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三人乘馬引從者往隆中。離草廬半裏之外,玄德便下馬步行,正遇諸葛均。玄德忙施禮,問曰:“令兄在莊否?”均曰:“昨暮方歸。将軍今日可與相見。”言罷,飄然自去。玄德曰:“今番僥幸得見先生矣!”張飛曰:“此人無禮!便引我等到莊也不妨,何故竟自去了!”玄德曰:“彼各有事,豈可相強。”
三人來到莊前叩門,童子開門出問。玄德曰:“有勞仙童轉報:劉備專來拜見先生。”童子曰:“今日先生雖在家,但今在草堂上晝寝未醒。”玄德曰:“既如此,且休通報。”分付關、張二人,隻在門首等着。玄德徐步而入,見先生仰卧于草堂幾席之上。玄德拱立階下。半晌,先生未醒。關、張在外立久,不見動靜,入見玄德猶然侍立。張飛大怒,謂雲長曰:“這先生如何傲慢!見我哥哥侍立階下,他竟高卧,推睡不起!等我去屋後放一把火,看他起不起!”雲長再三勸住。玄德仍命二人出門外等候。望堂上時,見先生翻身将起,忽又朝裏壁睡着。童子欲報。玄德曰:“且勿驚動。”又立了一個時辰,孔明才醒,口吟詩曰:“大夢誰先覺?平生我自知。草堂春睡足,窗外日遲遲。”孔明吟罷,翻身問童子曰:“有俗客來否?”童子曰:“劉皇叔在此,立候多時。”孔明乃起身曰:“何不早報!尚容更衣。”遂轉入後堂。又半晌,方整衣冠出迎。
玄德見孔明身長八尺,面如冠玉,頭戴綸巾,身披鶴氅,飄飄然有神仙之概。玄德下拜曰:“漢室末胄、涿郡愚夫,久聞先生大名,如雷貫耳。昨兩次晉谒,不得一見,已書賤名于文幾,未審得入覽否?”孔明曰:“南陽野人,疏懶性成,屢蒙将軍枉臨,不勝愧赧。”二人叙禮畢,分賓主而坐,童子獻茶。茶罷,孔明曰:“昨觀書意,足見将軍憂民憂國之心;但恨亮年幼才疏,有誤下問。”玄德曰:“司馬德操之言,徐元直之語,豈虛談哉?望先生不棄鄙賤,曲賜教誨。”孔明曰:“德操、元直,世之高士。亮乃一耕夫耳,安敢談天下事?二公謬舉矣。将軍奈何舍美玉而求頑石乎?”玄德曰:“大丈夫抱經世奇才,豈可空老于林泉之下?願先生以天下蒼生爲念,開備愚魯而賜教。”孔明笑曰:“願聞将軍之志。”玄德屏人促席而告曰:“漢室傾頹,奸臣竊命,備不量力,欲伸大義于天下,而智術淺短,迄無所就。惟先生開其愚而拯其厄,實爲萬幸!”孔明曰:“自董卓造逆以來,天下豪傑并起。曹操勢不及袁紹,而竟能克紹者,非惟天時,抑亦人謀也。今操已擁百萬之衆,挾天子以令諸侯,此誠不可與争鋒。孫權據有江東,已曆三世,國險而民附,此可用爲援而不可圖也。荊州北據漢、沔,利盡南海,東連吳會,西通巴、蜀,此用武之地,非其主不能守;是殆天所以資将軍,将軍豈有意乎?益州險塞,沃野千裏,天府之國,高祖因之以成帝業;今劉璋暗弱,民殷國富,而不知存恤,智能之士,思得明君。将軍既帝室之胄,信義著于四海,總攬英雄,思賢如渴,若跨有荊、益,保其岩阻,西和諸戎,南撫彜、越,外結孫權,内修政理;待天下有變,則命一上将将荊州之兵以向宛、洛,将軍身率益州之衆以出秦川,百姓有不箪食壺漿以迎将軍者乎?