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裏林黛玉仍舊立于花陰之下,遠遠的卻向怡紅院内望着,隻見李纨、迎春、探春、惜春并各項人等都向怡紅院去過之後,一起一起的散盡了,隻不見鳳姐兒來,心裏自己盤算說道:“如何他不來瞧寶玉?便是有事纏住了,他必定也是要來打個花胡哨,讨老太太和太太的好兒才是。今兒這早晚不來,必定有原故。”一面猜疑,一面擡頭再看時,隻見花花簇簇的一群人又向怡紅院内來了。定睛看時,卻是賈母搭着鳳姐兒的手,後頭邢夫人王夫人跟着周姨娘并丫鬟媳婦等人都進院去了。
黛玉看了不覺點頭,想起有父母的人的好處來,早又淚珠滿面。少頃,隻見薛姨媽寶钗等也進入去了。忽見紫鵑從背後走來,說道:“姑娘吃藥去罷,開水又冷了。”黛玉道:“你到底要怎麽樣?隻是催,我吃不吃,管你什麽相幹!”紫鵑笑道:“咳嗽的才好了些,又不吃藥了。如今雖然是五月裏,天氣熱,到底也該還小心些。大清早起,在這個潮地上站了半日,也該回去歇息歇息了。”一句話提醒了黛玉,方覺得有點腿酸,呆了半日,方慢慢的扶着紫鵑,回潇湘館來。
一進院門,隻見滿地下竹影參差,苔痕濃淡,不覺又想起《西廂記》中所雲“幽僻處可有人行,點蒼苔白露泠泠”二句來,因暗暗的歎道:“雙文雖然命薄,尚有孀母弱弟;今日我黛玉之薄命,一并連孀母弱弟俱無。”想到這裏,又欲滴下淚來,不防廊下的鹦哥兒見黛玉來了,嘎的一聲撲了下來,倒吓了一跳,因說道:“作死了呢,又扇了我一頭灰。”那鹦哥又飛上架去,便叫:“雪雁,快掀簾子,姑娘來了。”黛玉便止住步,以手扣架道:“添了食水不曾?”那鹦哥便長歎一聲,竟大似黛玉素日籲嗟音韻,接着念道:“侬今葬花人笑癡,他年葬侬知是誰?”黛玉紫鵑聽了都笑起來。
紫鵑笑道:“這都是素日姑娘念的,難爲他怎麽記得了!”黛玉便令将架摘下來,另挂在月洞窗戶外的鈎上,于是進了屋子,在月洞窗内坐了。吃畢藥,隻見窗外竹影映入紗窗來,滿屋内陰陰翠潤,幾簟生涼。黛玉無可釋悶,便隔着紗窗調逗鹦哥作戲,又将素日所喜的詩詞也教與他念。這且不在話下。
且說寶钗來至家中,隻見母親正在梳頭呢。看見他來,便笑着說道:“你這麽早就梳上頭了?”寶钗道:“我瞧瞧媽媽,身上好不好?昨兒我去了,不知他可又過來鬧了沒有?”一面說,一面在他母親身旁坐了,由不得哭将起來。薛姨媽見他一哭,自己撐不住,也就哭了一場,一面又勸他:“我的兒,你别委曲了。你等我處分那孽障!你要有個好歹,我指望那一個呢?”
薛蟠在外邊聽見,連忙的跑過來,對着寶钗,左一個揖,右一個揖,隻說:“好妹妹,恕我這一次罷!原是我昨兒吃了酒,回來的晚了,路上撞客着了,來家沒醒,不知胡說了些什麽,連自己也不知道,怨不得你生氣。”寶钗原是掩面而哭,聽如此說,由不得也好笑了,遂擡頭向地下啐了一口,說道:“你不用做這些像生兒。我知道你的心裏多嫌我們娘兒們,是要變着法兒叫我們離了你,你就心淨了。”薛蟠聽說,連忙笑道:“妹妹這話從那裏說起?妹妹從來不是這樣多心說歪話的人哪。”薛姨媽忙又接着道:“你隻會聽見你妹妹的歪話,難道昨兒晚上你說的那話,就使得嗎?當真是你發昏了?”
