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數日,早到成都,先使人報知玄德。玄德問孔明曰:“令兄此來爲何?”孔明曰:“來索荊州耳。”玄德曰:“何以答之?”孔明曰:“隻須如此如此。”計會已定,孔明出郭接瑾,不到私宅,徑入賓館。參拜畢,瑾放聲大哭。亮曰:“兄長有事但說,何故發哀?”瑾曰:“吾一家老小休矣!”亮曰:“莫非爲不還荊州乎?因弟之故,執下兄長老小,弟心何安?兄休憂慮,弟自有計還荊州便了。”
瑾大喜,即同孔明入見玄德,呈上孫權書。玄德看了,怒曰:“孫權既以妹嫁我,卻乘我不在荊州,竟将妹子潛地取去,情理難容!我正要大起川兵,殺下江南,報我之恨,卻還想來索荊州乎!”孔明哭拜于地,曰:“吳侯執下亮兄長老小,倘若不還,吾兄将全家被戮。兄死,亮豈能獨生?望主公看亮之面,将荊州還了東吳,全亮兄弟之情!”玄德再三不肯,孔明隻是哭求。玄德徐徐曰:“既如此,看軍師面,分荊州一半還之:将長沙、零陵、桂陽三郡與他。”亮曰:“既蒙見允,便可寫書與雲長令交割三郡。”玄德曰:“子瑜到彼,須用善言求吾弟。吾弟性如烈火,吾尚懼之。切宜仔細。”
瑾求了書,辭了玄德,别了孔明,登途徑到荊州。雲長請入中堂,賓主相叙。瑾出玄德書曰:“皇叔許先以三郡還東吳,望将軍即日交割,令瑾好回見吾主。”雲長變色曰:“吾與吾兄桃園結義,誓共匡扶漢室。荊州本大漢疆土,豈得妄以尺寸與人?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雖吾兄有書來,我卻隻不還。”瑾曰:“今吳侯執下瑾老小,若不得荊州,必将被誅。望将軍憐之!”雲長曰:“此是吳侯谲計,如何瞞得我過!”瑾曰:“将軍何太無面目?”雲長執劍在手曰:“休再言!此劍上并無面目!”關平告曰:“軍師面上不好看,望父親息怒。”雲長曰:“不看軍師面上,教你回不得東吳!”
瑾滿面羞慚,急辭下船,再往西川見孔明。孔明已自出巡去了。瑾隻得再見玄德,哭告雲長欲殺之事。玄德曰:“吾弟性急,極難與言。子瑜可暫回,容吾取了東川、漢中諸郡,調雲長往守之,那時方得交付荊州。”
瑾不得已,隻得回東吳見孫權,具言前事。孫權大怒曰:“子瑜此去,反覆奔走,莫非皆是諸葛亮之計?”瑾曰:“非也。吾弟亦哭告玄德,方許将三郡先還,又無奈雲長恃頑不肯。”孫權曰:“既劉備有先還三郡之言,便可差官前去長沙、零陵、桂陽三郡赴任,且看如何。”瑾曰:“主公所言極善。”權乃令瑾取回老小,一面差官往三郡赴任。不一日,三郡差去官吏,盡被逐回,告孫權曰:“關雲長不肯相容,連夜趕逐回吳。遲後者便要殺。”
孫權大怒,差人召魯肅責之曰:“子敬昔爲劉備作保,借吾荊州;今劉備已得西川,不肯歸還,子敬豈得坐視?”肅曰:“肅已思得一計,正欲告主公。”權問:“何計?”肅曰:“今屯兵于陸口,使人請關雲長赴會。若雲長肯來,以善言說之;如其不從,伏下刀斧手殺之。如彼不肯來,随即進兵,與決勝負,奪取荊州便了。”孫權曰:“正合吾意。可即行之。”阚澤進曰:“不可,關雲長乃世之虎将,非等閑可及。恐事不諧,反遭其害。”孫權怒曰:“若如此,荊州何日可得!”便命魯肅速行此計。肅乃辭孫權,至陸口,召呂蒙、甘甯商議,設宴于陸口寨外臨江亭上,修下請書,選帳下能言快語一人爲使,登舟渡江。江口關平問了,遂引使者入荊州,叩見雲長,具道魯肅相邀赴會之意,呈上請書。雲長看書畢,謂來人曰:“既子敬相請,我明日便來赴宴。汝可先回。”
