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母見無人,方說道:“我聽見你替你老爺說媒來了。你倒也三從四德,隻是這賢慧也太過了!你們如今也是孫子兒子滿眼了,你還怕他使性子。我聞得你還由着你老爺性兒鬧。”邢夫人滿面通紅,回道:“我勸過幾次不依。老太太還有什麽不知道呢,我也是不得已兒。”
賈母道:“他逼着你殺人,你也殺去?如今你也想想,你兄弟媳婦本來老實,又生的多病多痛,上上下下那不是他操心?你一個媳婦雖然幫着,也是天天丢下笆兒弄掃帚。凡百事情,我如今都自己減了。他們兩個就有一些不到的去處,有鴛鴦那孩子還心細些,我的事情他還想着一點子,該要的,他就要了來,該添什麽,他就趁空兒告訴他們添了。鴛鴦再不這樣,他娘兒兩個,裏頭外頭,大的小的,那裏不忽略一件半件,我如今反倒自己操心去不成?還是天天盤算和他們要東西去?我這屋裏有的沒有的,剩了他一個,年紀也大些,我凡做事的脾氣性格兒他還知道些。二則他還投主子們的緣法,也并不指着我和那位太太要衣裳去,又和那位奶奶要銀子去。所以這幾年一應事情,他說什麽,從你小嬸和你媳婦起,以至家下大大小小,沒有不信的。所以不單我得靠,連你小嬸媳婦也都省心。我有了這麽個人,便是媳婦和孫子媳婦有想不到的,我也不得缺了,也沒氣可生了。這會子他去了,你們又弄了什麽人來我使?你們就弄他那麽一個真珠的人來,不會說話也無用。我正要打發人和你老爺說去,他要什麽人,我這裏有錢,叫他隻管一萬八千的買去,就是這個丫頭不能。留下他伏侍我幾年,就比他日夜伏侍我盡了孝的一般。你來的也巧,你就去說,更妥當了。”
說畢,命人來:“請了姨太太你姑娘們來說個話兒。才高興,怎麽又都散了!”丫頭們忙答應着去了。衆人忙趕的又來。隻有薛姨媽向丫鬟道:“我才來了,又做什麽去?你就說我睡了覺了。”那丫頭道:“好親親的姨太太,姨祖宗!我們老太太生氣呢,你老人家不去,沒個開交了,隻當疼我們罷。你老人家嫌乏,我背了你老人家去。”薛姨媽道:“小鬼頭兒,你怕些什麽?不過罵幾句完了。”說着,隻得和這小丫頭子走來。賈母忙讓坐,又笑道:“咱們鬥牌罷。姨太太的牌也生,咱們一處坐着,别叫鳳姐兒混了我們去。”薛姨媽笑道:“正是呢,老太太替我看着些兒。就是咱們娘兒四個鬥呢,還是再添個呢?”王夫人笑道:“可不隻四個人。”鳳姐兒道:“再添一個人熱鬧些。”賈母道:“叫鴛鴦來,叫他在這下手裏坐着。姨太太眼花了,咱們兩個的牌都叫他瞧着些兒。”鳳姐兒歎了一聲,向探春道:“你們知書識字的,倒不學算命!”探春道:“這又奇了。這會子你倒不打點精神赢老太太幾個錢,又想算命。”鳳姐兒道:“我正要算算命今兒該輸多少呢,我還想赢呢!你瞧瞧,場兒沒上,左右都埋伏下了。”說的賈母薛姨媽都笑起來。
一時鴛鴦來了,便坐在賈母下手,鴛鴦之下便是鳳姐兒。鋪下紅氈,洗牌告幺,五人起牌。鬥了一回,鴛鴦見賈母的牌已十成,隻等一張二餅,便遞了暗号與鳳姐兒。鳳姐兒正該發牌,便故意躊躇了半晌,笑道:“我這一張牌定在姨媽手裏扣着呢。我若不發這一張牌,再頂不下來的。”薛姨媽道:“我手裏并沒有你的牌。”鳳姐兒道:“我回來是要查的。”薛姨媽道:“你隻管查。你且發下來,我瞧瞧是張什麽。”鳳姐兒便送在薛姨媽跟前。薛姨媽一看是個二餅,便笑道:“我倒不希罕他,隻怕老太太滿了。”鳳姐兒聽了,忙笑道:“我發錯了。”賈母笑的已擲下牌來,說:“你敢拿回去!誰叫你錯的不成?”鳳姐兒道:“可是我要算一算命呢。這是自己發的,也怨不得人了。”賈母笑道:“可是呢,你自己該打着你那嘴,問着你自己才是。”又向薛姨媽笑道:“我不是小器愛赢錢,原是個彩頭兒。”薛姨媽笑道:“可不是這樣,那裏有那樣糊塗人說老太太愛錢呢?”
