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寒星滿天。三更時候,早到曹軍水寨。巡江軍士拿住,連夜報知曹操。操曰:“莫非是奸細麽?”軍士曰:“隻一漁翁,自稱是東吳參謀阚澤,有機密事來見。”操便教引将入來。軍士引阚澤至,隻見帳上燈燭輝煌,曹操憑幾危坐,問曰:“汝既是東吳參謀,來此何幹?”澤曰:“人言曹丞相求賢若渴,今觀此問,甚不相合。黃公覆,汝又錯尋思了也!”操曰:“吾與東吳旦夕交兵,汝私行到此,如何不問?”澤曰:“黃公覆乃東吳三世舊臣,今被周瑜于衆将之前,無端毒打,不勝忿恨。因欲投降丞相,爲報仇之計,特謀之于我。我與公覆,情同骨肉,徑來爲獻密書。未知丞相肯容納否?”操曰:“書在何處?”阚澤取書呈上。
操拆書,就燈下觀看。書略曰:“蓋受孫氏厚恩,本不當懷二心。然以今日事勢論之:用江東六郡之卒,當中國百萬之師,衆寡不敵,海内所共見也。東吳将吏,無有智愚,皆知其不可。周瑜小子,偏懷淺戆,自負其能,辄欲以卵敵石;兼之擅作威福,無罪受刑,有功不賞。蓋系舊臣,無端爲所摧辱,心實恨之!伏聞丞相誠心待物,虛懷納士,蓋願率衆歸降,以圖建功雪恥。糧草軍仗,随船獻納。泣血拜白,萬勿見疑。”
曹操于幾案上翻覆将書看了十餘次,忽然拍案張目大怒曰:“黃蓋用苦肉計,令汝下詐降書,就中取事,卻敢來戲侮我耶!”便教左右推出斬之。左右将阚澤簇下。澤面不改容,仰天大笑。操教牽回,叱曰:“吾已識破奸計,汝何故哂笑?”澤曰:“吾不笑你。吾笑黃公覆不識人耳。”操曰:“何不識人?”澤曰:“殺便殺,何必多問!”操曰:“吾自幼熟讀兵書,深知奸僞之道。汝這條計,隻好瞞别人,如何瞞得我!”澤曰:“你且說書中那件事是奸計?”操曰:“我說出你那破綻,教你死而無怨:你既是真心獻書投降,如何不明約幾時?你今有何理說?”阚澤聽罷,大笑曰:“虧汝不惶恐,敢自誇熟讀兵書!還不及早收兵回去!倘若交戰,必被周瑜擒矣!無學之輩!可惜吾屈死汝手!”操曰:“何謂我無學?”澤曰:“汝不識機謀,不明道理,豈非無學?”操曰:“你且說我那幾般不是處?”澤曰:“汝無待賢之禮,吾何必言!但有死而已。”操曰:“汝若說得有理,我自然敬服。”澤曰:“豈不聞背主作竊,不可定期?倘今約定日期,急切下不得手,這裏反來接應,事必洩漏。但可觑便而行,豈可預期相訂乎?汝不明此理,欲屈殺好人,真無學之輩也!”操聞言,改容下席而謝曰:“某見事不明,誤犯尊威,幸勿挂懷。”澤曰:“吾與黃公覆,傾心投降,如嬰兒之望父母,豈有詐乎!”操大喜曰:“若二人能建大功,他日受爵,必在諸人之上。”澤曰:“某等非爲爵祿而來,實應天順人耳。”操取酒待之。
少頃,有人入帳,于操耳邊私語。操曰:“将書來看。”其人以密書呈上。操觀之,顔色頗喜。阚澤暗思:“此必蔡中、蔡和來報黃蓋受刑消息,操故喜我投降之事爲真實也。”操曰:“煩先生再回江東,與黃公覆約定,先通消息過江,吾以兵接應。”澤曰:“某已離江東,不可複還。望丞相别遣機密人去。”操曰:“若他人去,事恐洩漏。”澤再三推辭;良久,乃曰:“若去則不敢久停,便當行矣。”操賜以金帛,澤不受。