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說司馬懿逃回寨中,心甚惱悶。忽使命赍诏至,言東吳三路入寇,朝廷正議命将抵敵,令懿等堅守勿戰。懿受命已畢,深溝高壘,堅守不出。
卻說曹睿聞孫權分兵三路而來,亦起兵三路迎之:令劉劭引兵救江夏,田豫引兵救襄陽,睿自與滿寵率大軍救合淝。滿寵先引一軍至巢湖口,望見東岸戰船無數,旌旗整肅。寵入軍中奏魏主曰:“吳人必輕我遠來,未曾提備;今夜可乘虛劫其水寨,必得全勝。”魏主曰:“汝言正合朕意。”即令骁将張球領五千兵,各帶火具,從湖口攻之;滿寵引兵五千,從東岸攻之。是夜二更時分,張球、滿寵各引軍悄悄望湖口進發;将近水寨,一齊呐喊殺入。吳兵慌亂,不戰而走;被魏軍四下舉火,燒毀戰船、糧草、器具不計其數。諸葛瑾率敗兵逃走沔口。魏兵大勝而回。
次日,哨軍報知陸遜。遜集諸将議曰:“吾當作表申奏主上,請撤新城之圍,以兵斷魏軍歸路,吾率衆攻其前:彼首尾不敵,一鼓可破也。”衆服其言。陸遜即具表,遣一小校密地赍往新城。小校領命,赍着表文,行至渡口,不期被魏軍伏路的捉住,解赴軍中見魏主曹睿。睿搜出陸遜表文,覽畢,歎曰:“東吳陸遜真妙算也!”遂命将吳卒監下,令劉劭謹防孫權後兵。
卻說諸葛瑾大敗一陣,又值暑天,人馬多生疾病;乃修書一封,令人轉達陸遜,議欲撤兵還國。遜看書畢,謂來人曰:“拜上将軍:吾自有主意。”使者回報諸葛瑾。瑾問:“陸将軍作何舉動?”使者曰:“但見陸将軍催督衆人于營外種豆菽,自與諸将在轅門射戲。”瑾大驚,親自往陸遜營中,與遜相見,問曰:“今曹睿親來,兵勢甚盛,都督何以禦之?”遜曰:“吾前遣人奉表于主上,不料爲敵人所獲。機謀既洩,彼必知備;與戰無益,不如且退。已差人奉表約主上緩緩退兵矣。”瑾曰:“都督既有此意,即宜速退,何又遲延?”遜曰:“吾軍欲退,當徐徐而動。今若便退,魏人必乘勢追趕:此取敗之道也。足下宜先督船隻詐爲拒敵之意,吾悉以人馬向襄陽而進,爲疑敵之計,然後徐徐退歸江東,魏兵自不敢近耳。”瑾依其計,辭遜歸本營,整頓船隻,預備起行。陸遜整肅部伍,張揚聲勢,望襄陽進發。
早有細作報知魏主,說吳兵已動,須用提防。魏将聞之,皆要出戰。魏主素知陸遜之才,谕衆将曰:“陸遜有謀,莫非用誘敵之計?不可輕進。”衆将乃止。數日後,哨卒報來:“東吳三路兵馬皆退矣。”魏主未信,再令人探之,回報果然盡退。魏主曰:“陸遜用兵,不亞孫、吳。東南未可平也。”因敕諸将,各守險要,自引大軍屯合淝,以伺其變。
卻說孔明在祁山,欲爲久駐之計,乃令蜀兵與魏民相雜種田:軍一分,民二分,并不侵犯,魏民皆安心樂業。司馬師入告其父曰:“蜀兵劫去我許多糧米,今又令蜀兵與我民相雜屯田于渭濱,以爲久計:似此真爲國家大患。父親何不與孔明約期大戰一場,以決雌雄?”懿曰:“吾奉旨堅守,不可輕動。”正議間,忽報魏延将着元帥前日所失金盔,前來罵戰。衆将忿怒,俱欲出城。懿笑曰:“聖人雲:小不忍則亂大謀。但堅守爲上。”諸将依令不出。魏延辱罵良久方回。孔明見司馬懿不肯出戰,乃密令馬岱造成木栅,營中掘下深塹,多積幹柴引火之物;周圍山上,多用柴草虛搭窩鋪,内外皆伏地雷。置備停當,孔明附耳囑之曰:“可将葫蘆谷後路塞斷,暗伏兵于谷中。若司馬懿追到,任他入谷,便将地雷幹柴一齊放起火來。”又令軍士晝舉七星号帶于谷口,夜設七盞明燈于山上,以爲暗号。馬岱受計引兵而去。