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瑜自回柴桑。蔣欽等一行人馬自歸南徐報孫權。權不勝忿怒,欲拜程普爲都督,起兵取荊州。周瑜又上書,請興兵雪恨。張昭谏曰:“不可。曹操日夜思報赤壁之恨,因恐孫、劉同心,故未敢興兵。今主公若以一時之忿,自相吞并,操必乘虛來攻,國勢危矣。”顧雍曰:“許都豈無細作在此?若知孫、劉不睦,操必使人勾結劉備。備懼東吳,必投曹操。若是,則江南何日得安?爲今之計,莫若使人赴許都,表劉備爲荊州牧。曹操知之,則懼而不敢加兵于東南。且使劉備不恨于主公。然後使心腹用反間之計,令曹、劉相攻,吾乘隙而圖之,斯爲得耳。”權曰:“元歎之言甚善。但誰可爲使?”雍曰:“此間有一人,乃曹操敬慕者,可以爲使。”權問何人。雍曰:“華歆在此,何不遣之?”權大喜,即遣歆赍表赴許都。歆領命起程,徑到許都來見曹操。聞操會群臣于邺郡,慶賞銅雀台,歆乃赴邺郡候見。
操自赤壁敗後,常思報仇;隻疑孫、劉并力,因此不敢輕進。時建安十五年春,造銅雀台成,操乃大會文武于邺郡,設宴慶賀。其台正臨漳河,中央乃銅雀台。左邊一座名玉龍台,右邊一座名金鳳台,各高十丈,上橫二橋相通,千門萬戶,金碧交輝。是日,曹操頭戴嵌寶金冠,身穿綠錦羅袍,玉帶珠履,憑高而坐。文武侍立台下。
操欲觀武官比試弓箭,乃使近侍将西川紅錦戰袍一領,挂于垂楊枝上,下設一箭垛,以百步爲界。分武官爲兩隊:曹氏宗族俱穿紅,其餘将士俱穿綠;各帶雕弓長箭,跨鞍勒馬,聽候指揮。操傳令曰:“有能射中箭垛紅心者,即以錦袍賜之;如射不中,罰水一杯。”号令方下,紅袍隊中,一個少年将軍驟馬而出,衆視之,乃曹休也。休飛馬往來,奔馳三次,扣上箭,拽滿弓,一箭射去,正中紅心。金鼓齊鳴,衆皆喝采。曹操于台上望見大喜,曰:“此吾家千裏駒也!”方欲使人取錦袍與曹休,隻見綠袍隊中,一騎飛出,叫曰:“丞相錦袍,合讓俺外姓先取,宗族中不宜攙越。”操視其人,乃文聘也。衆官曰:“且看文仲業射法。”文聘拈弓縱馬一箭,亦中紅心。衆皆喝采,金鼓亂鳴。聘大呼曰:“快取袍來!”隻見紅袍隊中,又一将飛馬而出,厲聲曰:“文烈先射,汝何得争奪?看我與你兩個解箭!”拽滿弓,一箭射去,也中紅心。衆人齊聲喝采。視其人,乃曹洪也。洪方欲取袍,隻見綠袍隊裏又一将出,揚弓叫曰:“你三人射法,何足爲奇!看我射來!”衆視之,乃張郃也。郃飛馬翻身,背射一箭,也中紅心。