細作探知虛實,報至官渡。曹軍新到,聞之皆懼。曹操與衆謀士商議,荀攸曰:“紹軍雖多,不足懼也。我軍俱精銳之士,無不一以當十。但利在急戰。若遷延日月,糧草不敷,事可憂矣。”操曰:“所言正合吾意。”遂傳令軍将鼓噪而進。紹軍來迎,兩邊排成陣勢。審配撥弩手一萬,伏于兩翼;弓箭手五千,伏于門旗内:約炮響齊發。三通鼓罷,袁紹金盔金甲,錦袍玉帶,立馬陣前。左右排列着張郃、高覽、韓猛、淳于瓊等諸将。旌旗節钺,甚是嚴整。曹陣上門旗開處,曹操出馬。許褚、張遼、徐晃、李典等,各持兵器,前後擁衛。曹操以鞭指袁紹曰:“吾于天子之前,保奏你爲大将軍,今何故謀反?”紹怒曰:“汝托名漢相,實爲漢賊!罪惡彌天,甚于莽、卓,乃反誣人造反耶!”操曰:“吾今奉诏讨汝!”紹曰:“吾奉衣帶诏讨賊!”操怒,使張遼出戰。張郃躍馬來迎。二将鬥了四五十合,不分勝負。曹操見了,暗暗稱奇。許褚揮刀縱馬,直出助戰。高覽挺槍接住。四員将捉對兒厮殺。曹操令夏侯惇、曹洪,各引三千軍,齊沖彼陣。審配見曹軍來沖陣,便令放起号炮:兩下萬弩并發,中軍内弓箭手一齊擁出陣前亂射。曹軍如何抵敵,望南急走。袁紹驅兵掩殺,曹軍大敗,盡退至官渡。
袁紹移軍逼近官渡下寨。審配曰:“今可撥兵十萬守官渡,就曹操寨前築起土山,令軍人下視寨中放箭。操若棄此而去,吾得此隘口,許昌可破矣。”紹從之,于各寨内選精壯軍人,用鐵鍬土擔,齊來曹操寨邊,壘土成山。曹營内見袁軍堆築土山,欲待出去沖突,被審配弓弩手當住咽喉要路,不能前進。十日之内,築成土山五十餘座,上立高橹,分撥弓弩手于其上射箭。曹軍大懼,皆頂着遮箭牌守禦。土山上一聲梆子響處,箭下如雨。曹軍皆蒙楯伏地,袁軍呐喊而笑。
曹操見軍慌亂,集衆謀士問計。劉晔進曰:“可作發石車以破之。”操令晔進車式,連夜造發石車數百乘,分布營牆内,正對着土山上雲梯。候弓箭手射箭時,營内一齊拽動石車,炮石飛空,往上亂打。人無躲處,弓箭手死者無數。袁軍皆号其車爲“霹靂車”。由是袁軍不敢登高射箭。審配又獻一計:令軍人用鐵鍬暗打地道,直透曹營内,号爲“掘子軍”。曹兵望見袁軍于山後掘土坑,報知曹操。操又問計于劉晔。晔曰:“此袁軍不能攻明而攻暗,發掘伏道,欲從地下透營而入耳。”操曰:“何以禦之?”晔曰:“可繞營掘長塹,則彼伏道無用也。”操連夜差軍掘塹。袁軍掘伏道到塹邊,果不能入,空費軍力。
卻說曹操守官渡,自八月起,至九月終,軍力漸乏,糧草不繼。意欲棄官渡退回許昌,遲疑未決,乃作書遣人赴許昌問荀彧。彧以書報之。書略曰:“承尊命,使決進退之疑。愚以袁紹悉衆聚于官渡,欲與明公決勝負,公以至弱當至強,若不能制,必爲所乘:是天下之大機也。紹軍雖衆,而不能用;以公之神武明哲,何向而不濟!今軍實雖少,未若楚、漢在荥陽、成臯間也。公今畫地而守,扼其喉而使不能進,情見勢竭,必将有變。此用奇之時,斷不可失。惟明公裁察焉。”曹操得書大喜,令将士效力死守。
紹軍約退三十餘裏,操遣将出營巡哨。有徐晃部将史渙獲得袁軍細作,解見徐晃。晃問其軍中虛實。答曰:“早晚大将韓猛運糧至軍前接濟,先令我等探路。”徐晃便将此事報知曹操。荀攸曰:“韓猛匹夫之勇耳。若遣一人引輕騎數千,從半路擊之,斷其糧草,紹軍自亂。”操曰:“誰人可往?”攸曰:“即遣徐晃可也。”操遂差徐晃将帶史渙并所部兵先出,後使張遼、許褚引兵救應。
