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詢問一番後,蘇轍便表示自己沒有問題。
張斐又向邱征文問道:“法援署可有要問的?”
邱征文搖搖頭道:“沒有。”
門前觀審的士兵們不約而同地看着邱征文和李敏。
就這?
之前審案,主要就是原告闡述,這兩三句就問完了?
還有這法援署,怎麽一句話都不說。
果然是免費的。
但是在場的官員,并不這麽看,經過前幾回官司,他們對于這全新争訟制度,也有了一個比較深入的了解。
不管是珥筆,還是檢察院,都喜歡從第三人嘴中去證明自己的觀點。
這也不難理解,第三人的口供肯定是更有說服力的。
他們是要說服庭長。
關鍵這場官司,重點也不在于陳光,因爲陳光說得,官府這邊自己都認可,最關鍵是在于官府有沒有故意拖欠、克扣軍饷。
還是真的财政困難。
陳光下去後,蘇轍又起身道:“正好當時與陳光同處一營的都頭雷虎最近也回到河中府,陳光正是其手下的兵,我懇請庭長傳雷虎出庭作證。”
“傳雷虎。”
在坐的不少官員,立刻瞟了眼坐在對面的折繼祖等人。
而那些武将們則是神情專注。
此案不涉及到文武之争,照理來說,文官武将都應該是一條心,你們要出庭幫檢察院作證,轉運司能夠給你們好果子吃嗎?
這個名叫雷虎的都頭敢出庭作證,必然後面是有人在支持他,否則的話,他絕無可能爲了一個小兵,而影響自己的官途。
不用想也知道,肯定是種谔他們投桃報李。
鄜州可也是他們的地盤。
過得一會兒,但見一個膀大腰圓的大漢上得庭來。
蘇轍立刻起身問道:“雷都頭,從治平四年到如今,不知你何處任職?”
雷虎大咧咧道:“老.我之前一直鄜州擔任都頭,今年才調職來河中府。”
蘇轍又問道:“那你可認識河東縣陳光?”
“認識。”
雷虎道:“那小子咳咳,陳光來到咱營裏後,作戰一直都是非常勇猛,當時咱們的楊指揮使可都非常看好他,還打算讓他将妻兒叫去鄜州,讓他一直在鄜州當兵。”
這鄜州可就是那楊業楊家的大本營,他們會選取一些骁勇善戰的士兵,編入自己的楊家将。
“可惜,唉.。”
雷虎惋惜地歎了口氣。
張斐微笑道:“看來這漢子還真是一個性情中人。”
許芷倩低聲道:“人家那麽悲傷,你還笑。”
張斐趕緊收斂幾分。
好在也沒有人關注他。
蘇轍道:“雷都頭,你可知道,如陳光這種情況,軍營方面會怎麽處理?”
雷虎道:“雖然這事不歸咱管,但咱也知道,如陳光這種情況,軍營會給一些糧食和一紙公文,讓他回鄉裏,然後憑借公文從府縣獲得撫恤金。”
蘇轍問道:“軍營不會給撫恤金嗎?”
“一般不給。”
雷虎搖搖頭道:“邊境糧食一直緊缺,如陳光這些放停回鄉的士兵,反正都要回來,自然是從地方上領撫恤金比較好,但是軍營的公文,會講述士兵在營裏的情況,府縣就憑借這公文給撫恤金。”
放停是遣返,不是退伍的意思,退伍是要交了公文,公文如果是寫消除兵籍,就會給一筆撫恤金,消除其兵籍。
前線是不可能發撫恤金的,全都是歸地方管,畢竟軍費很大的支出,就是将糧草運到前線。
蘇轍又繼續問道:“你們軍營給予陳光的評價如何?”
雷虎道:“可是非常好,他回來的時候,楊指揮使特地從鄜州要了十石糧食給他。據說他還可以拿到本就該給的三十貫撫恤金,還有部分賞金,但具體多少可就不一定了,得看着府縣會怎麽算。”
“那你是否聽說過,英勇負傷回來的士兵,拿不到撫恤金?”
“呃聽,聽過一些,但具體爲啥,我可就不知道了。”
看似大咧咧的雷虎,提到這事,還是有些結巴。
可見這是非常常見的事,故此他才深知其中利害。
“多謝雷都頭願意上庭作證。”
“不謝!不謝!”