使者辭去。關平曰:“魯肅相邀,必無好意;父親何故許之?”雲長笑曰:“吾豈不知耶?此是諸葛瑾回報孫權,說吾不肯還三郡,故令魯肅屯兵陸口,邀我赴會,便索荊州。吾若不往,道吾怯矣。吾來日獨駕小舟,隻用親随十餘人,單刀赴會,看魯肅如何近我!”平谏曰:“父親奈何以萬金之軀,親蹈虎狼之穴?恐非所以重伯父之寄托也。”雲長曰:“吾于千槍萬刃之中,矢石交攻之際,匹馬縱橫,如入無人之境;豈憂江東群鼠乎!”馬良亦谏曰:“魯肅雖有長者之風,但今事急,不容不生異心。将軍不可輕往。”雲長曰:“昔戰國時趙人蔺相如,無縛雞之力,于渑池會上,觑秦國君臣如無物;況吾曾學萬人敵者乎!既已許諾,不可失信。”良曰:“縱将軍去,亦當有準備。”雲長曰:“隻教吾兒選快船十隻,藏善戰水軍五百,于江上等候。看吾認旗起處,便過江來。”平領命自去準備。
卻說使者回報魯肅,說雲長慨然應允,來日準到。肅與呂蒙商議:“此來若何?”蒙曰:“彼帶軍馬來,某與甘甯各人領一軍伏于岸側,放炮爲号,準備厮殺;如無軍來,隻于庭後伏刀斧手五十人,就筵間殺之。”計會已定。次日,肅令人于岸口遙望。辰時後,見江面上一隻船來,梢公水手隻數人,一面紅旗,風中招飐,顯出一個大“關”字來。船漸近岸,見雲長青巾綠袍,坐于船上;傍邊周倉捧着大刀;八九個關西大漢,各跨腰刀一口。魯肅驚疑,接入庭内。叙禮畢,入席飲酒,舉杯相勸,不敢仰視。雲長談笑自若。
酒至半酣,肅曰:“有一言訴與君侯,幸垂聽焉:昔日令兄皇叔,使肅于吾主之前,保借荊州暫住,約于取川之後歸還。今西川已得,而荊州未還,得毋失信乎?”雲長曰:“此國家之事,筵間不必論之。”肅曰:“吾主隻區區江東之地,而肯以荊州相借者,爲念君侯等兵敗遠來,無以爲資故也。今已得益州,則荊州自應見還;乃皇叔但肯先割三郡,而君侯又不從,恐于理上說不去。”雲長曰:“烏林之役,左将軍親冒矢石,戮力破敵,豈得徒勞而無尺土相資?今足下複來索地耶?”肅曰:“不然。君侯始與皇叔同敗于長坂,計窮力竭,将欲遠竄,吾主矜念皇叔身無處所,不愛土地,使有所托足,以圖後功;而皇叔愆德隳好,已得西川,又占荊州,貪而背義,恐爲天下所恥笑。惟君侯察之。”雲長曰:“此皆吾兄之事,非某所宜與也。”肅曰:“某聞君侯與皇叔桃園結義,誓同生死。皇叔即君侯也,何得推托乎?”雲長未及回答,周倉在階下厲聲言曰:“天下土地,惟有德者居之。豈獨是汝東吳當有耶!”雲長變色而起,奪周倉所捧大刀,立于庭中,目視周倉而叱曰:“此國家之事,汝何敢多言!可速去!”倉會意,先到岸口,把紅旗一招。關平船如箭發,奔過江東來。雲長右手提刀,左手挽住魯肅手,佯推醉曰:“公今請吾赴宴,莫提起荊州之事。吾今已醉,恐傷故舊之情。他日令人請公到荊州赴會,另作商議。”魯肅魂不附體,被雲長扯至江邊。呂蒙、甘甯各引本部軍欲出,見雲長手提大刀,親握魯肅,恐肅被傷,遂不敢動。雲長到船邊,卻才放手,早立于船首,與魯肅作别。肅如癡似呆,看關公船已乘風而去。後人有詩贊關公曰:“藐視吳臣若小兒,單刀赴會敢平欺。當年一段英雄氣,尤勝相如在渑池。”