孔明又喚魏延分付曰:“汝可引五百兵去魏寨讨戰,務要誘司馬懿出戰。不可取勝,隻可詐敗。懿必追趕,汝卻望七星旗處而入;若是夜間,則望七盞燈處而走。隻要引得司馬懿入葫蘆谷内,吾自有擒之之計。”魏延受計,引兵而去。孔明又喚高翔分付曰:“汝将木牛流馬或二三十爲一群,或四五十爲一群,各裝米糧,于山路往來行走。如魏兵搶去,便是汝之功。”高翔領計,驅駕木牛流馬去了。孔明将祁山兵一一調去,隻推屯田;分付:“如别兵來戰,隻許詐敗;若司馬懿自來,方并力隻攻渭南,斷其歸路。”孔明分撥已畢,自引一軍近上方谷下營。
且說夏侯惠、夏侯和二人入寨告司馬懿曰:“今蜀兵四散結營,各處屯田,以爲久計;若不趁此時除之,縱令安居日久,深根固蒂,難以搖動。”懿曰:“此必又是孔明之計。”二人曰:“都督若如此疑慮,寇敵何時得滅?我兄弟二人,當奮力決一死戰,以報國恩。”懿曰:“既如此,汝二人可分頭出戰。”遂令夏侯惠、夏侯和各引五千兵去訖。懿坐待回音。
卻說夏侯惠、夏侯和二人分兵兩路,正行之間,忽見蜀兵驅木牛流馬而來。二人一齊殺将過去,蜀兵大敗奔走,木牛流馬盡被魏兵搶獲,解送司馬懿營中。次日又劫擄得人馬百餘。亦解赴大寨。懿将解到蜀兵,诘審虛實。蜀兵告曰:“孔明隻料都督堅守不出,盡命我等四散屯田,以爲久計。不想卻被擒獲。”懿即将蜀兵盡皆放回。夏侯和曰:“何不殺之?”懿曰:“量此小卒,殺之無益。放歸本寨,令說魏将寬厚仁慈,釋彼戰心:此呂蒙取荊州之計也。”遂傳令今後凡有擒到蜀兵,俱當善遣之。仍重賞有功将吏。諸将皆聽令而去。
卻說孔明令高翔佯作運糧,驅駕木牛流馬,往來于上方谷内;夏侯惠等,不時截殺,半月之間,連勝數陣。司馬懿見蜀兵屢敗,心中歡喜。一日,又擒到蜀兵數十人。懿喚至帳下問曰:“孔明今在何處?”衆告曰:“諸葛丞相不在祁山,在上方谷西十裏下營安住。今每日運糧屯于上方谷。”懿備細問了,即将衆人放去;乃喚諸将分付曰:“孔明今不在祁山,在上方谷安營。汝等于明日,可一齊并力攻取祁山大寨。吾自引兵來接應。”衆将領命,各各準備出戰。司馬師曰:“父親何故反欲攻其後?”懿曰:“祁山乃蜀人之根本,若見我兵攻之,各營必盡來救;我卻取上方谷燒其糧草,使彼首尾不接:必大敗也。”司馬師拜服。懿即發兵起行,令張虎、樂各引五千兵,在後救應。
且說孔明正在山上,望見魏兵或三五千一行,或一二千一行,隊伍紛紛,前後顧盼,料必來取祁山大寨,乃密傳令衆将:“若司馬懿自來,汝等便往劫魏寨,奪了渭南。”衆将各各聽令。
卻說魏兵皆奔祁山寨來,蜀兵四下一齊呐喊奔走,虛作救應之勢。司馬懿見蜀兵都去救祁山寨,便引二子并中軍護衛人馬,殺奔上方谷來。魏延在谷口,隻盼司馬懿到來;忽見一枝魏兵殺到,延縱馬向前視之,正是司馬懿。延大喝曰:“司馬懿休走!”舞刀相迎。懿挺槍接戰。不上三合,延撥回馬便走,懿随後趕來。延隻望七星旗處而走。懿見魏延隻一人,軍馬又少,放心追之;令司馬師在左,司馬昭在右,懿自居中,一齊攻殺将來。魏延引五百兵皆退入谷中去。懿追到谷口,先令人入谷中哨探。回報谷内并無伏兵,山上皆是草房。懿曰:“此必是積糧之所也。”遂大驅士馬,盡入谷中。懿忽見草房上盡是幹柴,前面魏延已不見了。懿心疑,謂二子曰:“倘有兵截斷谷口,如之奈何?”言未已,隻聽得喊聲大震,山上一齊丢下火把來,燒斷谷口。魏兵奔逃無路。山上火箭射下,地雷一齊突出,草房内幹柴都着,刮刮雜雜,火勢沖天。司馬懿驚得手足無措,乃下馬抱二子大哭曰:“我父子三人皆死于此處矣!”正哭之間,忽然狂風大作,黑氣漫空,一聲霹靂響處,驟雨傾盆。滿谷之火,盡皆澆滅;地雷不震,火器無功。司馬懿大喜曰:“不就此時殺出,更待何時!”即引兵奮力沖殺。張虎、樂亦各引兵殺來接應。馬岱軍少,不敢追趕。司馬懿父子與張虎、樂合兵一處,同歸渭南大寨,不想寨栅已被蜀兵奪了。郭淮、孫禮正在浮橋上與蜀兵接戰。司馬懿等引兵殺到,蜀兵退去。懿燒斷浮橋,據住北岸。
