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兒一面和寶钗湘雲等吃喝着,一面回頭笑道:“奶奶,别這麽摸的我怪癢癢的。”李氏道:“嗳喲!這硬的是什麽?”平兒道:“是鑰匙。”李氏道:“有什麽要緊的東西怕人偷了去,卻帶在身上。我成日家和人說笑,有個唐僧取經,就有個白馬來馱他;劉智遠打天下,就有個瓜精來送盔甲;有了個鳳丫頭,就有個你。你就是你奶奶的一把總鑰匙,還要這鑰匙做什麽?”平兒笑道:“奶奶吃了酒,又拿我來打趣着取笑兒了。”
寶钗笑道:“這倒是真話。我們沒事評論起來,你們這幾個都是百個裏頭挑不出一個來的,妙在各人有各人的好處。”李纨道:“大小都有個天理。比如老太太屋裏,要沒那個鴛鴦姑娘,如何使得?從太太起,那一個敢駁老太太的回?現在他敢駁回。偏老太太隻聽他一個人的話。老太太那些穿戴的,别人不記得,他都記得,要不是他經管着,不知叫人诓騙了多少去呢。況且他心也公道,雖然這樣,倒常替人說好話兒,倒不倚勢欺人的。”惜春笑道:“老太太昨日還說,他比我們還強呢。”平兒道:“那原是個好的,我們那裏比的上他?”寶玉道:“太太屋裏的彩霞,是個老實人。”探春道:“可不是老實!心裏可有數兒呢。太太是那麽佛爺似的,事情上不留心,他都知道。凡一應事都是他提着太太行,連老爺在家出外去的一應大小事,他都知道。太太忘了,他背地裏告訴太太。”李纨道:“那也罷了。”指着寶玉道:“這一個小爺屋裏要不是襲人,你們度量,到個什麽田地?鳳丫頭就是楚霸王,也得這兩隻膀子好舉千斤鼎。他不是這丫頭,就得這麽周到了?”平兒笑道:“先時陪了四個丫頭,死的死,去的去,隻剩下我一個孤鬼了。”李纨道:“你倒是有造化的,鳳丫頭也是有造化的。想當初你珠大爺在日,何曾也沒兩個人?你們看我還是那容不下人的?天天隻見他們不如意,所以你珠大爺一沒了,趁年輕我都打發了。若有一個守得住,我到有個膀臂。”說着不覺眼圈兒紅了。衆人都道:“這又何必傷心?不如散了倒好。”說着便都洗了手,大家約往賈母王夫人處問安去。
衆丫頭婆子打掃亭子,收拾杯盤。襲人和平兒同往前去,讓平兒到房裏坐坐,再喝一杯茶。平兒說:“不喝茶了,再來罷。”說着便要出去。襲人又叫住問道:“這個月的月錢,連老太太和太太屋裏還沒放,是爲什麽?”平兒見問,忙轉身至襲人跟前,又見無人,才悄悄說道:“你快别問,橫豎再遲兩天就放了。”襲人笑道:“這是爲什麽,唬得你這個樣兒?”平兒悄悄告訴他道:“這個月的月錢,我們奶奶早已支了,放給人使呢。等别處的利錢收了來,湊齊了才放呢。因爲是你,我才告訴你,你可不許告訴一個人去。”襲人道:“他難道還短錢使,還沒個足厭?何苦還操這心。”平兒笑道:“何曾不是呢。他這幾年拿着這一項銀子,翻出有幾百來了。他的公費月例又使不着,十兩八兩零碎攢了又放出去,單他這體己利錢,一年不到,上千的銀子呢。”襲人笑道:“拿着我們的錢,你們主子奴才賺利錢,哄的我們呆等着。”平兒道:“你又說沒良心的話。你難道還少錢使?”襲人道:“我雖不少,隻是我也沒處兒使去,就隻預備我們那一個。”平兒道:“你若有要緊事用錢使,我那裏還有幾兩銀子,你先拿來使,明兒我扣下你的就是了。”襲人道:“此時也用不着,怕一時要用起來不夠了,我打發人取去就是了。”