雷虎還爲自己辯解一句,“我也就是實話實說。”
蘇轍笑着點點頭,又向張斐道:“我沒有問題了。”
張斐照例問道:“法援署可有問題?”
“沒有!”
邱征文又搖搖頭。
觀審士兵都是一臉怪異地看着那兩個啞巴。
你們兩個是來搞笑的嗎?
怎麽一個問題都不問。
這雷虎下去後,蘇轍便要求傳轉運使元绛出庭作證。
衆人立刻打起精神來。
重頭戲終于來了。
元绛來到庭上,神情相當嚴肅,完全沒有往日的談笑風生。
張斐看在眼裏,心裏暗笑,這老頭的演技,可真是影帝級别的。
蘇轍起身先拱手一禮,道:“元學士,下官得罪了,雖然這回我們檢察院是起訴轉運司,但下官也知道,此事與元學士毫無關系,畢竟去年的軍費,并非是經元學士之手。”
元绛冷冷一笑,道:“此案本官也認真調查過,轉運司方面并沒有任何問題。”
蘇轍笑問道:“以元學士之見,那應該誰的問題。”
元绛道:“這财政困難,你們不知曉嗎?”
蘇轍道:“這我當然知曉,但是這點錢,對于官府而言,不至于撥不出來吧?”
元绛怒斥道:“這國有國法,家有家規,官府又未說不給,但也不能因爲你們檢察院介入,官府就要給予陳光優待,不如你們檢察院來管這财政好了。”
說得好!
好!
一旁的官員,是人人握拳,神情激動。
這才是咱們官員上庭作證的樣子。
蔡卞他們則是表示同情看向蘇轍。
陳琪、王申是一臉不爽,憑什麽呀!張三問的時候,你們就這麽老實,欺負我們檢察院是吧。
邱征文、李敏坐在後面是瑟瑟發抖。
蘇轍倒是并不在意,微笑道:“既然如此,元學士不妨與我們說說轉運司是如何撥軍費的,以及轉運司的難處。”
元绛道:“這軍費主要是靠地方征稅,具體各州縣征多少稅,這并非是我們轉運司管,而是地方州縣管。等到這稅征上來,進入倉司,才歸我們轉運司管。
但不是每年地方州縣征多少稅上來,我們轉運司就有多少錢調撥。具體還得先聽從三司的指令,我們轉運司先将賬目上報朝廷,三司再下達指令,調撥多少錢财進國庫,剩餘的再由我們轉運司分配給各州縣,其中就以駐軍爲主。
然而,這軍饷還是不确定的,因爲三司隻是根據往年的經費,确定留有多少錢糧給地方,應發突發情況,隻能向朝廷申報,由國庫在撥錢過來。
這一時半會發不出撫恤金來,這都是很正常的。”
蘇轍問道:“敢問元學士,主管發放軍費的是哪幾個官署?”
元绛道:“主要是軍資庫和糧料院,恤養司的經費,也是從軍資庫支出,轉運司不會直接撥錢給恤養司。”
撫恤金這個是完全不确定的,一般都是申報之後,軍資庫再撥給恤養司。
蘇轍點點頭,又道:“故此,轉運司是每年将剩餘之錢中軍費支出,撥入這兩個官署。”
元绛點點頭。
“可有定數?”
“當然是有的。”
元绛道:“如本官之前所言,轉運司會根據往年的支出,劃分各官署的錢糧。”
蘇轍點點頭道:“多謝元學士出庭作證,我沒有問題了。”
元绛一愣,道:“問完了?”
“是的。”
蘇轍點點頭,又回頭看向邱征文。
“我們沒有問題。”
邱征文搶先說道。
張斐一笑,又向元绛道:“多謝元學士出庭作證。”
元绛瞪他一眼,起身下去了,但卻是滿臉疑惑。
兩邊的貴賓席上也響起了竊竊私語聲。
就這?
他們認爲既然起訴的是轉運司,肯定是從元绛這裏突破,哪知道就是問了一些軍費發放的規矩。
就連許芷倩都小聲問道:“庭長,你可看出什麽來?”
張斐搖搖頭,道:“他不亮出證據,我也看不出什麽來。”
蘇轍又要求傳軍資庫長官司理參軍唐仲文出庭作證。
“唐司理,關于負傷放停士兵的撫恤金,是不是你們軍資庫負責?”