鳳姐兒正數着錢,聽了這話,忙又把錢穿上了,向衆人笑道:“夠了我的了。竟不爲赢錢,單爲赢彩頭兒。我到底小器,輸了就數錢,快收起來罷。”賈母規矩是鴛鴦代洗牌的,因和薛姨媽說笑,不見鴛鴦動手,賈母道:“你怎麽惱了,連牌也不替我洗。”鴛鴦拿起牌來,笑道:“二奶奶不給錢。”賈母道:“他不給錢,那是他交運了。”便命小丫頭子:“把他那一吊錢都拿過來。”小丫頭子真就拿了,擱在賈母旁邊。鳳姐兒笑道:“賞我罷,我照數兒給就是了。”薛姨媽笑道:“果然是鳳丫頭小器,不過是頑兒罷了。”
鳳姐聽說,便站起來,拉着薛姨媽,回頭指着賈母素日放錢的一個木匣子笑道:“姨媽瞧瞧,那個裏頭不知頑了我多少去了。這一吊錢頑不了半個時辰,那裏頭的錢就招手兒叫他了。隻等把這一吊也叫進去了,牌也不用鬥了,老祖宗的氣也平了,又有正經事差我辦去了。”話說未完,引的賈母衆人笑個不住。偏有平兒怕錢不夠,又送了一吊來。鳳姐兒道:“不用放在我跟前,也放在老太太的那一處罷。一齊叫進去倒省事,不用做兩次,叫箱子裏的錢費事。”賈母笑的手裏的牌撒了一桌子,推着鴛鴦,叫:“快撕他的嘴!”
平兒依言放下錢,也笑了一回,方回來。至院門前遇見賈琏,問他“太太在那裏呢?老爺叫我請過去呢”。平兒忙笑道:“在老太太跟前呢,站了這半日還沒動呢。趁早兒丢開手罷。老太太生了半日氣,這會子虧二奶奶湊了半日趣兒,才略好了些。”賈琏道:“我過去隻說讨老太太的示下,十四往賴大家去不去,好預備轎子的。又請了太太,又湊了趣兒,豈不好?”平兒笑道:“依我說,你竟不去罷。合家子連太太寶玉都有了不是,這會子你又填限去了。”賈琏道:“已經完了,難道還找補不成?況且與我又無幹。二則老爺親自吩咐我請太太的,這會子我打發了人去,倘或知道了,正沒好氣呢,指着這個拿我出氣罷。”說着就走。平兒見他說得有理,也便跟了過來。
賈琏到了堂屋裏,便把腳步放輕了,往裏間探頭,隻見邢夫人站在那裏。鳳姐兒眼尖,先瞧見了,使眼色兒不命他進來,又使眼色與邢夫人。邢夫人不便就走,隻得倒了一碗茶來,放在賈母跟前。賈母一回身,賈琏不防,便沒躲伶俐。賈母便問:“外頭是誰?倒像個小子伸頭的似的。”鳳姐兒忙起身說:“我也恍惚看見一個人影兒,讓我瞧瞧去。”一面說,一面起身出來。賈琏忙進去,陪笑道:“打聽老太太十四可出門?好預備轎子。”賈母道:“既這麽樣,怎麽不進來?又做鬼做神的。”賈琏陪笑道:“見老太太玩牌,不敢驚動,不過叫媳婦出來問問。”賈母道:“就忙到這一時,等他家去,你問多少問不得?那一遭兒你這麽小心來着!又不知是來做耳報神的,也不知是來做探子的,鬼鬼祟祟的,倒唬了我一跳。什麽好下流種子!你媳婦和我頑牌呢,還有半日的空兒,你家去再和那趙二家的商量治你媳婦去罷。”說着,衆人都笑了。鴛鴦笑道:“鮑二家的,老祖宗又拉上趙二家的。”賈母也笑道:“可是,我那裏記得什麽抱着背着的,提起這些事來,不由我不生氣!我進了這門子作重孫子媳婦起,到如今我也有了重孫子媳婦了,連頭帶尾五十四年,憑着大驚大險千奇百怪的事,也經了些,從沒經過這些事。還不離了我這裏呢!”