平兒答應着,一徑出了園門,隻見鳳姐那邊打發人來找平兒,說:“奶奶有事等你。”平兒道:“有什麽事,這麽要緊?我叫大奶奶拉住說話兒,我又沒逃了,這麽連三接四的叫人來找!”那丫頭說道:“這又不是我的主意,姑娘這話自己和奶奶說去!”平兒啐道:“好了,你們越發上臉了。”說着走來。隻見鳳姐兒不在房裏。忽見上回來打抽豐的劉姥姥和闆兒來了,坐在那邊屋裏,還有張材家的周瑞家的陪着。又有兩三個丫頭在地下倒口袋裏的棗子倭瓜并些野菜。衆人見他進來,都忙站起來。劉姥姥因上次來過,知道平兒的身分,忙跳下地來問“姑娘好”,又說:“家裏都問好。早要來請姑奶奶的安、看姑娘來的,因爲莊家忙。好容易今年多打了兩石糧食,瓜果菜蔬也豐盛。這是頭一起摘下來的,并沒敢賣呢,留的尖兒孝敬姑奶奶姑娘們嘗嘗。姑娘們天天山珍海味的也吃膩了,這個吃個野菜兒,也算是我們的窮心。”平兒忙道:“多謝費心。”又讓坐,自己也坐了。又讓張嬸子周大娘坐了,命小丫頭子倒茶去。周瑞張材兩家的因笑道:“姑娘今日臉上有些春色,眼圈兒都紅了。”平兒笑道:“可不是。我原不喝,大奶奶和姑娘們隻是拉着死灌,不得已喝了兩鍾,臉就紅了。”張材家的笑道:“我倒想着要喝呢,又沒人讓我。明兒再有人請姑娘,可帶了我去罷。”說着衆人都笑了。周瑞家的道:“早起我就看見那螃蟹了,一斤隻好秤兩三個。這麽兩三個大簍,想是有七八十斤呢。”周瑞家的道:“若是上上下下都吃隻怕還不夠。”平兒道:“那裏夠,不過是有名兒的吃兩個子。那些散衆的,也有摸得着的,也有摸不着的。”劉姥姥道:“這樣螃蟹,今年就值五分一斤。十斤五錢,五五二兩五,三五一十五,再搭上酒菜,一共倒有二十多兩銀子。阿彌陀佛!這一頓的銀子夠我們莊家人過一年的了。”
平兒因問:“想是見過奶奶了?”劉姥姥道:“見過了,叫我們等着呢。”說着又往窗外看天氣,說:“天好早晚了,我們也去罷,别出不去城才是饑荒呢。”周瑞家的道:“等着,我替你瞧瞧去。”說着一徑去了,半日方來,笑道:“可是你老的福來了,竟投了這兩個人的緣了。”平兒問怎麽樣,周瑞家的笑道:“二奶奶在老太太的跟前呢。我原是悄悄的告訴二奶奶,‘劉姥姥要家去,怕晚了趕不出城去。’二奶奶說:‘大遠的,難爲他扛了那些沉東西來,晚了就住一夜,明日再去。’這可不是投上二奶奶的緣了嗎?這也罷了,偏生老太太又聽見了,問劉姥姥是誰。二奶奶就回明白了。老太太說:‘我正想個積古的老人家說話兒,請了來我見見。’這可不是想不到的投上緣了?”說着,催劉姥姥下來前去。劉姥姥道:“我這生像兒,怎麽見得呢?好嫂子,你就說我去了罷。”平兒忙道:“你快去罷,不相幹的。我們老太太最是惜老憐貧的,比不得那個狂三詐四的那些人。想是你怯上,我和周大娘送你去。”說着,同周瑞家的引了劉姥姥往賈母這邊來。
二門口該班的小厮們見了平兒出來,都站起來了,有兩個又跑上來,趕着平兒叫“姑娘”。平兒問:“又說什麽?”那小厮笑道:“這會子也好早晚了,我媽病着,等着我去請大夫。好姑娘,我讨半日假可使的?”平兒道:“你們倒好,都商議定了,一天一個告假,又不回奶奶,隻和我胡纏。前日住兒去了,二爺偏生叫他,叫不着,我應起來了,還說我做了情。你今日又來了。”周瑞家的道:“當真的他媽病了,姑娘也替他應着,放了他罷。”平兒道:“明兒一早來。聽着,我還要使你呢,再睡的日頭曬着屁股再來!你這一去,帶個信兒給旺兒,就說奶奶的話,問着他那剩的利錢。明日要還不交來,奶奶也不要了,就索性送他使罷。”那小厮歡天喜地答應去了。
平兒等來至賈母房中,彼時大觀園中姊妹們都在賈母前承奉。劉姥姥進去,隻見滿屋裏珠圍翠繞,花枝招展的,并不知都系何人。隻見一張榻上獨歪着一位老婆婆,身後坐着一個紗羅裹的美人一般的一個丫鬟,在那裏捶腿,鳳姐兒站着底下正說笑。劉姥姥便知是賈母了,忙上來陪着笑,福了幾福,口裏說:“請老壽星安。”賈母亦欠身問好,又命周瑞家的端過椅子來讓坐。那闆兒仍是怯人,不知問候。賈母道:“老親家,你今年多大年紀了?”劉姥姥忙立身答道:“我今年七十五了。”賈母向衆人道:“這麽大年紀了,還這麽健朗。