薛蟠道:“媽媽也不必生氣,妹妹也不用煩惱,從今以後我再不和他們一塊兒喝酒閑逛,好不好?”寶钗笑道:“這才明白過來了!”薛姨媽道:“你要有這個橫勁,那龍也下蛋了。”薛蟠道:“我若再和他們一處喝,妹妹聽見了隻管啐我,再叫我畜生,不是人,如何?何苦來,爲我一個人,娘兒兩個天天操心!媽媽爲我生氣還猶可,隻管叫妹妹爲我操心,我更不是人了。如今父親沒了,我不能多孝順媽多疼妹妹,反教娘生氣妹妹煩惱,真連個畜生也不如了。”口裏說着,眼睛裏禁不起也滾下淚來。薛姨媽本不哭了,聽他一說又傷心起來。寶钗勉強笑道:“你鬧夠了,這會子又來招着媽媽哭了。”
薛蟠聽說,收淚笑道:“我何曾招媽媽哭來?罷,罷,扔下這個别提了。叫香菱來倒茶妹妹吃。”寶钗道:“我也不吃茶,等媽媽洗了手,我們就過去了。”薛蟠道:“妹妹的項圈我瞧瞧,隻怕該炸一炸去了。”寶钗道:“黃澄澄的又炸他作什麽?”薛蟠又道:“妹妹如今也該添補些衣裳了。要什麽顔色花樣,告訴我。”寶钗道:“連那些衣裳我還沒穿遍呢,又做什麽?”一時薛姨媽換了衣裳,拉着寶钗進去,薛蟠方出去了。
這裏薛姨媽和寶钗進園來瞧寶玉,到了怡紅院中,隻見抱廈裏外回廊上許多丫鬟老婆站着,便知賈母等都在這裏。母女兩個進來,大家見過了,隻見寶玉躺在榻上。薛姨媽問他可好些。寶玉忙欲欠身,口裏答應着“好些”。又說:“隻管驚動姨娘、姐姐,我當不起。”薛姨媽忙扶他睡下,又問他:“想什麽,隻管告訴我。”寶玉笑道:“我想起來,自然和姨娘要去的。”王夫人又問:“你想什麽吃?回來好給你送來。”寶玉笑道:“也倒不想什麽吃,倒是那一回做的那小荷葉兒小蓮蓬兒的湯還好些。”
鳳姐一旁笑道:“都聽聽,口味倒不算高貴,隻是太磨牙了。巴巴兒的想這個吃。”賈母便一疊聲的叫做去。鳳姐兒笑道:“老祖宗别急,等我想一想這模子誰收着呢。”因回頭吩咐個婆子去問管廚房的要去。那婆子去了半天,來回說:“管廚房的說,四副湯模子都交上來了。”鳳姐兒聽說,想了一想,道:“我記得交給誰了,多半在茶房裏。”一面又遣人去問管茶房的,也不曾收。次後還是管金銀器皿的送了來了。
薛姨媽先接過來瞧時,原來是個小匣子,裏面裝着四副銀模子,都有一尺多長,一寸見方,上面鑿着有豆子大小,也有菊花的,也有梅花的,也有蓮蓬的,也有菱角的,共有三四十樣,打的十分精巧。因笑向賈母王夫人道:“你們府上也都想絕了,吃碗湯還有這些樣子。若不說出來,我見這個也不認得這是作什麽用的。”鳳姐兒也不等人說話,便笑道:“姨媽不知道,這是舊年備膳的時候兒,他們想的法兒。不知弄些什麽面印出來,借點新荷葉的清香,全仗着好湯,我吃着究竟也沒什麽意思,誰家常吃他了?那一回呈樣作了一回,他今兒怎麽想起來了。”說着接了過來,遞與個婦人,吩咐廚房裏立刻拿幾隻雞,另外添了東西,做十碗湯來。
王夫人道:“要這些做什麽?”鳳姐兒笑道:“有個原故:這一宗東西家常不大做,今兒寶兄弟提起來了,單做給他吃,老太太、姨媽、太太都不吃,似乎不大好。不如就勢兒弄些大家吃吃,托賴着連我也嘗個新兒。”賈母聽了,笑道:“猴兒,把你乖的!拿着官中的錢你做人情。”說的大家笑了。鳳姐也忙笑道:“這不相幹。這個小東道兒我還孝敬的起呢。”便回頭吩咐婦人,“說給廚房裏,隻管好生添補着做了,在我的賬上領銀子。”婦人答應着去了。
