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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十三章《紅樓夢:繡像珍藏本·上》

第三十一回 撕扇子公子追歡笑拾麒麟侍兒論陰陽話說襲人見了自己吐的鮮血在地,也就冷了半截,想着往日常聽人說,“少年吐血,年月不保,縱然命長,終是廢人了。”想起此言,不覺将素日想着後來争榮誇耀之心盡皆灰了,眼中不覺的流下淚來。寶玉見他哭了,也不覺心酸起來,因問道:“你心裏覺的怎麽樣?”襲人勉強笑道:“好好的,覺怎麽樣呢?”寶玉的意思即刻便要叫人燙黃酒,要山羊血黎洞丸來。襲人拉了他的手,笑道:“你這一鬧不大緊,鬧起多少人來,倒抱怨我輕狂。分明人不知道,倒鬧的人知道了,你也不好,我也不好。正經明兒你打發小子問問王太醫去,弄點藥吃吃就好了。人不知鬼不覺的可不好?”寶玉聽了有理,也隻得罷了,向案上斟了茶來,給襲人漱了口。襲人知寶玉心内是不安穩的,待要不叫他伏侍,他又必不依;二則定要驚動别人,不如由他去罷:因此隻在榻上由寶玉去伏侍。那天剛亮,寶玉也顧不得梳洗,忙穿衣出來,将王濟仁叫來,親自确問。王濟仁問其原故,不過是傷損,便說了個丸藥的名字,怎麽吃,怎麽敷。寶玉記了,回園依方調治,不在話下。

這日正是端陽佳節,蒲艾簪門,虎符系臂。午間,王夫人治了酒席,請薛家母女等過節。寶玉見寶钗淡淡的,也不和他說話,自知是昨兒的原故。王夫人見寶玉沒精打彩,也隻當是昨晚金钏兒之事,他不好意思的,越發不理他。黛玉見寶玉懶懶的,隻當是他爲得罪了寶钗的原故,心中不自在,形容也就懶懶的。鳳姐昨日晚上王夫人就告訴了他寶玉金钏兒的事,知道王夫人不喜歡,自己如何敢說笑?也就随着王夫人的氣色行事,更覺淡淡的。迎春姊妹見衆人沒意思,也都沒意思了。因此,大家坐了一坐就散了。

那黛玉天性喜散不喜聚。他想的也有個道理,他說:“人有聚就有散,聚時歡喜,到散時豈不清冷?既清冷則生傷感,所以不如倒是不聚的好。比如那花開的時候兒叫人愛,到謝的時候兒便增了許多惆怅,所以倒是不開的好。”故此人以爲歡喜之時,他反以爲悲恸。那寶玉的情性隻願常聚不散,花常開不謝,及到筵散花謝,雖有萬種悲傷,也就沒奈何了。因此,今日之筵,大家無興散了,林黛玉還不覺怎麽着,倒是寶玉心中悶悶不樂,回至房中,長籲短歎。

偏偏晴雯上來換衣裳,不防又把扇子失了手跌在地下,将骨子跌折。寶玉因歎道:“蠢才,蠢才!将來怎麽樣?明兒你自己當家立業,難道也是這麽顧前不顧後的?”晴雯冷笑道:“二爺近來氣大的很,行動就給臉子瞧。前兒連襲人都打了,今兒又來尋我的不是,要踢要打憑爺去。就是跌了扇子,也算不得什麽大事。先時連那麽樣的玻璃缸、瑪瑙碗不知弄壞了多少,也沒見個大氣兒,這會子一把扇子就這麽着了,何苦來呢!要嫌我們就打發了我們,再挑好的使。好離好散的,倒不好?”寶玉聽了這些話,氣的渾身亂戰,因說道:“你不用忙,将來橫豎有散的日子!”

