營地攏共沒多大,沒走兩步就又碰上了熟人。
我的臉色擺明了一句話不想多說,但是這位不是個識趣的。
“煜,你好無情!明明看到我了卻不跟我打招呼!”亞諾放棄了他擺的造型,纏了上來。“是Lee惹你生氣了麽?”
他的藍眼睛閃着期待的光。那樣子和我家狗看别的狗打架,自己湊過去看熱鬧時一模一樣。
我徑自往回走。
李元沒惹我,隻是接連發生的事情讓我無法不煩躁。我也不想遷怒于人,但是亞諾一路跟着我,都快到279營地了。
“你跟着我幹嘛?”
“煜,你有些心煩意亂。”
“我給你咨詢費了麽?”我沒好氣的停下來。
亞諾隻是耐心地看着我。
我被他看的更煩了:“我們那兒有句話叫【别人牽驢你拔撅】。這是什麽意思呢?”
亞諾期待地眨了眨眼。
我盯着那對藍眼睛,一字一頓地說:“就是别人把驢偷走了,而你去拔那拴驢的樁子。所以偷驢的鍋也會安在你腦袋上。要是知道我心情不好的話,你最好現在就走遠點兒。”
亞諾明确地接收到了惡意的信号,卻不識相地笑了起來。“要是煜的不開心找我出氣能解決的話,也是我的榮幸。”
伸手不打笑臉人。雖然我想不通亞諾這麽個人爲什麽非要來我這兒給自己找不痛快,但也沒法再對他冷臉。于是任由亞諾跟我一起回到了279的地盤。
衆人都在聯合國那邊。剛剛還有人圍坐吃烤肉的地方連篝火都滅了兩堆,隻剩下了一堆的篝火還在幹燒着。
“煜,這裏又沒人,咱們回去那邊找樂子吧!”亞諾提議。
我突然非常心累。踩在滿地的羊骨頭上,盯着不知疲倦的火焰。
下午我把布萊克的筆記發給阿天的時候,老張又一次提起讓我趁早回去。跟着279萬一真碰上什麽那就是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
我現在開始認真考慮他的提議了。本來我到埃及就隻是來考古的,犯不上非得喝了蜜似的上趕着跟着他們往大沙漠裏鑽。尤其是在孟維清等人絕對隐瞞了很多事情的情況下。
亞諾挑剔地在火堆周圍走來走去。
我被他轉得眼暈。“你還待在這幹什麽,回那邊找樂子去。”
“跟你待在這裏已經很開心了。”亞諾說完,一屁股坐在了被他相中的寶地上。末了,還拍了拍邊兒上的沙子。
我嫌棄的皺眉。
但是亞諾不肯放棄,看向我的眼睛裏滿懷期待。
我踢開一根羊骨頭,也坐了下去。
亞諾的手臂放松地搭在蜷起的大長腿上,手指還輕快地打着節拍,像是給自己加BGM。他離開人群就像是變了一個人似的,那些讓他閃閃發亮的情緒也随之沉寂了下來。
這讓我想到了上次在帝王谷,亞諾也是這麽沉默地跟我一起被人們扔在一旁。他身上的反差還真是大。
不過就算亞諾好像很享受這種沉默,我也不喜歡無言地坐在隻剩下一具骨架的烤羊肉前。尤其是心裏一團亂麻的時候。
“你知道他們晚一點要再去一趟賽特神廟麽?”我問。
“他們要是不去我才會覺得奇怪呢。”
我和亞諾都沒有明說“他們”是誰。
“那你呢。你去不去?”
亞諾搖搖頭。
“别這麽看着我呀。”他露出讨人喜歡的笑容。“我也隻是一個身不由己的棋子罷了。”
“難道你完全不在乎麽?”我不解。
亞諾無所謂的聳了聳肩,“在乎什麽?他們不征求我的意見麽?”
“你知道我在說什麽。他們不帶我去,我無話可說。但你可是給了【永恒之眼】的。這難道不是這趟撒哈拉沙漠之旅你的團費麽?”
“可我的确也跟着來了撒哈拉。”亞諾扔開随手撿來捅火的木頭,“我沒什麽過人之處,要不是恰好有【永恒之眼】,我連這個入場券都換不到手呢。所以我也不能強求。”
“既然【永恒之眼】這麽貴重的東西也隻是你的入場券,那你知道他們爲什麽要帶上我麽?”
