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說榮甯二府中連日用盡心力,真是人人力倦,個個神疲,又将園中一應陳設動用之物收拾了兩三天方完。第一個鳳姐事多任重,别人或可偷安躲靜,獨他是不能脫得的;二則本性要強,不肯落人褒貶,隻紮掙着與無事的人一樣。第一個寶玉是極無事最閑暇的。偏這一早,襲人的母親又親來回過賈母,接襲人家去吃年茶,晚上才得回來。因此,寶玉隻和衆丫頭們擲骰子趕圍棋作戲。正在房内頑的沒興頭,忽見丫頭們來回說:“東府珍大爺來請過去看戲、放花燈。”寶玉聽了,便命換衣裳。才要去時,忽又有賈妃賜出糖蒸酥酪來;寶玉想上次襲人喜吃此物,便命留與襲人了。自己回過賈母,過去看戲。
誰想賈珍這邊唱的是《丁郎認父》、《黃伯央大擺陰魂陣》,更有《孫行者大鬧天宮》、《姜子牙斬将封神》等類的戲文,倏爾神鬼亂出,忽又妖魔畢露,甚至于揚幡過會,号佛行香,鑼鼓喊叫之聲遠聞巷外。弟兄子侄,互爲獻酬,姊妹婢妾,共相笑語。獨有寶玉見那繁華熱鬧到如此不堪的田地,隻略坐了一坐,便走開各處閑耍。先是進内去和尤氏并丫鬟姬妾鬼混了一回,便出二門來。尤氏等仍料他出來看戲,遂也不曾照管。賈珍、賈琏、薛蟠等隻顧猜枚行令,百般作樂,縱一時不見他在座,隻道在裏邊去了,也不理論。至于跟寶玉的小厮們,那年紀大些的,知寶玉這一來了,必是晚間才散,因此得空兒也有會賭去的,也有往親友家去的,或賭或飲,都私自散了,待晚間再來;那小些的,都鑽進戲房裏瞧熱鬧去了。
寶玉見一個人沒有,因想:“素日這裏有個小書房,内曾挂着一軸美人,畫的很得神。今日這般熱鬧,想那裏自然無人,那美人也自然是寂寞的,須得我去望慰他一回。”想着,便往書房裏來。剛到窗前,聞得屋裏一片喘息之聲。寶玉倒唬了一跳:心想美人活了不成?乃大着膽子,舔破窗紙,向内一看,那軸美人卻不曾活,卻是茗煙按着一個女孩子,也幹那警幻所訓之事。寶玉禁不住大叫:“了不得!”一腳踹進門去,将那兩個唬的抖衣而顫。
茗煙見是寶玉,忙跪下哀求。寶玉道:“青天白日,這是怎麽說!珍大爺知道了,你是死是活?”一面看那丫頭,倒也白白淨淨有些動人心處,在那裏羞的臉紅耳赤,低首無言。寶玉跺腳道:“還不快跑!”一語提醒了,那丫頭飛跑去了。寶玉又趕出去,叫道:“你别怕,我是不告訴人的。”急的茗煙在後叫:“祖宗,這是分明告訴人了!”寶玉因問:“那丫頭十幾歲了?”茗煙道:“大不過十六七歲了。”寶玉道:“連他的歲數也不問問,就作這個事,可見他白認得你了!可憐,可憐!”又問:“名字叫什麽?”茗煙大笑道:“若說出名字來話長,真真新鮮奇文,竟是寫不出來的。據他說,他母親養他的時節做了個夢,夢見得了一匹錦,上面是五色富貴不斷頭萬字的花樣,所以他的名字叫做萬兒。”寶玉聽了笑道:“想必他将來有些造化。等我明兒說給你作媳婦好不好?”