襲人在那邊早已聽見,忙趕過來向寶玉道:“好好的,又怎麽了?可是我說的‘一時我不到,就有事故兒’。”晴雯聽了冷笑道:“姐姐既會說,就該早來,也省了我們惹的爺生氣。自古以來,就是你一個人會伏侍,我們原沒伏侍過。因爲你伏侍的好,昨日才挨窩心腳;我們不會伏侍的,到明兒還不知犯什麽罪呢!”襲人聽了這話,又是惱,又是愧,待要說幾句話,又見寶玉已經氣的黃了臉,少不得自己忍了性子道:“好妹妹,你出去逛逛兒,原是我們的不是。”晴雯聽他說“我們”兩字,自然是他和寶玉了,不覺又添了醋意,冷笑幾聲,道:“我倒不知道你們是誰,别教我替你們害臊了!你們鬼鬼祟祟幹的那些事兒,也瞞不過我去。不是我說:正經明公正道的,連個姑娘還沒掙上去呢,也不過和我似的,那裏就稱上‘我們’來了!”襲人羞的臉紫脹起來,想一想原來是自己把話說錯了。

寶玉一面說道:“你們氣不忿,我明兒偏擡舉他。”襲人忙拉了寶玉的手道:“他一個糊塗人,你和他分證什麽?況且你素日又是有擔待的,比這大的過去了多少,今兒是怎麽了?”晴雯冷笑道:“我原是糊塗人,那裏配和我說話?我不過奴才罷咧。”襲人聽說道:“姑娘到底是和我拌嘴,是和二爺拌嘴呢?要是心裏惱我,你隻和我說,不犯着當着二爺吵;要是惱二爺,不該這麽吵的萬人知道。我才也不過爲了事,進來勸開了,大家保重。姑娘倒尋上我的晦氣。又不像是惱我,又不像是惱二爺,夾槍帶棒,終久是個什麽主意?我就不說,讓你說去。”說着便往外走。

寶玉向晴雯道:“你也不用生氣,我也猜着你的心事了。我回太太去,你也大了,打發你出去可好不好?”晴雯聽了這話,不覺越傷起心來,含淚說道:“我爲什麽出去?要嫌我,變着法兒打發我出去,也不能夠的!”寶玉道:“我何曾經過這樣吵鬧?一定是你要出去了。不如回太太,打發你去罷。”說着,站起來就要走。襲人忙回身攔住,笑道:“往那裏去?”寶玉道:“回太太去。”襲人笑道:“好沒意思!認真的去回,你也不怕臊了他?便是他認真的要去,也等把這氣下去了,等無事中說話兒回了太太也不遲。這會子急急的當一件正經事去回,豈不叫太太犯疑?”寶玉道:“太太必不犯疑,我隻明說是他鬧着要去的。”晴雯哭道:“我多早晚鬧着要去了?饒生了氣,還拿話壓派我。隻管去回,我一頭碰死了也不出這門兒。”寶玉道:“這也奇了。你又不去,你又鬧些什麽?我經不起這吵,不如去了倒幹淨。”說着一定要去回。襲人見攔不住,隻得跪下了。碧痕、秋紋、麝月等衆丫鬟見吵鬧,都鴉雀無聞的在外頭聽消息,這會子聽見襲人跪下央求,便一齊進來都跪下了。

