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說着,隻聽丫鬟們說:“寶姑娘來了。”襲人聽見,知道穿不及中衣,便拿了一床袷紗被替寶玉蓋了。隻見寶钗手裏托着一丸藥走進來,向襲人說道:“晚上把這藥用酒研開,替他敷上,把那淤血的熱毒散開,可以就好了。”說畢,遞與襲人。又問道:“這會子可好些?”寶玉一面道謝說:“好些了。”又讓坐。寶钗見他睜開眼說話,不像先時,心中也寬慰了好些,便點頭歎道:“早聽人一句話,也不至有今日。别說老太太、太太心疼,就是我們看着,心裏也……”剛說了半句又忙咽住,覺眼圈微紅,雙腮帶赤,低頭不語了。寶玉聽得這話,如此親切,大有深意,忽見他又咽住不往下說,紅了臉,低下頭隻管弄衣帶,那一種軟怯嬌羞、輕憐痛惜之情,竟難以語言形容,越覺心中感動,将疼痛早丢在九霄雲外去了。想道:“我不過捱了幾下打,他們就有這些憐惜之态,令人可親可敬。假若我一時别有大故,他們還不知何等悲感呢!既是他們這樣,我便一時死了,得他們如此,一生事業縱然盡付東流,也無足歎惜了。”正想着,隻聽寶钗向襲人道:“怎麽好好的動了氣,就打起來了?”襲人便把焙茗的話悄悄說了。
寶玉原來還不知道賈環的話,見襲人說出方才知道。因又拉上薛蟠,惟恐寶钗存心,忙又止住襲人道:“薛大哥哥從來不這樣的,你們不可混猜度。”寶钗聽說,便知道是怕他多心,用話攔襲人,因心中暗暗想道:“打的這個形象,疼還顧不過來,還是這樣細心,怕得罪了人。你既這樣用心,何不在外頭大事上做工夫,老爺也歡喜了,也不能吃這樣虧。但你固然怕我沉心,所以攔襲人的話,難道我就不知我哥哥素日恣情縱欲,毫無防範的那種心性嗎?當日爲個秦鍾,還鬧的天翻地覆,自然如今比先又加利害了。”想畢,因笑道:“你們也不必怨這個,怨那個。據我想,到底寶兄弟素日肯和那些人來往,老爺才生氣。就是我哥哥說話不防頭,一時說出寶兄弟來,也不是有心挑唆:一則也是本來的實話,二則他原不理論這些防嫌小事。襲姑娘從小兒隻見過寶兄弟這麽樣細心的人,何曾見過我哥哥天不怕地不怕、心裏有什麽、口裏就說什麽的人呢?”襲人因說出薛蟠來,見寶玉攔他的話,早已明白自己說造次了,恐寶钗沒意思,聽寶钗如此說,更覺羞愧無言。
寶玉又聽寶钗這番話,半是堂皇正大,半是體貼自己的私心,更覺比先心動神移。方欲說話時,隻見寶钗起身道:“明日再來看你,好生養着罷。方才我拿的藥來交給襲人,晚上敷上管就好了。”說着便走出門去。襲人趕着送出院外,說:“姑娘倒費心了。改日二爺好了,親自謝去。”寶钗回頭笑道:“有什麽謝處。你隻勸他好生靜養,别胡思亂想的就好了。要想什麽吃的頑的,你悄悄的往我那裏隻管取去,不必驚動老太太、太太衆人,倘或吹到老爺耳朵裏,雖然彼時不怎麽樣,将來對景,終是要吃虧的。”說着,去了。
襲人抽身回來,心内着實感激寶钗。進來見寶玉沉思默默似睡非睡的模樣,因而退出房外,自去栉沐。寶玉默默的躺在床上,無奈臀上作痛,如針挑刀挖一般,更又熱如火炙,略展轉時,禁不住“嗳喲”之聲。那時天色将晚,因見襲人去了,卻有兩三個丫鬟伺候,此時并無呼喚之事,因說道:“你們且去梳洗,等我叫時再來。”衆人聽了,也都退出。
