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飛在檻車内,密使人告甘甯求救。甯曰:“飛即不言,吾豈忘之?”大軍既至吳會,權命将蘇飛枭首,與黃祖首級一同祭獻。甘甯乃入見權,頓首哭告曰:“某向日若不得蘇飛,則骨填溝壑矣,安能效命将軍麾下哉?今飛罪當誅,某念其昔日之恩情,願納還官爵,以贖飛罪。”權曰:“彼既有恩于君,吾爲君赦之。但彼若逃去奈何?”甯曰:“飛得免誅戮,感恩無地,豈肯走乎!若飛去,甯願将首級獻于階下。”權乃赦蘇飛,止将黃祖首級祭獻。祭畢設宴,大會文武慶功。
正飲酒間,忽見座上一人大哭而起,拔劍在手,直取甘甯。甯忙舉坐椅以迎之。權驚視其人,乃淩統也。因甘甯在江夏時,射死他父親淩操,今日相見,故欲報仇。權連忙勸住,謂統曰:“興霸射死卿父,彼時各爲其主,不容不盡力。今既爲一家人,豈可複理舊仇?萬事皆看吾面。”淩統叩頭大哭曰:“不共戴天之仇,豈容不報!”權與衆官再三勸之,淩統隻是怒目而視甘甯。權即日命甘甯領兵五千、戰船一百隻,往夏口鎮守,以避淩統。甯拜謝,領兵自往夏口去了。權又加封淩統爲承烈都尉。統隻得含恨而止。東吳自此廣造戰船,分兵守把江岸;又命孫靜引一枝軍守吳會;孫權自領大軍,屯柴桑;周瑜日于鄱陽湖教練水軍,以備攻戰。
話分兩頭。卻說玄德差人打探江東消息,回報:“東吳已攻殺黃祖,現今屯兵柴桑。”玄德便請孔明計議。正話間,忽劉表差人來請玄德赴荊州議事。孔明曰:“此必因江東破了黃祖,故請主公商議報仇之策也。某當與主公同往,相機而行,自有良策。”玄德從之,留雲長守新野,令張飛引五百人馬跟随往荊州來。玄德在馬上謂孔明曰:“今見景升,當若何對答?”孔明曰:“當先謝襄陽之事。他若令主公去征讨江東,切不可應允,但說容歸新野,整頓軍馬。”玄德依言。
來到荊州,館驿安下,留張飛屯兵城外,玄德與孔明入城見劉表。禮畢,玄德請罪于階下。表曰:“吾已悉知賢弟被害之事。當時即欲斬蔡瑁之首,以獻賢弟;因衆人告免,故姑恕之。賢弟幸勿見罪。”玄德曰:“非幹蔡将軍之事,想皆下人所爲耳。”表曰:“今江夏失守,黃祖遇害,故請賢弟共議報複之策。”玄德曰:“黃祖性暴,不能用人,故緻此禍。今若興兵南征,倘曹操北來,又當奈何?”表曰:“吾今年老多病,不能理事,賢弟可來助我。我死之後,弟便爲荊州之主也。”玄德曰:“兄何出此言!量備安敢當此重任。”孔明以目視玄德。玄德曰:“容徐思良策。”遂辭出。
回至館驿,孔明曰:“景升欲以荊州付主公,奈何卻之?”玄德曰:“景升待我,恩禮交至,安忍乘其危而奪之?”孔明歎曰:“真仁慈之主也!”正商議間,忽報公子劉琦來見。玄德接入。琦泣拜曰:“繼母不能相容,性命隻在旦夕,望叔父憐而救之。”玄德曰:“此賢侄家事耳,奈何問我?”孔明微笑。玄德求計于孔明,孔明曰:“此家事,亮不敢與聞。”少時,玄德送琦出,附耳低言曰:“來日我使孔明回拜賢侄,可如此如此,彼定有妙計相告。”琦謝而去。
次日,玄德隻推腹痛,乃浼孔明代往回拜劉琦。孔明允諾,來至公子宅前下馬,入見公子。公子邀入後堂。茶罷,琦曰:“琦不見容于繼母,幸先生一言相救。”孔明曰:“亮客寄于此,豈敢與人骨肉之事?倘有漏洩,爲害不淺。”說罷,起身告辭。琦曰:“既承光顧,安敢慢别。”乃挽留孔明入密室共飲。飲酒之間,琦又曰:“繼母不見容,乞先生一言救我。”孔明曰:“此非亮所敢謀也。”言訖,又欲辭去。琦曰:“先生不言則已,何便欲去?”孔明乃複坐。琦曰:“琦有一古書,請先生一觀。”乃引孔明登一小樓,孔明曰:“書在何處?”琦泣拜曰:“繼母不見容,琦命在旦夕,先生忍無一言相救乎?”