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及雞鳴,艾部将見檄文者,皆來投拜于衛瓘馬前。時鄧艾在府中未起。瓘引數十人突入大呼曰:“奉诏收鄧艾父子!”艾大驚,滾下床來。瓘叱武士縛于車上。其子鄧忠出問,亦被捉下,縛于車上。府中将吏大驚,欲待動手搶奪,早望見塵頭大起,哨馬報說鍾司徒大兵到了。衆各四散奔走。鍾會與姜維下馬入府,見鄧艾父子已被縛。會以鞭撻鄧艾之首而罵曰:“養犢小兒,何敢如此!”姜維亦罵曰:“匹夫行險徼幸,亦有今日耶!”艾亦大罵。會将艾父子送赴洛陽。會入成都,盡得鄧艾軍馬,威聲大震。乃謂姜維曰:“吾今日方趁平生之願矣!”維曰:“昔韓信不聽蒯通之說,而有未央宮之禍;大夫種不從範蠡于五湖,卒伏劍而死:斯二子者,其功名豈不赫然哉,徒以利害未明,而見機之不早也。今公大勳已就,威震其主,何不泛舟絕迹,登峨嵋之嶺,而從赤松子遊乎?”會笑曰:“君言差矣。吾年未四旬,方思進取,豈能便效此退閑之事?”維曰:“若不退閑,當早圖良策。此則明公智力所能,無煩老夫之言矣。”會撫掌大笑曰:“伯約知吾心也。”二人自此每日商議大事。維密與後主書曰:“望陛下忍數日之辱,維将使社稷危而複安,日月幽而複明,必不使漢室終滅也。”
卻說鍾會正與姜維謀反,忽報司馬昭有書到。會接書。書中言:“吾恐司徒收艾不下,自屯兵于長安;相見在近,以此先報。”會大驚曰:“吾兵多艾數倍,若但要我擒艾,晉公知吾獨能辦之。今日自引兵來,是疑我也!”遂與姜維計議。維曰:“君疑臣則臣必死,豈不見鄧艾乎?”會曰:“吾意決矣!事成則得天下,不成則退西蜀,亦不失作劉備也。”維曰:“近聞郭太後新亡,可詐稱太後有遺诏,教讨司馬昭,以正弑君之罪。據明公之才,中原可席卷而定。”會曰:“伯約當作先鋒。成事之後,同享富貴。”維曰:“願效犬馬微勞,但恐諸将不服耳。”會曰:“來日元宵佳節,于故宮大張燈火,請諸将飲宴。如不從者盡殺之。”維暗喜。次日,會、維二人請諸将飲宴。數巡後,會執杯大哭。諸将驚問其故,會曰:“郭太後臨崩有遺诏在此,爲司馬昭南阙弑君,大逆無道,早晚将篡魏,命吾讨之。汝等各自佥名,共成此事。”衆皆大驚,面面相觑。會拔劍出鞘曰:“違令者斬!”衆皆恐懼,隻得相從。畫字已畢,會乃困諸将于宮中,嚴兵禁守。維曰:“我見諸将不服,請坑之。”會曰:“吾已令宮中掘一坑,置大棒數千;如不從者,打死坑之。”
時有心腹将丘建在側。建乃護軍胡烈部下舊人也,時胡烈亦被監在宮。建乃密将鍾會所言,報知胡烈。烈大驚,泣告曰:“吾兒胡淵領兵在外,安知會懷此心耶?汝可念舊日之情,透一消息,雖死無恨。”建曰:“恩主勿憂,容某圖之。”遂出告會曰:“主公軟監諸将在内,水食不便,可令一人往來傳遞。”會素聽丘建之言,遂令丘建監臨。會分付曰:“吾以重事托汝,休得洩漏。”建曰:“主公放心,某自有緊嚴之法。”建暗令胡烈親信人入内,烈以密書付其人。其人持書火速至胡淵營内,細言其事,呈上密書。淵大驚,遂遍示諸營知之。衆将大怒,急來淵營商議曰:“我等雖死,豈肯從反臣耶?”淵曰:“正月十八日中,可驟入内,如此行之。”監軍衛瓘深喜胡淵之謀,即整頓了人馬,令丘建傳與胡烈。烈報知諸将。