茗煙也笑了,因問:“二爺爲何不看這樣的好戲?”寶玉道:“看了半日,怪煩的,出來逛逛,就遇見你們了。這會子作什麽呢?”茗煙笑道:“這會子沒人知道,我悄悄的引二爺往城外逛逛去,一會子再往這裏來,他們就不知道了。”寶玉道:“不好,仔細花子拐了去。便是他們知道了,又鬧大了,不如往熟近些的地方去,還可就來。”茗煙道:“熟近地方,誰家可去?這卻難了。”寶玉笑道:“依我的主意,咱們竟找你花大姐姐去,瞧他在家做什麽呢。”茗煙笑道:“好,好!倒忘了他家。”又道:“若他們知道了,說我引着二爺胡走,要打我呢?”寶玉道:“有我呢。”茗煙聽說,拉了馬,二人從後門就走了。
幸而襲人家不遠,不過一半裏路程,轉眼已到門前。茗煙先進去叫襲人之兄花自芳。此時襲人之母接了襲人與幾個外甥女兒、幾個侄女兒來家,正吃果茶。聽見外面有人叫“花大哥”,花自芳忙出去看時,見他主仆兩個,唬的驚疑不定,連忙抱下寶玉,來至院内嚷道:“寶二爺來了!”别人聽見還可,襲人聽了,也不知爲何,忙跑出來迎着寶玉,一把拉着問:“你怎麽來了?”寶玉笑道:“我怪悶的,來瞧瞧你作什麽呢。”襲人聽了,才放下心來,嗐了一聲,笑道:“你也忒胡鬧了,可作什麽來呢!”一面又問茗煙:“還有誰跟來?”茗煙笑道:“别人都不知。”襲人聽了,複又驚慌,道:“這還了得!倘或碰見了人,或是遇見了老爺,街上人擠車碰,有個閃失,這也是頑得的嗎?你們的膽子比鬥還大呢!都是茗煙調唆的,等回去我定告訴嬷嬷們,一定打你一個賊死!”茗煙撅了嘴道:“二爺罵着打着叫我帶了來的,這會子推到我身上。我說别來罷!要不,我們回去罷。”花自芳忙勸:“罷了,已是來了,也不用多說了。隻是茅檐草舍,又窄又不幹淨,爺怎麽坐呢?”
襲人之母也早迎了出來。襲人拉着寶玉進去。寶玉見房中三五個女孩兒,見他進來,都低了頭,羞的臉上通紅。花自芳母子兩個恐怕寶玉冷,又讓他上炕,又忙另擺果桌,又忙倒好茶。襲人笑道:“你們不用白忙,我自然知道,不敢亂給東西吃。”一面說,一面将自己的坐褥拿了鋪在一個杌子上,扶着寶玉坐了;又用自己的腳爐墊了腳;向荷包内取出兩個梅花香餅兒來,又将自己的手爐掀開焚上,仍蓋好,放在寶玉懷内;然後将自己的茶杯斟了茶,送與寶玉。彼時他母兄已是忙着齊齊整整擺上一桌子果品來。襲人見總無可吃之物,因笑道:“既來了,沒有空去之理,好歹嘗一點兒,也是來我家一趟。”說着,便拈了幾個松瓤,吹去細皮,用手帕托着送與寶玉。
寶玉看見襲人兩眼微紅,粉光融滑,因悄問襲人:“好好的哭什麽?”襲人笑道:“誰哭來着?才迷了眼揉的。”因此便遮掩過了。因見寶玉穿着大紅金蟒狐腋箭袖,外罩石青貂裘排穗褂。襲人道:“你特爲往這裏來又換新服,他們就不問你那裏去嗎?”寶玉道:“原是珍大爺請過去看戲換的。”襲人點頭。又道:“坐一坐就回去罷,這個地方不是你來得的。”寶玉笑道:“你就家去才好呢,我還替你留着好東西呢。”襲人悄笑道:“悄悄兒的罷,叫他們聽着作什麽?”一面又伸手從寶玉項上将通靈玉摘了下來,向他姊妹們笑道:“你們見識見識。時常說起來都當希罕,恨不能一見,今兒可盡力兒瞧瞧。再瞧什麽希罕物兒,也不過是這麽着了。”說畢,遞與他們傳看了一遍,仍與寶玉挂好。又命他哥哥去雇一幹幹淨淨、嚴嚴緊緊的車,送寶玉回去。花自芳道:“有我送去,騎馬也不妨了。”襲人道:“不爲不妨,爲的是碰見人。”
