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說那個玉皇廟并達摩庵兩處,一班的十二個小沙彌并十二個小道士,如今挪出大觀園來,賈政正想發到各廟去分住。不想後街上住的賈芹之母周氏,正盤算着也要到賈政這邊謀一個大小事務與兒子管管,也好弄些銀錢使用,可巧聽見這件事出來,便坐轎子來求鳳姐。鳳姐因他素日嘴頭兒乖滑便依允了,想了幾句話便回王夫人說:“這些小和尚道士萬不可打發到别處去,一時娘娘出來就要承應。倘或散了,若再用時,可是又費事。依我的主意,不如将他們竟送到咱們家廟裏鐵檻寺去,月間不過派一個人拿幾兩銀子去買柴米就是了,說聲用,走去叫一聲就來,一點兒不費事。”王夫人聽了,便商之于賈政。賈政聽了笑道:“倒是提醒了我,就是這樣。”即時喚賈琏來。
當下賈琏正同鳳姐吃飯,一聞呼喚,不知何事,放下飯便走。鳳姐一把拉住,笑道:“你且站住,聽我說話。若是别的事我不管,若是爲小和尚們的事,好歹依我這麽着。”如此這般教了一套話。賈琏搖頭笑道:“我不管,你有本事你說去。”鳳姐聽了,把頭一梗,把筷子一放,腮上帶笑不笑的瞅着賈琏道:“你當真,是頑話?”賈琏笑道:“西廊下五嫂子的兒子芸兒來求了我兩三遭,要件事情管管。我應了,叫他等着。好容易出來這件事,你又奪了去。”鳳姐兒笑道:“你放心。園子東北角子上,娘娘說了,還叫多多的種松柏樹,樓底下還叫種些花草。等這件事出來,我管保叫芸兒管這工程就是了。”賈琏道:“果這樣也罷了。”因又悄悄的笑道:“我問你,我昨兒晚上不過是要改個樣兒,你就爲什麽就那樣扭手扭腳的呢?”鳳姐兒聽了,把臉飛紅,嗤的一聲笑了,向賈琏啐了一口,依舊低下頭便吃飯。
賈琏已經笑着去了,走到前面見了賈政,果然爲小和尚的事。賈琏便依了鳳姐主意,說道:“如今看來,芹兒倒出息了,這件事竟交給他去管。橫豎照頭裏的規例,每月叫芹兒支領就是了。”賈政原不大理論這些事,聽賈琏如此說,便依了。賈琏回到房中告訴鳳姐,鳳姐即命人去告訴了周氏。賈芹便來見賈琏夫妻兩個,感謝不盡。鳳姐又作情央賈琏先支三個月的費用,叫他寫了領字,賈琏批票畫了押,登時發了對牌出去。銀庫上按數發出三個月的供給來,白花花二三百兩。賈芹随手拈了一塊,撂與掌秤的人,叫他們吃茶果。于是命小厮拿回家,與母親商議。登時雇車坐上;又雇了幾輛車,至榮國府角門,喚出二十四個人來,坐上車,一徑往城外鐵檻寺去了。當下無話。
如今且說那元妃在宮中編次《大觀園題詠》之後,忽想起那大觀園中景緻,自己幸過之後,賈政必定敬謹封鎖,不叫人進去,豈不辜負此園?況家中現有幾個能詩會賦的姊妹,何不命他們進去居住,也不使佳人落魄,花柳無顔。卻又想到寶玉自幼在姊妹叢中長大,不比别的兄弟,若不命他進去,隻怕冷落了他,未免賈母王夫人心上不喜,須得也命他進園居住方妥。想畢,遂命太監夏守忠到榮國府來下一道谕,命寶钗等隻管在園中居住,不可禁約封锢,命寶玉也随進去讀書。