卻說鍾會請姜維問曰:“吾夜夢大蛇數千條咬吾,主何吉兇?”維曰:“夢龍蛇者,皆吉慶之兆也。”會喜,信其言,乃謂維曰:“器仗已備,放諸将出問之,若何?”維曰:“此輩皆有不服之心,久必爲害,不如乘早戮之。”會從之,即命姜維領武士往殺衆魏将。維領命,方欲行動,忽然一陣心疼,昏倒在地;左右扶起,半晌方蘇。忽報宮外人聲沸騰。會方令人探時,喊聲大震,四面八方,無限兵到。維曰:“此必是諸将作惡,可先斬之。”忽報兵已入内。會令閉上殿門,使軍士上殿屋以瓦擊之,互相殺死數十人。宮外四面火起,外兵砍開殿門殺入。會自掣劍立殺數人,卻被亂箭射倒。衆将枭其首。維拔劍上殿,往來沖突,不幸心疼轉加。維仰天大叫曰:“吾計不成,乃天命也!”遂自刎而死。時年五十九歲。宮中死者數百人。衛瓘曰:“衆軍各歸營所,以待王命。”魏兵争欲報仇,共剖維腹,其膽大如雞卵。衆将又盡取姜維家屬殺之。鄧艾部下之人,見鍾會、姜維已死,遂連夜去追劫鄧艾。早有人報知衛瓘。瓘曰:“是我捉艾;今若留他,我無葬身之地矣。”護軍田續曰:“昔鄧艾取江油之時,欲殺續,得衆官告免。今日當報此恨!”瓘大喜,遂遣田續引五百兵趕至綿竹,正遇鄧艾父子放出檻車,欲還成都。艾隻道是本部兵到,不作準備;欲待問時,被田續一刀斬之。鄧忠亦死于亂軍之中。後人有詩歎鄧艾曰:“自幼能籌畫,多謀善用兵。凝眸知地理,仰面識天文。馬到山根斷,兵來石徑分。功成身被害,魂繞漢江雲。”又有詩歎鍾會曰:“髫年稱早慧,曾作秘書郎。妙計傾司馬,當時号子房。壽春多贊畫,劍閣顯鷹揚。不學陶朱隐,遊魂悲故鄉。”又有詩歎姜維曰:“天水誇英俊,涼州産異才。系從尚父出,術奉武侯來。大膽應無懼,雄心誓不回。成都身死日,漢将有餘哀。”
卻說姜維、鍾會、鄧艾已死,張翼等亦死于亂軍之中。太子劉璇、漢壽亭侯關彜,皆被魏兵所殺。軍民大亂,互相踐踏,死者不計其數。旬日後,賈充先至,出榜安民,方始甯靖。留衛瓘守成都,乃遷後主赴洛陽。止有尚書令樊建、侍中張紹、光祿大夫谯周、秘書郎郤正等數人跟随。廖化、董厥皆托病不起,後皆憂死。
時魏景元五年改爲鹹熙元年,春三月,吳将丁奉見蜀已亡,遂收兵還吳。中書丞華覈奏吳主孫休曰:“吳、蜀乃唇齒也,唇亡則齒寒;臣料司馬昭伐吳在即,乞陛下深加防禦。”休從其言,遂命陸遜子陸抗爲鎮東大将軍,領荊州牧,守江口;左将軍孫異守南徐諸處隘口;又沿江一帶,屯兵數百營,老将丁奉總督之,以防魏兵。
建甯太守霍戈聞成都不守,素服望西大哭三日。諸将皆曰:“既漢主失位,何不速降?”戈泣謂曰:“道路隔絕,未知吾主安危若何。若魏主以禮待之,則舉城而降,未爲晚也;萬一危辱吾主,則主辱臣死,何可降乎?”衆然其言,乃使人到洛陽,探聽後主消息去了。
