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兒進入廳中,他姊妹三人正議論些家務,說的便是年内賴大家請吃酒他家花園中事故。見他來了,探春便命他腳踏上坐了,因說道:“我想的事不爲别的,因想着我們一月所用的油頭脂粉的事,我想咱們一月已有二兩月銀,丫頭們又另有月錢,可不是又同剛才學裏的八兩一樣,重重疊疊?事雖小,錢有限,看起來也不妥當。你奶奶怎麽就沒想到這個呢?”
平兒笑道:“這有個原故:姑娘們所用的這些東西,自然該有分例。每月買辦買了,令女人們各房交送我們收管,不過預備姑娘們使用就罷了,沒有一個我們天天各人拿着錢找人買這些去的理。所以外頭買辦總領了去,按月使人按房交給我們。至于姑娘們的每月的二兩,原不是爲買這些的,爲的是當家的奶奶太太或不在家,或不得閑,姑娘們偶然一時可巧要個錢使,省得找人去。這原是恐怕姑娘們受委屈意思,如今我冷眼看着,各房裏的我們的姊妹都是現拿錢買這些東西的,竟有一半子。我就疑惑,不是買辦脫了空,就是買的不是正經貨。”探春李纨都笑道:“你也留心看出來了。脫空是沒有的,隻是遲些日子;催急了,不知那裏弄些來,不過是個名兒,其實使不得,依然還得現買。就用這二兩銀子,另叫别人的奶媽子的弟兄兒子買來方才使得。要使了官中的人,依然是那一樣的,不知他們是什麽法子?”平兒笑道:“買辦買的是那東西,别人買了好的來,買辦的也不依他,要奪他的買辦。所以他們甯可得罪了裏頭,不肯得罪了外頭辦事的人。要是姑娘們使了奶媽媽子們,他們也就不敢說閑話了。”
探春道:“因此我心中不自在。錢費了兩起,東西又白丢一半,不如竟把每月買辦的免了爲是。此是一件事。第二件,年裏往賴大家去,你也去的,你看他那小園子比咱們這個如何?”平兒笑道:“還沒有咱們這一半大,樹木花草也少多着呢。”探春道:“我因和他家女兒說閑話兒,誰知那麽個園子,除他們帶的花兒、吃的筍菜魚蝦之外,一年還有人包了去,年終足有二百兩銀子剩。從那日我才知道,一個破荷葉,一根枯草根子,都是值錢的。”
寶钗笑道:“真真膏粱纨之談。雖是千金小姐,原不知這些事,但隻你們都念過書識過字的,竟沒看見朱夫子有一篇《不自棄文》的麽?”探春笑道:“雖也看過,那不過是勉人自勵,虛比浮詞,那裏真是有的?”寶钗道:“朱子都成了虛比浮詞了?那句句都是有的。你才辦了兩天事,就利欲熏心,把朱子都看虛浮了。你再出去見了那些利弊大事,越發把孔子也看虛了呢!”
探春笑道:“你這樣一個通人,竟沒看見姬子書?當日《姬子》有雲:‘登利祿之場,處運籌之界者,竊堯舜之詞,背孔孟之道。’”寶钗笑道:“底下一句呢?”探春笑道:“如今隻斷章取意,念出底下一句來,我自己罵我自己不成?”寶钗道:“天下沒有不可用的東西;既可用,便值錢。難爲你是個聰敏人,這些正事大節目正事竟沒經曆。”李纨笑道:“叫人家來了,又不說正事,你們且對講學問。”寶钗道:“學問中便是正事。不拿學問提着,便都流入市俗去了。”
三人取笑一回,便仍談正事。探春因又接說道:“咱們這園子隻算比他們的多一半,加一倍算起來,一年就有四百銀子的利息。若此時也出脫生發銀子,自然小器,不是咱們這樣人家行的事。若派出兩個一定的人來,既有許多值錢的東西,一味任人作踐,也似乎暴殄天物。不如在園子裏所有的老媽媽中,揀出幾個本分老誠能知園圃的,派他們收拾料理,也不必要他們交租納稅,隻問他們一年可以孝敬些什麽。一則園子有專定之人修理,花木自然一年好似一年了,也不用臨時忙亂;二則也不至作踐,白辜負了東西;三則老媽媽們也可借此小補,不枉成年家在園中辛苦;四則也可以省了這些花兒匠山子匠并打掃人等的工費。将此有馀,以補不足,未爲不可。”