孔明作色而起,便欲下樓,隻見樓梯已撤去。琦告曰:“琦欲求教良策,先生恐有洩漏,不肯出言;今日上不至天,下不至地,出君之口,入琦之耳:可以賜教矣。”孔明曰:“疏不間親,亮何能爲公子謀?”琦曰:“先生終不幸教琦乎!琦命固不保矣,請即死于先生之前。”乃掣劍欲自刎。孔明止之曰:“已有良策。”琦拜曰:“願即賜教。”孔明曰:“公子豈不聞申生、重耳之事乎?申生在内而亡,重耳在外而安。今黃祖新亡,江夏乏人守禦,公子何不上言,乞屯兵守江夏,則可以避禍矣。”琦再拜謝教,乃命人取梯送孔明下樓。孔明辭别,回見玄德,具言其事。玄德大喜。
次日,劉琦上言,欲守江夏。劉表猶豫未決,請玄德共議。玄德曰:“江夏重地,固非他人可守,正須公子自往。東南之事,兄父子當之;西北之事,備願當之。”表曰:“近聞曹操于邺郡作玄武池以練水軍,必有南征之意,不可不防。”玄德曰:“備已知之,兄勿憂慮。”遂拜辭回新野。劉表令劉琦引兵三千往江夏鎮守。
卻說曹操罷三公之職,自以丞相兼之。以毛玠爲東曹掾,崔琰爲西曹掾,司馬懿爲文學掾。懿字仲達,河内溫人也。颍川太守司馬隽之孫,京兆尹司馬防之子,主簿司馬朗之弟也。自是文官大備,乃聚武将商議南征。夏侯惇進曰:“近聞劉備在新野,每日教演士卒,必爲後患,可早圖之。”操即命夏侯惇爲都督,于禁、李典、夏侯蘭、韓浩爲副将,領兵十萬,直抵博望城,以窺新野。荀彧谏曰:“劉備英雄,今更兼諸葛亮爲軍師,不可輕敵。”惇曰:“劉備鼠輩耳,吾必擒之。”徐庶曰:“将軍勿輕視劉玄德。今玄德得諸葛亮爲輔,如虎生翼矣。”操曰:“諸葛亮何人也?”庶曰:“亮字孔明,道号卧龍先生。有經天緯地之才,出鬼入神之計,真當世之奇才,非可小觑。”操曰:“比公若何?”庶曰:“庶安敢比亮?庶如螢火之光,亮乃皓月之明也。”夏侯惇曰:“元直之言謬矣。吾看諸葛亮如草芥耳,何足懼哉!吾若不一陣生擒劉備,活捉諸葛,願将首級獻與丞相。”操曰:“汝早報捷書,以慰吾心。”惇奮然辭曹操,引軍登程。
卻說玄德自得孔明,以師禮待之。關、張二人不悅,曰:“孔明年幼,有甚才學?兄長待之太過!又未見他真實效驗!”玄德曰:“吾得孔明,猶魚之得水也。兩弟勿複多言。”關、張見說,不言而退。一日,有人送牛尾至。玄德取尾親自結帽。孔明入見,正色曰:“明公無複有遠志,但事此而已耶?”玄德投帽于地而謝曰:“吾聊假此以忘憂耳。”孔明曰:“明公自度比曹操若何?”玄德曰:“不如也。”孔明曰:“明公之衆,不過數千人,萬一曹兵至,何以迎之?”玄德曰:“吾正愁此事,未得良策。”孔明曰:“可速招募民兵,亮自教之,可以待敵。”玄德遂招新野之民,得三千人。孔明朝夕教演陣法。
忽報曹操差夏侯惇引兵十萬,殺奔新野來了。張飛聞知,謂雲長曰:“可着孔明前去迎敵便了。”正說之間,玄德召二人入,謂曰:“夏侯惇引兵到來,如何迎敵?”張飛曰:“哥哥何不使水去?”玄德曰:“智賴孔明,勇須二弟,何可推調?”關、張出,玄德請孔明商議。孔明曰:“但恐關、張二人不肯聽吾号令;主公若欲亮行兵,乞假劍印。”玄德便以劍印付孔明,孔明遂聚集衆将聽令。張飛謂雲長曰:“且聽令去,看他如何調度。”孔明令曰:“博望之左有山,名曰豫山;右有林,名曰安林:可以埋伏軍馬。雲長可引一千軍往豫山埋伏,等彼軍至,放過休敵;其辎重糧草,必在後面,但看南面火起,可縱兵出擊,就焚其糧草。翼德可引一千軍去安林背後山谷中埋伏,隻看南面火起,便可出,向博望城舊屯糧草處縱火燒之。關平、劉封可引五百軍,預備引火之物,于博望坡後兩邊等候,至初更兵到,便可放火矣。”又命:“于樊城取回趙雲,令爲前部,不要赢,隻要輸,主公自引一軍爲後援。