誠如是,則大業可成,漢室可興矣。此亮所以爲将軍謀者也。惟将軍圖之。”言罷,命童子取出畫一軸,挂于中堂,指謂玄德曰:“此西川五十四州之圖也。将軍欲成霸業,北讓曹操占天時,南讓孫權占地利,将軍可占人和。先取荊州爲家,後即取西川建基業,以成鼎足之勢,然後可圖中原也。”玄德聞言,避席拱手謝曰:“先生之言,頓開茅塞,使備如撥雲霧而睹青天。但荊州劉表、益州劉璋,皆漢室宗親,備安忍奪之?”孔明曰:“亮夜觀天象,劉表不久人世;劉璋非立業之主:久後必歸将軍。”玄德聞言,頓首拜謝。隻這一席話,乃孔明未出茅廬,已知三分天下,真萬古之人不及也!後人有詩贊曰:“豫州當日歎孤窮,何幸南陽有卧龍!欲識他年分鼎處,先生笑指畫圖中。”
玄德拜請孔明曰:“備雖名微德薄,願先生不棄鄙賤,出山相助。備當拱聽明誨。”孔明曰:“亮久樂耕鋤,懶于應世,不能奉命。”玄德泣曰:“先生不出,如蒼生何!”言畢,淚沾袍袖,衣襟盡濕。孔明見其意甚誠,乃曰:“将軍既不相棄,願效犬馬之勞。”玄德大喜,遂命關、張入,拜獻金帛禮物。孔明固辭不受。玄德曰:“此非聘大賢之禮,但表劉備寸心耳。”孔明方受。于是玄德等在莊中共宿一宵。
次日,諸葛均回,孔明囑付曰:“吾受劉皇叔三顧之恩,不容不出。汝可躬耕于此,勿得荒蕪田畝。待我功成之日,即當歸隐。”後人有詩歎曰:“身未升騰思退步,功成應憶去時言。隻因先主丁甯後,星落秋風五丈原。”又有古風一篇曰:“高皇手提三尺雪,芒砀白蛇夜流血;平秦滅楚入鹹陽,二百年前幾斷絕。大哉光武興洛陽,傳至桓靈又崩裂;獻帝遷都幸許昌,紛紛四海生豪傑:曹操專權得天時,江東孫氏開鴻業;孤窮玄德走天下,獨居新野愁民厄。南陽卧龍有大志,腹内雄兵分正奇;隻因徐庶臨行語,茅廬三顧心相知。先生爾時年三九,收拾琴書離隴畝;先取荊州後取川,大展經綸補天手;縱橫舌上鼓風雷,談笑胸中換星鬥;龍骧虎視安乾坤,萬古千秋名不朽!”玄德等三人别了諸葛均,與孔明同歸新野。
玄德待孔明如師,食則同桌,寝則同榻,終日共論天下之事。孔明曰:“曹操于冀州作玄武池以練水軍,必有侵江南之意。可密令人過江探聽虛實。”玄德從之,使人往江東探聽。
卻說孫權自孫策死後,據住江東,承父兄基業,廣納賢士,開賓館于吳會,命顧雍、張纮延接四方賓客。連年以來,你我相薦。時有會稽阚澤,字德潤;彭城嚴畯,字曼才;沛縣薛綜,字敬文;汝陽程秉,字德樞;吳郡朱桓,字休穆;陸績,字公紀;吳人張溫,字惠恕;烏傷駱統,字公緒;烏程吾粲,字孔休:此數人皆至江東,孫權敬禮甚厚。又得良将數人:乃汝南呂蒙,字子明;吳郡陸遜,字伯言;琅琊徐盛,字文向;東郡潘璋,字文珪;廬江丁奉,字承淵。文武諸人,共相輔佐,由此江東稱得人之盛。