花自芳忙去雇了一輛車來,衆人也不好相留,隻得送寶玉出去。襲人又抓果子與茗煙,又把些錢與他買花炮放,教他:“不可告訴人,連你也有不是。”一直送寶玉至門前,看着上轎,放下車簾。花茗二人牽馬跟随。來至甯府街,茗煙命住車,向花自芳道:“須等我同二爺還到東府裏混一混,才好過去的,不然人家就疑惑了。”花自芳聽說有理,忙将寶玉抱下車來,送上馬去。寶玉笑說:“倒難爲你了。”于是仍進後門來,俱不在話下。
卻說寶玉自出了門,他房中這些丫鬟們都越性恣意的頑笑,也有趕圍棋的,也有擲骰抹牌的,磕了一地瓜子皮兒。偏奶母李嬷嬷拄拐進來請安,瞧瞧寶玉,見寶玉不在家,丫頭們隻顧頑鬧,十分看不過。因歎道:“隻從我出去了,不大進來,你們越發沒個樣兒了,别的媽媽們越不敢說你們了。那寶玉是個丈八的燈台——照見人家,照不見自家的。隻知嫌人家髒,這是他的屋子,由着你們遭塌,越不成體統了。”這些丫頭們明知寶玉不講究這些,二則李嬷嬷已是告老解事出去的了,如今管他們不着,因此隻顧頑,并不理他。那李嬷嬷還隻管問“寶玉如今一頓吃多少飯”、“什麽時辰睡覺”等語。丫頭們總胡亂答應。有的說:“好一個讨厭的老貨!”
李嬷嬷又問道:“這蓋碗裏是酥酪,怎不送給我去?”說畢,拿匙就吃。一個丫頭道:“快别動!那是說了給襲人留着的,回來又惹氣了。你老人家自己承認,别帶累我們受氣。”李嬷嬷聽了,又氣又愧,便說道:“我不信他這樣壞了腸子。别說我吃了一碗牛奶,就是再比這個值錢的,也是應該的。難道待襲人比我還重?難道他不想想怎麽長大了?我的血變了奶,吃的長這麽大,如今我吃他一碗牛奶,他就生氣了?我偏吃了,看怎麽着!你們看襲人不知怎麽樣,那是我手裏調理出來的毛丫頭,什麽阿物兒!”一面說,一面賭氣将酥酪吃盡。又一丫頭笑道:“他們不會說話,怨不得你老人家生氣。寶玉還時常送東西孝敬你老去,豈有爲這個不自在的。”李嬷嬷道:“你們也不必妝狐媚子哄我,打量上次爲茶攆茜雪的事我不知道呢。明兒有了不是,我再來領!”說着,賭氣去了。
少時,寶玉回來,命人去接襲人。隻見晴雯躺在床上不動,寶玉因問:“敢是病了?再不然輸了?”秋紋道:“他倒是赢的。誰知李老太太來了,混輸了,他氣的睡去了。”寶玉笑道:“你别和他一般見識,由他去就是了。”說着,襲人已來,彼此相見。襲人又問寶玉何處吃飯,多早晚回來,又代母妹問諸同伴姊妹好。一時換衣卸妝。寶玉命取酥酪來,丫鬟們回說:“李奶奶吃了。”寶玉才要說話,襲人便忙笑道:“原來是留的這個,多謝費心。前兒我因爲好吃,吃多了好肚子疼,足鬧的吐了才好了。他吃了倒好,擱在這裏倒白遭塌了。我隻想風幹栗子吃,你替我剝栗子,我去鋪床。”