四枝箭齊齊的攢在紅心裏。衆人都道:“好射法!”郃曰:“錦袍須該是我的!”言未畢,紅袍隊中一将飛馬而出,大叫曰:“汝翻身背射,何足稱異!看我奪射紅心!”衆視之,乃夏侯淵也。淵驟馬至界口,紐回身一箭射去,正在四箭當中,金鼓齊鳴。淵勒馬按弓大叫曰:“此箭可奪得錦袍麽?”隻見綠袍隊裏,一将應聲而出,大叫:“且留下錦袍與我徐晃!”淵曰:“汝更有何射法,可奪我袍?”晃曰:“汝奪射紅心,不足爲異。看我單取錦袍!”拈弓搭箭,遙望柳條射去,恰好射斷柳條,錦袍墜地。徐晃飛取錦袍,披于身上,驟馬至台前聲喏曰:“謝丞相袍!”曹操與衆官無不稱羨。晃才勒馬要回,猛然台邊躍出一個綠袍将軍,大呼曰:“你将錦袍那裏去?早早留下與我!”衆視之,乃許褚也。晃曰:“袍已在此,汝何敢強奪!”褚更不回答,竟飛馬來奪袍。兩馬相近,徐晃便把弓打許褚。褚一手按住弓,把徐晃拖離鞍鞒。晃急棄了弓,翻身下馬,褚亦下馬,兩個揪住厮打。操急使人解開,那領錦袍已是扯得粉碎。操令二人都上台。徐晃睜眉怒目,許褚切齒咬牙,各有相鬥之意。操笑曰:“孤特視公等之勇耳。豈惜一錦袍哉?”便教諸将盡都上台,各賜蜀錦一匹。諸将各各稱謝。操命各依位次而坐。樂聲競奏,水陸并陳。文官武将輪次把盞,獻酬交錯。
操顧謂衆文官曰:“武将既以騎射爲樂,足顯威勇矣。公等皆飽學之士,登此高台,可不進佳章以紀一時之勝事乎?”衆官皆躬身而言曰:“願從鈞命。”時有王朗、鍾繇、王粲、陳琳一班文官,進獻詩章。詩中多有稱頌曹操功德巍巍、合當受命之意。曹操逐一覽畢,笑曰:“諸公佳作,過譽甚矣。孤本愚陋,始舉孝廉。後值天下大亂,築精舍于谯東五十裏,欲春夏讀書,秋冬射獵,以待天下清平,方出仕耳。不意朝廷征孤爲典軍校尉,遂更其意,專欲爲國家讨賊立功,圖死後得題墓道曰:‘漢故征西将軍曹侯之墓’,平生願足矣。念自讨董卓,剿黃巾以來,除袁術、破呂布、滅袁紹、定劉表,遂平天下。身爲宰相,人臣之貴已極,又複何望哉?如國家無孤一人,正不知幾人稱帝,幾人稱王。或見孤權重,妄相忖度,疑孤有異心,此大謬也。孤常念孔子稱文王之至德,此言耿耿在心。但欲孤委捐兵衆,歸就所封武平侯之國,實不可耳:誠恐一解兵柄,爲人所害。孤敗則國家傾危,是以不得慕虛名而處實禍也。諸公必無知孤意者。”衆皆起拜曰:“雖伊尹、周公,不及丞相矣。”後人有詩曰:“周公恐懼流言日,王莽謙恭下士時。假使當年身便死,一生真僞有誰知!”