這裏寶玉昏昏沉沉,隻見蔣玉菡走了進來,訴說忠順王府拿他之事;一時又見金钏兒進來哭說爲他投井之情。寶玉半夢半醒,剛要訴前情,忽又覺有人推他,恍恍忽忽聽得悲戚之聲。寶玉從夢中驚醒,睜眼一看,不是别人,卻是林黛玉。寶玉猶恐是夢,忙又将身子欠起來,向臉上細細一認,隻見兩個眼睛腫的桃兒一般,滿面淚光,不是黛玉,卻是那個?寶玉還欲看時,怎奈下半截疼痛難忍,支持不住,便“嗳喲”一聲,仍就倒下,歎了口氣,說道:“你又做什麽來了?太陽才落,那地上還是怪熱的,倘或又受了暑,怎麽好呢?我雖然捱打了,卻也不很覺疼痛。這個樣兒是裝出來哄他們,好在外頭布散給老爺聽,其實是假的。你别信真了。”此時黛玉雖不是嚎啕大哭,然越是這等無聲之泣,氣噎喉堵,更覺得利害。聽了寶玉這些話,心中雖然有萬句言詞,要說時卻不能說得半句。半日方抽抽噎噎的說道:“你從此可都改了罷!”寶玉聽說,便長歎一聲,道:“你放心,别說這樣話,我便爲這些人死了,也是情願的!”一句話未說完,隻聽院外人說:“二奶奶來了。”
黛玉便知是鳳姐來了,連忙立起身說道:“我從後院子去罷,回來再來。”寶玉一把拉住道:“這可奇了,好好的怎麽怕起他來?”林黛玉急的跺腳,悄悄的說道:“你瞧瞧我的眼睛,又該他們拿咱們取笑兒了。”寶玉聽說,趕忙的放了手。黛玉三步兩步轉過床後,剛出了後院,鳳姐從前頭已進來了。問寶玉:“可好些了?想什麽吃,叫人往我那裏取去。”接着,薛姨媽又來了。一時賈母又打發了人來。
至掌燈時分,寶玉隻喝了兩口湯,便昏昏沉沉的睡去。接着,周瑞媳婦、吳新登媳婦、鄭好時媳婦這幾個有年紀常來往的,聽見寶玉挨了打,也都進來請安。襲人忙迎出來,悄悄的笑道:“嬸嬸們略來遲了一步,二爺睡着了。”說着,一面陪他們到那邊房裏坐了,倒茶給他們吃。那幾個媳婦子都悄悄的坐了一回,向襲人道:“等二爺醒了,你替我們回罷。”
襲人答應了,送他們出去。剛要回來,隻見王夫人使了個婆子來,說“太太叫一個跟二爺的人呢”。襲人見說,想了一想,便回身悄悄告訴晴雯、麝月、秋紋等人說:“太太叫人呢,你們好生在房裏,我去了就來。”說畢,同那婆子一徑出了園門,來至上房。王夫人正坐在涼榻上搖着芭蕉扇子,見他來了,說:“你不管叫個誰來也罷了,又撂下他來了。誰伏侍他呢?”襲人見說,連忙陪笑回道:“二爺才睡安穩了,那四五個丫頭如今也好了,會伏侍二爺了,太太請放心。恐怕太太有什麽話吩咐,打發他們來,一時聽不明白,倒耽誤了。”王夫人道:“也沒甚話,白問問,他這會子疼的怎麽樣了?”襲人道:“寶姑娘送來的藥,我給二爺敷上了,比先好些了。先疼的躺不穩,這會子都睡沉了,可見好些。”王夫人又問:“吃了什麽沒有?”襲人道:“老太太給的一碗湯,喝了兩口,隻嚷幹渴,要吃酸梅湯。我想着酸梅是個收斂的東西,才剛挨了打,又不許叫喊,自然急的那熱毒熱血未免存在心裏,倘或吃下這個去激在心裏,再弄出病來,可怎麽樣呢?因此我勸了半天才沒吃,隻拿那糖腌的玫瑰鹵子和了,吃了小半碗,又嫌吃絮了,不香甜。”王夫人道:“嗳喲,你何不早來和我說。前兒有人送了兩瓶子香露來,原要給他點子,我怕他胡糟踏了,就沒給。既是他嫌那些玫瑰膏子吃絮了,把這個拿兩瓶子去。