當夜韓猛押糧車數千輛,解赴紹寨。正走之間,山谷内徐晃、史渙引軍截住去路。韓猛飛馬來戰,徐晃接住厮殺。史渙便殺散人夫,放火焚燒糧車。韓猛抵當不住,撥回馬走。徐晃催軍燒盡辎重。袁紹軍中,望見西北上火起,正驚疑間,敗軍報來:“糧草被劫!”紹急遣張郃、高覽去截大路,正遇徐晃燒糧而回,恰欲交鋒,背後張遼、許褚軍到。兩下夾攻,殺散袁軍,四将合兵一處,回官渡寨中。曹操大喜,重加賞勞。又分軍于寨前結營,爲掎角之勢。
卻說韓猛敗軍還營,紹大怒,欲斬韓猛,衆官勸免。審配曰:“行軍以糧食爲重,不可不用心提防。烏巢乃屯糧之處,必得重兵守之。”袁紹曰:“吾籌策已定。汝可回邺都監督糧草,休教缺乏。”審配領命而去。袁紹遣大将淳于瓊,部領督将眭元進、韓莒子、呂威璜、趙睿等,引二萬人馬,守烏巢。那淳于瓊性剛好酒,軍士多畏之;既至烏巢,終日與諸将聚飲。
且說曹操軍糧告竭,急發使往許昌教荀彧作速措辦糧草,星夜解赴軍前接濟。使者赍書而往,行不上三十裏,被袁軍捉住,縛見謀士許攸。那許攸字子遠,少時曾與曹操爲友,此時卻在袁紹處爲謀士。當下搜得使者所赍曹操催糧書信,徑來見紹曰:“曹操屯軍官渡,與我相持已久,許昌必空虛;若分一軍星夜掩襲許昌,則許昌可拔,而操可擒也。今操糧草已盡,正可乘此機會,兩路擊之。”紹曰:“曹操詭計極多,此書乃誘敵之計也。”攸曰:“今若不取,後将反受其害。”正話間,忽有使者自邺郡來,呈上審配書。書中先說運糧事;後言許攸在冀州時,嘗濫受民間财物,且縱令子侄輩多科稅,錢糧入己,今已收其子侄下獄矣。紹見書大怒曰:“濫行匹夫!尚有面目于吾前獻計耶!汝與曹操有舊,想今亦受他财賄,爲他作奸細,啜賺吾軍耳!本當斬首,今權且寄頭在項!可速退出,今後不許相見!”
許攸出,仰天歎曰:“忠言逆耳,豎子不足與謀!吾子侄已遭審配之害,吾何顔複見冀州之人乎!”遂欲拔劍自刎。左右奪劍勸曰:“公何輕生至此?袁紹不納直言,後必爲曹操所擒。公既與曹公有舊,何不棄暗投明?”隻這兩句言語,點醒許攸;于是許攸徑投曹操。後人有詩歎曰:“本初豪氣蓋中華,官渡相持枉歎嗟。若使許攸謀見用,山河争得屬曹家?”
卻說許攸暗步出營,徑投曹寨,伏路軍人拿住。攸曰:“我是曹丞相故友,快與我通報,說南陽許攸來見。”軍士忙報入寨中。時操方解衣歇息,聞說許攸私奔到寨,大喜,不及穿履,跣足出迎。遙見許攸,撫掌歡笑,攜手共入,操先拜于地。攸慌扶起曰:“公乃漢相,吾乃布衣,何謙恭如此?”操曰:“公乃操故友,豈敢以名爵相上下乎!”攸曰:“某不能擇主,屈身袁紹,言不聽,計不從,今特棄之來見故人。願賜收錄。”操曰:“子遠肯來,吾事濟矣!願即教我以破紹之計。”攸曰:“吾曾教袁紹以輕騎乘虛襲許都,首尾相攻。”操大驚曰:“若袁紹用子言,吾事敗矣。”攸曰:“公今軍糧尚有幾何?”操曰:“可支一年。”攸笑曰:“恐未必。”操曰:“有半年耳。”攸拂袖而起,趨步出帳曰:“吾以誠相投,而公見欺如是,豈吾所望哉!”操挽留曰:“子遠勿嗔,尚容實訴:軍中糧實可支三月耳。”攸笑曰:“世人皆言孟德奸雄,今果然也。”操亦笑曰:“豈不聞兵不厭詐!”遂附耳低言曰:“軍中止有此月之糧。”攸大聲曰:“休瞞我!糧已盡矣!”操愕然曰:“何以知之?”攸乃出操與荀彧之書以示之曰:“此書何人所寫?”操驚問曰:“何處得之?”攸以獲使之事相告。操執其手曰:“子遠既念舊交而來,願即有以教我。”攸曰:“明公以孤軍抗大敵,而不求急勝之方,此取死之道也。攸有一策,不過三日,使袁紹百萬之衆,不戰自破。明公還肯聽否?”操喜曰:“願聞良策。”攸曰:“袁紹軍糧辎重,盡積烏巢,今撥淳于瓊守把,瓊嗜酒無備。公可選精兵詐稱袁将蔣奇領兵到彼護糧,乘間燒其糧草辎重,則紹軍不三日将自亂矣。”操大喜,重待許攸,留于寨中。