曹操連飲數杯,不覺沉醉,喚左右捧過筆硯,亦欲作《銅雀台詩》。剛才下筆,忽報:“東吳使華歆表奏劉備爲荊州牧,孫權以妹嫁劉備,漢上九郡大半已屬備矣。”操聞之,手腳慌亂,投筆于地。程昱曰:“丞相在萬軍之中,矢石交攻之際,未嘗動心;今聞劉備得了荊州,何故如此失驚?”操曰:“劉備,人中之龍也,生平未嘗得水。今得荊州,是困龍入大海矣。孤安得不動心哉!”程昱曰:“丞相知華歆來意否?”操曰:“未知。”昱曰:“孫權本忌劉備,欲以兵攻之,但恐丞相乘虛而擊。故令華歆爲使,表薦劉備,乃安備之心,以塞丞相之望耳。”操點頭曰:“是也。”昱曰:“某有一計,使孫、劉自相吞并,丞相乘間圖之,一鼓而二敵俱破。”操大喜,遂問其計。程昱曰:“東吳所倚者,周瑜也。丞相今表奏周瑜爲南郡太守,程普爲江夏太守,留華歆在朝重用之;瑜必自與劉備爲仇敵矣。我乘其相并而圖之,不亦善乎?”操曰:“仲德之言,正合孤意。”遂召華歆上台,重加賞賜。當日筵散,操即引文武回許昌,表奏周瑜爲總領南郡太守、程普爲江夏太守。封華歆爲大理少卿,留在許都。
使命至東吳,周瑜、程普各受職訖。周瑜既領南郡,愈思報仇,遂上書吳侯,乞令魯肅去讨還荊州。孫權乃命肅曰:“汝昔保借荊州與劉備,今備遷延不還,等待何時?”肅曰:“文書上明白寫着,得了西川便還。”權叱曰:“隻說取西川,到今又不動兵,不等老了人!”肅曰:“某願往言之。”遂乘船投荊州而來。
卻說玄德與孔明在荊州廣聚糧草,調練軍馬,遠近之士多歸之。忽報魯肅到。玄德問孔明曰:“子敬此來何意?”孔明曰:“昨者孫權表主公爲荊州牧,此是懼曹操之計。操封周瑜爲南郡太守,此欲令我兩家自相吞并,他好于中取事也。今魯肅此來,又是周瑜既受太守之職,要來索荊州之意。”玄德曰:“何以答之?”孔明曰:“若肅提起荊州之事,主公便放聲大哭。哭到悲切之處,亮自出來解勸。”
計會已定,接魯肅入府,禮畢,叙坐。肅曰:“今日皇叔做了東吳女婿,便是魯肅主人,如何敢坐?”玄德笑曰:“子敬與我舊交,何必太謙?”肅乃就坐。茶罷,肅曰:“今奉吳侯鈞命,專爲荊州一事而來。皇叔已借住多時,未蒙見還。今既兩家結親,當看親情面上,早早交付。”玄德聞言,掩面大哭。肅驚曰:“皇叔何故如此?”玄德哭聲不絕。
孔明從屏後出曰:“亮聽之久矣。子敬知吾主人哭的緣故麽?”肅曰:“某實不知。”孔明曰:“有何難見?當初我主人借荊州時,許下取得西川便還。仔細想來,益州劉璋是我主人之弟,一般都是漢朝骨肉,若要興兵去取他城池時,恐被外人唾罵;若要不取,還了荊州,何處安身?若不還時,于尊舅面上又不好看。事實兩難,因此淚出痛腸。”孔明說罷,觸動玄德衷腸,真個捶胸頓足,放聲大哭。魯肅勸曰:“皇叔且休煩惱,與孔明從長計議。”孔明曰:“有煩子敬,回見吳侯,勿惜一言之勞,将此煩惱情節,懇告吳侯,再容幾時。”肅曰:“倘吳侯不從,如之奈何?”孔明曰:“吳侯既以親妹聘嫁皇叔,安得不從乎?望子敬善言回覆。”
魯肅是個寬仁長者,見玄德如此哀痛,隻得應允。玄德、孔明拜謝。宴畢,送魯肅下船。徑到柴桑,見了周瑜,具言其事。周瑜頓足曰:“子敬又中諸葛亮之計也!當初劉備依劉表時,常有吞并之意,何況西川劉璋乎?似此推調,未免累及老兄矣。吾有一計,使諸葛亮不能出吾算中。子敬便當一行。”肅曰:“願聞妙策。”瑜曰:“子敬不必去見吳侯,再去荊州對劉備說:孫、劉兩家,既結爲親,便是一家;若劉氏不忍去取西川,我東吳起兵去取;取得西川時,以作嫁資,卻把荊州交還東吳。”肅曰:“西川迢遞,取之非易。都督此計,莫非不可?”瑜笑曰:“子敬真長者也。你道我真個去取西川與他?我隻以此爲名,實欲去取荊州,且教他不做準備。東吳軍馬收川,路過荊州,就問他索要錢糧,劉備必然出城勞軍。那時乘勢殺之,奪取荊州,雪吾之恨,解足下之禍。”