且說魏兵在祁山攻打蜀寨,聽知司馬懿大敗,失了渭南營寨,軍心慌亂;急退時,四面蜀兵沖殺将來,魏兵大敗,十傷八九,死者無數,餘衆奔過渭北逃生。孔明在山上見魏延誘司馬懿入谷,一霎時火光大起,心中甚喜,以爲司馬懿此番必死。不期天降大雨,火不能着,哨馬報說司馬懿父子俱逃去了。孔明歎曰:“謀事在人,成事在天。不可強也!”後人有詩歎曰:“谷口風狂烈焰飄,何期驟雨降青霄。武侯妙計如能就,安得山河屬晉朝!”
卻說司馬懿在渭北寨内傳令曰:“渭南寨栅,今已失了。諸将如再言出戰者斬。”衆将聽令,據守不出。郭淮入告曰:“近日孔明引兵巡哨,必将擇地安營。”懿曰:“孔明若出武功,依山而東,我等皆危矣;若出渭南,西止五丈原,方無事也。”令人探之,回報果屯五丈原。司馬懿以手加額曰:“大魏皇帝之洪福也!”遂令諸将:“堅守勿出,彼久必自變。”
且說孔明自引一軍屯于五丈原,累令人搦戰,魏兵隻不出。孔明乃取巾帼并婦人缟素之服,盛于大盒之内,修書一封,遣人送至魏寨。諸将不敢隐蔽,引來使入見司馬懿。懿對衆啓盒視之,内有巾帼婦人之衣,并書一封。懿拆視其書,略曰:“仲達既爲大将,統領中原之衆,不思披堅執銳,以決雌雄,乃甘窟守土巢,謹避刀箭,與婦人又何異哉!今遣人送巾帼素衣至,如不出戰,可再拜而受之。倘恥心未泯,猶有男子胸襟,早與批回,依期赴敵。”司馬懿看畢,心中大怒,乃佯笑曰:“孔明視我爲婦人耶!”即受之,令重待來使。懿問曰:“孔明寝食及事之煩簡若何?”使者曰:“丞相夙興夜寐,罰二十以上皆親覽焉。所啖之食,日不過數升。”懿顧謂諸将曰:“孔明食少事煩,其能久乎?”
使者辭去,回到五丈原,見了孔明,具說:“司馬懿受了巾帼女衣,看了書劄,并不嗔怒,隻問丞相寝食及事之煩簡,絕不提起軍旅之事。某如此應對,彼言:食少事煩,豈能長久?”孔明歎曰:“彼深知我也!”主簿楊颙谏曰:“某見丞相常自校簿書,竊以爲不必。夫爲治有體,上下不可相侵。譬之治家之道,必使仆執耕,婢典爨,私業無曠,所求皆足,其家主從容自在,高枕飲食而已。若皆身親其事,将形疲神困,終無一成。豈其智之不如婢仆哉?失爲家主之道也。是故古人稱:坐而論道,謂之三公;作而行之,謂之士大夫。昔丙吉憂牛喘,而不問橫道死人;陳平不知錢谷之數,曰:自有主者。今丞相親理細事,汗流終日,豈不勞乎?司馬懿之言,真至言也。”孔明泣曰:“吾非不知。但受先帝托孤之重,惟恐他人不似我盡心也!”衆皆垂淚。自此孔明自覺神思不甯。諸将因此未敢進兵。
卻說魏将皆知孔明以巾帼女衣辱司馬懿,懿受之不戰。衆将不忿,入帳告曰:“我等皆大國名将,安忍受蜀人如此之辱!即請出戰,以決雌雄。”懿曰:“吾非不敢出戰而甘心受辱也。奈天子明诏,令堅守勿動。今若輕出,有違君命矣。”衆将俱忿怒不平。懿曰:“汝等既要出戰,待我奏準天子,同力赴敵,何如?”衆皆允諾。
