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遲遲看着海平瀾的眼神開始有了冷意。
如果說本來海平瀾趕走三娘,可以往好的方向理解,可能是爲了留一個種子,那麽當這個“格殺勿論”“你當太子”說出口,就再也沒有轉圜餘地了。
那一年的海長空三十出頭,正是做一番事業的雄心勃勃之時,被這樣的許諾吊在眼前,那是真會拼了命去殺三娘的,少女三娘修爲遠遠不是如今玄武,搞個不好就真死了。
不管背後是否有用意、是否有苦衷,這句話都很難被原諒。
可怕的是,他竟是笑眯眯地說的,根本不覺得自己這話有問題。
夏遲遲冷冷道:“現在據說貴國還沒有太子,海長空都四五十了吧?是因爲三娘還沒死嗎?”
海平瀾笑了笑:“當然,既然沒殺成,那就沒達到許諾的條件,老夫有上百個義子,有好幾個都挺優秀,要選誰還真不好說。”
夏遲遲聽得十分不舒服,問道:“你和我說這個幹嘛?莫非是因爲你知道了三娘的四象教身份,要和我們決裂了?”
海平瀾搖了搖頭:“老夫說到這了,伱難道還聽不出當時是故意的?否則跟你說這個幹嘛。”
夏遲遲暗道聽出來了,但沒用。
爲什麽這些帝王都能如此涼薄,爲了自己的想法,從沒把别人的情感當回事。
唯一有一點,夏龍淵隻對趙長河才會自稱“我”,其他時候都是牛逼轟轟的“朕”。但海平瀾從來都是“我”或者“老夫”,這點倒是有點奇怪。
卻聽海平瀾道:“你們行走海上,有沒有聽說,蓬萊之王姓元,而不是我海平瀾。”
夏遲遲道:“聽說了,難道不是早年誤傳?現在貴國上下都知道蓬萊之王是你。”
海平瀾搖了搖頭:“錯了,我從沒登基……法理上說,蓬萊的國王一直是她。”
夏遲遲愕然:“可她不是去世了麽?”
“我們開拓海上之時,曾經見了一個先天至寶,叫做水之魂,此物本當是與上古玄武相關……我們發現此物之時,發生了一場沒有敵人的争鬥,那時候我傷勢未愈,沒有參與此戰,據三娘的母親說,水之魂被人奪走了。”海平瀾歎了口氣:“後來我才知道,哪裏是什麽奪走,水之魂從來就在她魂海裏。”
夏遲遲心中一跳:“海皇!”
“不錯,海皇侵占了她的靈台,我們當時不知。”海平瀾道:“後來我和三娘母親發生過争執,我是想在蓬萊立國,組建一支軍隊打回陸地。三娘母親認爲夏國此刻正是大治之時,不要去考慮這種事情,要麽就在蓬萊安居,要麽就索性回江南,因爲這時候夏國早就不通緝我們了,沒有必要繼續在海上遊蕩。我當然不願意,我心心念念想打回去殺了你爹呢……”
夏遲遲:“……真是謝謝了。”
“我倆難得地起了争執,誰也沒說服誰,鬧得很不愉快。”海平瀾出神地看着酒杯,嘴角竟有了一抹溫柔的笑意,好像在懷念當時吵架的場面,讓他感覺很溫馨似的。
夏遲遲怔怔地看着他,等待下文。
海平瀾回過神來,歎了口氣:“所以到了有一天,她忽然改口說同意立國的時候,你猜我那時候是什麽心情?”
夏遲遲試着道:“狂喜?”
“錯了。”海平瀾淡淡道:“我太了解她了,她決定的事情,十頭牛都拉不回來。怎麽可能什麽都沒發生的情況下,忽然就回心轉意支持我了?我謹慎起來,旁敲側擊從各種角度試探了一下,發現她的記憶沒問題,但性情有了很奇怪的變化,變得不像那個人了。”
夏遲遲聽得出神:“然後呢?”
“我打不過你爹,可怎麽也是三重秘藏,天榜之列。”海平瀾笑笑:“我懷疑她被奪舍了,突然出手制住了她,一查之下,果然,她的魂海已經被一股奇特的陰氣盤踞,雖然沒有完全奪舍,但已經可以說被污染得不是那個人了,可她自己還不知道。”
夏遲遲隐隐已經猜到了,此時第一時間想起的是王家的陰氣,以及王道甯此刻的與虎謀皮。
王道甯是不是也已經不是那個人了?
海平瀾道:“那時候我早年被你爹打的傷早就好了,海皇那時反倒是虛弱的,才要用這種陰戳戳的辦法……我以爲我可以清除她魂海中的陰氣……但最終知道,未達禦境就是未達,我們對陰神的理解不是海皇可比,哪怕祂虛弱。”
“……失敗了?”
