人欠身道:“妹妹坐着罷。”一面說閑話兒。隻見一個小丫頭子在外間屋裏悄悄的和平兒說:“旺兒來了,在二門上伺候着呢。”又聽見平兒也悄悄的道:“知道了。叫他先去,回來再來,别在門口兒站着。”襲人知他們有事,又說了兩句話,便起身要走。鳳姐道:“閑來坐坐,說說話兒,我倒開心。”因命平兒:“送送你妹妹。”平兒答應着送出來。隻見兩三個小丫頭子,都在那裏屏聲息氣齊齊的伺候着。襲人不知何事,便自去了。
卻說平兒送出襲人,進來回道:“旺兒才來了,因襲人在這裏我叫他先到外頭等等兒,這會子還是立刻叫他呢,還是等着?請奶奶的示下。”鳳姐道:“叫他來。”平兒忙叫小丫頭去傳旺兒進來。這裏鳳姐又問平兒:“你到底是怎麽聽見說的?”平兒道:“就是頭裏那小丫頭子的話。他說他在二門裏頭聽見外頭兩個小厮說:‘這個新二奶奶比咱們舊二奶奶還俊呢,脾氣兒也好。’不知是旺兒是誰,吆喝了兩個一頓,說:‘什麽新奶奶舊奶奶的,還不快悄悄兒的呢,叫裏頭知道了,把你的舌頭還割了呢。’”平兒正說着,隻見一個小丫頭進來回說:“旺兒在外頭伺候着呢。”鳳姐聽了,冷笑了一聲說:“叫他進來。”那小丫頭出來說:“奶奶叫呢。”旺兒連忙答應着進來。
旺兒請了安,在外間門口垂手侍立。鳳姐兒道:“你過來,我問你話。”旺兒才走到裏間門旁站着。鳳姐道:“你二爺在外頭弄了人,你知道不知道?”旺兒又打着千兒回道:“奴才天天在二門上聽差事,如何能知道二爺外頭的事呢?”鳳姐冷笑道:“你自然不知道。你要知道,怎麽攔人呢。”旺兒聽了這話,知道方才的話已經走了風了,料着瞞不過,便又跪回道:“奴才實在不知。就是頭裏興兒和喜兒兩個人在那裏混說,奴才吆喝了他們幾句。内中深情底裏奴才不知道,不敢妄回。求奶奶問興兒,他是長跟二爺出門的。”鳳姐聽了,下死勁啐了一口,罵道:“你們這一起沒良心的混賬忘八崽子!都是一條藤兒,打量我不知道呢。先去給我把興兒那個忘八崽子叫了來,你也不許走。問明白了他,回來再問你。好,好,好,這才是我使出來的好人呢!”那旺兒隻得連聲答應幾個是,磕了個頭爬起來,出去叫興兒。
卻說興兒正在賬房兒裏和小厮們玩呢,聽見說二奶奶叫,先唬了一跳,卻也想不到是這件事發作了,連忙跟着旺兒進來。旺兒先進去,回說:“興兒來了。”鳳姐兒厲聲道:“叫他來!”興兒聽見這個聲音兒,早已沒了主意了,隻得仗着膽子進來。鳳姐兒一見,便說:“好小子啊!你和你爺辦的好事啊!你隻實說罷!”興兒一聞此言,又看見鳳姐兒氣色及兩邊丫頭們的光景,早唬軟了,不覺跪下,隻是磕頭。鳳姐兒道:“論起這事來,我也聽見說不與你相幹。但隻你不早來回我知道,這就是你的不是了。你要實說了,我還饒你;再有一字虛言,你先摸摸你腔子上幾個腦袋瓜子!”興兒戰兢兢的朝上磕頭道:“奶奶問的是什麽事,奴才同爺辦壞了?”鳳姐聽了,一腔火都發作起來,喝命:“打嘴巴!”旺兒過來才要打時,鳳姐兒罵道:“什麽糊塗忘八崽子!叫他自己打,用你打嗎!一會子你再打你自己的嘴巴子還不遲呢。”
那興兒真個自己左右開弓打了自己十幾個嘴巴。鳳姐兒喝聲“站住”,問道:“你二爺外頭娶了什麽新奶奶舊奶奶的事,你大概不知道啊。”興兒見說出這件事來,越發着了慌,連忙把帽子抓下來在磚地上咕咚咕咚碰的頭山響,口裏說道:“隻求奶奶超生,奴才再不敢撒一個字兒的謊。”鳳姐道:“快說!”興兒直蹶蹶的跪起來回道:“這事頭裏奴才也不知道。就是這一天,東府裏大老爺送了殡,俞祿往珍大爺廟裏去領銀子。二爺同着蓉哥兒到了東府裏,道兒上爺兒兩個說起珍大奶奶那邊的二位姨奶奶來。二爺誇他好,蓉哥兒哄着二爺,說把二姨奶奶說給二爺。”鳳姐聽到這裏,使勁啐道:“呸,沒臉的忘八蛋!他是你那一門子的姨奶奶!”興兒忙又磕頭說:“奴才該死!”往上瞅着,不敢言語。鳳姐兒道:“完了嗎?