懿乃寫表遣使,直至合淝軍前,奏聞魏主曹睿。睿拆表覽之。表略曰:“臣才薄任重,伏蒙明旨,令臣堅守不戰,以待蜀人之自敝;奈今諸葛亮遺臣以巾帼,待臣如婦人,恥辱至甚!臣謹先達聖聰:旦夕将效死一戰,以報朝廷之恩,以雪三軍之恥。臣不勝激切之至!”睿覽訖,乃謂多官曰:“司馬懿堅守不出,今何故又上表求戰?”衛尉辛毗曰:“司馬懿本無戰心,必因諸葛亮恥辱,衆将忿怒之故,特上此表,欲更乞明旨,以遏諸将之心耳。”睿然其言,即令辛毗持節至渭北寨傳谕,令勿出戰。司馬懿接诏入帳,辛毗宣谕曰:“如再有敢言出戰者,即以違旨論。”衆将隻得奉诏。懿暗謂辛毗曰:“公真知我心也!”于是令軍中傳說:魏主命辛毗持節,傳谕司馬懿勿得出戰。
蜀将聞知此事,報與孔明。孔明笑曰:“此乃司馬懿安三軍之法也。”姜維曰:“丞相何以知之?”孔明曰:“彼本無戰心;所以請戰者,以示武于衆耳。豈不聞: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安有千裏而請戰者乎?此乃司馬懿因将士忿怒,故借曹睿之意,以制衆人。今又播傳此言,欲懈我軍心也。”
正論間,忽報費祎到。孔明請入問之,祎曰:“魏主曹睿聞東吳三路進兵,乃自引大軍至合淝,令滿寵、田豫、劉劭分兵三路迎敵。滿寵設計盡燒東吳糧草戰具,吳兵多病。陸遜上表于吳王,約會前後夾攻,不意赍表人中途被魏兵所獲,因此機關洩漏,吳兵無功而退。”孔明聽知此信,長歎一聲,不覺昏倒于地;衆将急救,半晌方蘇。孔明歎曰:“吾心昏亂,舊病複發,恐不能生矣!”
是夜,孔明扶病出帳,仰觀天文,十分驚慌;入帳謂姜維曰:“吾命在旦夕矣!”維曰:“丞相何出此言?”孔明曰:“吾見三台星中,客星倍明,主星幽隐,相輔列曜,其光昏暗:天象如此,吾命可知!”維曰:“天象雖則如此,丞相何不用祈禳之法挽回之?”孔明曰:“吾素谙祈禳之法,但未知天意若何。汝可引甲士四十九人,各執皂旗,穿皂衣,環繞帳外;我自于帳中祈禳北鬥。若七日内主燈不滅,吾壽可增一紀;如燈滅,吾必死矣。閑雜人等,休教放入。凡一應需用之物,隻令二小童搬運。”姜維領命,自去準備。
時值八月中秋,是夜銀河耿耿,玉露零零,旌旗不動,刁鬥無聲。姜維在帳外引四十九人守護。孔明自于帳中設香花祭物,地上分布七盞大燈,外布四十九盞小燈,内安本命燈一盞。孔明拜祝曰:“亮生于亂世,甘老林泉;承昭烈皇帝三顧之恩,托孤之重,不敢不竭犬馬之勞,誓讨國賊。不意将星欲墜,陽壽将終。謹書尺素,上告穹蒼:伏望天慈,俯垂鑒聽,曲延臣算,使得上報君恩,下救民命,克複舊物,永延漢祀。非敢妄祈,實由情切。”拜祝畢,就帳中俯伏待旦。次日,扶病理事,吐血不止。日則計議軍機,夜則步罡踏鬥。
卻說司馬懿在營中堅守,忽一夜仰觀天文,大喜,謂夏侯霸曰:“吾見将星失位,孔明必然有病,不久便死。你可引一千軍去五丈原哨探。若蜀人攘亂,不出接戰,孔明必然患病矣。吾當乘勢擊之。”霸引兵而去。孔明在帳中祈禳已及六夜,見主燈明亮,心中甚喜。姜維入帳,正見孔明披發仗劍,踏罡步鬥,壓鎮将星。忽聽得寨外呐喊,方欲令人出問,魏延飛步入告曰:“魏兵至矣!”延腳步急,竟将主燈撲滅。孔明棄劍而歎曰:“死生有命,不可得而禳也!”魏延惶恐,伏地請罪;姜維忿怒,拔劍欲殺魏延。正是:萬事不由人做主,一心難與命争衡。未知魏延性命如何,且看下文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