且說後主至洛陽時,司馬昭已自回朝。昭責後主曰:“公荒淫無道,廢賢失政,理宜誅戮。”後主面如土色,不知所爲。文武皆奏曰:“蜀主既失國紀,幸早歸降,宜赦之。”昭乃封禅爲安樂公,賜住宅,月給用度,賜絹萬匹,僮婢百人。子劉瑤及群臣樊建、谯周、郤正等,皆封侯爵。後主謝恩出内。昭因黃皓蠹國害民,令武士押出市曹,淩遲處死。時霍戈探聽得後主受封,遂率部下軍士來降。次日,後主親詣司馬昭府下拜謝。昭設宴款待,先以魏樂舞戲于前,蜀官感傷,獨後主有喜色。昭令蜀人扮蜀樂于前,蜀官盡皆堕淚,後主嬉笑自若。酒至半酣,昭謂賈充曰:“人之無情,乃至于此!雖使諸葛孔明在,亦不能輔之久全,何況姜維乎?”乃問後主曰:“頗思蜀否?”後主曰:“此間樂,不思蜀也。”須臾,後主起身更衣,郤正跟至廂下曰:“陛下如何答應不思蜀也?徜彼再問,可泣而答曰:先人墳墓,遠在蜀地,乃心西悲,無日不思。晉公必放陛下歸蜀矣。”後主牢記入席。酒将微醉,昭又問曰:“頗思蜀否?”後主如郤正之言以對,欲哭無淚,遂閉其目。昭曰:“何乃似郤正語耶?”後主開目驚視曰:“誠如尊命。”昭及左右皆笑之。昭因此深喜後主誠實,并不疑慮。後人有詩歎曰:“追歡作樂笑顔開,不念危亡半點哀。快樂異鄉忘故國,方知後主是庸才。”
卻說朝中大臣因昭收川有功,遂尊之爲王,表奏魏主曹奂。時奂名爲天子,實不能主張,政皆由司馬氏,不敢不從,遂封晉公司馬昭爲晉王,谥父司馬懿爲宣王,兄司馬師爲景王。昭妻乃王肅之女,生二子:長曰司馬炎,人物魁偉,立發垂地,兩手過膝,聰明英武,膽量過人;次曰司馬攸,情性溫和,恭儉孝悌,昭甚愛之,因司馬師無子,嗣攸以繼其後。昭常曰:“天下者,乃吾兄之天下也。”于是司馬昭受封晉王,欲立攸爲世子。山濤谏曰:“廢長立幼,違禮不祥。”賈充、何曾、裴秀亦谏曰:“長子聰明神武,有超世之才;人望既茂,天表如此:非人臣之相也。”昭猶豫未決。太尉王祥、司空荀谏曰:“前代立少,多緻亂國。願殿下思之。”昭遂立長子司馬炎爲世子。
大臣奏稱:“當年襄武縣,天降一人,身長二丈餘,腳迹長三尺二寸,白發蒼髯,着黃單衣,裹黃巾,拄藜頭杖,自稱曰:吾乃民王也。今來報汝:天下換主,立見太平。如此在市遊行三日,忽然不見。此乃殿下之瑞也。殿下可戴十二旒冠冕,建天子旌旗,出警入跸,乘金根車,備六馬,進王妃爲王後,立世子爲太子。”昭心中暗喜;回到宮中,正欲飲食,忽中風不語。次日,病危,太尉王祥、司徒何曾、司馬荀及諸大臣入宮問安,昭不能言,以手指太子司馬炎而死。時八月辛卯日也。何曾曰:“天下大事,皆在晉王;可立太子爲晉王,然後祭葬。”是日,司馬炎即晉王位,封何曾爲晉丞相,司馬望爲司徒,石苞爲骠騎将軍,陳骞爲車騎将軍,谥父爲文王。