寶玉忙把襲人拉起來,歎了一聲,在床上坐下,叫衆人起去,向襲人道:“叫我怎麽樣才好?這個心使碎了也沒人知道。”說着不覺滴下淚來。襲人見寶玉流淚,自己也就哭了。

晴雯在旁哭着,方欲說話,隻見黛玉進來,便出去了。黛玉笑道:“大節下怎麽好好的哭起來?難道是爲争粽子吃争惱了不成?”寶玉和襲人都撲嗤的一笑。黛玉道:“二哥哥不告訴我,我問你就知道了。”一面說,一面拍着襲人的肩膀,笑道:“好嫂子,你告訴我,必定是你兩口兒拌了嘴了?告訴妹妹,替你們和息和息。”襲人推他道:“林姑娘你鬧什麽?我們一個丫頭,姑娘隻是混說。”黛玉笑道:“你說你是個丫頭,我隻拿你當嫂子待。”寶玉道:“你何苦來替他招罵名兒。饒這麽着,還有人說閑話,還擱的住你來說這些個?”襲人笑道:“林姑娘,你不知道我的心事,除非一口氣不來,死了倒也罷了。”黛玉笑道:“你死了,别人不知怎麽樣,我先就哭死了。”寶玉笑道:“你死了,我作和尚去。”襲人笑道:“你老實些罷,何苦還混說。”黛玉把兩個指頭一伸,抿着嘴兒笑道:“作了兩個和尚了。我從今以後都記着你作和尚的遭數兒。”寶玉聽得,知道是他點前兒的話,自己一笑也就罷了。

一時黛玉去後,就有人說“薛大爺請”,寶玉隻得去了。原來是吃酒,不能推辭,隻得盡席而散。晚間回來,已帶了幾分酒,踉跄來至自己院内,隻見院中早把乘涼枕榻設下,榻上有個人睡着。寶玉隻當是襲人,一面在榻沿上坐下,一面推他,問道:“疼的好些了?”隻見那人翻身起來說:“何苦來,又招我!”寶玉一看,原來不是襲人,卻是晴雯。寶玉将他一拉,拉在身旁坐下,笑道:“你的性子越發慣嬌了。早起就是跌了扇子,我不過說了那兩句,你就說上那些話。說我也罷了,襲人好意來勸,你又刮拉他,你自己想想,該不該?”晴雯道:“怪熱的,拉拉扯扯做什麽?叫人來看見像什麽?我這身子也不配坐在這裏。”寶玉笑道:“你既知道不配,爲什麽睡着呢?”晴雯沒的說,嗤的又笑了,說:“你不來便使得,你來了就不配了。起來,讓我洗澡去。襲人麝月都洗了澡,我叫了他們來。”

寶玉笑道:“我才又吃了好些酒,還得洗一洗。你既沒有洗,拿了水來咱們兩個洗。”晴雯搖手笑道:“罷,罷,我不敢惹爺。還記得碧痕打發你洗澡,足有兩三個時辰,也不知道做什麽呢。我們也不好進去的。後來洗完了,進去瞧瞧,地下的水淹着床腿子,連席子上都汪着水,也不知是怎麽洗的,笑了幾天。我也沒那工夫收拾水,你也不用和我一塊兒洗。今兒也涼快,我也不洗了。我倒舀一盆水來,你洗洗臉,篦篦頭。才鴛鴦送了好些果子來,都湃在那水晶缸裏呢,叫他們打發你吃不好嗎?”寶玉笑道:“既這麽着,你也不許洗去,隻洗洗手來,給我拿果子來吃罷。”晴雯笑道:“可是說的,我一個蠢才連扇子還跌折了,那裏還配打發吃果子呢?倘或再砸了盤子,更了不得了。”

寶玉笑道:“你愛砸就砸,這些東西原不過是待人所用,你愛這樣,我愛那樣,各有性情。比如那扇子原是搧的,你要撕着頑兒也可以使得,隻是别生氣時拿他出氣。就如杯盤,原是盛東西的,你喜聽那一聲響,就故意砸了也是使得的,隻别在氣頭上拿他出氣。這就是愛物了。”晴雯聽了,笑道:“既這麽說,你就拿了扇子來我撕。我最喜歡撕的聲兒。”寶玉聽了,便笑着遞與他。晴雯果然接過來,嗤的一聲,撕了兩半,接着又聽嗤嗤幾聲。寶玉在旁笑着說:“響的好,再撕響些!”正說着,隻見麝月走過來,瞪了一眼,啐道:“少作些孽罷!”寶玉趕上來,一把将他手裏的扇子也奪了遞與晴雯。晴雯接了,也撕作幾半了,二人都大笑起來。麝月道:“這是怎麽說?拿我的東西開心兒?”寶玉笑道:“你打開扇子匣子揀去,什麽好東西!”麝月道:“既這麽說,就把扇匣子搬出來,讓他盡力的撕,不好嗎?”寶玉笑道:“你就搬去。”麝月道:“我可不造這樣孽。他沒折了手,叫他自己搬去。”晴雯笑着,便倚在床上說道:“我也乏了,明兒再撕罷。”寶玉笑道:“古人雲,‘千金難買一笑’,幾把扇子能值幾何?”一面說着,一面叫襲人。襲人才換了衣服走出來,小丫頭佳蕙過來拾去破扇,大家乘涼,不消細說。

