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姜維臨興兵,乃問廖化曰:“吾今出師,誓欲恢複中原,當先取何處?”化曰:“連年征伐,軍民不甯;兼魏有鄧艾,足智多謀,非等閑之輩:将軍強欲行難爲之事,此化所以未敢專也。”維勃然大怒曰:“昔丞相六出祁山,亦爲國也。吾今八次伐魏,豈爲一己之私哉?今當先取洮陽。如有逆吾者必斬!”遂留廖化守漢中,自同諸将提兵三十萬,徑取洮陽而來。
早有川口人報入祁山寨中。時鄧艾正與司馬望談兵,聞知此信,遂令人哨探。回報蜀兵盡從洮陽而出。司馬望曰:“姜維多計,莫非虛取洮陽而實來取祁山乎?”鄧艾曰:“今姜維實出洮陽也。”望曰:“公何以知之?”艾曰:“向者姜維累出吾有糧之地,今洮陽無糧,維必料吾隻守祁山,不守洮陽,故徑取洮陽;如得此城,屯糧積草,結連羌人,以圖久計耳。”望曰:“若此,如之奈何?”艾曰:“可盡撤此處之兵,分爲兩路去救洮陽。離洮陽二十五裏,有侯河小城,乃洮陽咽喉之地。公引一軍伏于洮陽,偃旗息鼓,大開四門,如此如此而行;我卻引一軍伏侯河,必獲大勝也。”籌畫已定,各各依計而行。隻留偏将師纂守祁山寨。
卻說姜維令夏侯霸爲前部,先引一軍徑取洮陽。霸提兵前進,将近洮陽,望見城上并無一杆旌旗,四門大開。霸心下疑惑,未敢入城,回顧諸将曰:“莫非詐乎?”諸将曰:“眼見得是空城,隻有些小百姓,聽知大将軍兵到,盡棄城而走了。”霸未信,自縱馬于城南視之,隻見城後老小無數,皆望西北而逃。霸大喜曰:“果空城也。”遂當先殺入,餘衆随後而進。方到甕城邊,忽然一聲炮響,城上鼓角齊鳴,旌旗遍豎,拽起吊橋。霸大驚曰:“誤中計矣!”慌欲退時,城上矢石如雨。可憐夏侯霸同五百軍,皆死于城下。後人有詩歎曰:“大膽姜維妙算長,誰知鄧艾暗提防。可憐投漢夏侯霸,頃刻城邊箭下亡。”
司馬望從城内殺出,蜀兵大敗而逃。随後姜維引接應兵到,殺退司馬望,就傍城下寨。維聞夏侯霸射死,嗟傷不已。是夜二更,鄧艾自侯河城内,暗引一軍潛地殺入蜀寨。蜀兵大亂,姜維禁止不住。城上鼓角喧天,司馬望引兵殺出。兩下夾攻,蜀兵大敗。維左沖右突,死戰得脫,退二十餘裏下寨。蜀兵兩番敗走之後,心中搖動。維與衆将曰:“勝敗乃兵家之常,今雖損兵折将,不足爲憂。成敗之事,在此一舉,汝等始終勿改,如有言退者立斬。”張翼進言曰:“魏兵皆在此處,祁山必然空虛。将軍整兵與鄧艾交鋒,攻打洮陽、侯河;某引一軍取祁山。取了祁山九寨,便驅兵向長安。此爲上計。”維從之,即令張翼引後軍徑取祁山。
維自引兵到侯河搦鄧艾交戰。艾引軍出迎。兩軍對圓,二人交鋒數十餘合,不分勝負,各收兵回寨。次日,姜維又引兵挑戰,鄧艾按兵不出。姜維令軍辱罵。鄧艾尋思曰:“蜀人被吾大殺一陣,全然不退,連日反來搦戰:必分兵去襲祁山寨也。守寨将師纂,兵少智寡,必然敗矣。吾當親往救之。”乃喚子鄧忠分付曰:“汝用心守把此處,任他搦戰,卻勿輕出。吾今夜引兵去祁山救應。”
是夜二更,姜維正在寨中設計,忽聽得寨外喊聲震地,鼓角喧天,人報鄧艾引三千精兵夜戰。諸将欲出,維止之曰:“勿得妄動。”原來鄧艾引兵至蜀寨前哨探了一遍,乘勢去救祁山,鄧忠自入城去了。姜維喚諸将曰:“鄧艾虛作夜戰之勢,必然去救祁山寨矣。”乃喚傅佥分付曰:“汝守此寨,勿輕與敵。”囑畢,維自引三千兵來助張翼。
