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泠苞見當夜風雨大作,引了五千軍,徑循江邊而進,安排決江。隻聽得後面喊聲亂起,泠苞知有準備,急急回軍。前面魏延引軍趕來,川兵自相踐踏。泠苞正奔走間,撞着魏延。交馬不數合,被魏延活捉去了。比及吳蘭、雷銅來接應時,又被黃忠一軍殺退。魏延解泠苞到涪關。玄德責之曰:“吾以仁義相待,放汝回去,何敢背我!今次難饒!”将泠苞推出斬之,重賞魏延。
玄德設宴管待彭羕,忽報荊州諸葛亮軍師特遣馬良奉書至此。玄德召入問之。馬良禮畢曰:“荊州平安,不勞主公憂念。”遂呈上軍師書信。玄德拆書觀之,略曰:“亮夜算太乙數,今年歲次癸巳,罡星在西方;又觀乾象,太白臨于雒城之分:主将帥身上多兇少吉。切宜謹慎。”玄德看了書,便教馬良先回。玄德曰:“吾将回荊州,去論此事。”龐統暗思:“孔明怕我取了西川,成了功,故意将此書相阻耳。”乃對玄德曰:“統亦算太乙數,已知罡星在西,應主公合得西川,别不主兇事。統亦占天文,見太白臨于雒城,先斬蜀将泠苞,已應兇兆矣。主公不可疑心,可急進兵。”
玄德見龐統再三催促,乃引軍前進。黃忠同魏延接入寨去。龐統問法正曰:“前至雒城,有多少路?”法正畫地作圖。玄德取張松所遺圖本對之,并無差錯。法正言:“山北有條大路,正取雒城東門;山南有條小路,卻取雒城西門:兩條路皆可進兵。”龐統謂玄德曰:“統令魏延爲先鋒,取南小路而進;主公令黃忠作先鋒,從山北大路而進:并到雒城取齊。”玄德曰:“吾自幼熟于弓馬,多行小路。軍師可從大路去取東門,吾取西門。”龐統曰:“大路必有軍邀攔,主公引兵當之。統取小路。”玄德曰:“軍師不可。吾夜夢一神人,手執鐵棒擊吾右臂,覺來猶自臂疼。此行莫非不佳。”龐統曰:“壯士臨陣,不死帶傷,理之自然也。何故以夢寐之事疑心乎?”玄德曰:“吾所疑者,孔明之書也。軍師還守涪關,如何?”龐統大笑曰:“主公被孔明所惑矣:彼不欲令統獨成大功,故作此言以疑主公之心。心疑則緻夢,何兇之有?統肝腦塗地,方稱本心。主公再勿多言,來早準行。”
當日傳下号令,軍士五更造飯,平明上馬。黃忠、魏延領軍先行。玄德再與龐統約會,忽坐下馬眼生前失,把龐統掀将下來。玄德跳下馬,自來籠住那馬。玄德曰:“軍師何故乘此劣馬?”龐統曰:“此馬乘久,不曾如此。”玄德曰:“臨陣眼生,誤人性命。吾所騎白馬,性極馴熟,軍師可騎,萬無一失。劣馬吾自乘之。”遂與龐統更換所騎之馬。龐統謝曰:“深感主公厚恩,雖萬死亦不能報也。”遂各上馬取路而進。玄德見龐統去了,心中甚覺不快,怏怏而行。
卻說雒城中吳懿、劉聽知折了泠苞,遂與衆商議。張任曰:“城東南山僻有一條小路,最爲要緊,某自引一軍守之。諸公緊守雒城,勿得有失。”忽報漢兵分兩路前來攻城。張任急引三千軍,先來抄小路埋伏。見魏延兵過,張任教盡放過去,休得驚動。後見龐統軍來,張任軍士遙指軍中大将:“騎白馬者必是劉備。”張任大喜,傳令教如此如此。