至次日午間,王夫人、寶钗、黛玉衆姊妹正在賈母房中坐着,有人回道:“史大姑娘來了。”一時果見史湘雲帶領衆多丫鬟媳婦走進院來。寶钗黛玉等忙迎至階下相見。青年姊妹經月不見,一旦相逢,自然是親密的。一時進入房中,請安問好,都見過了。賈母因說:“天熱,把外頭的衣服脫了罷。”史湘雲忙起身寬衣。王夫人因笑道:“也沒見穿上這些做什麽?”史湘雲笑道:“都是二嬸嬸叫穿的,誰願意穿這些?”

寶钗一旁笑道:“姨媽不知道,他穿衣裳,還更愛穿别人的。可記得舊年三四月裏,他在這裏住着,把寶兄弟的袍子穿上,靴子也穿上,額子也勒上,猛一瞧,活像是寶兄弟,就是多兩個墜子。他站在那椅子背後,哄的老太太隻是叫:‘寶玉,你過來,仔細那上頭挂的燈穗子搖下灰來迷了眼。’他隻是笑,也不過去。後來大家掌不住笑了,老太太才笑了,還說:‘扮作小子樣兒,更好看了。’”

林黛玉道:“這算什麽。惟有前年正月裏接了他來,住兩日下起雪來,老太太和舅母那日想是才拜了影回來,老太太的一件新大紅猩猩氈的鬥篷放在那裏,誰知眼不見他就披上了,又大又長,他就拿了條汗巾子攔腰系上,和丫頭們在後院子撲雪人兒頑,一跤栽倒了,弄了一身泥。”說着,大家想來,都笑了。寶钗笑向那周奶媽道:“周媽,你們姑娘還是那麽淘氣不淘氣了?”周奶娘也笑了。迎春笑道:“淘氣也罷了,我就嫌他愛說話。也沒見睡在那裏還是咭咭呱呱,笑一陣,說一陣,也不知是那裏來的那些謊話!”王夫人道:“隻怕如今好了。前日有人家來相看,眼前有婆婆家了,還是那麽着?”

賈母因問:“今兒還是住着,還是家去呢?”周奶娘笑道:“老太太沒有看見衣服都帶了來,可不住兩天?”湘雲問道:“寶玉哥哥不在家麽?”寶钗笑道:“他再不想着别人,隻想寶兄弟,兩個人好頑笑。這可見還沒改了淘氣。”賈母道:“如今你們大了,别提小名兒了。”

剛說着,隻見寶玉來了,笑道:“雲妹妹來了。前兒打發人接你去,怎麽不來?”王夫人道:“這裏老太太才說這一個,他又來提名道姓的了。”黛玉道:“你哥哥有好東西,等着給你呢。”湘雲道:“什麽好東西?”寶玉笑道:“你信他。幾日不見,越發高了。”湘雲笑道:“襲人姐姐好?”寶玉道:“多謝你想着。”湘雲道:“我給他帶了好東西來了。”說着,拿出絹子來,挽着一個疙瘩。寶玉道:“又是什麽好物兒?你倒不如把前兒送來的那绛紋石戒指兒帶兩個給他。”湘雲笑道:“這是什麽?”說着便打開。衆人看時,果然就是上次送來的那绛紋石戒指,一包四個。黛玉笑道:“你們瞧瞧他這個人。前兒一般的打發人給我們送了來,你就把他的也帶來,豈不省事?今兒巴巴的自己帶了來,我打諒又是什麽新奇東西,原來還是他。真真你是個糊塗人。”