賈政、王夫人接了這谕,待夏守忠去後,便來回明賈母,遣人進去各處收拾打掃,安設簾幔床帳。别人聽了還自猶可,惟寶玉聽了這谕,喜之不勝。正和賈母盤算要這個,要那個,忽見丫鬟來說:“老爺叫寶玉。”寶玉聽了,好似打了個焦雷,登時掃去興頭,臉上轉了顔色,便拉着賈母扭的好似扭股兒糖似的,死也不敢去。賈母隻得安慰他道:“好寶貝,你隻管去,有我呢,他不敢委曲了你。況你作了這篇好文章。想是娘娘叫你進園去住,他吩咐你幾句,不過不教你在裏頭淘氣。他說什麽,你隻好生答應着就是了。”一面安慰,一面喚了兩個老嬷嬷來,吩咐“好生帶了寶玉去,别叫他老子唬着他”。老嬷嬷答應了。
寶玉隻得前去,一步挪不了三寸,蹭到這邊來。可巧賈政在王夫人房中商議事情。金钏兒、彩雲、彩霞、繡鸾、繡鳳等衆丫鬟都在廊檐底下站着呢,一見寶玉來,都抿着嘴笑。金钏一把拉住寶玉,悄悄的笑道:“我這嘴上是才擦的香浸胭脂,你這會子可吃不吃了?”彩雲一把推開金钏,笑道:“人家正心裏發虛,你還怄他。趁這會子喜歡,快進去罷。”寶玉隻得捱進門去。原來賈政和王夫人都在裏間呢。趙姨娘打起簾子,寶玉挨身而入。隻見賈政和王夫人對面坐在炕上說話,地下一溜椅子,迎春、探春、惜春、賈環四個人都坐在那裏。一見他進來,惟有探春和惜春、賈環站了起來。
賈政一舉目,見寶玉站在跟前,神彩飄逸,秀色奪人;又看看賈環,人物委瑣,舉止粗糙;忽又想起賈珠來,再看看王夫人隻有這一個親生的兒子,素愛如珍,自己的胡須将已蒼白:因這幾件上,把素日嫌惡寶玉之心不覺減了八九。半晌說道:“娘娘吩咐說,你日日外頭嬉遊,漸次疏懶了,如今叫禁管,同你姊妹在園裏讀書寫字。你可好生用心習學,再如不守分安常,你可仔細着!”寶玉連連的答應了幾個“是”。王夫人便拉他在身旁坐下。他姊弟三人依舊坐下。
王夫人摸挲着寶玉的脖項說道:“前兒的丸藥都吃完了沒有?”寶玉答道:“還有一丸。”王夫人道:“明兒再取十丸來,天天臨睡的時候,叫襲人伏侍你吃了再睡。”寶玉道:“從太太吩咐了,襲人天天臨睡打發我吃。”賈政問道:“襲人是何人?”王夫人道:“是個丫頭。”賈政道:“丫頭不管叫個什麽罷了,是誰這樣刁鑽,起這樣的名字?”王夫人見賈政不喜歡了,便替寶玉掩飾道:“是老太太起的。”賈政道:“老太太如何知道這話,一定是寶玉。”寶玉見瞞不過,隻得起身回道:“因素日讀詩,曾記古人有一句詩雲‘花氣襲人知晝暖’,因這個丫頭姓花,便随口起了這個名字。”王夫人忙又道:“寶玉,你回去改了罷。老爺也不用爲這小事動氣。”賈政道:“其實無妨礙,又何用改?隻可見寶玉不務正,專在這些濃詞豔賦上做工夫。”說畢,斷喝了一聲:“作業的畜生,還不出去!”王夫人也忙道:“去罷,隻怕老太太等你吃飯呢。”寶玉答應了,慢慢的退出去,向金钏兒笑着伸伸舌頭,帶着兩個嬷嬷一溜煙去了。
剛至穿堂門前,隻見襲人倚門立在那裏,一見寶玉平安回來,堆下笑來問道:“叫你作什麽?”寶玉告訴他:“沒有什麽,不過怕我進園去淘氣,吩咐吩咐。”一面說,一面回至賈母跟前,回明原委。
隻見黛玉在那裏,寶玉便問他:“你住在那一處好?”黛玉正心裏盤算這事,忽見寶玉問他,便笑道:“我心裏想着潇湘館好,愛那幾竿竹子隐着一道曲欄,比别處更覺幽靜些。”寶玉聽了拍手笑道:“正和我的主意,我也要叫你住那裏。我就住怡紅院,咱們兩個又近,又都清幽。”