“是的。”
唐仲文點點頭,底氣十足地說道:“多半都是由我們軍資庫撥錢給恤養司,還有部分可能是糧料院發。”
蘇轍又道:“關于将士們家屬每月所得之錢,是否也是你們軍資庫負責?”
唐仲文點點頭道:“這一筆錢我們會發給軍營,軍營再發給士兵家屬。”
蘇轍拿起一卷布來,“此布可是出自你們軍資庫?”
王申立刻将布拿給唐仲文看。
唐仲文草草看得一眼,道:“我不知道這布是不是出自我們軍資庫,但前兩年由于财政困難,我們的确發出一批這樣的布。”
蘇轍問道:“唐司理此布值多少錢?”
唐仲文歎道:“此布是在倉庫裏面積壓許久的,我們也知道這布不大好,但是我們也沒有辦法,治平四年,綏州突發戰事,我們倉裏的錢糧都先供應前線,實在是拿不出錢糧來,隻能以此布折算成軍饷發給士兵的家屬們。”
蘇轍點點頭,道:“陳光在回來後,便立刻去軍營申請撫恤金,你可知道此事?”
唐仲文道:“我是後來才知道的,不過軍營報上來的名字,确實是有他的名字,但是我們庫裏所剩餘的錢糧,都是有備用的,但是撫恤這邊支出也不少,隻能先優先陣亡者,我們軍資庫的賬目,你們也是有看過的。”
蘇轍點點頭,道:“但是唐司理可還記得,在今年二月初五,你曾撥出一筆錢,大概是一千貫左右。”
一千貫?
衆人爲之一驚。
這麽小的數目,你也有要問?
你比張三還細啊!
“二月初五?一千貫?”
唐仲文念叨一句,突然神色一變,驚訝地看着蘇轍。
“怎麽回事?”
何春林激動地直接站起身來。
其餘官員臉上也微微露出緊張之色。
蘇轍又問道:“唐司理可還記得?”
唐仲文皺眉道:“你怎麽?”
蘇轍笑道:“我們檢察院調查過公使院的賬目。”
唐仲文聞言,心虛地瞧他一眼,“記記得。是是撥給公使院的。”
此話一出,官員們的臉頓時怒氣上湧,就如看殺父仇人一般,看待蘇轍。
張斐也注意到了,心中也是萬分好奇,這是什麽情況?
蘇轍又問道:“爲何撥給公使院?”
唐仲文道:“嗯好像是,是.是用來給李浩禦史踐行的。”
蘇轍又問道:“唐司理可還記得,同月二十三,你又撥了兩千貫,以及三百二十石糧食給公使院。”
唐仲文輕微地點了下頭。
蘇轍又問道:“又是爲何?”
唐仲文開始頭疼了,一手捂着腦門,“我也不清楚,反正是公使院那邊要的。”
一旁的官員,也是紛紛抹汗。
蘇轍道:“适才元學士說得很清楚,每個官署所得經費是有定數的,而且根據制度而言,一般是公使院貼補軍資庫,爲何賬目上一直都是軍資庫去貼補公使院。”
唐仲文含糊不清道:“我不大清楚,反正一直以來就是如此。”
“等會!”
張斐突然問道:“蘇檢察長,本庭長有些不大理解,這公使院到底是做什麽用的?”
他這一問,所有官員都愣住了。
不會吧!
你.你連公使院都不知道?
許芷倩一臉尴尬了,深深自責,自己很是失職啊!
蘇轍連忙解釋道:“公使院主要給接待送往官員提供經費,但是根據我朝傳統,若遇到突發狀況,公使院的錢可挪爲軍費使用。”
張斐點點頭道:“我知道了。”
他來的經費,都是自己掏的錢,他才懶得爲了點錢,跑去跟官府打交道,來到河中府後,也沒有官員請他潇灑,差點連俸祿都不給他,對此他是一無所知啊!
目光左右一看,難怪提到公使院,這些官員都要殺人似得,原來是專門供他們公款消費的部門,這回你們可完了。
蔡延慶恍然大悟,“原來他是從公使院着手。”
一旁的王韶道:“他若不是官員,定不知此中玄機。”
(本章完)