湘雲笑道:“你才糊塗呢!我把這理說出來,大家評一評誰糊塗?給你們送東西,就是使來的人不用說話,拿進來一看,自然就知道是送姑娘們的了;要帶他們的來,須得我先告訴來人,這是那一個女孩兒的,那是那一個女孩兒的,那使來的人明白還好,再糊塗些,他們的名字多了,記不清楚,混鬧胡說的,反連你們的都攪混了。要是打發個女人素日知道的還罷了,偏生前兒又打發小子來,可怎麽說女孩兒們的名字呢?還是我來給他們帶了來,豈不清白?”說着,把四個戒指放下,說道:“襲人姐姐一個,鴛鴦姐姐一個,金钏兒姐姐一個,平兒姐姐一個:這倒是四個人的,難道小子們也記得這麽清楚?”衆人聽了都笑道:“果然明白。”

寶玉笑道:“還是這麽會說話,不讓人。”黛玉聽了,冷笑道:“他不會說話,就配帶金麒麟了。”一面說着,便起身走了。幸而諸人都不曾聽見,隻有寶钗抿着嘴兒一笑。寶玉聽見了,倒自己後悔又說錯了話,忽見寶钗一笑,由不得也笑了。寶钗見寶玉笑了,忙起身走開,找了黛玉說笑去了。

賈母向湘雲道:“吃了茶歇歇兒,瞧瞧你嫂子們去罷。園裏也涼快,同你姐姐們去逛逛。”湘雲答應了,因将三個戒指兒包上,歇了一歇,便起身要瞧鳳姐等人去。衆奶娘丫頭跟着,到了鳳姐那裏,說笑了一回,出來便往大觀園來,見過了李宮裁,少坐片時,便往怡紅院來找襲人。因回頭說道:“你們不必跟着,隻管瞧你們的朋友親戚去,留下翠縷伏侍就是了。”衆人應了,自去尋姑覓嫂,單剩下湘雲翠縷兩個人。

翠縷道:“這荷花怎麽還不開?”史湘雲道:“時候兒還沒到。”翠縷道:“這也和咱們家池子裏的一樣,也是樓子花?”湘雲道:“他們這個還不如咱們的。”翠縷道:“他們那邊有棵石榴,接連四五枝,真是樓子上起樓子,這也難爲他長。”史湘雲道:“花草也是同人一樣,氣脈充足,長的就好。”翠縷把臉一扭,說道:“我不信這話。要說同人一樣,我怎麽沒見過頭上又長出一個頭來的人呢?”湘雲聽了由不得一笑,說道:“我說你不用說話,你偏好說。這叫人怎麽好答言呢?天地間都賦陰陽二氣所生,或正或邪,或奇或怪,千變萬化,都是陰陽順逆。就是一生出來,人人罕見的,究竟理還是一樣。”

翠縷道:“這麽說起來,從古至今,開天辟地,都是些陰陽了?”湘雲笑道:“糊塗東西,越說越放屁。什麽‘都是些陰陽’!況且‘陰’‘陽’兩個字,還隻是一個字:陽盡了就成陰,陰盡了就成陽,不是陰盡了又有一個陽生出來,陽盡了又有個陰生出來。”翠縷道:“這糊塗死我了!什麽是個陰陽,沒影沒形的。我隻問姑娘,這陰陽是怎麽個樣兒?”湘雲道:“陰陽可有什麽樣兒,不過是個氣,器物賦了成形質。譬如天是陽,地就是陰;水是陰,火就是陽;日是陽,月就是陰。”翠縷聽了,笑道:“是了,是了,我今兒可明白了。怪道人都管着日頭叫‘太陽’呢,算命的管着月亮叫什麽‘太陰星’,就是這理了。”湘雲笑道:“阿彌陀佛!剛剛的明白了。”翠縷道:“這些大東西有陰陽也罷了,難道那些蚊子、虼蚤、蠓蟲兒、花兒、草兒、瓦片兒、磚頭兒也有陰陽不成?”湘雲道:“怎麽沒有呢?比如那一個樹葉兒還分陰陽呢,那邊向上朝陽的便是陽,這邊背陰覆下的便是陰了。”