寶钗正在地下看壁上的字畫,聽如此說,便點頭笑道:“善哉,三年之内無饑馑矣!”李纨道:“好主意。這麽一行,太太必喜歡。省錢事小,園子有人打掃,專司其職,又許他們去賣錢。使之以權,動之以利,再無不盡職的了。”平兒道:“這件事須得姑娘說出來。我們奶奶雖有此心,也未必好出口。此刻姑娘們在園裏住着,不能多弄些玩意兒去陪襯,反叫人去監管修理,圖省錢,這話斷不好出口。”
寶钗忙走過來,摸着他的臉笑道:“你張開嘴,我瞧瞧你的牙齒舌頭是什麽做的。從早起來到這會子,你說這些話,一套一個樣兒:也不奉承三姑娘,也不說你們奶奶才短想不到;三姑娘一套話出來,你就有一套話回奉;總是三姑娘想的到的,你奶奶也想到了,隻是必有個不可辦的原故。這會子又是因姑娘住的園子,不好因省錢令人去監管。你們想想這話,要果真交給人弄錢去的,那人自然是一枝花也不許掐,一個果子也不許動了,姑娘們分中,自然不敢講究,天天和小姑娘們就吵不清。他這遠愁近慮,不亢不卑。他奶奶便不是和咱們好,聽他這一番話,也必要自愧的變好了,不和也變和了。”探春笑道:“我早起一肚子氣,聽他來了,忽然想起他主子來,素日當家使出來的好撒野的人,我見了他更生了氣。誰知他來了,避貓鼠兒似的站了半日,怪可憐的。接着又說了那麽些話,不說他主子待我好,倒說‘不枉姑娘待我們奶奶素日的情意了’。這一句,不但沒了氣,我倒愧了,又傷起心來。細想我一個女孩兒家,自己還鬧得沒人疼沒人顧的,我那裏還有好處去待人。”口内說到這裏,不免又流下淚來。
李纨等見他說的懇切,又想他素日趙姨娘每生诽謗,在王夫人跟前亦爲趙姨娘所累,亦都不免流下淚來,都忙勸他:“趁今日清淨,大家商議兩件興利剔弊的事,也不枉太太委托一場,又提這沒要緊的事做什麽?”平兒忙道:“我已明白了。姑娘竟說誰好,竟一派人就完了。”探春道:“雖如此說,也須得回你奶奶一聲。我們這裏搜剔小遺,已經不當,皆因你奶奶是個明白人,我才這樣行,若是糊塗多蠱多妒的,我也不肯,倒像抓他乖似的。豈可不商議了再行呢。”平兒笑道:“既這麽着,我去告訴一聲。”說着去了,半日方回來,笑說:“我說是白走一趟,這樣好事,奶奶豈有不依的。”
探春聽了,便和李纨命人将園中所有婆子的名單要來,大家參度,大概定了幾個人。又将他們一齊傳來,李纨大概告訴了他們。衆人聽了,無不願意。也有說:“那一片竹子單交給我,一年工夫,明年又是一片。除了家裏吃的筍,一年還可交些錢糧。”這一個說:“那一片稻地交給我,一年這些頑意的大小雀鳥的糧食,不必動官中錢糧,我還可以交錢糧。”探春才要說話,人回:“大夫來了,進園瞧姑娘。”衆婆子隻得去接大夫。平兒忙說:“單你們,有一百個也不成個體統,難道沒有兩個管事的頭腦帶進大夫來?”回事的那人說:“有,吳大娘和單大娘他兩個在西南角上聚錦門等着呢。”平兒聽說,方罷了。
衆婆子去後,探春問寶钗如何。寶钗笑答道:“幸于始者怠于終,善其辭者嗜其利。”探春聽了,點頭稱贊,便向冊上指出幾人來與他三人看。平兒忙去取筆硯來。他三人說道:“這一個老祝媽是個妥當的,況他老頭子和他兒子代代都是管打掃竹子,如今竟把這所有的竹子交與他。這一個老田媽本是種莊稼的,稻香村一帶凡有菜蔬稻稗之類,雖是頑意兒,不必認真耕鋤,也須得他去,再細一按時加些植養,豈不更好?”