雲長自回荊州。魯肅與呂蒙共議:“此計又不成,如之奈何?”蒙曰:“可即申報主公,起兵與雲長決戰。”肅即時使人申報孫權。權聞之大怒,商議起傾國之兵,來取荊州。忽報:“曹操又起三十萬大軍來也!”權大驚,且教魯肅休惹荊州之兵,移兵向合淝、濡須,以拒曹操。
卻說操将欲起程南征,參軍傅幹,字彥材,上書谏操。書略曰:“幹聞用武則先威,用文則先德;威德相濟,而後王業成。往者天下大亂,明公用武攘之,十平其九;今未承王命者,吳與蜀耳。吳有長江之險,蜀有崇山之阻,難以威勝。愚以爲且宜增修文德,按甲寝兵,息軍養士,待時而動。今若舉數十萬之衆,頓長江之濱,倘賊憑險深藏,使我士馬不得逞其能,奇變無所用其權,則天威屈矣。惟明公詳察焉。”曹操覽之,遂罷南征,興設學校,延禮文士。于是侍中王粲、杜襲、衛凱、和洽四人,議欲尊曹操爲魏王。中書令荀攸曰:“不可。丞相官至魏公,榮加九錫,位已極矣。今又進升王位,于理不可。”曹操聞之,怒曰:“此人欲效荀彧耶!”荀攸知之,憂憤成疾,卧病十數日而卒,亡年五十八歲。操厚葬之,遂罷魏王事。
一日,曹操帶劍入宮,獻帝正與伏後共坐。伏後見操來,慌忙起身。帝見曹操,戰栗不已。操曰:“孫權、劉備各霸一方,不尊朝廷,當如之何?”帝曰:“盡在魏公裁處。”操怒曰:“陛下出此言,外人聞之,隻道吾欺君也。”帝曰:“君若肯相輔則幸甚;不爾,願垂恩相舍。”操聞言,怒目視帝,恨恨而出。左右或奏帝曰:“近聞魏公欲自立爲王,不久必将篡位。”帝與伏後大哭。後曰:“妾父伏完常有殺操之心,妾今當修書一封,密與父圖之。”帝曰:“昔董承爲事不密,反遭大禍;今恐又洩漏,朕與汝皆休矣!”後曰:“旦夕如坐針氈,似此爲人,不如早亡!妾看宦官中之忠義可托者,莫如穆順,當令寄此書。”乃即召穆順入屏後,退去左右近侍。帝後大哭告順曰:“操賊欲爲魏王,早晚必行篡奪之事。朕欲令後父伏完密圖此賊,而左右之人,俱賊心腹,無可托者。欲汝将皇後密書,寄與伏完。量汝忠義,必不負朕。”順泣曰:“臣感陛下大恩,敢不以死報!臣即請行。”後乃修書付順。順藏書于發中,潛出禁宮,徑至伏完宅,将書呈上。完見是伏後親筆,乃謂穆順曰:“操賊心腹甚衆,不可遽圖。除非江東孫權、西川劉備,二處起兵于外,操必自往。此時卻求在朝忠義之臣,一同謀之。内外夾攻,庶可有濟。”順曰:“皇丈可作書覆帝後,求密诏,暗遣人往吳、蜀二處,令約會起兵,讨賊救主。”伏完即取紙寫書付順。順乃藏于頭髻内,辭完回宮。
原來早有人報知曹操,操先于宮門等候。穆順回遇曹操,操問:“那裏去來?”順答曰:“皇後有病,命求醫去。”操曰:“召得醫人何在?”順曰:“還未召至。”操喝左右,遍搜身上,并無夾帶,放行。忽然風吹落其帽。操又喚回,取帽視之,遍觀無物,還帽令戴。穆順雙手倒戴其帽。操心疑,令左右搜其頭發中,搜出伏完書來。操看時,書中言欲結連孫、劉爲外應。操大怒,執下穆順于密室問之,順不肯招。操連夜點起甲兵三千,圍住伏完私宅,老幼并皆拿下;搜出伏後親筆之書,随将伏氏三族盡皆下獄。平明,使禦林将軍郗慮持節入宮,先收皇後玺绶。