這個問題已經盤踞在我心裏很久了。
樓時麒能跟來是因爲丫根本就是279在考古隊的卧底,而且他還會畫地圖。然而我思來想去,279其實完全沒有非得帶上我不可的道理。哪怕他們有人需要一個“天選之子”來找出真正的賽特神廟,但我相信這個人也可以是李元Alex萊拉亞諾。沒必要因爲要找個背鍋的而帶上我。
亞諾笑着歎了口氣。“要是我能知道爲什麽的話就好了。最開始在拍賣會上我接近你也是想知道你有什麽不同之處,這樣我自己也好再準備一些後手。可是你除了還挺有趣以外,并沒有什麽特别之處啊。”
“那還真是對不住了。”我幹巴巴的說。
“無論如何我都很高興認識了煜,這是來這裏的意外之喜。”亞諾發揮着他意大利人的天賦。
“是麽?”我自嘲地笑了笑,“我倒是覺得自己來的有些莫名其妙。”
“其實比起爲什麽他們會讓你來,不如問問煜自己是怎麽想的。”亞諾側過頭,“你是爲什麽而來?”
我爲什麽而來?這真是個好問題。
最開始我想再來埃及是因爲惦記着去年工地底下那個無意間發現的、不存在于古埃及曆史裏的建築。等李爺爺跟我說完尹家和279的事情以後,好奇心又更重了些。各種巧合和對于史前文明的猜測讓我想進一步看看。可是這些真的值得我來這一趟麽?
在沉默裏,亞諾往我邊兒上挪了挪。他身上那股好聞的味道越發明顯了。
我克制不住地皺了皺鼻子,然後扭過頭打了個噴嚏。
亞諾露出被打了一巴掌的表情。
我讪讪的揉揉鼻子。“你用的啥香水?我有點兒過敏。”
亞諾無奈地挪遠了些,還不忘爲自己的品味辯護:“這是Кипящийснег,聞起來像是西伯利亞的春天。”
後來我才知道這個香水是他自己調的,這【沸雪】也隻有他身上才有。
“雪怎麽會沸騰呢。”
“有的。在摩爾曼斯克,我見過一次。”亞諾仿佛怕驚擾到一個美夢般輕柔地描述那個場景。“那是我第一次見到真正的風雪。從大陸上刮來的風穿過港口,在海面上遇到了海風。雪就在那場相遇裏落下了,像是風給大海帶來的鵝毛被子。”
“摩爾曼斯克。”我喃喃地重複了這個有些耳熟的地名。這不是阿天查到過的,那個【結冰的不凍港】麽?
我轉過頭,眯起眼睛看着亞諾。“那裏除了大海的鵝毛被子還有什麽?
“還有美人美酒美景呀。”亞諾裝傻。
我正想繼續問,姜燦和一個外國人勾肩搭背搖搖晃晃地走了過來。他們身後還跟着另一個金發闆寸男。
“王煜,你不過去熱鬧熱鬧,一個人跟這幹嘛呢?”姜燦看樣子沒少喝,舌頭都大了。
“哈喽克裏斯。哈喽。”跟姜燦哥倆好地靠在一起的外國人跟我們問好。我認出來這是剛剛替Alex解圍的那個年輕人,他看上去比剛才更醉了。
我和亞諾都站了起來。
“我一回來發現沒有人,就在這坐會。”我說。“您呢?”