探春又笑道:“可惜,蘅蕪苑和怡紅院這兩處大地方竟沒有出息之物。”李纨忙笑道:“蘅蕪苑更利害。如今香料鋪并大市大廟賣的各處香料香草兒,都不是這些東西?算起來比别的利息更大。怡紅院别說别的,單隻說春夏天兩季玫瑰花,并那籬笆上薔薇、月季、寶相、金銀花藤花,這幾色草花幹了,賣到茶葉鋪藥鋪去,也值好些錢。”探春笑道:“原來如此。隻是弄香草的沒有在行的人。”平兒忙笑道:“跟寶姑娘的莺兒他媽就是會弄這個的,上回他還采了些曬幹了編成花籃葫蘆給我頑的,姑娘倒忘了麽?”寶钗笑道:“我才贊你,你到來捉弄我了。”三人都詫異,問道:“這是爲何?”
寶钗道:“這斷斷使不得!你們這裏多少得用的人,一個一個閑着沒事辦,這會子我又弄個人來,叫那起人連我也看小了。我倒替你們想出一個人來:怡紅院有個老葉媽,他就是焙茗的娘。那是個誠實老人家,他又和我們莺兒的媽極好,不如把這事交與葉媽。他有不知的,不必咱們說給他,就找莺兒的娘去商量了。那怕葉媽全不管,竟交與那一個,這是他們私情兒,有人說閑話,也就怨不到咱們身上。如此一行,你們辦的又至公,于事又妥。”李纨平兒都道:“是極。”探春笑道:“雖如此,隻怕他們見利忘義呢。”平兒笑道:“不相幹,前兒莺兒還認了葉媽做幹娘,請吃飯吃酒,兩家和厚好的很呢。”探春聽了,方罷了。又公同斟酌出幾人來,俱是他四人素昔冷眼取中的,用筆圈出。
一時婆子們來回大夫已去,将藥方送上去。三人看了,一面遣人送出外邊去取藥,監派調服,一面探春與李纨明示諸人:“某人管某處,按四季除家中定例用多少外,馀者任憑你們采取了去取利,年終算賬。”探春笑道:“我又想起一件事:若年終算賬歸錢時,自然歸到賬房,仍是上頭又添一層管主,還在他們手心裏,又剝一層皮。這如今我們興出這件事來派了你們,已是跨過他們的頭去了,心裏有氣,隻說不出來;你們年終去歸賬,他們還不捉弄你們等什麽?再者,這一年間管什麽的,主子有一全分,他們就得半分。這是每常的舊例,人所共知的。如今這園子裏是我的新創,竟别入他們手,每年歸賬,竟歸到裏頭來才好。”
寶钗笑道:“依我說,裏頭也不用歸賬。這個多了那個少了,倒多事了。不如問他們誰領一分子的,就派他攬一宗事去。不過是園裏的人動用。我替你們算出來了,有限的幾宗事:不過是頭油、胭粉、香、紙,每一位姑娘幾個丫頭,都是有定例的;再者,各處笤帚、撮簸、撣子并大小禽鳥、鹿、兔吃的糧食。不過這幾樣,都是他們包了去,不用賬房去領錢。你算算,就省下多少來?”平兒笑道:“這幾宗雖小,一年通共算了,也省的下四百多銀子。”
寶钗笑道:“卻又來,一年四百,二年八百兩,打租的房子也能多買幾間,薄沙地也可添幾畝了。雖然還有富馀,但他們既辛苦了一年,也要叫他們剩些,粘補粘補自家。雖是興利節用爲綱,然亦不可太過。要再省上二三百銀子,失了大體統也不像。所以這麽一行,外頭賬房裏一年少出四五百銀子,也不覺得很艱難了,他們裏頭卻也得些小補。這些沒營生的媽媽們也寬裕了,園子裏花木,也可以每年滋生些,就是你們也得了可使之物。這庶幾不失大體。若一味要省時,那裏搜尋不出幾個錢來?凡有些馀利的,一概入了官中,那時裏外怨聲載道,豈不失了你們這樣人家的大體?如今這園子裏幾十個老媽媽們,若隻給了這幾個,那剩的也必抱怨不公道。我才說的,他們隻供給這幾樣,也未免太寬裕了。一年竟除這個之外,每人不論有馀無馀,隻叫他拿出幾吊錢來,大家湊齊,單散與這些園中的媽媽們。他們雖不料理這些,卻日夜也都在園中照應,當差之人,關門閉戶,起早睡晚,大雨大雪,姑娘們出入,擡轎子,撐船,拉冰床,一應粗糙活計,都是他們的差使。一年在園裏辛苦到頭,這園内既有出息,也是分内該沾帶些的。還有一句至小的話,越發說破了:你們隻管了自己寬裕,不分與他們些,他們雖不敢明怨,心裏卻都不服,隻用假公濟私的多摘你們幾個果子,多掐幾枝花兒,你們有冤還沒處訴的。他們也沾帶些利息,你們有照顧不到的,他們就替你照顧了。”
衆婆子聽了這個議論,又去了賬房,不受轄制,又不與鳳姐兒去算賬,一年不過多拿出幾吊錢來,各各歡喜異常,都齊聲說:“願意。強如出去被他們揉搓着,還得拿出錢來呢。”那不得管地的,聽了每年終無故得錢,更都喜歡起來,口内說:“他們辛苦收拾,是該剩些錢粘補的。我們怎麽好‘穩坐吃三注’呢?”