次日,操自選馬步軍士五千,準備往烏巢劫糧。張遼曰:“袁紹屯糧之所,安得無備?丞相未可輕往,恐許攸有詐。”操曰:“不然,許攸此來,天敗袁紹。今吾軍糧不給,難以久持;若不用許攸之計,是坐而待困也。彼若有詐,安肯留我寨中?且吾亦欲劫寨久矣。今劫糧之舉,計在必行,君請勿疑。”遼曰:“亦須防袁紹乘虛來襲。”操笑曰:“吾已籌之熟矣。”便教荀攸、賈诩、曹洪同許攸守大寨,夏侯惇、夏侯淵領一軍伏于左,曹仁、李典領一軍伏于右,以備不虞。教張遼、許褚在前,徐晃、于禁在後,操自引諸将居中:共五千人馬,打着袁軍旗号,軍士皆束草負薪,人銜枚,馬勒口,黃昏時分,望烏巢進發。
是夜星光滿天。且說沮授被袁紹拘禁在軍中,是夜因見衆星朗列,乃命監者引出中庭,仰觀天象。忽見太白逆行,侵犯牛、鬥之分,大驚曰:“禍将至矣!”遂連夜求見袁紹。時紹已醉卧,聽說沮授有密事啓報,喚入問之。授曰:“适觀天象,見太白逆行于柳、鬼之間,流光射入牛、鬥之分,恐有賊兵劫掠之害。烏巢屯糧之所,不可不提備。宜速遣精兵猛将,于間道山路巡哨,免爲曹操所算。”紹怒叱曰:“汝乃得罪之人,何敢妄言惑衆!”因叱監者曰:“吾令汝拘囚之,何敢放出!”遂命斬監者,别喚人監押沮授。授出,掩淚歎曰:“我軍亡在旦夕,我屍骸不知落何處也!”後人有詩歎曰:“逆耳忠言反見仇,獨夫袁紹少機謀。烏巢糧盡根基拔,猶欲區區守冀州。”
卻說曹操領兵夜行,前過袁紹别寨,寨兵問是何處軍馬。操使人應曰:“蔣奇奉命往烏巢護糧。”袁軍見是自家旗号,遂不疑惑。凡過數處,皆詐稱蔣奇之兵,并無阻礙。及到烏巢,四更已盡。操教軍士将束草周圍舉火,衆将校鼓噪直入。時淳于瓊方與衆将飲了酒,醉卧帳中;聞鼓噪之聲,連忙跳起問:“何故喧鬧?”言未已,早被撓鈎拖翻。眭元進、趙睿運糧方回,見屯上火起,急來救應。曹軍飛報曹操,說:“賊兵在後,請分軍拒之。”操大喝曰:“諸将隻顧奮力向前,待賊至背後,方可回戰!”于是衆軍将無不争先掩殺。一霎時,火焰四起,煙迷太空。眭、趙二将驅兵來救,操勒馬回戰。二将抵敵不住,皆被曹軍所殺,糧草盡行燒絕。淳于瓊被擒見操,操命割去其耳鼻手指,縛于馬上,放回紹營以辱之。
卻說袁紹在帳中,聞報正北上火光滿天,知是烏巢有失,急出帳召文武各官,商議遣兵往救。張郃曰:“某與高覽同往救之。”郭圖曰:“不可。曹軍劫糧,曹操必然親往;操既自出,寨必空虛,可縱兵先擊曹操之寨;操聞之,必速還:此孫膑圍魏救趙之計也。”張郃曰:“非也。曹操多謀,外出必爲内備,以防不虞。今若攻操營而不拔,瓊等見獲,吾屬皆被擒矣。”郭圖曰:“曹操隻顧劫糧,豈留兵在寨耶!”再三請劫曹營。紹乃遣張郃、高覽引軍五千,往官渡擊曹營;遣蔣奇領兵一萬,往救烏巢。
且說曹操殺散淳于瓊部卒,盡奪其衣甲旗幟,僞作淳于瓊部下敗軍回寨,至山僻小路,正遇蔣奇軍馬。奇軍問之,稱是烏巢敗軍奔回,奇遂不疑,驅馬徑過。張遼、許褚忽至,大喝:“蔣奇休走!”奇措手不及,被張遼斬于馬下,盡殺蔣奇之兵。又使人當先僞報雲:“蔣奇已自殺散烏巢兵了。”袁紹因不複遣人接應烏巢,隻添兵往官渡。