安葬已畢,炎召賈充、裴秀入宮問曰:“曹操曾雲:若天命在吾,吾其爲周文王乎!果有此事否?”充曰:“操世受漢祿,恐人議論篡逆之名,故出此言。乃明教曹丕爲天子也。”炎曰:“孤父王比曹操何如?”充曰:“操雖功蓋華夏,下民畏其威而不懷其德。子丕繼業,差役甚重,東西驅馳,未有甯歲。後我宣王、景王,累建大功,布恩施德,天下歸心久矣。文王并吞西蜀,功蓋寰宇,又豈操之可比乎?”炎曰:“曹丕尚紹漢統,孤豈不可紹魏統耶?”賈充、裴秀二人再拜而奏曰:“殿下正當法曹丕紹漢故事,複築受禅壇,布告天下,以即大位。”
炎大喜,次日帶劍入内。此時,魏主曹奂連日不曾設朝,心神恍惚,舉止失措。炎直入後宮,奂慌下禦榻而迎。炎坐畢,問曰:“魏之天下,誰之力也?”奂曰:“皆晉王父祖之賜耳。”炎笑曰:“吾觀陛下,文不能論道,武不能經邦。何不讓有才德者主之?”奂大驚,口噤不能言。傍有黃門侍郎張節大喝曰:“晉王之言差矣!昔日魏武祖皇帝,東蕩西除,南征北讨,非容易得此天下;今天子有德無罪,何故讓與人耶?”炎大怒曰:“此社稷乃大漢之社稷也。曹操挾天子以令諸侯,自立魏王,篡奪漢室。吾祖父三世輔魏,得天下者,非曹氏之能,實司馬氏之力也:四海鹹知。吾今日豈不堪紹魏之天下乎?”節又曰:“欲行此事,是篡國之賊也!”炎大怒曰:“吾與漢家報仇,有何不可!”叱武士将張節亂瓜打死于殿下。奂泣淚跪告。炎起身下殿而去。奂謂賈充、裴秀曰:“事已急矣,如之奈何?”充曰:“天數盡矣,陛下不可逆天,當照漢獻帝故事,重修受禅壇,具大禮,禅位與晉王:上合天心,下順民情,陛下可保無虞矣。”
奂從之,遂令賈充築受禅壇。以十二月甲子日,奂親捧傳國玺,立于壇上,大會文武。後人有詩歎曰:“魏吞漢室晉吞曹,天運循環不可逃。張節可憐忠國死,一拳怎障泰山高。”請晉王司馬炎登壇,授與大禮。奂下壇,具公服立于班首。炎端坐于壇上。賈充、裴秀列于左右,執劍,令曹奂再拜伏地聽命。充曰:“自漢建安二十五年,魏受漢禅,已經四十五年矣;今天祿永終,天命在晉。司馬氏功德彌隆,極天際地,可即皇帝正位,以紹魏統。封汝爲陳留王,出就金墉城居止;當時起程,非宣诏不許入京。”奂泣謝而去。太傅司馬孚哭拜于奂前曰:“臣身爲魏臣,終不背魏也。”炎見孚如此,封孚爲安平王。孚不受而退。是日,文武百官,再拜于壇下,山呼萬歲。炎紹魏統,國号大晉,改元爲泰始元年,大赦天下。魏遂亡。後人有詩歎曰:“晉國規模如魏王,陳留蹤迹似山陽。重行受禅台前事,回首當年止自傷。”
晉帝司馬炎,追谥司馬懿爲宣帝,伯父司馬師爲景帝,父司馬昭爲文帝,立七廟以光祖宗。那七廟?漢征西将軍司馬鈞,鈞生豫章太守司馬量,量生颍川太守司馬隽,隽生京兆尹司馬防,防生宣帝司馬懿,懿生景帝司馬師、文帝司馬昭:是爲七廟也。大事已定,每日設朝計議伐吳之策。正是:漢家城郭已非舊,吳國江山将複更。未知怎生伐吳,且看下文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