寶钗笑道:“媽媽們也别推辭了,這仍是分内應當的。你們隻要日夜辛苦些,别躲懶縱放人吃酒賭錢就是了。不然,我也不該管這事;你們也知道我姨娘親口囑托我三五回,說大奶奶如今又不得閑兒,别的姑娘又小,托我照看照看。我若不管,分明是叫姨娘操心。你們奶奶又多病多痛,家務也忙。我原是個閑人,便是個街坊鄰居,也要幫着些,何況是親姨娘托我?講不起衆人嫌我。倘若我隻顧了小分沽名釣譽的,那時酒醉賭博再生出事來,我怎麽見姨娘?你們那時後悔也遲了,就連你們素日的老臉也都丢了。這些姑娘們,這麽一所大花園,都是你們照管着,皆因看得你們是三四代的老媽媽,最是循規遵矩的,原該大家齊心,顧些體面。你們反縱放别人任意吃酒賭博,姨娘聽見了,教訓一場猶可,倘若被那幾個管家娘子聽見了,他們也不用回姨娘,竟教導你們一場。你們這年老的反受了年小的教訓,雖是他們是管家,管的着你們,何如自己存些體面,他們如何得來作踐呢?所以我如今替你們想出這個額外的進益來,也爲的是大家齊心把這園裏周全的謹謹慎慎的,使那些有權執事的看見這般嚴肅謹慎,且不用他們操心,他們心裏豈不敬服?也不枉替你們籌畫這進益了。你們去細想想這話。”
衆人都歡喜說:“姑娘說的很是。從此姑娘奶奶隻管放心,姑娘奶奶這樣疼顧我們,我們再要不體上情,天地也不容了。”
剛說着,隻見林之孝家的進來說:“江南甄府裏家眷昨日到京,今日進宮朝賀。此刻先遣人來送禮請安。”說着,便将禮單送上來。探春接了,看道是:“上用的妝緞蟒緞十二匹,上用各色甯綢十二匹,上用宮綢十二匹,上用緞十二匹,上用紗十二匹,上用各色綢绫四十匹。”李纨也看過,便說道:“用上等封兒賞他。”因又命人去回了賈母。賈母便命人叫李纨、探春、寶钗等也都過來,将禮物看了。李纨收過,一邊吩咐内庫上人說:“等太太回來看了再收。”賈母因說道:“甄家人不與别家相同,上等賞封賞男人,隻怕展眼又打發女人來請安,預備下尺頭。”一語未完,果然人回:“甄府四個女人來請安。”賈母聽了,忙命人帶進來。
那四個人都是四十往上年紀,穿戴之物,皆比主子不甚差遠。請安問好畢,賈母命拿了四個腳踏來,他四人謝了坐,等着寶钗等坐了,方都坐下。賈母便問:“多早晚進京的?”四人忙起身回說:“昨日進的京。今日太太帶了姑娘進宮請安去了,所以先叫奴才們來請安,問候姑娘們。”賈母笑問道:“這些年沒進京,也不想到就來。”四人也都笑回道:“正是,今年是奉旨進京的。”賈母問道:“家眷都來了?”四人回說:“老太太和哥兒、兩位小姐并别位太太都沒來,就隻太太帶了三姑娘來了。”賈母道:“有人家沒有?”四人道:“尚沒有呢。”賈母笑道:“你們大姑娘和二姑娘這兩家,都和我們家甚好。”四人笑道:“正是。每年姑娘們有信回去說,全虧府上照看。”賈母笑道:“什麽照看,原是世交,又是老親,原應當的。你們二姑娘更好,更不自尊大,所以我們才走的親密。”四人笑道:“這是老太太過謙了。”