寶钗一旁笑道:“我來了這麽幾年,留神看起來,二嫂子憑他怎麽巧,再巧不過老太太。”賈母聽說,便答道:“我如今老了,那裏還巧什麽?當日我像鳳丫頭這麽大年紀,比他還來得呢。他如今雖說不如我,也就算好了,比你姨娘強遠了。你姨娘可憐見的,不大說話,和木頭似的,公婆跟前就不大顯好兒。鳳兒嘴乖,怎麽怨得人疼他。”寶玉笑道:“若這麽說,不大說話的就不疼了?”賈母道:“不大說話的又有不大說話的可疼之處,嘴乖的也有一宗可嫌的,倒不如不說話的好。”寶玉笑道:“這就是了。我說大嫂子倒不大說話呢,老太太也是和鳳姐姐的一樣看待。若是單是會說話的可疼,這些姊妹裏頭也隻是鳳姐姐和林妹妹可疼了。”賈母道:“提起姊妹,不是我當着姨太太的面奉承,千真萬真,從我們家四個女孩兒算起,都不如寶丫頭。”薛姨媽聽說,忙笑道:“這話老太太是說偏了。”王夫人忙又笑道:“老太太時常背地裏和我說寶丫頭好,這倒不是假話。”寶玉勾着賈母原爲要贊黛玉,不想反贊起寶钗來,倒也意出望外,便看着寶钗一笑。寶钗早扭過頭去和襲人說話去了。
忽有人來請吃飯,賈母方立起身來,命寶玉好生養着,又把丫頭們囑咐了一回,方扶着鳳姐兒,讓着薛姨媽,大家出房去了。因問湯好了不曾,又問薛姨媽等:“想什麽吃,隻管告訴我,我有本事叫鳳丫頭弄了來咱們吃。”薛姨媽笑道:“老太太也會怄他。時常他弄了東西孝敬,究竟又吃不了多少。”鳳姐兒笑道:“姑媽倒别這樣說。我們老祖宗隻是嫌人肉酸,若不嫌人肉酸,早已把我還吃了呢。”
一句話沒說了,引的賈母衆人都哈哈的大笑起來。寶玉在房裏也掌不住笑了。襲人笑道:“真真的二奶奶的嘴怕死人!”寶玉伸手拉着襲人笑道:“你站了這半日,可乏了?”一面說,一面拉他身旁坐了。襲人笑道:“可是又忘了。趁寶姑娘在院子裏,你和他說,煩他莺兒來打上幾根絡子。”寶玉笑道:“虧你提起來。”說着,便仰頭向窗外道:“寶姐姐,吃過飯叫莺兒來,煩他打幾根絡子,可得閑兒?”寶钗聽見,回頭道:“是了,一會叫他來就是了。”賈母等尚未聽真,都止步問寶钗。寶钗說明了,大家方明白。賈母又說道:“好孩子,叫他來替你兄弟作幾根罷。你要人使,我那裏閑着的丫頭多着呢,你喜歡誰,隻管叫了來使喚。”薛姨媽寶钗等都笑道:“隻管叫他來做就是了,有什麽使喚的去處?他天天也是閑着淘氣。”
大家說着,往前正走,忽見湘雲、平兒、香菱等在山石邊掐鳳仙花呢,見了他們走來,都迎上來了。
少頃至園外,王夫人恐賈母乏了,便欲讓至上房内坐。賈母也覺腿酸,便點頭依允。王夫人便令丫頭忙先去鋪設坐位。那時趙姨娘推病,隻有周姨娘與衆婆娘丫頭們忙着打簾子,立靠背,鋪褥子。賈母扶着鳳姐兒進來,與薛姨媽分賓主坐下。寶钗湘雲坐在下面。王夫人親自捧了茶奉與賈母,李纨奉與薛姨媽。賈母向王夫人道:“讓他們小妯娌伏侍,你在那裏坐下,好說話兒。”王夫人方向一張小杌子上坐了,便吩咐鳳姐兒道:“老太太的飯放在這裏,添了東西來。”鳳姐兒答應出去,便令人去賈母那邊告訴,那邊的婆娘忙往外傳了,丫頭們忙都趕過來。王夫人便命:“請姑娘們去。”請了半天,隻有探春惜春兩個來了;迎春身上不耐煩,不吃飯;那黛玉自不消說,平素十頓飯隻吃五頓,衆人也不着意了。少頃飯至,衆人調放了桌子。鳳姐兒用手巾裹着一把牙箸站在地下,笑道:“老祖宗和姨媽不用讓,還聽我說就是了。”賈母笑向薛姨媽道:“我們就是這樣。”薛姨媽笑着應了。于是鳳姐放了四雙箸:上面兩雙是賈母薛姨媽,兩邊是寶钗湘雲的。王夫人李宮裁等都站在地下,看着放菜。鳳姐先忙着要幹淨家夥來,替寶玉揀菜。