寶玉聽了信以爲真,方把酥酪丢開,取栗子來,自向燈前檢剝。一面見衆人不在房中,乃笑問襲人道:“今兒那個穿紅的是你什麽人?”襲人道:“那是我兩姨姐姐。”寶玉聽了,贊歎了兩聲。襲人道:“歎什麽?我知道你心裏的緣故,想是說他那裏配紅的。”寶玉笑道:“不是,不是。那樣的不配穿紅的,誰還敢穿?我因爲見他實在好的很,怎麽也得他在咱們家就好了。”襲人冷笑道:“我一個人是奴才命罷了,難道連我的親戚都是奴才命不成?定還要揀實在好的丫頭才往你家來?”寶玉聽了,忙笑道:“你又多心了。我說往咱們家來,必定是奴才不成?說親戚就使不得?”襲人道:“那也搬配不上。”寶玉便不肯再說,隻是剝栗子。襲人笑道:“怎麽不言語了?想是我才冒撞沖犯了你,明兒賭氣花幾兩銀子買他們進來就是了。”寶玉笑道:“你說的話,怎麽叫我答言呢。我不過是贊他好,正配生在這深堂大院裏,沒的我們這種濁物倒生在這裏。”襲人道:“他雖沒這樣造化,倒也是嬌生慣養的,我姨爹姨娘的寶貝兒似的。如今十七歲,各樣的嫁妝都齊備了,明年就出嫁。”
寶玉聽了“出嫁”二字,不禁又嗐了兩聲。正是不自在,又聽襲人歎道:“隻從我來這幾年,姊妹們都不得在一處。如今我要回去了,他們又都去了。”寶玉聽這話内有文章,不禁吃一驚,忙丢下栗子,問道:“怎麽,你如今要回去?”襲人道:“我今兒聽見我媽和哥哥商議,教我再耐煩一年,明年他們上來,就贖我出去的呢。”寶玉聽了這話,怔了半日,因問:“爲什麽要贖你呢?”襲人道:“這話奇了!我又比不得是你這裏的家生子兒,我們一家子都在别處,獨我一個人在這裏,怎麽是個了手呢?”寶玉道:“我不放你去也難。”襲人道:“從來沒這個理。便是朝廷宮裏,也有定例,或幾年一選,幾年一放,也沒有個長遠留下人的理,别說你們家!”
寶玉想了一想,果然有理。又道:“老太太不放你也難。”襲人道:“爲什麽不放?我果然是個最難得的,或者感動了老太太,老太太必不肯放我出去的,再多給我們家幾兩銀子,留下也還有的;其實我也不過是個平常的人,比我強的多而且多。自我從小跟着老太太,先伏侍了史大姑娘幾年,這會子又伏侍了你幾年。我們家要來贖我,正是該叫我去的,隻怕連身價也不要,就開恩叫我去呢。若說爲伏侍的你好,不叫我去,斷然沒有的事。那伏侍的好,是分内應當的,不是什麽奇功。我去了,仍舊有好的來了,不是沒了我就不成事。”寶玉聽了這些話,竟是有去的理,無留的理,心内越發急了,因又道:“雖然如此說,我隻一心留下你,不怕老太太不和你母親說。多多給你母親些銀子,他也不好意思接你了。”襲人道:“我媽自然不敢強。且慢說和他好說,又多給銀子;就便不好和他說,一個錢也不給,安心要強留下我,他也不敢不依。但隻是咱們家從沒幹過這倚勢仗貴霸道的事。這比不得别的東西,因爲你喜歡,加十倍利弄了來給你,那賣的人不吃虧,可以行得的。如今無故平空留下我,于你又無益,反叫我們骨肉分離,這件事,老太太、太太肯行嗎?”寶玉聽了,思忖半晌,乃說道:“依你說來說去,是去定了?”襲人道:“去定了。”寶玉聽了,自思道:“誰知這樣一個人,這樣薄情無義呢。”乃歎道:“早知道都是要去的,我就不該弄了來,臨了剩了我一個孤鬼兒。”說着,便賭氣上床睡了。