一碗水裏隻用挑一茶匙兒,就香的了不得呢。”說着就喚彩雲來,“把前兒的那幾瓶香露拿來。”襲人道:“隻拿兩瓶來罷,多了也白糟踏。等不夠再來取,也是一樣。”彩雲聽說,去了半日,果然拿了兩瓶來,付與襲人。襲人看時,隻見兩個玻璃小瓶,卻有三寸大小,上面螺絲銀蓋,鵝黃绫箋上寫着“木樨清露”,那一個上寫着“玫瑰清露”。襲人笑道:“好金貴東西!這麽個小瓶兒,能有多少?”王夫人道:“那是進上的,你沒看見鵝黃箋子?你好生替他收着,别糟踏了。”
襲人答應着,方要走時,王夫人又叫:“站着,我想起一句話來問你。”襲人忙又回來。王夫人見房内無人,便問道:“我恍惚聽見寶玉今兒挨打,是環兒在老爺跟前說了什麽話。你可聽見這個話沒有?”襲人道:“我倒沒聽見這個話。隻聽見說爲二爺什麽王府的戲子,人家來和老爺說了,爲這個打的。”王夫人搖頭說道:“也爲這個,還有别的原故。”襲人道:“别的原故實在不知道了。”又低頭遲疑了一會,說道:“我今日在太太跟前大膽說句冒撞的話。論理……”說了半截忙又咽住。王夫人道:“你隻管說。”襲人道:“太太别生氣,我才敢說。”王夫人道:“你說就是了。”襲人道:“論理,二爺也得老爺教訓教訓才好呢。要老爺再不管,不知将來還要做出什麽事來呢。”
王夫人聽見了這話,便點頭歎息,由不得趕着襲人叫了一聲:“我的兒,你這話說的很明白,和我的心裏想的一樣。其實我何曾不知道寶玉該管,比如先時你珠大爺在,我是怎麽管他,難道我如今倒不知管兒子了?隻是有個原故:如今我想,我已經快五十歲的人了,通共剩了他一個,又長的單弱,況且老太太疼的寶貝似的,若管緊了他,倘或再有個好歹兒,或是老太太氣壞了,那時上下不安,倒不好,所以就縱壞了他了。我時常掰着口兒勸一陣,說一陣,氣的罵一陣,哭一陣,彼時也好過,過後兒還是不相幹,到底吃了虧才罷。設若打壞了,将來我靠誰呢?”說着,由不得滾下淚來。
襲人見王夫人這般悲感,自己也不覺傷了心,陪着落淚。又道:“二爺是太太養的,豈不心疼?就是我們做下人的伏侍一場,大家落個平安,也算是造化了。要這樣起來,連平安都不能了。那一日那一時不勸二爺,隻是再勸不醒。偏生那些人又肯親近他,也怨不得他這樣,總是我們勸的倒不好了。今兒太太提起這話來,我還惦記着一件事,要來回太太,讨太太個主意。隻是我怕太太疑了心,不但我的話白說了,且連葬身之地都沒了。”王夫人聽了這話内有因,忙問道:“我的兒,你隻管說。近來我因聽見衆人背前背後都誇你,我隻說你不過是在寶玉身上留心,或是衆人跟前和氣,這些小意思,誰知你方才和我說的話是大道理,合我的心事。你有什麽隻管說什麽,隻别教别人知道就是了。”襲人道:“我也沒什麽别的話。我隻想着讨太太一個示下,怎麽變個法兒,以後竟還教二爺搬出園外來住就好了。”