是日,帝在外殿,見郗慮引三百甲兵直入。帝問曰:“有何事?”慮曰:“奉魏公命收皇後玺。”帝知事洩,心膽皆碎。慮至後宮,伏後方起。慮便喚管玺绶人索取玉玺而出。伏後情知事發,便于殿後椒房内夾壁中藏躲。少頃,尚書令華歆引五百甲兵入到後殿,問宮人:“伏後何在?”宮人皆推不知。歆教甲兵打開朱戶,尋覓不見;料在壁中,便喝甲士破壁搜尋。歆親自動手揪後頭髻拖出。後曰:“望免我一命!”歆叱曰:“汝自見魏公訴去!”後披發跣足,二甲士推擁而出。原來華歆素有才名,向與邴原、管甯相友善。時人稱三人爲一龍:華歆爲龍頭,邴原爲龍腹,管甯爲龍尾。一日,甯與歆共種園蔬,鋤地見金。甯揮鋤不顧;歆拾而視之,然後擲下。又一日,甯與歆同坐觀書,聞戶外傳呼之聲,有貴人乘軒而過。甯端坐不動,歆棄書往觀。甯自此鄙歆之爲人,遂割席分坐,不複與之爲友。後來管甯避居遼東,常戴白帽,坐卧一樓,足不履地,終身不肯仕魏;而歆乃先事孫權,後歸曹操,至此乃有收捕伏皇後一事。後人有詩歎華歆曰:“華歆當日逞兇謀,破壁生将母後收。助虐一朝添虎翼,罵名千載笑龍頭!”又有詩贊管甯曰:“遼東傳有管甯樓,人去樓空名獨留。笑殺子魚貪富貴,豈如白帽自風流。”
且說華歆将伏後擁至外殿。帝望見後,乃下殿抱後而哭。歆曰:“魏公有命,可速行!”後哭謂帝曰:“不能複相活耶?”帝曰:“我命亦不知在何時也!”甲士擁後而去,帝捶胸大恸。見郗慮在側,帝曰:“郗公!天下甯有是事乎!”哭倒在地。郗慮令左右扶帝入宮。華歆拿伏後見操,操罵曰:“吾以誠心待汝等,汝等反欲害我耶!吾不殺汝,汝必殺我!”喝左右亂棒打死。随即入宮,将伏後所生二子,皆鸩殺之。當晚将伏完、穆順等宗族二百餘口,皆斬于市。朝野之人,無不驚駭。時建安十九年十一月也。後人有詩歎曰:“曹瞞兇殘世所無,伏完忠義欲何如。可憐帝後分離處,不及民間婦與夫!”
獻帝自從壞了伏後,連日不食。操入曰:“陛下無憂,臣無異心。臣女已與陛下爲貴人,大賢大孝,宜居正宮。”獻帝安敢不從。于建安二十年正月朔,就慶賀正旦之節,冊立曹操女曹貴人爲正宮皇後。群下莫敢有言。
此時曹操威勢日甚。會大臣商議收吳滅蜀之事。賈诩曰:“須召夏侯惇、曹仁二人回,商議此事。”操即時發使,星夜喚回。夏侯惇未至,曹仁先到,連夜便入府中見操。操方被酒而卧,許褚仗劍立于堂門之内,曹仁欲入,被許褚當住。曹仁大怒曰:“吾乃曹氏宗族,汝何敢阻當耶?”許褚曰:“将軍雖親,乃外藩鎮守之官;許褚雖疏,現充内侍。主公醉卧堂上,不敢放入。”仁乃不敢入。曹操聞之,歎曰:“許褚真忠臣也!”不數日,夏侯惇亦至,共議征伐。曰:“吳、蜀急未可攻,宜先取漢中張魯,以得勝之兵取蜀,可一鼓而下也。”曹操曰:“正合吾意。”遂起兵西征。正是:方逞兇謀欺弱主,又驅勁卒掃偏邦。未知後事如何,且看下文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