辭别出營,再駕扁舟,重回江東,來見黃蓋,細說前事。蓋曰:“非公能辯,則蓋徒受苦矣。”澤曰:“吾今去甘甯寨中,探蔡中、蔡和消息。”蓋曰:“甚善。”澤至甯寨,甯接入,澤曰:“将軍昨爲救黃公覆,被周公瑾所辱,吾甚不平。”甯笑而不答。正話間,蔡和、蔡中至。澤以目送甘甯,甯會意,乃曰:“周公瑾隻自恃其能,全不以我等爲念。我今被辱,羞見江左諸人!”說罷,咬牙切齒,拍案大叫。澤乃虛與甯耳邊低語。甯低頭不言,長歎數聲。蔡和、蔡中見甯、澤皆有反意,以言挑之曰:“将軍何故煩惱?先生有何不平?”澤曰:“吾等腹中之苦,汝豈知耶!”蔡和曰:“莫非欲背吳投曹耶?”阚澤失色,甘甯拔劍而起曰:“吾事已爲窺破,不可不殺之以滅口!”蔡和、蔡中慌曰:“二公勿憂。吾亦當以心腹之事相告。”甯曰:“可速言之!”蔡和曰:“吾二人乃曹公使來詐降者。二公若有歸順之心,吾當引進。”甯曰:“汝言果真?”二人齊聲曰:“安敢相欺!”甯佯喜曰:“若如此,是天賜其便也!”二蔡曰:“黃公覆與将軍被辱之事,吾已報知丞相矣。”澤曰:“吾已爲黃公覆獻書丞相,今特來見興霸,相約同降耳。”甯曰:“大丈夫既遇明主,自當傾心相投。”于是四人共飲,同論心事。二蔡即時寫書,密報曹操,說“甘甯與某同爲内應”。阚澤另自修書,遣人密報曹操,書中具言:黃蓋欲來,未得其便;但看船頭插青牙旗而來者,即是也。
卻說曹操連得二書,心中疑惑不定,聚衆謀士商議曰:“江左甘甯,被周瑜所辱,願爲内應;黃蓋受責,令阚澤來納降:俱未可深信。誰敢直入周瑜寨中,探聽實信?”蔣幹進曰:“某前日空往東吳,未得成功,深懷慚愧。今願舍身再往,務得實信,回報丞相。”操大喜,即時令蔣幹上船。幹駕小舟,徑到江南水寨邊,便使人傳報。周瑜聽得幹又到,大喜曰:“吾之成功,隻在此人身上!”遂囑付魯肅:“請龐士元來,爲我如此如此。”
原來襄陽龐統,字士元,因避亂寓居江東,魯肅曾薦之于周瑜。統未及往見,瑜先使肅問計于統曰:“破曹當用何策?”統密謂肅曰:“欲破曹兵,須用火攻;但大江面上,一船着火,餘船四散;除非獻連環計,教他釘作一處,然後功可成也。”肅以告瑜,瑜深服其論,因謂肅曰:“爲我行此計者,非龐士元不可。”肅曰:“隻怕曹操奸猾,如何去得?”周瑜沉吟未決。正尋思沒個機會,忽報蔣幹又來。瑜大喜,一面分付龐統用計;一面坐于帳上,使人請幹。
幹見不來接,心中疑慮,教把船于僻靜岸口纜系,乃入寨見周瑜。瑜作色曰:“子翼何故欺吾太甚?”蔣幹笑曰:“吾想與你乃舊日弟兄,特來吐心腹事,何言相欺也?”瑜曰:“汝要說我降,除非海枯石爛!前番吾念舊日交情,請你痛飲一醉,留你共榻;你卻盜吾私書,不辭而去,歸報曹操,殺了蔡瑁、張允,緻使吾事不成。今日無故又來,必不懷好意!吾不看舊日之情,一刀兩段!本待送你過去,争奈吾一二日間,便要破曹賊;待留你在軍中,又必有洩漏。”便教左右:“送子翼往西山庵中歇息。待吾破了曹操,那時渡你過江未遲。”蔣幹再欲開言,周瑜已入帳後去了。