王夫人聽了,吃一大驚,忙拉了襲人的手問道:“寶玉難道和誰作怪了不成?”襲人連忙回道:“太太别多心,并沒有這話。這不過是我的小見識。如今二爺也大了,裏頭姑娘們也大了,況且林姑娘寶姑娘又是兩姨姑表姊妹,雖說是姊妹們,到底是男女之分,日夜一處起坐不方便,由不得叫人懸心。既蒙老太太和太太的恩典,把我派在二爺屋裏,如今跟在園中住,都是我的幹系。太太想,多有無心中做出,有心人看見,當作有心事,反說壞了的,倒不如預先防着點兒。況且二爺素日的性格,太太是知道的。他又偏好在我們隊裏鬧,倘或不防,前後錯了一點半點,不論真假,人多口雜,那起小人的嘴,太太還不知道嗎?心順了,說的比菩薩還好;心不順,就沒有忌諱了。二爺将來倘或有人說好,不過大家直過兒;若叫人哼出一個‘不’字來,我們不用說,粉身碎骨,還是平常,後來二爺一生的聲名品行豈不完了呢?那時老爺太太也白疼了,白操了心了。不如這會子防避些,似乎妥當。太太事情又多,一時固然想不到。我們想不到便罷了,既想到了,要不回明太太,罪越重了。近來我爲這事日夜懸心,又恐怕太太聽着生氣,所以總沒敢言語。”
王夫人聽了這話,正觸了金钏兒之事,直呆了半晌,思前想後,心下越發感愛襲人,笑道:“我的兒,你竟有這個心胸,想的這樣周全!我何曾又不想到這裏?隻是這幾次有事就混忘了。你今日這話提醒了我。難爲你這樣細心。真真好孩子。罷了,你且去罷,我自有道理。隻是還有一句話:你如今既說了這樣的話,我索性就把他交給你了,好歹留點心兒,别叫他糟塌了身子才好。自然不辜負你。”
襲人低了一回頭,方道:“太太吩咐,敢不盡心嗎!”說着,慢慢的退出,回到院中,寶玉方醒。襲人回明香露之事,寶玉甚喜,即命調來吃,果然香妙非常。因心下惦着黛玉,要打發人去,隻是怕襲人攔阻,便設法先使襲人往寶钗那裏去借書。
襲人去了,寶玉便命晴雯來吩咐道:“你到林姑娘那裏看看他做什麽呢。他要問我,隻說我好了。”晴雯道:“白眉赤眼兒的,作什麽去呢?到底說句話兒,也像件事啊。”寶玉道:“沒有什麽可說的麽。”晴雯道:“或是送件東西,或是取件東西,不然,我去了,怎麽搭讪呢?”寶玉想了一想,便伸手拿了兩條舊絹子撂與晴雯,笑道:“也罷,就說我叫你送這個給他去了。”晴雯道:“這又奇了。他要這半新不舊的兩條手絹子?他又要惱了,說你打趣他。”寶玉笑道:“你放心,他自然知道。”
晴雯聽了,隻得拿了絹子往潇湘館來,隻見春纖正在欄杆上晾手巾,見他進來,忙搖手兒,說:“睡下了。”晴雯走進來,滿屋漆黑,并未點燈。黛玉已睡在床上,問是誰。晴雯忙答應道:“晴雯。”黛玉道:“做什麽?”晴雯道:“二爺叫我給姑娘送絹子來了。”黛玉聽了,心中發悶,暗想:“做什麽送絹子來給我?”因問:“這絹子是誰送他的?必是上好的,叫他留着送别人罷,我這會子不用這個。”晴雯笑道:“不是新的,就是家常舊的。”黛玉聽了,越發悶住了。細心揣度,一時方大悟過來,連忙說:“放下,去罷。”晴雯隻得放下,抽身回去,一路盤算,不解何意。
這黛玉體貼出絹子的意思來,不覺神癡心醉,想到:“寶玉能領會我這一番苦意,又令我可喜。我這番苦意,不知将來可能如意不能,又令我可悲。要不是這個意思,忽然好好的送兩塊舊絹子來,竟又令我可笑了。再想到私相傳遞,又覺可懼。他既如此,我卻每每煩惱傷心,反覺可愧。”如此左思右想,一時五内沸然,由不得馀意綿纏,便命掌燈,也想不起嫌疑避諱等事,研墨蘸筆,便向那兩塊舊絹上寫道:
眼空蓄淚淚空垂,暗灑閑抛更向誰?尺幅鲛勞惠贈,爲君那得不傷悲!
抛珠滾玉隻偷潸,鎮日無心鎮日閑;枕上袖邊難拂拭,任他點點與斑斑。
彩線難收面上珠,湘江舊迹已模糊;窗前亦有千竿竹,不識香痕漬也無?