少頃,荷葉湯來,賈母看過了。王夫人回頭見玉钏兒在那邊,便令玉钏兒與寶玉送去。鳳姐道:“他一個人拿不去。”可巧莺兒和喜兒都來了。寶钗知道他們已吃了飯,便向莺兒道:“寶兄弟正叫你去打絡子,你們兩個一同去罷。”
莺兒答應,同着玉钏兒出來。莺兒道:“這麽遠,怪熱的,怎麽端了去?”玉钏笑道:“你放心,我自有道理。”說着,便令一個婆子來,将湯飯等物放在一個捧盒裏,令他端了跟着,他兩個卻空着手走。
一直到了怡紅院門内,玉钏兒方接了過來,同莺兒進入寶玉房中。襲人、麝月、秋紋三個人正和寶玉頑笑呢,見他兩個來了,都忙起來,笑道:“你兩個怎麽來的這麽碰巧,一齊來了?”一面說,一面接過來。玉钏兒便向一張杌子上坐了,莺兒不敢坐下。襲人便忙端了個腳踏來,莺兒還不敢坐。寶玉見莺兒來了,卻倒十分歡喜;忽見了玉钏兒,便想到他姐姐金钏兒身上,又是傷心,又是慚愧,便把莺兒丢下,且和玉钏兒說話。襲人見把莺兒不理,恐莺兒沒好意思的,又見莺兒不肯坐,便拉了莺兒出來,到那邊房裏去吃茶說話兒去了。
這裏麝月等預備了碗箸來伺候吃飯。寶玉隻是不吃,問玉钏兒道:“你母親身子好?”玉钏兒滿臉嬌嗔,正眼也不看寶玉,半日方說了一個“好”字。寶玉便覺沒趣,半日,隻得又陪笑問道:“誰叫你替我送來的?”玉钏兒道:“不過是奶奶太太們!”寶玉見他還是哭喪着臉,便知他是爲金钏兒的原故;待要虛心下氣哄他,又見人多,不好下氣的,因而便尋方法,将人都支出去,然後又陪笑問長問短。
那玉钏兒先雖不悅,隻管見寶玉一些性子沒有,憑他怎麽喪謗,還是溫存和氣,自己倒不好意思的了,臉上方有三分喜色。
寶玉便笑求他:“好姐姐,你把那湯拿了來我嘗嘗。”玉钏兒道:“我從不會喂人東西,等他們來了再喝。”寶玉笑道:“我不是要你喂我。我因爲走不動,你遞給我喝了,你好趕早兒回去交代了,你好吃飯的。我隻管耽誤了時候,豈不餓壞了你?你要懶怠動,我少不得忍了疼下去取去。”說着便要下床來,掙紮起來,禁不住嗳喲之聲。
玉钏兒見他這般,也忍不住起身說道:“躺下罷!那世裏造的孽,這會子現世現報。教我那一個眼睛看的上!”一面說,一面哧的一聲又笑了,端過湯來。寶玉笑道:“好姐姐,你要生氣隻管在這裏生罷,見了老太太、太太可和氣些着,若還這樣,你就又挨罵了。”玉钏兒道:“吃罷,吃罷!不用和我甜嘴蜜舌的了,我都知道啊!”說着,催寶玉喝了兩口湯。寶玉故意說:“不好吃。”玉钏兒撇嘴道:“阿彌陀佛!這個還不好吃,也不知什麽好吃呢。”寶玉道:“一點味兒也沒有,你不信,嘗一嘗就知道了。”玉钏兒果真賭氣嘗了一嘗。寶玉笑道:“這可好吃了?”玉钏兒聽說,方解過意來,原是寶玉哄他喝一口,便說道:“你既說不好喝,這會子說好吃也不給你喝了。”寶玉隻管央求陪笑要吃,玉钏兒又不給他,一面又叫人來打發吃飯。