原來襲人在家,聽見他母兄要贖他回去,他就說至死也不回去的。又說:“當日原是你們沒飯吃,就剩了我還值幾兩銀子,要不叫你們賣,沒有個看着老子娘餓死的理。如今幸而賣到這個地方兒,吃穿和主子一樣,又不朝打暮罵。況且如今爹雖沒了,你們卻又整理的家成業就,複了元氣。若果然還艱難,把我贖出來,再多掏摸幾個錢,也還罷了,其實又不難了。這會子又贖我作什麽?權當我死了,再不必起贖我的念頭!”因此哭鬧了一陣。
他母兄見他這般堅執,自然必不出來的了。況且原是賣倒的死契,明仗着賈宅是慈善寬厚之家,不過求一求,隻怕身價銀一并賞了這是有的事呢。二則,賈府中從不曾作踐下人,隻有恩多威少的。且凡老少房中所有親侍的女孩子們,更比待家下衆人不同,平常寒薄人家的女孩兒,也不能那樣尊重。因此,他母子兩個也就死心不贖了。次後忽然寶玉去了,他兩個又是那般光景兒,他母子二人心下更明白了,越發一塊石頭落了地,而且是意外之想,彼此放心,再無别意了。
且說襲人自幼見寶玉性格異常,其淘氣憨頑自是出于衆小兒之外,更有幾件千奇百怪口不能言的毛病兒。近來仗着祖母溺愛,父母又不能十分嚴緊拘管,更覺放蕩弛縱,任性恣情,最不喜務正。每欲勸時,料不能聽,今日可巧有贖身之論,故先用騙詞,以探其情,以壓其氣,然後好下箴規。今見他默默睡去了,知其情有不忍,氣已餒堕。自己原不想栗子吃,隻因怕爲酥酪生事,又像那茜雪之茶,是以假要栗子爲由,混過寶玉不提就完了。于是命小丫頭子們将栗子拿去吃了,自己來推寶玉。隻見寶玉淚痕滿面,襲人便笑道:“這有什麽傷心的,你果然留我,我自然不肯出去。”寶玉見這話頭兒話動了,便道:“你倒說說,我還要怎麽留你,我自己也難說了。”襲人笑道:“咱們兩個的好,是不用說了。但你安心留我,不在這上頭。我另說出兩三件事來,你果然依了我,那就是你真心留我了,刀擱在脖子上,我也不出去的了。”
寶玉忙笑道:“你說,那幾件?我都依你。好姐姐,好親姐姐,别說兩三件,就是兩三百件,我也依的。隻求你們同看守着我,等我有一日化成了飛灰,飛灰還不好,灰還有形有迹,還有知識。等我化成一股輕煙,風一吹就散了的時候,你們也管不得我,我也顧不得你們了,憑你們愛那裏去那裏去就完了。”急的襲人忙握他的嘴,說:“好好的,正爲勸你這些,倒更說的狠了。”寶玉忙說道:“再不說這話了。”襲人道:“這是頭一件要改的。”寶玉道:“改了,再要說,你就擰嘴。還有什麽?”
襲人道:“第二件,你真愛讀書也罷,假愛也罷,隻是在老爺跟前或在别人跟前,你别隻管嘴裏混批,隻作出個愛念書的樣子來,也教老爺少生些氣,在人跟前也好說嘴。老爺心裏想着,我家代代念書,隻從有了你,不承望不但不愛讀書,已經他心裏又氣又惱了。而且背前背後亂說那些混話,凡讀書上進的人,你就起個外号兒叫人家‘祿蠹’;又說隻除了什麽‘明明德’外就沒有書了,都是前人自己混編纂出來的。這些話,你怎麽怨得老爺不氣,不時時刻刻的要打你呢?”寶玉笑道:“再不說了。那原是那小時不知天高地厚,信口胡說,如今再不敢說了。還有什麽?”