卻說張郃、高覽攻打曹營,左邊夏侯惇,右邊曹仁,中路曹洪,一齊沖出:三下攻擊,袁軍大敗。比及接應軍到,曹操又從背後殺來,四下圍住掩殺。張郃、高覽奪路走脫。袁紹收得烏巢敗殘軍馬歸寨,見淳于瓊耳鼻皆無,手足盡落。紹問:“如何失了烏巢?”敗軍告說:“淳于瓊醉卧,因此不能抵敵。”紹怒,立斬之。
郭圖恐張郃、高覽回寨證對是非,先于袁紹前谮曰:“張郃、高覽見主公兵敗,心中必喜。”紹曰:“何出此言?”圖曰:“二人素有降曹之意,今遣擊寨,故意不肯用力,以緻損折士卒。”紹大怒,遂遣使急召二人歸寨問罪。郭圖先使人報二人雲:“主公将殺汝矣。”及紹使至,高覽問曰:“主公喚我等爲何?”使者曰:“不知何故。”覽遂拔劍斬來使。郃大驚。覽曰:“袁紹聽信讒言,必爲曹操所擒;吾等豈可坐而待死?不如去投曹操。”郃曰:“吾亦有此心久矣。”
于是二人領本部兵馬,往曹操寨中投降。夏侯惇曰:“張、高二人來降,未知虛實。”操曰:“吾以恩遇之,雖有異心,亦可變矣。”遂開營門命二人入。二人倒戈卸甲,拜伏于地。操曰:“若使袁紹肯從二将軍之言,不至有敗。今二将軍肯來相投,如微子去殷,韓信歸漢也。”遂封張郃爲偏将軍、都亭侯,高覽爲偏将軍、東萊侯。二人大喜。
卻說袁紹既去了許攸,又去了張郃、高覽,又失了烏巢糧,軍心皇皇。許攸又勸曹操作速進兵;張郃、高覽請爲先鋒;操從之。即令張郃、高覽領兵往劫紹寨。當夜三更時分,出軍三路劫寨。混戰到明,各自收兵,紹軍折其大半。
荀攸獻計曰:“今可揚言調撥人馬,一路取酸棗,攻邺郡;一路取黎陽,斷袁兵歸路。袁紹聞之,必然驚惶,分兵拒我;我乘其兵動時擊之,紹可破也。”操用其計,使大小三軍,四遠揚言。紹軍聞此信,來寨中報說:“曹操分兵兩路:一路取邺郡,一路取黎陽去也。”紹大驚,急遣袁譚分兵五萬救邺郡,辛明分兵五萬救黎陽,連夜起行。
曹操探知袁紹兵動,便分大隊軍馬,八路齊出,直沖紹營。袁軍俱無鬥志,四散奔走,遂大潰。袁紹披甲不疊,單衣幅巾上馬;幼子袁尚後随。張遼、許褚、徐晃、于禁四員将,引軍追趕袁紹。紹急渡河,盡棄圖書車仗金帛,止引随行八百餘騎而去。操軍追之不及,盡獲遺下之物。所殺八萬餘人,血流盈溝,溺水死者不計其數。
操獲全勝,将所得金寶緞匹,給賞軍士。于圖書中檢出書信一束,皆許都及軍中諸人與紹暗通之書。左右曰:“可逐一點對姓名,收而殺之。”操曰:“當紹之強,孤亦不能自保,況他人乎?”遂命盡焚之,更不再問。
卻說袁紹兵敗而奔,沮授因被囚禁,急走不脫,爲曹軍所獲,擒見曹操。操素與授相識。授見操,大呼曰:“授不降也!”操曰:“本初無謀,不用君言,君何尚執迷耶?吾若早得足下,天下不足慮也。”因厚待之,留于軍中。授乃于營中盜馬,欲歸袁氏。操怒,乃殺之。授至死神色不變。操歎曰:“吾誤殺忠義之士也!”命厚禮殡殓,爲建墳安葬于黃河渡口,題其墓曰:“忠烈沮君之墓。”後人有詩贊曰:“河北多名士,忠貞推沮君:凝眸知陣法,仰面識天文;至死心如鐵,臨危氣似雲。曹公欽義烈,特與建孤墳。”操下令攻冀州。正是:勢弱隻因多算勝,兵強卻爲寡謀亡。未知勝負如何,且看下文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