賈琏一聲兒不敢說,忙退了出來。平兒站在窗外悄悄的笑道:“我說着你不聽,到底碰在網裏了。”正說着,隻見邢夫人也出來,賈琏道:“都是老爺鬧的,如今都搬在我和太太身上。”邢夫人道:“我把你沒孝心雷打的下流種子!人家還替老子死呢,白說了幾句,你就抱怨了。你還不好好的呢,這幾日生氣,仔細他捶你。”賈琏道:“太太快過去罷,叫我來請了好半日了。”說着,送他母親出來過那邊去。
邢夫人将方才的話隻略說了幾句,賈赦無法,又含愧,自此便告病,且不敢見賈母,隻打發邢夫人及賈琏每日過去請安。隻得又各處遣人購求尋覓,終久費了八百兩銀子買了一個十七歲的女孩子來,名喚嫣紅,收在屋内。不在話下。
這裏鬥了半日牌,吃晚飯才罷。此一二日間無話。展眼到了十四日,黑早,賴大的媳婦又進來請。賈母高興,便帶了王夫人薛姨媽及寶玉姊妹等,到賴大花園中坐了半日。那花園雖不及大觀園,卻也十分齊整寬闊,泉石林木,樓閣亭軒,也有好幾處動人的。外面大廳上,薛蟠、賈珍、賈赦、賈蓉并幾個近族的都來了。那賴大家内也請了幾個現任的官長并幾個大家子弟作陪。因其中有個柳湘蓮,薛蟠自上次會過一次,已念念不忘。又打聽他最喜串戲,且串的都是生旦風月戲文,不免錯會了意,誤認他作了風月子弟,正要與他相交,恨沒有個引進,這日可巧遇見,樂得無可不可。且賈珍等也慕他的名,酒蓋住了臉,就求他串了兩出戲。下來,移席和他一處坐着,問長問短,說東話西。
那柳湘蓮原是世家子弟,讀書不成,父母早喪,素性爽俠,不拘細事,酷好耍槍舞劍,賭博吃酒,以至眠花卧柳,吹笛彈筝,無所不爲。因他年紀又輕,生得又美,不知他身分的人,卻誤認作優伶一類。那賴大之子賴尚榮與他素習交好,故他今日請來作陪。不想酒後别人猶可,獨薛蟠又犯了舊病。他心中早已不快,得便意欲走開完事,無奈賴尚榮死也不放。賴尚榮又說:“方才寶二爺又囑咐我,才一進門雖見了,隻是人多不好說話,叫我囑咐你散的時候别走,他還有話說呢。你既一定要去,等我叫出他來,你兩個見了再走,與我無幹。”說着,便命小厮們到裏頭找一個老婆子,悄悄告訴“請出寶二爺來”。那小厮去了沒一盞茶時,果見寶玉出來了。賴尚榮向寶玉笑道:“好叔叔,把他交給你,我張羅人去了。”說着,一徑去了。
寶玉便拉了柳湘蓮到廳側小書房中坐下,問他這幾日可到秦鍾的墳上去了。湘蓮道:“怎麽不去?前日我們幾個人放鷹去,離他墳上還有二裏。我想今年夏天的雨水勤,恐怕他的墳站不住。我背着衆人,走到那裏去瞧了一瞧,略又動了一點子。回家來就便弄了幾百錢,第三日一早出去,雇了兩個人收拾好了。”寶玉道:“怪道呢,上月我們大觀園的池子裏頭結了蓮蓬,我摘了十個,叫焙茗出去到墳上供他去,回來我也問他可被雨沖壞了沒有。他說不但不沖,且比上回又新了些。我想着,不過是這幾個朋友新築了。我隻恨我天天圈在家裏,一點兒做不得主,行動就有人知道,不是這個攔就是那個勸的,能說不能行。雖然有錢,又不由我使。”湘蓮道:“這個事也用不着你操心,外頭有我,你隻心裏有了就是。眼前十月初一,我已經打點下上墳的花消。你知道我一貧如洗,家裏是沒的積聚的,縱有幾個錢來,随手就光的,不如趁空兒留下這一分,省得到了跟前紮煞手。”