二人正計較,就有賈政遣人來回賈母說:“二月二十二日子是好日子,哥兒姐兒們就搬進去罷。這幾日内遣人進去分派收拾。”寶钗住了蘅蕪苑,黛玉住了潇湘館,賈迎春住了綴錦樓,探春住了秋爽齋,惜春住了蓼風軒,李氏住了稻香村,寶玉住了怡紅院。每一處添兩個老嬷嬷,四個丫頭,除各人奶娘親随丫鬟不算外,另有專管收拾打掃的。至二十二日,一齊進去,登時園内花招繡帶,柳拂香風,不似前番那等寂寞了。
閑言少叙。且說寶玉自進花園以來,心滿意足,再無别項可生貪求之心了。每日隻和姊妹丫頭們一處,或讀書,或寫字,或彈琴下棋,作畫吟詩,以至描鸾刺鳳,鬥草簪花,低吟悄唱,拆字猜枚,無所不至,倒也十分快樂。他曾有幾首四時即事詩,雖不算好,卻倒是真情真景。
春夜即事霞绡雲幄任鋪陳,隔巷蛙更聽未真。枕上輕寒窗外雨,眼前春色夢中人。盈盈燭淚因誰泣,點點花愁爲我嗔。自是小鬟嬌懶慣,擁衾不耐笑言頻。
夏夜即事倦繡佳人幽夢長,金籠鹦鹉喚茶湯。窗明麝月開宮鏡,室霭檀雲品禦香。琥珀杯傾荷露滑,玻璃檻納柳風涼。水亭處處齊纨動,簾卷朱樓罷晚妝。
秋夜即事绛芸軒裏絕喧嘩,桂魄流光浸茜紗。苔鎖石紋容睡鶴,井飄桐露濕栖鴉。抱衾婢至舒金鳳,倚檻人歸落翠花。靜夜不眠因酒渴,沉煙重撥索烹茶。
冬夜即事梅魂竹夢已三更,錦罽鹴衾睡未成。松影一庭惟見鶴,梨花滿地不聞莺。女兒翠袖詩懷冷,公子金貂酒力輕。卻喜侍兒知試茗,掃将新雪及時烹。
不說寶玉閑吟,且說這幾首詩,當時有一等勢利人,見是榮國府十二三歲的公子作的,抄錄出來各處稱頌;再有一等輕浮子弟,愛上那風騷妖豔之句,也寫在扇頭壁上,不時吟哦賞贊。因此竟有人來尋詩覓字,倩畫求題的。寶玉亦發得了意,鎮日家做這些外務。
誰想靜中生煩惱,忽一日不自在起來,這也不好,那也不好,出來進去隻是發悶。園中那些女孩兒,正在混沌世界,天真爛熳之時,坐卧不避,嬉笑無心,那裏知寶玉此時的心事。那寶玉心内不自在,便懶在園内,隻在外頭鬼混,卻癡癡的,又說不出什麽滋味來。
茗煙見他這樣,因想與他開心,左思右想,皆是寶玉頑煩了的,惟有這件,寶玉不曾見過。想畢,便走去到書坊内,把那古今小說并那飛燕、合德、武則天、楊貴妃的外傳與那傳奇的腳本買了許多來,孝敬寶玉。寶玉一見,如得珍寶。茗煙又囑咐他不可拿進園去,“若叫人知道了,我就吃不了兜着走了”。寶玉那裏舍的不拿進去?踟蹰再三,單把那文理雅道些的,檢了幾套進去,放在床頭上,無人時方看。那粗俗過露的,都藏在外面書房裏。那一日正當三月中浣,早飯後,寶玉攜了一套《會真記》,走到沁芳閘橋邊桃花樹下一塊石上坐着,展開《會真記》從頭細看。正看到“落紅成陣”,隻見一陣風過,把樹頭上桃花吹下一大半來,落的滿身滿書滿地皆是。寶玉要抖将下來,恐怕腳步踐踏了,隻得兜了那花瓣來至池邊,抖在池内。那花瓣浮在水面,飄飄蕩蕩,竟流出沁芳閘去了。
回來隻見地下還有許多花瓣,寶玉正踟蹰間,隻聽背後有人說道:“你在這裏做什麽?”寶玉一回頭,卻是林黛玉來了,肩上擔着花鋤,鋤上挂着花囊,手内拿着花帚。寶玉笑道:“來得正好,你把這些花瓣都掃起來,撂在那水裏去罷。我才撂了好些在那裏呢。”林黛玉道:“撂在水裏不好。你看這裏的水幹淨,隻一流出去,有人家的地方兒,什麽沒有?仍舊把花遭塌了。那畸角上我有一個花冢,如今把他掃了,裝在這絹袋裏,拿土埋上,日久不過随土化了,豈不幹淨?”