賈母又問:“你這哥兒也跟着你們老太太?”四人回說:“也是跟着老太太。”賈母道:“幾歲了?”又問:“上學不曾?”四人笑道:“今年十三歲,因長得齊整,老太太很疼。自幼淘氣異常,天天逃學,老爺太太也不敢十分管教。”賈母笑道:“也不成了我們家的了!你這哥兒叫什麽名字?”四人笑道:“因老太太當作寶貝一樣,他又生的白,老太太便叫作寶玉。”賈母便向李纨等道:“偏也叫作個寶玉。”李纨忙欠身笑道:“從古至今,同時隔代重名的很多。”四人也笑道:“起了這小名兒之後,我們上下都疑惑,不知那位親友家也倒像有一個似的。隻是這十來年沒進京,都記不真了。”賈母笑道:“那就是我的孫子。”因叫:“人來!”衆媳婦丫頭答應了一聲,走近幾步。賈母笑道:“園子裏把咱們的寶玉叫了來,給這四位管家娘子瞧瞧,比他們的寶玉如何?”
衆媳婦聽了,忙去了,半刻圍了寶玉進來。四人一見,忙起身笑道:“唬了我們一跳。若是我們不進府來,倘若别處遇見,還隻當我們的寶玉後趕着也進了京呢。”一面說,一面都上來拉他的手,問長問短。寶玉也笑問好。賈母笑道:“比你們的長的如何?”李纨等笑道:“四位媽媽才一說,可知是模樣相仿了。”賈母笑道:“那有這樣巧事?大家子孩子們再養的嬌嫩,除了臉上有殘疾十分黑醜的,大概看去都是一樣齊整。這也沒有什麽怪處。”四人笑道:“如今看來,模樣是一樣。據老太太說,淘氣也一樣。我們看來,這位哥兒性情卻比我們的好些。”賈母忙問:“怎見得?”四人笑道:“方才我們拉哥兒的手說話便知道了。若是我們那一個,隻說我們糊塗,慢說拉手,他的東西我們略動一動也不依。所使喚的人都是女孩子們。”
四人未說完,李纨姊妹等禁不住都失聲笑出來。賈母也笑道:“我們這會子也打發人去見了你們寶玉,若拉他的手,他也自然勉強忍耐着。可知你我這樣人家的孩子們,憑他們有什麽刁鑽古怪的毛病兒,見了外人,必是要還出正經禮數來的。若他不還正經禮數,也斷不容他刁鑽去了。就是大人溺愛的,也爲他一則生的得人意兒,二則見人禮數竟比大人行出來的不錯,使人見了可疼可愛,背地裏所以才縱他一點子。若他一味隻管沒裏沒外,不給大人争光,憑他生的怎樣,也是該打死的。”
四人聽了,都笑說:“老太太這話正是。雖然我們寶玉淘氣古怪,有時見了客,規矩禮數比大人還有趣,所以無人見了不愛。隻說爲什麽還打他,殊不知他在家裏無法無天,大人想不到的話偏會說,想不到的事他偏要行,所以老爺太太恨的無法。就是任性,也是小孩子的常情,胡亂花費,這也是公子哥兒的常情,怕上學,也是小孩子的常情,都還治的過來。第一,天生下來這一種刁鑽古怪的脾氣,如何使得!”