卻說張翼正到祁山攻打,守寨将師纂兵少,支持不住。看看待破,忽然鄧艾兵至,沖殺了一陣,蜀兵大敗,把張翼隔在山後,絕了歸路。正慌急之間,忽聽的喊聲大震,鼓角喧天,隻見魏兵紛紛倒退。左右報曰:“大将軍姜伯約殺到!”翼乘勢驅兵相應。兩下夾攻,鄧艾折了一陣,急退上祁山寨不出。姜維令兵四面攻圍。
話分兩頭。卻說後主在成都,聽信宦官黃皓之言,又溺于酒色,不理朝政。時有大臣劉琰妻胡氏,極有顔色;因入宮朝見皇後,後留在宮中,一月方出。琰疑其妻與後主私通,乃喚帳下軍士五百人列于前,将妻綁縛,令軍以履撻其面數十,幾死複蘇。後主聞之大怒,令有司議劉琰罪。有司議得:“卒非撻妻之人,面非受刑之地:合當棄市。”遂斬劉琰。自此命婦不許入朝。然一時官僚以後主荒淫,多有疑怨者。于是賢人漸退,小人日進。
時右将軍閻宇,身無寸功,隻因阿附黃皓,遂得重爵;聞姜維統兵在祁山,乃說皓奏後主曰:“姜維屢戰無功,可命閻宇代之。”後主從其言,遣使赍诏,召回姜維。維正在祁山攻打寨栅,忽一日三道诏至,宣維班師。維隻得遵命,先令洮陽兵退,次後與張翼徐徐而退。鄧艾在寨中,隻聽得一夜鼓角喧天,不知何意。至平明,人報蜀兵盡退,止留空寨。艾疑有計,不敢追襲。
姜維徑到漢中,歇住人馬,自與使命入成都見後主。後主一連十日不朝。維心中疑惑。是日至東華門,遇見秘書郎郤正。維問曰:“天子召維班師,公知其故否?”正笑曰:“大将軍何尚不知?黃皓欲使閻宇立功,奏聞朝廷,發诏取回将軍。今聞鄧艾善能用兵,因此寝其事矣。”維大怒曰:“我必殺此宦豎!”郤正止之曰:“大将軍繼武侯之事,任大職重,豈可造次?倘若天子不容,反爲不美矣。”維謝曰:“先生之言是也。”
次日,後主與黃皓在後園宴飲,維引數人徑入。早有人報知黃皓,皓急避于湖山之側。維至亭下,拜了後主,泣奏曰:“臣困鄧艾于祁山,陛下連降三诏,召臣回朝,未審聖意爲何?”後主默然不語。維又奏曰:“黃皓奸巧專權,乃靈帝時十常侍也。陛下近則鑒于張讓,遠則鑒于趙高。早殺此人,朝廷自然清平,中原方可恢複。”後主笑曰:“黃皓乃趨走小臣,縱使專權,亦無能爲。昔者董允每切齒恨皓,朕甚怪之。卿何必介意?”維叩頭奏曰:“陛下今日不殺黃皓,禍不遠也。”後主曰:“愛之欲其生,惡之欲其死。卿何不容一宦官耶?”令近侍于湖山之側,喚出黃皓至亭下,命拜姜維伏罪。皓哭拜維曰:“某早晚趨侍聖上而已,并不幹與國政。将軍休聽外人之言,欲殺某也。某命系于将軍,惟将軍憐之!”言罷,叩頭流涕。維忿忿而出,即往見郤正,備将此事告之。正曰:“将軍禍不遠矣。将軍若危,國家随滅!”維曰:“先生幸教我以保國安身之策。”正曰:“隴西有一去處,名曰沓中,此地極其肥壯。将軍何不效武侯屯田之事,奏知天子,前去沓中屯田?一者,得麥熟以助軍實;二者,可以盡圖隴右諸郡;三者,魏人不敢正視漢中;四者,将軍在外掌握兵權,人不能圖,可以避禍:此乃保國安身之策也,宜早行之。”維大喜,謝曰:“先生金玉之言也。”