比我大好幾歲呢。我要到這麽年紀,還不知怎麽動不得呢。”劉姥姥笑道:“我們生來是受苦的人,老太太生來是享福的。我們要也這麽着,那些莊家活也沒人做了。”賈母道:“眼睛牙齒還好?”劉姥姥道:“還都好,就是今年左邊的槽牙活動了。”賈母道:“我老了,都不中用了,眼也花,耳也聾,記性也沒了。你們這些老親戚,我都不記得了。親戚們來了,我怕人笑話我,我都不會,不過嚼的動的吃兩口,困了睡一覺,悶了時和這些孫子孫女兒頑笑一回就完了。”劉姥姥笑道:“這正是老太太的福了。我們想這麽着也不能。”賈母道:“什麽福,不過是個老廢物罷了。”說的大家都笑了。
賈母又笑道:“我才聽見鳳哥兒說,你帶了好些瓜菜來,我叫他快收拾去了,我正想個地裏現撷的瓜兒菜兒吃。外頭買的,不像你們地裏的好吃。”劉姥姥笑道:“這是野意兒,不過吃個新鮮。依我們倒想魚肉吃,隻是吃不起。”賈母又道:“今日既認着了親,别空空的就去。不嫌我這裏,就住一兩天再去。我們也有個園子,園子裏頭也有果子,你明日也嘗嘗,帶些家去,也算是看親戚一趟。”鳳姐見賈母喜歡,也忙留道:“我們這裏雖不比你們的場院大,空屋子還有兩間。你住兩天,把你們那裏的新聞故事兒說些給我們老太太聽聽。”賈母笑道:“鳳丫頭别拿他取笑兒。他是屯裏人,老實,那裏擱的住你打趣。”說着,又命人去先抓果子給闆兒吃。闆兒見人多了,又不敢吃。賈母又命拿些錢給他,叫小幺兒們帶他外頭頑去。劉姥姥吃了茶,便把些鄉村中所見所聞的事情說與賈母,賈母益發得了趣味。正說着,鳳姐兒便令人來請劉姥姥吃晚飯。賈母又将自己的菜揀了幾樣,命人送過去給劉姥姥吃。
鳳姐知道合了賈母的心,吃了飯便又打發過來。鴛鴦忙命老婆子帶了劉姥姥去洗了澡,自己挑了兩件随常的衣服令給劉姥姥換上。那劉姥姥那裏見過這般行事?忙換了衣裳出來,坐在賈母榻前,又搜尋些話出來說。彼時寶玉姊妹們也都在這裏坐着,他們何曾聽見過這些話,自覺比那些瞽目先生說的書還好聽。那劉姥姥雖是個村野人,卻生來的有些見識,況且年紀老了,世情上經曆過的,見頭一件賈母高興,第二件這些哥兒姐兒們都愛聽,便沒了話也編出些話來講。因說道:“我們村莊上種地種菜,每年每日,春夏秋冬,風裏雨裏,那有個坐着的空兒,天天都是在那地頭子上作歇馬涼亭,什麽奇奇怪怪的事不見呢。就像去年冬天,接連下了幾天雪,地下壓了三四尺深。我那日起的早,還沒出房門,隻聽外頭柴草響。我想着必定是有人偷柴草來了。我爬着窗戶眼兒一瞧,卻不是我們村莊上的人。”賈母道:“必定是過路的客人們冷了,見現成的柴,抽些烤火去也是有的。”劉姥姥笑道:“也并不是客人,所以說來奇怪。老壽星打量個什麽人?原來是一個十七八歲的極标緻的一個小姑娘,梳着溜油兒光的頭,穿着大紅襖兒,白绫子裙兒……”
剛說到這裏,忽聽外面人吵嚷起來,又說:“不相幹的,别唬着老太太。”賈母等聽了,忙問怎麽了,丫頭們回說:“南院子馬棚裏走了水了,不相幹,已經救下去了。”賈母最膽小的,聽了這個話,忙起身扶了人出至廊上來瞧時,隻見東南上火光猶亮。賈母唬的口内念佛,忙命人去火神跟前燒香。王夫人等也忙都過來請安,又回說:“已經下去了,老太太請進房去罷。”賈母足足的看着火光熄了方領衆人進來。寶玉且忙着問劉姥姥:“那女孩兒大雪地做什麽抽柴草?倘或凍出病來呢?”賈母道:“都是才說抽柴草惹出火來了,你還問呢。别說這個了,再說别的罷。”寶玉聽說,心内雖不樂,也隻得罷了。