翠縷聽了,點頭笑道:“原來這樣,我可明白了。隻是咱們這手裏的扇子,怎麽是陽,怎麽是陰呢?”湘雲道:“這邊正面就爲陽,那邊反面就爲陰。”翠縷又點頭笑了,還要拿幾件東西問,因想不起個什麽來,猛低頭看見湘雲宮縧上的金麒麟,便提起來笑道:“姑娘,這個難道也有陰陽?”湘雲道:“走獸飛禽,雄爲陽,雌爲陰;牝爲陰,牡爲陽。怎麽沒有呢?”翠縷道:“這是公的,還是母的呢?”湘雲道:“這連我也不知道。”翠縷道:“這也罷了,怎麽東西都有陰陽,咱們人倒沒有陰陽呢?”湘雲沉了臉說道:“下流東西,好生走罷!越問越說出好的來了!”翠縷笑道:“這有什麽不告訴我的呢?我也知道了,不用難我。”湘雲笑道:“你知道什麽?”翠縷道:“姑娘是陽,我就是陰。”說着,湘雲拿絹子掩着嘴,呵呵的笑起來。翠縷道:“說是了,就笑的這樣子。”湘雲道:“很是,很是。”翠縷道:“人家說主子爲陽,奴才爲陰。我連這個大道理也不懂得?”湘雲笑道:“你很懂得。”

正說着,薔薇架下金晃晃的一件東西,湘雲指着問道:“你看那是什麽?”翠縷聽了,忙趕去拾起,看着笑道:“可分出陰陽來了。”說着,先拿史湘雲的麒麟瞧。湘雲要把他揀的瞧瞧,翠縷隻管不放手,笑道:“是件寶貝,姑娘瞧不得。這是從那裏來的?好奇怪!我隻從來在這裏沒見有人有這個。”湘雲道:“拿來我看。”翠縷将手一撒,笑道:“姑娘請看!”湘雲舉目一驗,卻是文彩輝煌的一個金麒麟,比自己佩的又大又有文彩。湘雲伸手擎在掌上,心裏隻是一動,似有所感。忽見寶玉從那邊來了,笑問道:“你兩個在這日頭地下做什麽呢?怎麽不找襲人去?”湘雲連忙将那麒麟藏起來道:“正要去呢。咱們一處走。”說着,大家進入怡紅院來。

襲人正在階下倚檻迎風,忽見湘雲來了,連忙迎下來,攜手笑說一向别情,一面進來讓坐。寶玉因笑道:“你該早來,我得了一件好東西,專等你呢。”說着,一面在身上摸掏,掏了半天,呵呀了一聲,便問襲人:“那個東西你收起來了麽?”襲人道:“什麽東西?”寶玉道:“前兒得的麒麟。”襲人道:“你天天帶在身上的,怎麽問我?”寶玉聽了,将手一拍道:“這可丢了,往那裏找去!”就要起身自己尋去。湘雲聽了,方知是他遺落的,便笑問道:“你幾時又有個麒麟了?”寶玉道:“前兒好容易得的呢!不知多早晚丢了,我也糊塗了。”湘雲笑道:“幸而是頑的東西,還是這麽慌張。”說着,将手一撒,“你瞧瞧,是這個不是?”寶玉一見由不得歡喜非常。要知後事,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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