卻說龐統迤逦前進,擡頭見兩山逼窄,樹木叢雜;又值夏末秋初,枝葉茂盛。龐統心下甚疑,勒住馬問:“此處是何地?”數内有新降軍士,指道:“此處地名落鳳坡。”龐統驚曰:“吾道号鳳雛,此處名落鳳坡,不利于吾。”令後軍疾退。隻聽山坡前一聲炮響,箭如飛蝗,隻望騎白馬者射來。可憐龐統竟死于亂箭之下,時年止三十六歲。後人有詩歎曰:“古岘相連紫翠堆,士元有宅傍山隈。兒童慣識呼鸠曲,闾巷曾聞展骥才。預計三分平刻削,長驅萬裏獨徘徊。誰知天狗流星墜,不使将軍衣錦回。”先是東南有童謠雲:“一鳳并一龍,相将到蜀中。才到半路裏,鳳死落坡東。風送雨,雨随風,隆漢興時蜀道通,蜀道通時隻有龍。”
當日張任射死龐統,漢軍擁塞,進退不得,死者大半。前軍飛報魏延。魏延忙勒兵欲回,奈山路逼窄,厮殺不得。又被張任截斷歸路,在高阜處用強弓硬弩射來。魏延心慌,有新降蜀兵曰:“不如殺奔雒城下,取大路而進。”延從其言,當先開路,殺奔雒城來。塵埃起處,前面一軍殺至,乃雒城守将吳蘭、雷銅也;後面張任引兵追來:前後夾攻,把魏延圍在垓心。魏延死戰不能得脫,但見吳蘭、雷銅後軍自亂,二将急回馬去救。魏延乘勢趕去,當先一将,舞刀拍馬,大叫:“文長,吾特來救汝!”視之,乃老将黃忠也。兩下夾攻,殺敗吳、雷二将,直沖至雒城之下。劉引兵殺出,卻得玄德在後當住接應。黃忠、魏延翻身便回。玄德軍馬比及奔到寨中,張任軍馬又從小路裏截出。劉、吳蘭、雷銅當先趕來。玄德守不住二寨,且戰且走,奔回涪關。蜀兵得勝,迤逦追趕。玄德人困馬乏,那裏有心厮殺,且隻顧奔走。将近涪關,張任一軍追趕至緊。幸得左邊劉封,右邊關平,二将領三萬生力軍截出,殺退張任;還趕二十裏,奪回戰馬極多。
玄德一行軍馬,再入涪關,問龐統消息。有落鳳坡逃得性命的軍士,報說軍師連人帶馬,被亂箭射死于坡前。玄德聞言,望西痛哭不已,遙爲招魂設祭。諸将皆哭。黃忠曰:“今番折了龐統軍師,張任必然來攻打涪關,如之奈何?不若差人往荊州,請諸葛軍師來商議收川之計。”正說之間,人報張任引軍直臨城下搦戰。黃忠、魏延皆要出戰。玄德曰:“銳氣新挫,宜堅守以待軍師來到。”黃忠、魏延領命,隻謹守城池。玄德寫一封書,教關平分付:“你與我往荊州請軍師去。”關平領了書,星夜往荊州來。玄德自守涪關,并不出戰。
卻說孔明在荊州,時當七夕佳節,大會衆官夜宴,共說收川之事。隻見正西上一星,其大如鬥,從天墜下,流光四散。孔明失驚,擲杯于地,掩面哭曰:“哀哉!痛哉!”衆官慌問其故。孔明曰:“吾前者算今年罡星在西方,不利于軍師;天狗犯于吾軍,太白臨于雒城,已拜書主公,教謹防之。誰想今夕西方星墜,龐士元命必休矣!”言罷,大哭曰:“今吾主喪一臂矣!”衆官皆驚,未信其言。孔明曰:“數日之内,必有消息。”是夕酒不盡歡而散。
數日之後,孔明與雲長等正坐間,人報關平到,衆官皆驚。關平入,呈上玄德書信。孔明視之,内言本年七月初七日,龐軍師被張任在落鳳坡前箭射身故。孔明大哭,衆官無不垂淚。孔明曰:“既主公在涪關進退兩難之際,亮不得不去。”雲長曰:“軍師去,誰人保守荊州?荊州乃重地,幹系非輕。”孔明曰:“主公書中雖不明言其人,吾已知其意了。”乃将玄德書與衆官看曰:“主公書中,把荊州托在吾身上,教我自量才委用。雖然如此,今教關平赍書前來,其意欲雲長公當此重任。