左右取馬與蔣幹乘坐,送到西山背後小庵歇息,撥兩個軍人伏侍。幹在庵内,心中憂悶,寝食不安。是夜星露滿天,獨步出庵後,隻聽得讀書之聲。信步尋去,見山岩畔有草屋數椽,内射燈光。幹往窺之,隻見一人挂劍燈前,誦孫、吳兵書。幹思:“此必異人也。”叩戶請見。其人開門出迎,儀表非俗。幹問姓名,答曰:“姓龐,名統,字士元。”幹曰:“莫非鳳雛先生否?”統曰:“然也。”幹喜曰:“久聞大名,今何僻居此地?”答曰:“周瑜自恃才高,不能容物,吾故隐居于此。公乃何人?”幹曰:“吾蔣幹也。”統乃邀入草庵,共坐談心。幹曰:“以公之才,何往不利?如肯歸曹,幹當引進。”統曰:“吾亦欲離江東久矣。公既有引進之心,即今便當一行。如遲則周瑜聞之,必将見害。”于是與幹連夜下山,至江邊尋着原來船隻,飛棹投江北。
既至操寨,幹先入見,備述前事。操聞鳳雛先生來,親自出帳迎入,分賓主坐定,問曰:“周瑜年幼,恃才欺衆,不用良謀。操久聞先生大名,今得惠顧,乞不吝教誨。”統曰:“某素聞丞相用兵有法,今願一睹軍容。”操教備馬,先邀統同觀旱寨。統與操并馬登高而望。統曰:“傍山依林,前後顧盼,出入有門,進退曲折,雖孫、吳再生,穰苴複出,亦不過此矣。”操曰:“先生勿得過譽,尚望指教。”于是又與同觀水寨。見向南分二十四座門,皆有艨艟戰艦,列爲城郭,中藏小船,往來有巷,起伏有序,統笑曰:“丞相用兵如此,名不虛傳!”因指江南而言曰:“周郎,周郎!克期必亡!”操大喜。回寨,請入帳中,置酒共飲,同說兵機。統高談雄辯,應答如流。操深敬服,殷勤相待。統佯醉曰:“敢問軍中有良醫否?”操問何用。統曰:“水軍多疾,須用良醫治之。”時操軍因不服水土,俱生嘔吐之疾,多有死者,操正慮此事;忽聞統言,如何不問?統曰:“丞相教練水軍之法甚妙,但可惜不全。”操再三請問。統曰:“某有一策,使大小水軍,并無疾病,安穩成功。”操大喜,請問妙策。統曰:“大江之中,潮生潮落,風流不息;北兵不慣乘舟,受此颠播,便生疾病。若以大船小船各皆配搭,或三十爲一排,或五十爲一排,首尾用鐵環連鎖,上鋪闊闆,休言人可渡,馬亦可走矣,乘此而行,任他風浪潮水上下,複何懼哉?”曹操下席而謝曰:“非先生良謀,安能破東吳耶!”統曰:“愚淺之見,丞相自裁之。”操即時傳令,喚軍中鐵匠,連夜打造連環大釘,鎖住船隻。諸軍聞之,俱各喜悅。後人有詩曰:“赤壁鏖兵用火攻,運籌決策盡皆同。若非龐統連環計,公瑾安能立大功?”
龐統又謂操曰:“某觀江左豪傑,多有怨周瑜者;某憑三寸舌,爲丞相說之,使皆來降。周瑜孤立無援,必爲丞相所擒。瑜既破,則劉備無所用矣。”操曰:“先生果能成大功,操請奏聞天子,封爲三公之列。”統曰:“某非爲富貴,但欲救萬民耳。丞相渡江,慎勿殺害。”操曰:“吾替天行道,安忍殺戮人民!”統拜求榜文,以安宗族。操曰:“先生家屬,現居何處?”統曰:“隻在江邊。若得此榜,可保全矣。”操命寫榜佥押付統。統拜謝曰:“别後可速進兵,休待周郎知覺。”操然之。
統拜别,至江邊,正欲下船,忽見岸上一人,道袍竹冠,一把扯住統曰:“你好大膽!黃蓋用苦肉計,阚澤下詐降書,你又來獻連環計:隻恐燒不盡絕!你們把出這等毒手來,隻好瞞曹操,也須瞞我不得!”得龐統魂飛魄散。正是:莫道東南能制勝,誰雲西北獨無人?畢竟此人是誰,且看下文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