“我來拿二鍋頭,讓這幫老外見識見識中國的酒。”姜燦松開那個醉漢,往帳篷的方向走了兩步,又回頭用含糊的英語說:“在這等着。”
“哈喽。”那個被姜燦扔下的醉鬼再次跟我們問好。他朝我們走的時候沒掌握好平衡,差點摔了。
亞諾扶住他。“小心點。”
“我學過一門很像鳥叫的語言。”喝醉了的年輕人推開亞諾,甩了甩他的卷毛腦袋。“我努力了半天,但是感覺沒有什麽語法在裏面。就像是單純的鳥叫。”語法這個詞是在他喉嚨裏咕哝出來的。
他的朋友抄着手站在一旁,冷眼看着。
“我給你們說一段。”接着醉鬼就開始投入地鳴叫。
一片沉默中響起了掌聲。
我們轉過頭看見跟姜燦一起從帳篷裏出來的樓時麒。他正在熱烈鼓掌。
“怎麽了?他口技表演的不錯啊。不過我更厲害。”接着樓時麒清了清嗓子,發出了靈動的鳥鳴。然後在醉漢崇拜的熱切目光裏重新抱起他收拾好的東西,找孟維清去了。
說不清是誰更離譜一些。
姜燦拎着兩瓶二鍋頭,和小卷毛一起搖搖晃晃地回到了酒局裏。被留下的闆寸無奈地歎了口氣:“我是克裏斯,剛剛那個傻子是詹姆斯。”
“你好克裏斯。我是王煜。”
克裏斯自我介紹完就追着兩個醉鬼離開了。他走以後,亞諾突然委屈地抱怨:“煜,你爲什麽叫他克裏斯,從來不這麽叫我呢?我以爲咱們關系已經很好了。”
爲什麽呢?我被他問的一愣。其實我們的确可以算是朋友了。不知道從什麽時候開始,這個自戀的意大利人也沒有那麽讓人看不順眼了。
“你又不是真的叫克裏斯。怎麽稱呼你,有所謂麽?”我假裝漫不經心地垂眼看向篝火,其實一直留心着亞諾的反應。
我也不知道爲什麽會覺得亞諾的身份是假的。阿天查不到他,在倫敦拍賣會之前他這個人就好像是沒在公衆場合出現過一樣。哪怕是被保護的很好的黑手黨小公子也不可能一點痕迹沒留下吧?更何況,他身上還有一些不和諧的地方。比如壓根曬不黑的皮膚,純熟的俄語,而且竟然能拿到前蘇聯掌控下的礦石。
亞諾望向垂死掙紮的篝火。
“名字是什麽?就是不管你叫玫瑰什麽樣的名字,它都是那樣的芬芳。”
這不是一個否定。
我一驚。本來也隻是随口猜的,萬萬沒想到這個亞諾竟然和李元一樣都是千層餅。而且我甚至不知道他本身是誰。但意外的,這甚至不像是我知道李元就是尹月臣的時候那麽生氣。
于是我假裝平靜地說:“可是能拿到【永恒之眼】和【摩爾曼斯克】那塊礦石的你又不是無害的玫瑰花。我也不是莎士比亞。剛才忘記問了,摩爾曼斯克的那塊石頭也是在你手上吧?”
亞諾,或者說假裝是亞諾的這個人突然笑了起來。“我知道你爲什麽生Lee的氣了。是因爲他也隐瞞了你一些事情吧?而且自以爲是地到現在都不肯告訴你,覺得這是爲了你好。”
我不知道李元是不是覺得他在爲我好,但是我的确被他惹到了。
“不過煜你也别怪他。我不是想替Lee說話,但是像我們這種人沒變态已經很努力了。”
“你們?”
亞諾點點頭,掰着手指頭數着:“出身好,有能力,招人喜歡但是命運多舛。”
這人未免有些不太謙虛了。不過我的确認同這一點,畢竟我自己常因爲家庭平凡美滿的和他們有點兒格格不入。
“我知道Lee也隐瞞了你什麽,有秘密的人都是這樣的。”亞諾看着我,“但是怎麽說呢,我們不會有意傷害你的。至少我不會。”
“省省吧。我不吃這套。”
亞諾頗爲遺憾地歎了口氣。
半晌,他把頭轉向我。“煜,我是誰,對你來說很重要麽?”
我不想強人所難。李元和亞諾都有沒說出來的過往,那是他們的私事。但是我也受夠了謊言,尤其是來自朋友的。至少我要知道我在跟誰說話?一個朋友,還是一個騙子?
我點點頭。
亞諾像是很開心一般。逐漸暗淡下來的火光眷戀地躍動在他眼睛裏,像是深邃大海的粼粼波光。那目光耐心而溫柔,就像是大海。
可是大海并不真的耐心,也從不真的溫柔。
“我不想惹你生氣,所以我不騙你。”
亞諾含着笑的藍眼睛慢慢眨了眨。
幹涸的沙漠裏忽然就起了一陣風雪。
一路上埋伏着無數千層餅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