寶玉道:“我也正爲這個要打發焙茗找你,你又不大在家,知道你天天萍蹤浪迹,沒個一定的去處。”湘蓮道:“你也不用找我。這個事不過各盡其道。眼前我還要出門去走走,外頭逛個三年五載再回來。”寶玉聽了,忙問道:“這是爲何?”柳湘蓮冷笑道:“你不知道我的心事,等到跟前你自然知道,我如今要别過了。”寶玉道:“好容易會着,晚上同散豈不好?”湘蓮道:“你那令姨表兄還是那樣,再坐着未免有事,不如我回避了倒好。”寶玉想了一想,道:“既是這樣,倒是回避他爲是。隻是你要果真遠行,必須先告訴我一聲,千萬别悄悄的去了。”說着便滴下淚來。柳湘蓮道:“自然要辭的。你隻别和别人說就是了。”說着就站起來要走,又道:“你進去罷,不必送我。”
一面說,一面出了書房。剛至大門前,早遇見薛蟠在那裏亂嚷亂叫說:“誰放了小柳兒走了!”柳湘蓮聽了,火星亂迸,恨不得一拳打死,複思酒後揮拳,又礙着賴尚榮的臉面,隻得忍了又忍。薛蟠忽見他走出來,如得了珍寶,忙趔趄着上來一把拉住,笑道:“我的兄弟,你往那裏去了?”湘蓮道:“走走就來。”薛蟠笑道:“好兄弟,你一去都沒了興頭了,好歹坐一坐,就算疼我了。憑你有什麽要緊的事,交給哥,你隻别忙,有你這個哥,你要做官發财都容易。”湘蓮見他如此不堪,心中又恨又愧,早生一計,便拉他到避靜之處,笑道:“你真心和我好,假心和我好呢?”薛蟠聽這話,喜的心癢難撓,乜斜着眼忙笑道:“好兄弟,你怎麽問起我這話來?我要是假心,立刻死在眼前!”湘蓮道:“既如此,這裏不便。等坐一坐,我先走,你随後出來,跟到我下處,咱們索性喝一夜酒。我那裏還有兩個絕好的孩子,從沒出門的。你可連一個跟的人也不用帶,到了那裏,伏侍的人都是現成的。”薛蟠聽如此說,喜得酒醒了一半,說:“果然如此?”湘蓮道:“如何!人拿真心待你,你倒不信了!”薛蟠忙笑道:“我又不是呆子,怎麽有個不信的呢!既如此,我又不認得,你先去了,我在那裏找你?”湘蓮道:“我這下處在北門外頭,你可舍得家,城外住一夜去?”薛蟠笑道:“有了你,我還要家做什麽!”湘蓮道:“既如此,我在北門外頭橋上等你。咱們席上且吃酒去。你看我走了之後你再走,他們就不留心了。”薛蟠聽了,連忙答應。于是二人複又入席,飲了一回。那薛蟠難熬,隻拿眼看湘蓮,心内越想越樂,左一壺右一壺,并不用人讓,自己便吃了又吃,不覺酒已八九分了。
湘蓮便起身出來,瞅人不防去了,至門外,命小厮杏奴:“先家去罷,我到城外就來。”說畢,已跨馬直出北門,橋上等候薛蟠。沒頓飯的工夫,隻見薛蟠騎着一匹大馬,遠遠的趕了來,張着嘴,瞪着眼,頭似撥浪鼓一般不住左右亂瞧。及至從湘蓮馬前過去,隻顧望遠處瞧,不曾留心近處。湘蓮又笑又恨,便也撒馬随後跟來。薛蟠往前看時,漸漸人煙稀少,便又圈馬回來再找,不想一回頭見了湘蓮,如獲奇珍,忙笑道:“我說你是個再不失信的。”湘蓮笑道:“快往前走,仔細人看見跟了來,就不便了。”說着,先就撒馬前去,薛蟠也緊緊的跟來。
湘蓮見前面人迹已稀,且有一帶葦塘,便下馬,将馬拴在樹上,向薛蟠笑道:“你下來,咱們先設個誓,日後要變了心,告訴人去的,便應了誓。”薛蟠笑道:“這話有理。”連忙下了馬,也拴在樹上,便跪下說道:“我要日久變心,告訴人去的,天誅地滅!”一語未了,隻聽“嘡”的一聲,背後好似鐵錘砸下來,隻覺得一陣黑,滿眼金星亂迸,身不由己,便倒下來。湘蓮走上來瞧瞧,知道他是個笨家,不慣捱打,隻使了三分氣力,向他臉上拍了幾下,登時便開了果子鋪。薛蟠先還要掙紮起來,又被湘蓮用腳尖點了兩點,仍舊跌倒,口内說道:“原是兩家情願,你不依,隻好說,爲什麽哄出我來打我?”一面說,一面亂罵。湘蓮道:“我把你瞎了眼的,你認認柳大爺是誰!你不說哀求,你還傷我!我打死你也無益,隻給你個利害罷。”說着,便取了馬鞭過來,從背後至胫,打了三四十下。薛蟠的酒早已醒了大半,覺得疼痛難禁,不禁有“嗳喲”之聲。