怎麽不說了?”興兒方才又回道:“奶奶恕奴才,奴才才敢回。”鳳姐啐道:“放你媽的屁,這還什麽恕不恕了。你好生給我往下說,好多着呢。”興兒又回道:“二爺聽見這個話就喜歡了。後來奴才也不知道怎麽就弄真了。”鳳姐微微冷笑道:“這個自然麽,你可那裏知道呢!你知道的隻怕都煩了呢。是了,說底下的罷!”興兒回道:“後來就是蓉哥兒給二爺找了房子。”鳳姐忙問道:“如今房子在那裏?”興兒道:“就在府後頭。”鳳姐兒道:“哦。”回頭瞅着平兒道:“咱們都是死人哪。你聽聽!”平兒也不敢作聲。
興兒又回道:“珍大爺那邊給了張家不知多少銀子,那張家就不問了。”鳳姐道:“這裏頭怎麽又拉扯上什麽張家李家咧呢?”興兒回道:“奶奶不知道,這二奶奶……”剛說到這裏,又自己打了個嘴巴,把鳳姐兒倒怄笑了。兩邊的丫頭也都抿嘴兒笑。興兒想了想,說道:“那珍大奶奶的妹子……”鳳姐兒接着道:“怎麽樣?快說呀。”興兒道:“那珍大奶奶的妹子原來從小兒有人家的,姓張,叫什麽張華,如今窮的待好讨飯。珍大爺許了他銀子,他就退了親了。”鳳姐兒聽到這裏,點了點頭兒,回頭便望丫頭們說道:“你們都聽見了?小忘八崽子,頭裏他還說他不知道呢!”興兒又回道:“後來二爺才叫人裱糊了房子,娶過來了。”鳳姐道:“打那裏娶過來的?”興兒回道:“就在他老娘家擡過來的。”鳳姐道:“好罷咧。”又問:“沒人送親麽?”興兒道:“就是蓉哥兒。還有幾個丫頭老婆子們,沒别人。”鳳姐道:“你大奶奶沒來嗎?”興兒道:“過了兩天,大奶奶才拿了些東西來瞧的。”
鳳姐兒笑了一笑,回頭向平兒道:“怪道那兩天二爺稱贊大奶奶不離嘴呢。”掉過臉來又問興兒,“誰服侍呢?自然是你了。”興兒趕着碰頭不言語。鳳姐又問:“前頭那些日子說給那府裏辦事,想來辦的就是這個了。”興兒回道:“也有辦事的時候,也有往新房子裏去的時候。”鳳姐又問道:“誰和他住着呢。”興兒道:“他母親和他妹子。昨兒他妹子自己抹了脖子了。”鳳姐道:“這又爲什麽?”興兒随将柳湘蓮的事說了一遍。鳳姐道:“這個人還算造化高,省了當那出名兒的忘八。”因又問道:“沒了别的事了麽?”興兒道:“别的事奴才不知道。奴才剛才說的字字是實話,一字虛假,奶奶問出來隻管打死奴才,奴才也無怨的。”
鳳姐低了一回頭,便又指着興兒說道:“你這個猴兒崽子就該打死。這有什麽瞞着我的?你想着瞞了我,就在你那糊塗爺跟前讨了好兒了,你新奶奶好疼你。我不看你剛才還有點怕懼兒,不敢撒謊,我把你的腿不給你砸折了呢。”說着喝聲“起去”。興兒磕了個頭,才爬起來,退到外間門口,不敢就走。鳳姐道:“過來,我還有話呢。”興兒趕忙垂手敬聽。鳳姐道:“你忙什麽,新奶奶等着賞你什麽呢?”興兒也不敢擡頭。鳳姐道:“你從今日不許過去。我什麽時候叫你,你什麽時候到。遲一步兒,你試試!出去罷。”興兒忙答應幾個“是”,退出門來。鳳姐又叫道:“興兒!”興兒趕忙答應回來。鳳姐道:“你快出去告訴你二爺去,是不是啊!”興兒回道:“奴才不敢。”鳳姐道:“你出去提一個字兒,提防你的皮!”興兒連忙答應着,才出去了。鳳姐又叫:“旺兒呢?”旺兒連忙答應着過來。鳳姐把眼直瞪瞪的瞅了兩三句話的工夫,才說道:“好旺兒,很好,去罷!外頭有人提一個字兒,全在你身上。”旺兒答應着,也慢慢的退出去。
鳳姐便叫倒茶。小丫頭子們會意,都出去了。這裏鳳姐才和平兒說:“你都聽見了?這才好呢。”平兒也不敢答言,隻好陪笑兒。鳳姐越想越氣,歪在枕上隻是出神,忽然眉頭一皺,計上心來,便叫:“平兒來!”平兒連忙答應過來。鳳姐道:“我想這件事竟該這麽着才好。也不必等你二爺回來再商量了。”未知鳳姐如何辦理,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