雲長想桃園結義之情,可竭力保守此地。責任非輕,公宜勉之。”雲長更不推辭,慨然領諾。孔明設宴,交割印绶,雲長雙手來接。孔明擎着印曰:“這幹系都在将軍身上。”雲長曰:“大丈夫既領重任,除死方休。”孔明見雲長說個“死”字,心中不悅;欲待不與,其言已出。孔明曰:“倘曹操引兵來到,當如之何?”雲長曰:“以力拒之。”孔明又曰:“倘曹操、孫權齊起兵來,如之奈何?”雲長曰:“分兵拒之。”孔明曰:“若如此,荊州危矣。吾有八個字,将軍牢記,可保守荊州。”雲長問:“那八個字?”孔明曰:“北拒曹操,東和孫權。”雲長曰:“軍師之言,當銘肺腑。”
孔明遂與了印绶,令文官馬良、伊籍、向朗、糜竺,武将糜芳、廖化、關平、周倉,一班兒輔佐雲長,同守荊州。一面親自統兵入川。先撥精兵一萬,教張飛部領,取大路殺奔巴州、雒城之西,先到者爲頭功。又撥一枝兵,教趙雲爲先鋒,溯江而上,會于雒城。孔明随後引簡雍、蔣琬等起行。那蔣琬字公琰,零陵湘鄉人也,乃荊襄名士,現爲書記。
當日孔明引兵一萬五千,與張飛同日起行。張飛臨行時,孔明囑付曰:“西川豪傑甚多,不可輕敵。于路戒約三軍,勿得擄掠百姓,以失民心。所到之處,并宜存恤,勿得恣逞鞭撻士卒。望将軍早會雒城,不可有誤。”
張飛欣然領諾,上馬而去。迤逦前行,所到之處,但降者秋毫無犯。徑取漢川路,前至巴郡。細作回報:“巴郡太守嚴顔,乃蜀中名将,年紀雖高,精力未衰,善開硬弓,使大刀,有萬夫不當之勇:據住城郭,不豎降旗。”張飛教離城十裏下寨,差人入城去:“說與老匹夫,早早來降,饒你滿城百姓性命;若不歸順,即踏平城郭,老幼不留!”
卻說嚴顔在巴郡,聞劉璋差法正請玄德入川,拊心而歎曰:“此所謂獨坐窮山,引虎自衛者也!”後聞玄德據住涪關,大怒,屢欲提兵往戰,又恐這條路上有兵來。當日聞知張飛兵到,便點起本部五六千人馬,準備迎敵。或獻計曰:“張飛在當陽長坂,一聲喝退曹兵百萬之衆。曹操亦聞風而避之,不可輕敵。今隻宜深溝高壘,堅守不出。彼軍無糧,不過一月,自然退去。更兼張飛性如烈火,專要鞭撻士卒;如不與戰,必怒;怒則必以暴厲之氣待其軍士:軍心一變,乘勢擊之,張飛可擒也。”嚴顔從其言,教軍士盡數上城守護。忽見一個軍士,大叫:“開門!”嚴顔教放入問之。那軍士告說是張将軍差來的,把張飛言語依直便說。嚴顔大怒,罵:“匹夫怎敢無禮!吾嚴将軍豈降賊者乎!借你口說與張飛!”喚武士把軍人割下耳鼻,卻放回寨。
軍人回見張飛,哭告嚴顔如此毀罵。張飛大怒,咬牙睜目,披挂上馬,引數百騎來巴郡城下搦戰。城上衆軍百般痛罵。張飛性急,幾番殺到吊橋,要過護城河,又被亂箭射回。到晚全無一個人出,張飛忍一肚氣還寨。次日早晨,又引軍去搦戰。那嚴顔在城敵樓上,一箭射中張飛頭盔。飛指而恨曰:“若拿住你這老匹夫,我親自食你肉!”到晚又空回。第三日,張飛引了軍,沿城去罵。原來那座城子是個山城,周圍都是亂山,張飛自乘馬登山,下視城中。見軍士盡皆披挂,分列隊伍,伏在城中,隻是不出;又見民夫來來往往,搬磚運石,相助守城。張飛教馬軍下馬,步軍皆坐,引他出敵,并無動靜。又罵了一日,依舊空回。張飛在寨中自思:“終日叫罵,彼隻不出,如之奈何?”猛然思得一計,教衆軍不要前去搦戰,都結束了在寨中等候;卻隻教三五十個軍士,直去城下叫罵。引嚴顔軍出來,便與厮殺。張飛磨拳擦掌,隻等敵軍來。小軍連罵了三日,全然不出。張飛眉頭一縱,又生一計,傳令教軍士四散砍打柴草,尋覓路徑,不來搦戰。嚴顔在城中,連日不見張飛動靜,心中疑惑,着十數個小軍,扮作張飛砍柴的軍,潛地出城,雜在軍内,入山中探聽。