“嗯。”海平瀾平靜地道:“我親手殺了她……不是誤殺,也不是被陰氣攪亂沖突而死,是我主動下了手。因爲我不能容忍别人頂着她的身軀過日子。”
夏遲遲:“……”
“海皇顯然也沒想到我居然這麽狠,氣急敗壞地反侵我的靈台……在後來漫長的歲月裏,戰場一直在我的靈台。”
“你不知道自己什麽時候就可能會被全面占據,于是驅逐三娘讓她離得遠遠的,那還可能留下一個種子?”夏遲遲奇道:“可你剛才說你讓人格殺勿論……難道是海皇借你之口說的?”
海平瀾淡淡道:“你想多了……爲什麽你幼時孤苦至此,卻還能有如此溫情的猜測?”
夏遲遲:“……”
“那個時候海皇正在我魂海之中撕扯,她卻率衆逼宮。換了你是我,也會懷疑她也和母親一樣被沾染,是過來幫海皇的。當然格殺勿論,留着過來殺我?”
夏遲遲歎了口氣:“換了我是你,會下令生擒。”
“情況緊急且混亂,如果婆婆媽媽心慈手軟,反倒要吃敗仗。”海平瀾淡淡道:“王國并不是非要她繼承,我許諾給長空的,一樣作數。”
夏遲遲有些譏諷:“你若隻是想着王國的繼承……那果然大家的腦回路并不一緻。隻爲了那個的話,說白了你還可以再生一個,倒确實無所謂。”
海平瀾并不辯解,隻是道:“後來情況有了變化。我和海皇撕扯了小一年,我是下風的,但海皇卻也知道如果強行要侵占我,祂的代價也很大。于是我提出稱臣。”
“稱臣……”
“祂從我魂海離開,我尊祂爲神,給祂設廟,全民拜祭,擴散信仰,助祂複蘇。這正是祂所需求的,于是一拍即合。”
夏遲遲失笑:“殺老婆的時候我以爲你多有傲骨,終究還不是做了個兒皇帝。”
海平瀾淡淡道:“君子報仇,十年不晚,祂固然複蘇,積蓄了力量,我又何嘗沒有?”
“比如?”
“恰好當時有一批人跟着三娘走了,無意中反倒成爲了你說的留下了種子,無論海上各國如何逐步淪陷,這一批人始終是不服的。當我暗中聯絡上,說明了始末,他們便成了我暗地裏的尖刀。各國以爲海盜劫掠,其實資源基本都到了我這裏,表面上蓬萊一切都在海皇眼皮子底下,我做個兒皇帝連個修煉資源都受限,實則暗中積累了無數資源修行,一旦突破禦境,那便是我反攻之時。”
夏遲遲道:“所以你突破了?”
海平瀾不答,自顧道:“事情分幾步走,第一步,禍水東引,驅虎吞狼。海上人口着實不多,各國加起來也未必比得上夏國一個大州的,祂的信仰之力發展受限,急于擴張。我便讓海皇和王家搭上,既是讓祂的重心開始向陸地轉移,更便于我的暗中操作,也是讓祂去和夏龍淵碰一碰。”
說到這裏頓了一下,語氣有了些古怪:“你知道麽?前些日子,海皇與你父親隔空交了一手。”
夏遲遲道:“知道。在崔王之戰時。”
“那一手讓海皇受了點暗傷,并且祂發現,自己居然好像不是夏龍淵的對手……”海平瀾的語氣十分複雜:“夏龍淵居然已經到了這樣的層面……”
夏遲遲面無表情。
海平瀾回過神,笑道:“總之祂有點急了,若是不複蘇全盛,頂不住夏龍淵,那王家所謂造反根本就是白搭。而在此時我又暗命海盜團四處驅逐赴海的漁民海商,祂本來信仰人口就已經受限了,這湯水都不讓祂喝了,當然勃然大怒,命各國剿匪。而且同時還起意做本來不想做的獻祭預案,在船上刻個陣,戰争中的信徒傷亡就可以成爲獻祭給祂的養分,這是一點都不想浪費。”
夏遲遲聽得出神:“那你又怎麽暗中扯後腿?”
海平瀾道:“原本海皇隻是打算戰争中的常規傷亡變成獻祭養分,我讓長空和千帆合作,把場面營造成一個陷阱,就是故意要讓他們全部被獻祭一樣。同時提前勸降一個小國,在适當的時候透露這個獻祭陣法給他,然後其他各國也必須留下活口逃回去,隻要這事大肆宣揚出去,祂的信仰基礎就會全面崩塌,不但複蘇不了,反而可能反噬得更加衰弱。”
說到這裏,又歎了口氣:“我有我的盤算,祂也有祂的暗算。表面上召集各國剿匪,實際卻提前用祂這些年慢慢培養出來的海族來突襲海盜團。我在這事上失了策,沒有想過海盜團這麽多年忠心耿耿,暗地裏卻有人投靠了海皇……”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