次日,姜維表奏後主,求沓中屯田,效武侯之事。後主從之。維遂還漢中,聚諸将曰:“某累出師,因糧不足,未能成功。今吾提兵八萬,往沓中種麥屯田,徐圖進取。汝等久戰勞苦,今且斂兵聚谷,退守漢中;魏兵千裏運糧,經涉山嶺,自然疲乏;疲乏必退:那時乘虛追襲,無不勝矣。”遂令胡濟守漢壽城,王含守樂城,蔣斌守漢城,蔣舒、傅佥同守關隘。分撥已畢,維自引兵八萬,來沓中種麥,以爲久計。
卻說鄧艾聞姜維在沓中屯田,于路下四十餘營,連絡不絕,如長蛇之勢。艾遂令細作相了地形,畫成圖本,具表申奏。晉公司馬昭見之,大怒曰:“姜維屢犯中原,不能剿除,是吾心腹之患也。”賈充曰:“姜維深得孔明傳授,急難退之。須得一智勇之将,往刺殺之,可免動兵之勞。”從事中郎荀勗曰:“不然。今蜀主劉禅溺于酒色,信用黃皓,大臣皆有避禍之心。姜維在沓中屯田,正避禍之計也。若令大将伐之,無有不勝,何必用刺客乎?”昭大笑曰:“此言最善。吾欲伐蜀,誰可爲将?”荀勗曰:“鄧艾乃世之良材,更得鍾會爲副将,大事成矣。”昭大喜曰:“此言正合吾意。”乃召鍾會入而問曰:“吾欲令汝爲大将,去伐東吳,可乎?”會曰:“主公之意,本不欲伐吳,實欲伐蜀也。”昭大笑曰:“子誠識吾心也。——但卿往伐蜀,當用何策?”會曰:“某料主公欲伐蜀,已畫圖本在此。”昭展開視之,圖中細載一路安營下寨屯糧積草之處,從何而進,從何而退,一一皆有法度。昭看了大喜曰:“真良将也!卿與鄧艾合兵取蜀,何如?”會曰:“蜀川道廣,非一路可進;當使鄧艾分兵各進,可也。”
昭遂拜鍾會爲鎮西将軍,假節钺,都督關中人馬,調遣青、徐、兖、豫、荊、揚等處;一面差人持節令鄧艾爲征西将軍,都督關外隴上,使約期伐蜀。次日,司馬昭于朝中計議此事,前将軍鄧敦曰:“姜維屢犯中原,我兵折傷甚多,隻今守禦,尚自未保;奈何深入山川危險之地,自取禍亂耶?”昭怒曰:“吾欲興仁義之師,伐無道之主,汝安敢逆吾意!”叱武士推出斬之。須臾,呈鄧敦首級于階下。衆皆失色。昭曰:“吾自征東以來,息歇六年,治兵繕甲,皆已完備,欲伐吳、蜀久矣。今先定西蜀,乘順流之勢,水陸并進,并吞東吳;此滅虢取虞之道也。吾料西蜀将士,守成都者八九萬,守邊境者不過四五萬,姜維屯田者不過六七萬。今吾已令鄧艾引關外隴右之兵十餘萬,絆住姜維于沓中,使不得東顧;遣鍾會引關中精兵二三十萬,直抵駱谷,三路以襲漢中。蜀主劉禅昏暗,邊城外破,士女内震,其亡可必矣。”衆皆拜服。
卻說鍾會受了鎮西将軍之印,起兵伐蜀。會恐機謀或洩,卻以伐吳爲名,令青、兖、豫、荊、揚等五處各造大船;又遣唐咨于登、萊等州傍海之處,拘集海船。司馬昭不知其意,遂召鍾會問之曰:“子從旱路收川,何用造船耶?”會曰:“蜀若聞我兵大進,必求救于東吳也。故先布聲勢,作伐吳之狀,吳必不敢妄動。一年之内,蜀已破,船已成,而伐吳,豈不順乎?”昭大喜,選日出師。時魏景元四年秋七月初三日,鍾會出師。司馬昭送之于城外十裏方回。西曹掾邵悌密謂司馬昭曰:“今主公遣鍾會領十萬兵伐蜀,愚料會志大心高,不可使獨掌大權。”昭笑曰:“吾豈不知之?”悌曰:“主公既知,何不使人同領其職?”昭言無數語,使邵悌疑心頓釋。正是:方當士馬驅馳日,早識将軍跋扈心。未知其言若何,且看下文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