各須依計而行,勿使有失。”雲長曰:“我等皆出迎敵,未審軍師卻作何事?”孔明曰:“我隻坐守縣城。”張飛大笑曰:“我們都去厮殺,你卻在家裏坐地,好自在!”孔明曰:“劍印在此,違令者斬!”玄德曰:“豈不聞運籌帷幄之中,決勝千裏之外?二弟不可違令。”張飛冷笑而去。雲長曰:“我們且看他的計應也不應,那時卻來問他未遲。”二人去了。衆将皆未知孔明韬略,今雖聽令,卻都疑惑不定。孔明謂玄德曰:“主公今日可便引兵就博望山下屯住。來日黃昏,敵軍必到,主公便棄營而走;但見火起,即回軍掩殺。亮與糜竺、糜芳引五百軍守縣。”命孫乾、簡雍準備慶喜筵席,安排功勞簿伺候。派撥已畢,玄德亦疑惑不定。
卻說夏侯惇與于禁等引兵至博望,分一半精兵作前隊,其餘盡護糧車而行。時當秋月,商飙徐起。人馬趱行之間,望見前面塵頭忽起。惇便将人馬擺開,問向導官曰:“此間是何處?”答曰:“前面便是博望坡,後面是羅川口。”惇令于禁、李典押住陣腳,親自出馬陣前。遙望軍馬來到,惇忽然大笑。衆問:“将軍爲何而笑?”惇曰:“吾笑徐元直在丞相面前,誇諸葛亮爲天人;今觀其用兵,乃以此等軍馬爲前部,與吾對敵,正如驅犬羊與虎豹鬥耳!吾于丞相前誇口,要活捉劉備、諸葛亮,今必應吾言矣。”遂自縱馬向前。趙雲出馬。惇罵曰:“汝等随劉備,如孤魂随鬼耳!”雲大怒,縱馬來戰。兩馬相交,不數合,雲詐敗而走。夏侯惇從後追趕。雲約走十餘裏,回馬又戰。不數合又走。韓浩拍馬向前谏曰:“趙雲誘敵,恐有埋伏。”惇曰:“敵軍如此,雖十面埋伏,吾何懼哉!”遂不聽浩言,直趕至博望坡。一聲炮響,玄德自引軍沖将過來,接應交戰。夏侯惇笑謂韓浩曰:“此即埋伏之兵也!吾今晚不到新野,誓不罷兵!”乃催軍前進。玄德、趙雲退後便走,時天色已晚,濃雲密布,又無月色;晝風既起,夜風愈大。夏侯惇隻顧催軍趕殺。
于禁、李典趕到窄狹處,兩邊都是蘆葦。典謂禁曰:“欺敵者必敗。南道路狹,山川相逼,樹木叢雜,倘彼用火攻,奈何?”禁曰:“君言是也。吾當往前爲都督言之;君可止住後軍。”李典便勒回馬,大叫:“後軍慢行!”人馬走發,那裏攔當得住?于禁驟馬大叫:“前軍都督且住!”夏侯惇正走之間,見于禁從後軍奔來,便問何故。禁曰:“南道路狹,山川相逼,樹木叢雜,可防火攻。”夏侯惇猛省,即回馬令軍馬勿進。言未已,隻聽背後喊聲震起,早望見一派火光燒着,随後兩邊蘆葦亦着。一霎時,四面八方,盡皆是火;又值風大,火勢愈猛。曹家人馬,自相踐踏,死者不計其數。趙雲回軍趕殺,夏侯惇冒煙突火而走。
且說李典見勢頭不好,急奔回博望城時,火光中一軍攔住。當先大将,乃關雲長也。李典縱馬混戰,奪路而走。于禁見糧草車輛,都被火燒,便投小路奔逃去了。夏侯蘭、韓浩來救糧草,正遇張飛。戰不數合,張飛一槍刺夏侯蘭于馬下。韓浩奪路走脫。直殺到天明,卻才收軍。殺得屍橫遍野,血流成河。後人有詩曰:“博望相持用火攻,指揮如意笑談中。直須驚破曹公膽,初出茅廬第一功!”夏侯惇收拾殘軍,自回許昌。
卻說孔明收軍。關、張二人相謂曰:“孔明真英傑也!”行不數裏,見糜竺、糜芳引軍簇擁着一輛小車。車中端坐一人,乃孔明也。關、張下馬拜伏于車前。須臾,玄德、趙雲、劉封、關平等皆至,收聚衆軍,把所獲糧草辎重,分賞将士。班師回新野,新野百姓望塵遮道而拜,曰:“吾屬生全,皆使君得賢人之力也!”孔明回至縣中,謂玄德曰:“夏侯惇雖敗去,曹操必自引大軍來。”玄德曰:“似此如之奈何?”孔明曰:“亮有一計,可敵曹軍。”正是:破敵未堪息戰馬,避兵又必賴良謀。未知其計若何,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