寶玉聽了喜不自勝,笑道:“待我放下書,幫你來收拾。”黛玉道:“什麽書?”寶玉見問,慌的藏了,便說道:“不過是《中庸》《大學》。”黛玉笑道:“你又在我跟前弄鬼。趁早兒給我瞧,好多着呢。”寶玉道:“好妹妹,要論你,我是不怕的。你看了,好歹别告訴别人去。真是好文章!你要看了,連飯也不想吃呢。”一面說,一面遞了過去。林黛玉把花具且都放下,接書來瞧,從頭看去,越看越愛看,不到一頓飯工夫,将十六出俱已看完,自覺詞藻警人,餘香滿口。雖看完了書,卻隻管出神,心内還默默的記誦。
寶玉道:“妹妹,你說好不好?”林黛玉笑着點頭兒。寶玉笑道:“我就是個‘多愁多病’的身,你就是那‘傾國傾城’的貌。”林黛玉聽了,不覺帶腮連耳通紅,登時直豎起兩道似蹙非蹙的眉,瞪了一雙似睜非睜的眼,微腮帶怒,薄面含嗔,指寶玉道:“你這該死的胡說!好好兒的把這淫詞豔曲弄了來,說這些混話欺負我。我告訴舅舅舅母去。”說到“欺負”兩個字上,早又把眼睛圈兒紅了,轉身就走。寶玉着了急,向前攔住說道:“好妹妹,千萬饒我這一遭,原是我說錯了。若有心欺負你,明兒我掉在池子裏,教個癞頭鼋吞了去,變個大忘八,等你明兒做了‘一品夫人’病老歸西的時候,我往你墳上替你馱一輩子的碑去。”說的林黛玉嗤的一聲笑了,揉着眼睛,一面笑道:“一般也唬的這麽個樣兒,還隻管胡說。‘呸,原來是個銀樣镴槍頭。’”寶玉聽了,笑道:“你這個呢?我也告訴去。”林黛玉笑道:“你說你會過目成誦,難道我就不能一目十行麽?”
寶玉一面收書,一面笑道:“正經快把花兒埋了罷,别提那些個了。”二人便收拾落花,正才掩埋妥協,隻見襲人走來,說道:“那裏沒找到,卻在這裏來了。那邊大老爺身上不好,姑娘們都過去請安,老太太叫打發你去呢。快回去換衣裳去罷。”寶玉聽了,忙拿了書,别了黛玉,同襲人回房換衣不提。
這裏林黛玉見寶玉去了,又聽見衆姊妹也不在房,自己悶悶的。正欲回房,剛走到梨香院牆角上,隻聽牆内笛韻悠揚,歌聲婉轉。林黛玉便知是那十二個女孩子演習戲文呢。雖未留心去聽,偶然兩句吹到耳内,明明白白,一字不落,唱道:“原來姹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林黛玉聽了,倒也十分感慨纏綿,便止住步側耳細聽,又聽唱道:“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聽了這兩句,不覺點頭自歎,心下自思道:“原來戲上也有好文章。可惜世人隻知看戲,未能領略這其中的趣味。”想畢,又後悔不該胡想,耽擱了聽曲子。又側耳時,隻聽唱道:“則爲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林黛玉聽了這兩句,不覺心動神搖。又聽道“你在幽閨自憐”等句,亦發如醉如癡,站立不住,便一蹲身坐在一塊山子石上,細嚼“如花美眷,似水流年”八個字的滋味。忽又想起前日見古人詩中有“水流花謝兩無情”之句,再詞中又有“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間”之句,又有方才所見《西廂記》中“花落水流紅,閑愁萬種”之句,都一時想起來,湊聚在一處。仔細忖度,不覺心痛神馳,眼中落淚。正沒個開交處,忽覺身背後有人拍了一下,及回頭看時,不知是誰,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