襲人道:“再不可毀僧謗道的了。還有更要緊的一件事,再不許吃人嘴上擦的胭脂,與那愛紅的毛病兒了。”寶玉道:“都改,都改。再有什麽,快說。”襲人笑道:“再也沒有了。隻是百事檢點些,不任意任性的就是了。你若果都依了,就拿八人轎也擡不出我去了。”寶玉笑道:“你在這裏長遠了,不怕沒八人轎你坐。”襲人冷笑道:“這我可不希罕的。有那個福氣,沒有那個道理。縱坐了,也沒甚趣。”
二人正說着,隻見秋紋走進來。說:“快三更了,該睡了。方才老太太打發嬷嬷來問,我答應睡了。”寶玉命取表來看時,果然針已指到子初二刻了,方從新盥漱,寬衣安歇,不在話下。
至次日清晨,襲人起來,便覺身體發重,頭疼目脹,四肢火熱。先時還紮掙的住,次後捱不住,隻要睡着,因而和衣躺在炕上。寶玉忙回了賈母,傳醫診視,說道:“不過偶感風寒,吃一兩劑藥疏散疏散就好了。”開方去後,令人取藥來煎好。剛服下去,命他蓋上被渥汗,寶玉自去黛玉房中來看視。
彼時黛玉自在床上歇午覺,丫鬟們皆出去自便,滿屋内靜悄悄的。寶玉揭起繡線軟簾,進入裏間,隻見黛玉睡在那裏,忙走上來推他道:“好妹妹,才吃了飯,又睡覺。”将黛玉喚醒。黛玉見是寶玉,因說道:“你且出去逛逛。我前兒鬧了一夜,今兒還沒有歇過來,渾身酸疼。”寶玉道:“酸疼事小,睡出來的病大。我替你解悶兒,混過困去就好了。”黛玉隻合着眼,說道:“我不困,隻略歇歇兒,你且别處去鬧會子再來。”寶玉推他道:“我往那去呢,見了别人就怪膩的。”
黛玉聽了,嗤的一聲笑道:“你既要在這裏,那邊去老老實實的坐着,咱們說話兒。”寶玉道:“我也歪着。”黛玉道:“你就歪着。”寶玉道:“沒有枕頭,咱們在一個枕頭上罷。”黛玉道:“放屁!外頭不是枕頭?拿一個來枕着。”寶玉出至外間,看了一看,回來笑道:“那個我不要,也不知是那個腌老婆子的。”黛玉聽了,睜開眼,起身笑道:“真真你就是我命中的‘魔星’!請枕這一個!”說着,将自己枕的推與寶玉,又起身将自己的又拿了一個來枕上,二人對着臉兒躺下。
黛玉因看見寶玉左邊腮上有鈕扣大小的一塊血漬,便欠身湊近前來,以手撫之細看,又道:“這又是誰的指甲刮破了?”寶玉側身,一面躲,一面笑道:“不是刮的,隻怕是才剛替他們淘澄胭脂膏子,濺上了一點兒。”說着,便找絹子要擦。黛玉便用自己的絹子替他擦了,口内說道:“你又幹這些事了。幹也罷了,必定還要帶出幌子來。便是舅舅看不見,别人看見了,又當作奇怪事新鮮話兒去學舌讨好兒,吹到舅舅耳朵裏,又該大家不得心淨了。”
寶玉總未聽見這些話,隻聞得一股幽香,卻是從黛玉袖中發出,聞之令人醉魂酥骨。寶玉一把便将黛玉的袖子拉住,要瞧籠着何物。黛玉笑道:“冬寒十月,誰帶什麽香呢?”寶玉笑道:“既然如此,這香是那裏來的?”黛玉道:“連我也不知道。想必是櫃子裏頭的香氣,衣服上熏染的也未可知。”寶玉搖頭道:“未必。這香的氣味奇怪,不是那些香餅子、香球子、香袋子的香。”黛玉冷笑道:“難道我也有什麽‘羅漢’‘真人’給我些香不成?便是得了奇香,也沒有親哥哥親兄弟弄了花兒、朵兒、霜兒、雪兒替我炮制。我有的是那些俗香罷了。”
寶玉笑道:“凡我說一句,你就拉上這麽些,不給你個利害,也不知道,從今兒可不饒你了。”說着翻身起來,将兩隻手呵了兩口,便伸手向黛玉膈肢窩内兩肋下亂撓。黛玉素性觸癢不禁,寶玉兩手伸來亂撓,便笑的喘不過氣來,口裏說:“寶玉!你再鬧,我就惱了。”寶玉方住了手,笑問道:“你還說這些不說了?”黛玉笑道:“再不敢了。”一面理鬓笑道:“我有奇香,你有‘暖香’沒有?”