那黛玉還要往下寫時,覺得渾身火熱,面上作燒,走至鏡台揭起錦袱一照,隻見腮上通紅,真合壓倒桃花,卻不知病由此起。一時方上床睡去,猶拿着那帕子思索,不在話下。
卻說襲人來見寶钗,誰知寶钗不在園内,往他母親那裏去了。襲人不便空手回來,等至起更,寶钗方回來。
原來寶钗素知薛蟠情性,心中已有一半疑是薛蟠調唆了人來告寶玉的,誰知又聽襲人說出來,越發信了。究竟襲人是聽焙茗說的,那焙茗也是私心窺度,并未據實,大家都是一半猜度,竟認作十分真切了。
那薛蟠都因素日有這個名聲,其實這一次卻不是他幹的,被人生生的把個罪名坐定。這日正從外頭吃了酒回來,見過了母親,隻見寶钗在這裏坐着,說了幾句閑話兒,忽然想起,因問道:“聽見寶兄弟挨打,是爲什麽?”薛姨媽正爲這個不自在,見他問時,便咬着牙道:“不知好歹的東西,都是你鬧的,你還有臉來問!”薛蟠見說,便怔了,忙問道:“我鬧什麽?”薛姨媽道:“你還裝腔呢!人人都知道是你說的。”薛蟠道:“人人說我殺了人,也就信了罷?”薛姨媽道:“連你妹妹都知道是你說的,難道他也賴你不成?”寶钗忙勸道:“媽媽和哥哥且别叫喊,消消停停的,就有個青紅皂白了。”因向薛蟠道:“是你說的也罷,不是你說的也罷,事情也過去了,不必較證,倒把小事兒弄大了。我隻勸你,從此以後少在外頭胡鬧,少管别人的事。天天一處大家胡逛,你是個不防頭的人,過後兒沒事就罷了,倘或有事,不是你幹的,人人都也疑惑是你幹的,不用說别人,我先就疑惑你。”
薛蟠本是個心直口快的人,見不得這樣藏頭露尾的事;又見寶钗勸他别再胡逛去,他母親又說他犯舌,寶玉之打是他治的,早已急的亂跳,賭身發誓的分辯。又罵衆人:“誰這樣偏派我?我把那囚攮的牙敲了!分明是爲打了寶玉,沒的獻勤兒,拿我來作幌子。難道寶玉是天王?他父親打他一頓,一家子定要鬧幾天。那一回爲他不好,姨爹打了他兩下子,過後兒老太太不知怎麽知道了,說是珍大哥哥治的,好好兒的叫了去罵了一頓。今兒越發拉上我了!既拉上我,也不怕,索性進去把寶玉打死了,我替他償了命!”一面嚷,一面抓起一根門闩來就跑。慌的薛姨媽拉住,罵道:“作死的孽障,你打誰去?你先打我來!”薛蟠的眼急的銅鈴一般,嚷道:“何苦來!又不叫我去,爲什麽好好的賴我?将來寶玉活一日,我擔一日的口舌,不如大家死了清淨。”寶钗忙也上來勸道:“你忍耐些兒罷。媽急的這個樣兒,你不說來勸,你還反鬧的這樣。别說是媽,便是旁人來勸你,也爲你好,倒把你的性子勸上來了。”
薛蟠道:“你這會子又說這話,都是你說的!”寶钗道:“你隻怨我說,再不怨你那顧前不顧後的形景。”薛蟠道:“你隻會怨我顧前不顧後,你怎麽不怨寶玉外頭招風惹草的呢?别說别的,隻拿前兒琪官的事比給你們聽:那琪官兒我們見了十來次,他并未和我說一句親熱話;怎麽前兒他見了,連姓名還不知道,就把汗巾子給他了?難道這也是我說的不成?”薛姨媽和寶钗忙說道:“還提這個!可不是爲這個打他呢。可見是你說的了。”薛蟠道:“真真的氣死人了!賴我說的我不惱,我隻氣一個寶玉鬧的這麽天翻地覆的。”寶钗道:“誰鬧了?你先持刀動杖的鬧起來,倒說别人鬧。”
薛蟠見寶钗說的話句句有理,難以駁正,比母親的話反難回答,因此便要設法拿話堵回他去,就無人敢攔自己的話了;也因正在氣頭上,未曾想話之輕重,便說道:“好妹妹,你不用和我鬧,我早知道你的心了。從先媽媽和我說:‘你這金鎖要揀有玉的才可配’,你留了心,見寶玉有那勞什子,你自然如今行動護着他。”話未說了,把個寶钗氣怔了,拉着薛姨媽哭道:“媽媽你聽,哥哥說的是什麽話!”薛蟠見妹妹哭了,便知自己冒撞了,便賭氣走到自己房裏安歇不提。
這裏薛姨媽氣的亂戰,一面又勸寶钗道:“你素日知那孽障說話沒道理,明兒我叫他給你陪不是。”寶钗滿心委屈氣忿,待要怎樣,又怕他母親不安,少不得含淚别了母親,各自回來,到屋裏整哭了一夜。次日一早起來,也無心梳洗,胡亂整理了衣裳,便出來瞧母親。可巧遇見林黛玉,獨立在花陰之下,問他那裏去,寶钗因說“家去”。口裏說着,便隻管走。黛玉見他無精打彩的去了,又見眼上好似有哭泣之狀,大非往日可比,便在後面笑道:“姐姐也自己保重些兒。就是哭出兩缸眼淚來,也醫不好棒瘡!”不知寶钗如何答對,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