魯肅大喜,便再往荊州來。玄德與孔明商議。孔明曰:“魯肅必不曾見吳侯,隻到柴桑和周瑜商量了甚計策,來誘我耳。但說的話,主公隻看我點頭,便滿口應承。”計會已定。魯肅入見,禮畢,曰:“吳侯甚是稱贊皇叔盛德,遂與諸将商議,起兵替皇叔收川。取了西川,卻換荊州,以西川權當嫁資。但軍馬經過,卻望應些錢糧。”孔明聽了,忙點頭曰:“難得吳侯好心!”玄德拱手稱謝曰:“此皆子敬善言之力。”孔明曰:“如雄師到日,即當遠接犒勞。”魯肅暗喜,宴罷辭回。
玄德問孔明曰:“此是何意?”孔明大笑曰:“周瑜死日近矣!這等計策,小兒也瞞不過!”玄德又問如何,孔明曰:“此乃假途滅虢之計也。虛名收川,實取荊州。等主公出城勞軍,乘勢拿下,殺入城來,攻其無備,出其不意也。”玄德曰:“如之奈何?”孔明曰:“主公寬心,隻顧準備窩弓以擒猛虎,安排香餌以釣鳌魚。等周瑜到來,他便不死,也九分無氣。”便喚趙雲聽計:“如此如此,其餘我自有擺布。”玄德大喜。後人有詩雲:“周瑜決策取荊州,諸葛先知第一籌。指望長江香餌穩,不知暗裏釣魚鈎。”
卻說魯肅回見周瑜,說玄德、孔明歡喜一節,準備出城勞軍。周瑜大笑曰:“原來今番也中了吾計!”便教魯肅禀報吳侯,并遣程普引軍接應。周瑜此時箭瘡已漸平愈,身軀無事,使甘甯爲先鋒,自與徐盛、丁奉爲第二,淩統、呂蒙爲後隊,水陸大兵五萬,望荊州而來。周瑜在船中,時複歡笑,以爲孔明中計。前軍至夏口,周瑜問:“荊州有人在前面接否?”人報:“劉皇叔使糜竺來見都督。”瑜喚至,問勞軍如何。糜竺曰:“主公皆準備安排下了。”瑜曰:“皇叔何在?”竺曰:“在荊州城門外相等,與都督把盞。”瑜曰:“今爲汝家之事,出兵遠征;勞軍之禮,休得輕易。”糜竺領了言語先回。
戰船密密排在江上,依次而進,看看至公安,并無一隻軍船,又無一人遠接。周瑜催船速行。離荊州十餘裏,隻見江面上靜蕩蕩的。哨探的回報:“荊州城上,插兩面白旗,并不見一人之影。”瑜心疑,教把船傍岸,親自上岸乘馬,帶了甘甯、徐盛、丁奉一班軍官,引親随精軍三千人,徑望荊州來。既至城下,并不見動靜。瑜勒住馬,令軍士叫門。城上問是誰人。吳軍答曰:“是東吳周都督親自在此。”言未畢,忽一聲梆子響,城上軍一齊都豎起槍刀。敵樓上趙雲出曰:“都督此行,端的爲何?”瑜曰:“吾替汝主取西川,汝豈猶未知耶?”雲曰:“孔明軍師已知都督假途滅虢之計,故留趙雲在此。吾主公有言:孤與劉璋,皆漢室宗親,安忍背義而取西川?若汝東吳端的取蜀,吾當披發入山,不失信于天下也。”周瑜聞之,勒馬便回。隻見一人打着令字旗,于馬前報說:“探得四路軍馬,一齊殺到:關某從江陵殺來,張飛從秭歸殺來,黃忠從公安殺來,魏延從孱陵小路殺來,四路正不知多少軍馬。喊聲遠近震動百餘裏,皆言要捉周瑜。”瑜馬上大叫一聲,箭瘡複裂,墜于馬下。正是:一着棋高難對敵,幾番算定總成空。未知性命如何,且看下文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