寶玉見問,一時解不來,因問:“什麽‘暖香’?”黛玉點頭笑歎道:“蠢才,蠢才!你有玉,人家就有金來配你;人家有‘冷香’,你就沒有‘暖香’去配?”寶玉方聽出來。寶玉笑道:“方才求饒,如今更說狠了。”說着,又去伸手。黛玉忙笑道:“好哥哥,我可不敢了。”寶玉笑道:“饒你不難,隻把袖子我聞一聞。”說着,便拉了袖子籠在面上,聞個不住。黛玉奪了手道:“這可該去了。”寶玉笑道:“要去,不能。咱們斯斯文文的躺着說話兒。”說着,複又躺下。黛玉也躺下,用手帕子蓋上臉。寶玉有一搭沒一搭的說些鬼話,黛玉隻不理。寶玉問他幾歲上京,路上見何景緻古迹,揚州有何遺迹故事,土俗民風。黛玉總不答。
寶玉隻怕他睡出病來,便哄他道:“嗳喲!你們揚州衙門裏有一件大故事,你可知道麽?”黛玉見他說的鄭重,且又正言厲色,隻當是真事,因問:“什麽事?”寶玉見問,便忍着笑順口謅道:“揚州有一座黛山,山上有個林子洞。”黛玉笑道:“就是扯謊,自來也沒聽見這山。”寶玉道:“天下山水多着呢,你那裏知道?等我說完了,你再批評。”黛玉道:“你且說。”寶玉又謅道:“林子洞裏原來有群耗子精。那一年臘月初七日,老耗子升座議事,因說:‘明日乃是臘八,世上人都熬臘八粥。如今我們洞中果品短少,須得趁此打劫些來才好。’乃拔令箭一枝,遣了個能幹的小耗子前去打聽。小耗子回報:‘各處都打聽了,惟有山下廟裏果米最多。’老耗子問:‘米有幾種?果有幾品?’小耗子道:‘米豆成倉,果品卻隻有五種:一是紅棗,二是栗子,三是落花生,四是菱角,五是香芋。’老耗子聽了大喜,即時拔了一枝令箭問:‘誰去偷米?’一個耗子便接令去偷米。又拔令箭問:‘誰去偷豆?’又一個耗子接令去偷豆。然後一一的都各領令去了。又拔令箭問:‘誰去偷香芋?’隻見一個極小極弱的小耗子應道:‘我願去偷香芋。’老耗子和衆耗子見他這樣,恐不谙練,怯懦無力,不準他去。小耗子道:‘我雖年小身弱,卻是法術無邊,口齒伶俐,機謀深遠。此去管比他們偷的還巧呢。’衆耗子忙問:‘怎麽比他們巧呢?’小耗子道:‘我不學他們直偷。我隻搖身一變,也變成個香芋,滾在香芋堆裏,叫人看不出來,卻暗暗兒的搬運,漸漸的就搬運盡了。豈不比直偷硬取的巧些?’衆耗子聽了,都道:‘妙卻妙,隻是不知怎麽變?你先變個我們瞧瞧。’小耗子聽了,笑道:‘這個不難,等我變來。’說畢,搖身說‘變’,竟變了一個最标緻美貌的一位小姐。衆耗子笑道:‘變錯了,變錯了。原說變果子的,怎麽變出小姐來了?’小耗子現了原形笑道:‘我說你們沒見世面,隻認得這果子是香芋,卻不知鹽課林老爺的小姐才是真正的香玉呢。’”
黛玉聽了,翻身爬起來,按着寶玉笑道:“我把你這個爛了嘴的!就知道你是編派我呢。”說着,便擰的寶玉連連央告,說:“好妹妹,饒我罷,再不敢了!我因爲聞見你的香氣,忽然想起這個故典來。”黛玉笑道:“饒罵了人,還說是故典呢。”
一語未了,隻見寶钗走來,笑問:“誰說故典呢?我也聽聽。”黛玉忙讓坐,笑道:“你瞧瞧,有誰!他饒罵了人,還說是故典。”寶钗笑道:“原來是寶兄弟,怪不得他,他肚子裏的故典本來多。就隻是可惜一件,該用故典,他偏忘了。有今日記得的,前兒夜裏的芭蕉詩就該記得呀。眼面前兒的倒想不起來,别人冷的了不得,他隻是出汗。這會子偏又有了記性了。”黛玉聽了笑道:“阿彌陀佛!到底是我的好姐姐,你一般也遇見對頭了。可知一還一報,不爽不錯的。”剛說到這裏,隻聽寶玉房中一片聲吵嚷起來。未知何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