一語未了,人回:“太太回來了。”王夫人進來問過安。他四人請了安,大概說了兩句。賈母便命歇歇去罷。王夫人親捧過茶,方退出。四人告辭了賈母,便往王夫人處來,說了一會家務,打發他們回去,不必細說。這裏賈母喜的逢人便告訴,也有一個寶玉,也都一般行景。衆人都想着天下的世宦大家,同名者也很多,祖母溺愛孫子也是常情,不是什麽罕事,皆不介意。獨寶玉是個迂闊呆公子的心性,自爲是那四人承悅賈母之詞。後至蘅蕪苑去看湘雲病去,湘雲說他:“你放心鬧罷,先是‘單絲不成線,獨樹不成林’,如今有了個對子,鬧急了,再打很了,你逃走到南京找那一個去。”寶玉道:“那裏的謊話你也信了,偏又有個寶玉了?”湘雲道:“怎麽列國有個蔺相如,漢朝又有個司馬相如呢?”寶玉笑道:“這也罷了,偏又模樣兒也一樣,這是沒有的事。”湘雲道:“怎麽匡人看見孔子,隻當是陽虎呢?”寶玉笑道:“孔子陽虎雖同貌,卻不同名;蔺與司馬雖同名,而不同貌;偏我和他就兩樣俱同不成?”湘雲沒了話答對,因笑道:“你這會胡攪,我也不和你分證。有也罷,沒也罷,與我無幹。”說着便睡下了。
寶玉心中便又疑惑起來:若說必無,也似必有;若說必有,又并無目睹。心中悶悶,回至房中榻上默默盤算,不覺昏昏睡去,不覺竟到了一座花園之内。寶玉詫異道:“除了我們大觀園,竟又有這一個園子?”正疑惑間,從那邊來了幾個女孩兒,都是丫鬟。寶玉又詫異道:“除了鴛鴦、襲人、平兒之外,也竟還有這一幹人?”隻見那些丫鬟笑道:“寶玉怎麽跑到這裏來了?”寶玉隻當是說他,自己忙來陪笑說道:“因我偶步到此,不知是那位世交的花園,好姐姐們,帶我逛逛。”衆丫鬟都笑道:“原來不是咱家的寶玉。他生的倒也還幹淨,嘴兒也倒乖覺。”寶玉聽了,忙道:“姐姐們,這裏也竟還有個寶玉?”丫鬟們忙道:“寶玉二字,我們是奉老太太、太太之命,爲保佑他延壽消災的。我叫他,他聽見喜歡。你是那裏遠方來的臭小厮,也亂叫起他來?仔細你的臭肉,打不爛你的。”又一個丫鬟笑道:“咱們快走罷,别叫寶玉看見,又說同這臭小厮說了話,把咱熏臭了。”說着一徑去了。
寶玉納悶道:“從來沒有人如此塗毒我,他們如何竟這樣的?莫不真亦有我這樣一個人不成?”一面想,一面順步早到了一所院内。寶玉又詫異道:“除了怡紅院,也竟還有這麽一個院落。”忽上了台階,進入屋内,隻見榻上有一個人睡着,那邊有幾個女兒做針線,也有嘻笑頑耍的。隻見榻上那個少年歎了一聲,一個丫鬟笑問道:“寶玉,你不睡又歎什麽?想必爲你妹妹病了,你又胡愁亂恨呢。”寶玉聽說,心下也便吃驚。隻見榻上少年說道:“我聽見老太太說,長安都中也有個寶玉,和我一樣的性情,我隻不信。我才作了一個夢,竟夢中到了都中一個花園子裏頭,遇見幾個姐姐,都叫我臭小厮,不理我。好容易找到他房裏,偏他睡覺,空有皮囊,真性不知往那裏去了。”寶玉聽說,忙說道:“我因找寶玉來到這裏。原來你就是寶玉?”榻上的忙下來拉住:“原來你就是寶玉?這可不是夢裏了。”寶玉道:“這如何是夢?真而又真了。”一語未了,隻見人來說:“老爺叫寶玉。”唬得二人皆慌了。一個寶玉就走,一個寶玉便忙叫:“寶玉快回來,寶玉快回來!”
襲人在旁聽他夢中自喚,忙推醒他,笑問道:“寶玉在那裏?”此時寶玉雖醒,神意尚自恍惚,因向門外指說:“才去不遠。”襲人笑道:“那是你夢迷了。你揉眼細瞧,是鏡子裏照的你影兒。”寶玉向前瞧了一瞧,原是那嵌的大鏡對面相照,自己也笑了。早有丫鬟捧過漱盂茶鹵來,漱了口。麝月道:“怪道老太太常囑咐說,小人屋裏不可多有鏡子。小人魂不全,有鏡子照多了,睡覺驚恐做胡夢。如今倒在大鏡子那裏安了床。有時放下鏡套還好;往前去,天熱困倦,那裏想的到放他,比如方才就忘了。自然是先躺下照着影兒頑來着,一時合上眼,自然是胡夢颠倒的;不然如何叫起自己的名字來呢?不如明兒挪進床來是正經。”一語未了,隻見王夫人遣人來叫寶玉。不知有何話說,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