丫頭們方進來時,忽有人來回話說:“傅二爺家的兩個嬷嬷來請安,來見二爺。”寶玉聽說,便知是通判傅試家的嬷嬷來了。那傅試原是賈政的門生,原來都賴賈家的名勢得意,賈政也着實看待,與别的門生不同,他那裏常遣人來走動。寶玉素昔最厭勇男蠢女的,今日卻如何又命這兩個婆子進來?其中原來有個原故:隻因那寶玉聞得傅試有個妹子,名喚秋芳,也是個瓊閨秀玉,常聽人傳說才貌俱全,雖自未親睹,然遐思遙愛之心十分誠敬,不命他們進來,恐薄了傅秋芳,因此連忙命讓進來。
那傅試原是暴發的,因傅秋芳有幾分姿色,聰明過人,那傅試安心仗着妹妹要與豪門貴族結親,不肯輕意許人,所以耽誤到如今。目今傅秋芳已二十三歲,尚未許人。怎奈那些豪門貴族又嫌他本是窮酸,根基淺薄,不肯求配。
那傅試與賈家親密,也自有一段心事。今日遣來的兩個婆子偏生是極無知識的,聞得寶玉要見,進來隻剛問了好,說了沒兩句話。那玉钏見生人來,也不和寶玉厮鬧了,手裏端着湯卻隻顧聽話。寶玉又隻顧和婆子說話,一面吃飯,一面伸手去要湯。兩個人的眼睛都看着人,不想伸猛了手,便将碗撞翻,将湯潑了寶玉手上。玉钏兒倒不曾燙着,唬了一跳,忙笑了:“這是怎麽了?”慌的丫頭們忙上來接碗。寶玉自己燙了手倒不覺的,卻隻管問玉钏兒:“燙了那裏了?疼不疼?”玉钏兒和衆人都笑了。玉钏兒道:“你自己燙了,隻管問我。”寶玉聽說,方覺自己燙了。衆人上來連忙收拾。寶玉也不吃飯,洗手吃茶,又和那兩個婆子說了兩句話。然後兩個婆子告辭出去,晴雯等送至橋邊方回。
那兩個婆子見沒人了,一行走,一行談論。這一個笑道:“怪道有人說他家寶玉是外像好裏頭糊塗,中看不中吃的,果然竟有些呆氣。他自己燙了手,倒問别人疼不疼,這可不是個呆子嗎?”那一個又笑道:“我前一回來,還聽見他家裏許多人說,千真萬真的有些呆氣。大雨淋的水雞兒似的,他反告訴人‘下雨了,快避雨去罷’。你說可笑不可笑?時常沒人在跟前,就自哭自笑的;看見燕子,就和燕子說話;河裏看見了魚,就和魚說話;見了星星月亮,不是長籲短歎,就是咕咕哝哝的。且一點剛性兒也沒有,連那些毛丫頭的氣都受到了。愛惜起東西來,連個線頭兒都是好的;糟踏起來,那怕值千值萬的都不管了。”兩個人一面說,一面走出園來回去,不在話下。
且說襲人見人去了,便攜了莺兒過來,問寶玉:“打什麽絡子?”寶玉笑向莺兒道:“才隻顧說話,就忘了你。煩你來不爲别的,卻爲替我打幾根絡子。”莺兒道:“裝什麽的絡子?”寶玉見問,便笑道:“不管裝什麽的,你都每樣打幾個罷。”莺兒拍手笑道:“這還了得!要這樣,十年也打不完了。”寶玉笑道:“好姐姐,你閑着也沒事,都替我打了罷。”襲人笑道:“那裏一時都打得完,如今先揀要緊的打幾個罷。”莺兒道:“什麽要緊,不過是扇子、香墜兒、汗巾子。”寶玉道:“汗巾子就好。”莺兒道:“汗巾子是什麽顔色的?”寶玉道:“大紅的。”莺兒道:“大紅的須是黑絡子才好看,或是石青的才壓的住顔色。”寶玉道:“松花色配什麽顔色?”莺兒道:“松花配桃紅。”寶玉笑道:“這才嬌豔,再要雅淡之中帶些嬌豔才好。”莺兒道:“蔥綠柳黃可倒還雅緻。”寶玉道:“也罷了,也打一條桃紅,再打一條蔥綠。”莺兒道:“什麽花樣呢?”