當日諸軍回寨。張飛坐在寨中,頓足大罵:“嚴顔老匹夫!枉氣殺我!”隻見帳前三四個人說道:“将軍不須心焦:這幾日打探得一條小路,可以偷過巴郡。”張飛故意大叫曰:“既有這個去處,何不早來說?”衆應曰:“這幾日卻才哨探得出。”張飛曰:“事不宜遲,隻今二更造飯,趁三更明月,拔寨都起,人銜枚,馬去鈴,悄悄而行。我自前面開路,汝等依次而行。”傳了令便滿寨告報。
探細的軍聽得這個消息,盡回城中來,報與嚴顔。顔大喜曰:“我算定這匹夫忍耐不得。你偷小路過去,須是糧草辎重在後;我截住後路,你如何得過?好無謀匹夫,中我之計!”即時傳令:教軍士準備赴敵,今夜二更也造飯,三更出城,伏于樹木叢雜去處。隻等張飛過咽喉小路去了,車仗來時,隻聽鼓響,一齊殺出。
傳了号令,看看近夜,嚴顔全軍盡皆飽食,披挂停當,悄悄出城,四散伏住,隻聽鼓響:嚴顔自引十數裨将,下馬伏于林中。約三更後,遙望見張飛親自在前,橫矛縱馬,悄悄引軍前進。去不得三四裏,背後車仗人馬陸續進發。嚴顔看得分曉,一齊擂鼓,四下伏兵盡起。正來搶奪車仗,背後一聲鑼響,一彪軍掩到,大喝:“老賊休走!我等的你恰好!”嚴顔猛回頭看時,爲首一員大将,豹頭環眼,燕颌虎須,使丈八矛,騎深烏馬:乃是張飛。四下裏鑼聲大震,衆軍殺來。嚴顔見了張飛,舉手無措,交馬戰不十合,張飛賣個破綻,嚴顔一刀砍來,張飛閃過,撞将入去,扯住嚴顔勒甲縧,生擒過來,擲于地下;衆軍向前,用索綁縛住了。原來先過去的是假張飛,料道嚴顔擊鼓爲号,張飛卻教鳴金爲号:金響諸軍齊到。川兵大半棄甲倒戈而降。
張飛殺到巴郡城下,後軍已自入城。張飛叫休殺百姓,出榜安民。群刀手把嚴顔推至。飛坐于廳上,嚴顔不肯下跪。飛怒目咬牙大叱曰:“大将到此,何爲不降,而敢拒敵?”嚴顔全無懼色,回叱飛曰:“汝等無義,侵我州郡!但有斷頭将軍,無降将軍!”飛大怒,喝左右斬來。嚴顔喝曰:“賊匹夫!砍頭便砍,何怒也!”張飛見嚴顔聲音雄壯,面不改色,乃回嗔作喜,下階喝退左右,親解其縛,取衣衣之,扶在正中高坐,低頭便拜曰:“适來言語冒渎,幸勿見責。吾素知老将軍乃豪傑之士也。”嚴顔感其恩義,乃降。後人有詩贊嚴顔曰:“白發居西蜀,清名震大邦。忠義如皎月,浩氣卷長江。甯可斷頭死,安能屈膝降?巴州年老将,天下更無雙。”又有贊張飛詩曰:“生獲嚴顔勇絕倫,惟憑義氣服軍民。至今廟貌留巴蜀,社酒雞豚日日春。”
張飛請問入川之計。嚴顔曰:“敗軍之将,荷蒙厚恩,無可以報,願施犬馬之勞,不須張弓隻箭,徑取成都。”正是:隻因一将傾心後,緻使連城唾手降。未知其計如何,且看下文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