湘蓮冷笑道:“也隻如此!我隻當你是不怕打的。”一面說,一面又把薛蟠的左腿拉起來,朝葦中濘泥處拉了幾步,滾的滿身泥水,又問道:“你可認得我了?”薛蟠不應,隻伏着哼哼。湘蓮又擲下鞭子,用拳頭向他身上擂了幾下。薛蟠便亂滾亂叫,說:“肋條折了。我知道你是正經人,因爲我錯聽了旁人的話了。”湘蓮道:“不用拉别人,你隻說現在的。”薛蟠道:“現在沒什麽說的。不過你是個正經人,我錯了。”湘蓮道:“還要說軟些才饒你。”薛蟠哼哼着道:“好兄弟。”湘蓮便又一拳。薛蟠“嗳喲”了一聲道:“好哥哥。”湘蓮又連兩拳。薛蟠忙“嗳喲”叫道:“好老爺,饒了我這沒眼睛的瞎子罷!從今以後我敬你怕你了。”湘蓮道:“你把那水喝兩口。”薛蟠一面聽了,一面皺眉道:“這水實在腌髒,怎麽喝得下去?”湘蓮舉拳就打。薛蟠忙道:“我喝,喝。”說着,隻得俯頭向葦根下喝了一口,猶未咽下去,隻聽“哇”的一聲,把方才吃的東西都吐了出來。湘蓮道:“好髒東西,你快吃盡了饒你。”薛蟠聽了,叩頭不疊道:“好歹積陰功饒我罷!這至死不能吃的。”湘蓮道:“這樣氣息,倒熏壞了我。”說着丢下薛蟠,便牽馬認镫去了。這裏薛蟠見他已去,心内方放下心來,後悔自己不該誤認了人。待要紮掙起來,無奈遍身疼痛難禁。
誰知賈珍等席上忽不見了他兩個,各處尋找不見。有人說:“恍惚出北門去了。”薛蟠的小厮們素日是懼他的,他吩咐不許跟去,誰還敢找去?後來還是賈珍不放心,命賈蓉帶着小厮們尋蹤問迹的直找出北門,下橋二裏多路,忽見葦坑邊薛蟠的馬拴在那裏。衆人都道:“可好了!有馬必有人。”一齊來至馬前,隻聽葦中有人呻吟。大家忙走來一看,隻見薛蟠衣衫零碎,面目腫破,沒頭沒臉,遍身内外,滾的似個泥母豬一般。
賈蓉心内已猜着九分了,忙下馬令人攙了出來,笑道:“薛大叔天天調情,今兒調到葦子坑裏來了。必定是龍王爺也愛上你風流,要你招驸馬去,你就碰到龍犄角上了。”薛蟠羞的恨沒地縫兒鑽不進去,那裏爬的上馬去?賈蓉隻得命人趕到關廂裏雇了一乘小轎子,薛蟠坐了,一齊進城。賈蓉還要擡往賴家去赴席,薛蟠百般苦告,又央他不要告訴人,賈蓉方依允了,讓他各自回家。賈蓉仍往賴家回複賈珍,并說方才形景。賈珍也知爲湘蓮所打,也笑道:“他須得吃個虧才好。”至晚散了,便來問候。薛蟠自在卧房将養,推病不見。賈母等回來各自歸家時,薛姨媽與寶钗見香菱哭得眼睛腫了。問其原故,忙趕來瞧薛蟠時,臉上身上雖有傷痕,并未傷筋動骨。薛姨媽又是心疼,又是發恨,罵一回薛蟠,又罵一回柳湘蓮,意欲告訴王夫人,遣人尋拿柳湘蓮。寶钗忙勸道:“這不是什麽大事,不過他們一處吃酒,酒後反臉常情。誰醉了,多挨幾下子打,也是有的。況且咱們家的無法無天,也是人所共知的,媽不過是心疼的緣故。要出氣也容易,等三五天哥哥養好了出得去的時候,那邊珍大爺琏二爺這幹人也未必白丢開了,自然備個東道,叫了那個人來,當着衆人替哥哥賠不是認罪就是了。如今媽先當件大事告訴衆人,倒顯得媽偏心溺愛,縱容他生事招人,今兒偶然吃了一次虧,媽就這樣興師動衆,倚着親戚之勢欺壓常人。”薛姨媽聽了道:“我的兒,到底是你想的到,我一時氣糊塗了。”寶钗笑道:“這才好呢。他又不怕媽,又不聽人勸,一天縱似一天,吃過兩三個虧,他也罷了。”
薛蟠睡在炕上痛罵柳湘蓮,又命小厮們去拆他的房子,打死他,和他打官司。薛姨媽禁住小厮們,隻說柳湘蓮一時酒後放肆,如今酒醒,後悔不及,懼罪逃走了。薛蟠聽見如此說了,氣方漸平。要知端的,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