劉姥姥便又想了一篇,說道:“我們莊子東邊莊上,有個老奶奶子,今年九十多歲了。他天天吃齋念佛,誰知就感動了觀音菩薩,夜裏來托夢說:‘你這樣虔心,原來你該絕後的,如今奏了玉皇,給你個孫子。’原來這老奶奶隻有一個兒子,他這兒子也隻一個兒子,好容易養到十七八歲上死了,哭的什麽似的。落後果然又養了一個,今年才十三四歲,生的粉團兒似的,聰明伶俐的了不得。可見這些神佛是有的。”這一夕話,實合了賈母王夫人的心事,連王夫人也都聽住了。
寶玉心中隻惦記着抽柴的故事,因悶悶的心中籌畫。探春因問他:“昨日擾了史大妹妹,咱們回去商議着邀一社,又還了席,也請老太太賞菊花,何如?”寶玉笑道:“老太太說了,還要擺酒還史妹妹的席,叫咱們作陪呢。等着吃了老太太的,咱們再請不遲。”探春道:“越往前越冷了,老太太未必高興。”寶玉道:“老太太又喜歡下雨下雪的。不如咱們等下頭場雪,請老太太賞雪不好嗎?咱們雪下吟詩,也更有趣了。”黛玉笑道:“咱們雪下吟詩?依我說,還不如弄一捆柴火,雪下抽柴,還更有趣兒呢。”說着,寶钗等都笑了,寶玉瞅了他一眼,也不答話。
一時散了,背地裏寶玉到底拉了劉姥姥,細問那女孩兒是誰。劉姥姥隻得編了告訴他:“那原是我們莊子北沿兒地埂子上有一個小祠堂兒供的,不是神佛,當先有個什麽老爺。”說着又想名姓。寶玉道:“不拘什麽名姓,你不必想了,隻說原故就是了。”劉姥姥道:“這老爺沒有兒子,隻有一位小姐,名叫什麽若玉。小姐知書兒識字的,老爺太太愛的像珍珠兒。可惜這小姐長到十七歲,一病就死了。”寶玉聽了,跌足歎惜,又問後來怎麽樣。劉姥姥道:“因爲老爺太太疼的心肝兒似的,便蓋了那祠堂,塑了個像兒,派了人燒香兒撥火的。如今年深日久的,人也沒了,廟也破了,那泥胎兒可就成了精咧。”寶玉忙道:“不是成精,規矩這樣人是不死的。”劉姥姥道:“阿彌陀佛!是這麽着嗎?不是哥兒說,我們還當他成了精了呢。他時常變了人出來閑逛。我才說這抽柴火的就是他了。我們村莊上的人商量着拿榔頭砸他呢。”寶玉忙道:“快别如此。要平了廟,罪過不小!”劉姥姥道:“幸虧哥兒告訴我,我明兒回去攔住他們就是了。”寶玉道:“我們老太太、太太都是善人,就是合家大小也都好善喜舍,最愛修廟塑神的。我明兒做一個疏頭,替你化些布施,你就做香頭,攢了錢把這廟修蓋,再裝塑了泥像,每月給你香火錢燒香好不好?”劉姥姥道:“若這樣時,我托那小姐的福,也有幾個錢使了。”寶玉又問地名莊名,來往遠近,坐落何方。劉姥姥便順口胡謅了出來。
寶玉信以爲真,回至房中,盤算了一夜。次日一早,便出來給了焙茗幾百錢,按着劉姥姥說的方向地名,着焙茗去先踏看明白,回來再做主意。那焙茗去後,寶玉左等也不來,右等也不來,急的熱地裏的蚰蜒似的。好容易等到日落時,方見焙茗興興頭頭的回來了。寶玉忙問:“可有廟了?”焙茗笑道:“爺聽的不明白,叫我好找。那地名坐落不似爺說的一樣,所以找了一日,找到東北角田埂子上才有一個破廟。”寶玉聽說,喜的眉開眼笑,忙說道:“劉姥姥有年紀的人,一時錯記了也是有的。你且說你見的。”焙茗道:“那廟門卻倒也朝南,也是稀破的。我找的正沒好氣,一見這個,我說‘可好了’,連忙進去。一看泥胎,唬的我又跑出來了,活像真的一般。”寶玉喜的笑道:“他能變化人了,自然有些生氣。”焙茗拍手道:“那裏有什麽女孩兒,竟是一位青臉紅發的瘟神爺。”寶玉聽了,啐了一口,罵道:“真是一個無用的殺材!這點子事也幹不來。”焙茗道:“二爺又不知看了什麽書,或者聽了誰的混話,信真了,把這件沒頭腦的事派我去磞頭,怎麽說我沒用呢?”寶玉見他急了,忙撫慰他道:“你别急。改日閑了你再找去。要是他哄我們呢,自然沒了,要真是有的,你豈不也積了陰骘呢?我必重重的賞你。”說着,隻見二門上的小厮來說:“老太太房裏的姑娘們站在二門口找二爺呢。”要知何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