建安七年,曹操破袁紹,遣使往江東,命孫權遣子入朝随駕。權猶豫未決。吳太夫人命周瑜、張昭等面議。張昭曰:“操欲令我遣子入朝,是牽制諸侯之法也。然若不令去,恐其興兵下江東,勢必危矣。”周瑜曰:“将軍承父兄遺業,兼六郡之衆,兵精糧足,将士用命,有何逼迫而欲送質于人?質一入,不得不與曹氏連和;彼有命召,不得不往:如此,則見制于人也。不如勿遣,徐觀其變,别以良策禦之。”吳太夫人曰:“公瑾之言是也。”權遂從其言,謝使者,不遣子。自此曹操有下江南之意。但正值北方未甯,無暇南征。
建安八年十一月,孫權引兵伐黃祖,戰于大江之中。祖軍敗績。權部将淩操,輕舟當先,殺入夏口,被黃祖部将甘甯一箭射死。淩操子淩統,時年方十五歲,奮力往奪父屍而歸。權見風色不利,收軍還東吳。
卻說孫權弟孫翊爲丹陽太守,翊性剛好酒,醉後嘗鞭撻士卒。丹陽督将妫覽、郡丞戴員二人,常有殺翊之心;乃與翊從人邊洪結爲心腹,共謀殺翊。時諸将縣令,皆集丹陽。翊設宴相待。翊妻徐氏美而慧,極善蔔《易》,是日蔔一卦,其象大兇,勸翊勿出會客。翊不從,遂與衆大會。至晚席散,邊洪帶刀跟出門外,即抽刀砍死孫翊。妫覽、戴員乃歸罪邊洪,斬之于市。二人乘勢擄翊家資侍妾。妫覽見徐氏美貌,乃謂之曰:“吾爲汝夫報仇,汝當從我;不從則死。”徐氏曰:“夫死未幾,不忍便相從;可待至晦日,設祭除服,然後成親未遲。”覽從之。
徐氏乃密召孫翊心腹舊将孫高、傅嬰二人入府,泣告曰:“先夫在日,常言二公忠義。今妫、戴二賊,謀殺我夫,隻歸罪邊洪,将我家資童婢盡皆分去。妫覽又欲強占妾身,妾已詐許之,以安其心。二将軍可差人星夜報知吳侯,一面設密計以圖二賊,雪此仇辱,生死銜恩!”言畢再拜。孫高、傅嬰皆泣曰:“我等平日感府君恩遇,今日所以不即死難者,正欲爲複仇計耳。夫人所命,敢不效力!”于是密遣心腹使者往報孫權。
至晦日,徐氏先召孫、傅二人,伏于密室帏幕之中,然後設祭于堂上。祭畢,即除去孝服,沐浴薰香,濃妝豔裹,言笑自若。妫覽聞之甚喜。至夜,徐氏遣婢妾請覽入府,設席堂中飲酒。飲既醉,徐氏乃邀覽入密室。覽喜,乘醉而入。徐氏大呼曰:“孫、傅二将軍何在!”二人即從帏幕中持刀躍出。妫覽措手不及,被傅嬰一刀砍倒在地,孫高再複一刀,登時殺死。徐氏複傳請戴員赴宴。員入府來,至堂中,亦被孫、傅二将所殺。一面使人誅戮二賊家小及其餘黨。徐氏遂重穿孝服,将妫覽、戴員首級,祭于孫翊靈前。不一日,孫權自領軍馬至丹陽,見徐氏已殺妫、戴二賊,乃封孫高、傅嬰爲牙門将,令守丹陽,取徐氏歸家養老。江東人無不稱徐氏之德。後人有詩贊曰:“才節雙全世所無,奸回一旦受摧鋤。庸臣從賊忠臣死,不及東吳女丈夫。”
且說東吳各處山賊,盡皆平複。大江之中,有戰船七千餘隻。孫權拜周瑜爲大都督,總統江東水陸軍馬。建安十二年,冬十月,權母吳太夫人病危,召周瑜、張昭二人至,謂曰:“我本吳人,幼亡父母,與弟吳景徙居越中。後嫁與孫氏,生四子。長子策生時,吾夢月入懷;後生次子權,又夢日入懷。蔔者雲:夢日月入懷者,其子大貴。不幸策早喪,今将江東基業付權。望公等同心助之,吾死不朽矣!”又囑權曰:“汝事子布、公瑾以師傅之禮,不可怠慢。吾妹與我共嫁汝父,則亦汝之母也;吾死之後,事吾妹如事我。汝妹亦當恩養,擇佳婿以嫁之。”言訖遂終。孫權哀哭,具喪葬之禮,自不必說。