寶玉道:“也有幾樣花樣?”莺兒道:“一炷香、朝天凳、象眼塊、方勝、連環、梅花、柳葉。”寶玉道:“前兒你替三姑娘打的那花樣是什麽?”莺兒道:“那是攢心梅花。”寶玉道:“就是那樣好。”一面說,一面叫襲人剛拿了線來,窗外婆子說:“姑娘們的飯都有了。”寶玉道:“你們吃飯去,快吃了來罷。”襲人笑道:“有客在這裏,我們怎好意思去呢?”莺兒一面理線,一面笑道:“這話又打那裏說起?正經快吃了來罷。”襲人等聽說方去了,隻留下兩個小丫頭聽呼喚。
寶玉一面看莺兒打絡子,一面說閑話,因問他:“十幾歲了?”莺兒手裏打着,一面答話說:“十六歲了。”寶玉道:“你本姓什麽?”莺兒道:“姓黃。”寶玉笑道:“這個名姓倒對了,果然是個黃莺兒。”莺兒笑道:“我的名字本來是兩個字,叫作金莺。姑娘嫌拗口,就單叫莺兒,如今就叫開了。”寶玉道:“寶姐姐也算疼你了。明兒寶姐姐出閣,少不得是你跟去了。”莺兒抿嘴一笑。寶玉笑道:“我常常和襲人說,明兒不知那一個有福的消受你們主兒兩個呢。”莺兒笑道:“你還不知道我們姑娘有幾樣世人都沒有的好處呢,模樣兒還在其次。”寶玉見莺兒嬌憨婉轉,語笑如癡,早不勝其情了,那堪更提起寶钗來!便問他道:“什麽好處?好姐姐,你細細兒的告訴我聽。”莺兒笑道:“我告訴你,你可不許又告訴他。”寶玉笑道:“這個自然的。”
正說着,隻聽外頭說道:“怎麽這樣靜悄悄的!”二人回頭看時,不是别人,正是寶钗來了。寶玉忙讓坐。寶钗坐了,因問莺兒:“打什麽呢?”一面問,一面向他手裏去瞧,才打了半截。寶钗笑道:“這有什麽趣兒!倒不如打個絡子,把玉絡上呢。”一句話提醒了寶玉,便拍手笑道:“倒是姐姐說得是,我就忘了。隻是配個什麽顔色才好?”寶钗道:“用鴉色斷然使不得,大紅又犯了色,黃的又不起眼,黑的太暗。依我說,竟把你的金線拿來,配着黑珠兒線,一根一根的拈上,打成絡子,那才好看。”
寶玉聽說,喜之不盡,一疊聲就叫襲人來取金線。正值襲人端了兩碗菜走進來,告訴寶玉道:“今兒奇怪,才剛太太打發人給我送了兩碗菜來。”寶玉笑道:“必定是今兒菜多,送來給你們大家吃的。”襲人道:“不是,指名給我送來的,還不叫過去磕頭。這可是奇了。”寶钗笑道:“給你的,你就吃了,這有什麽可猜疑的?”襲人笑道:“從來沒有的事,倒叫我不好意思的。”寶钗抿嘴一笑,說道:“這就不好意思了?明兒比這個更叫你不好意思的還有呢。”襲人聽了話内有因,素知寶钗不是輕嘴薄舌奚落人的,自己方想起上日王夫人的意思來,便不再提了,将菜與寶玉看了,說:“洗了手來拿線。”說畢,便一直的出去了。吃過飯,洗了手,進來拿金線與莺兒打絡子。此時寶钗早被薛蟠遣人來請出去了。
這裏寶玉正看着打絡子,忽見邢夫人那邊遣了兩個丫鬟送了兩樣果子來與他吃,問他:“可走得了?若走得動,叫哥兒明兒過來散散心,太太着實記挂着呢。”寶玉忙道:“若走得了,必請太太的安去。疼的比先好些,請太太放心罷。”一面叫他兩個坐下,一面又叫秋紋來,把才拿來的那果子拿一半送與林姑娘去。秋紋答應了,剛欲去時,隻聽黛玉在院内說話,寶玉忙叫“快請”。要知端的,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