至來年春,孫權商議欲伐黃祖。張昭曰:“居喪未及期年,不可動兵。”周瑜曰:“報仇雪恨,何待期年?”權猶豫未決。适平北都尉呂蒙入見,告權曰:“某把龍湫水口,忽有黃祖部将甘甯來降。某細詢之:甯字興霸,巴郡臨江人也;頗通書史,有氣力,好遊俠;嘗招合亡命,縱橫于江湖之中;腰懸銅鈴,人聽鈴聲,盡皆避之。又嘗以西川錦作帆幔,時人皆稱爲錦帆賊。後悔前非,改行從善,引衆投劉表。見表不能成事,即欲來投東吳,卻被黃祖留住在夏口。前東吳破祖時,祖得甘甯之力,救回夏口;乃待甯甚薄。都督蘇飛屢薦甯于祖。祖曰:甯乃劫江之賊,豈可重用!甯因此懷恨。蘇飛知其意,乃置酒邀甯到家,謂之曰:吾薦公數次,奈主公不能用。日月逾邁,人生幾何,宜自遠圖。吾當保公爲邾縣長,自作去就之計。甯因此得過夏口,欲投江東,恐江東恨其救黃祖殺淩操之事。某具言主公求賢若渴,不記舊恨;況各爲其主,又何恨焉?甯欣然引衆渡江,來見主公。乞鈞旨定奪。”孫權大喜曰:“吾得興霸,破黃祖必矣。”遂命呂蒙引甘甯入見。參拜已畢,權曰:“興霸來此,大獲我心,豈有記恨之理?請無懷疑。願教我以破黃祖之策。”甯曰:“今漢祚日危,曹操終必篡竊。南荊之地操所必争也。劉表無遠慮,其子又愚劣,不能承業傳基,明公宜早圖之;若遲,則操先圖之矣。今宜先取黃祖。祖今年老昏邁,務于貨利;侵求吏民,人心皆怨;戰具不修,軍無法律。明公若往攻之,其勢必破。既破祖軍,鼓行而西,據楚關而圖巴、蜀,霸業可定也。”孫權曰:“此金玉之論也!”遂命周瑜爲大都督,總水陸軍兵;呂蒙爲前部先鋒;董襲與甘甯爲副将;權自領大軍十萬,征讨黃祖。
細作探知,報至江夏。黃祖急聚衆商議,令蘇飛爲大将,陳就、鄧龍爲先鋒,盡起江夏之兵迎敵。陳就、鄧龍各引一隊艨艟截住沔口,艨艟上各設強弓硬弩千餘張,将大索系定朦艟于水面上。東吳兵至,艨艟上鼓響,弓弩齊發,兵不敢進,約退數裏水面。
甘甯謂董襲曰:“事已至此,不得不進。”乃選小船百餘隻,每船用精兵五十人:二十人撐船,三十人各披衣甲,手執鋼刀,不避矢石,直至艨艟傍邊,砍斷大索,艨艟遂橫。甘甯飛上艨艟,将鄧龍砍死。陳就棄船而走。呂蒙見了,跳下小船,自舉橹棹,直入船隊,放火燒船。陳就急待上岸,呂蒙舍命趕到跟前,當胸一刀砍翻。比及蘇飛引軍于岸上接應時,東吳諸将一齊上岸,勢不可當。祖軍大敗。蘇飛落荒而走,正遇東吳大将潘璋,兩馬相交,戰不數合,被璋生擒過去,徑至船中來見孫權。權命左右以檻車囚之,待活捉黃祖,一并誅戮。催動三軍,不分晝夜,攻打夏口。正是:隻因不用錦帆賊,至令沖開大索船。未知黃祖勝負如何,且看下文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